米歌的伊甸园

2023-04-29 04:44黄晓敏
万松浦 2023年3期
关键词:皮特菲利普

1

认识米歌是在一个初春的午后。

那天我参加完一个研讨会,跟嘉宾们一起走出会场。花园里,刚泛青的草坪上浮着白色小花,旁边的孤挺花正开得红火。棕榈树下,几条长桌铺着雪白的台布,整齐排列的酒杯里跳跃着琥珀色气泡。

树下有人朝我走来。阳光透过棕榈树的扇形枝叶,射在身影背后,将一张脸隐在黑暗里。只见那影子轻快苗条,两手各端一杯酒,被风吹起的头发,丝丝缕缕映着金光。

她在我面前站住,笑着递给我一杯香槟,开口招呼,居然是字正腔圆的中文:“你好,我是米歌。”

她说自己是比利时弗拉芒人,名叫Mieke Bergkamp,刚从中国回来不久。

“中文名字?我自己取的:白米歌。”她得意地眨了眨眼。

树荫挡住了刺眼的阳光,我这才看清,原来米歌的头发并不是金色,而且她也已经不年轻了。

浅淡的亚麻色长发在头顶扎成个丸子,碎发从两边散下,环着一张白皙的脸。像所有酷爱地中海的北方欧洲人一样,看来她贪恋沙滩,却消受不了南方骄阳。不过是四月天,脸颊已被晒得通红。她笑起来喜欢眯着眼,额头和眼角的细密皱纹便明显起来,透出一种跟身形截然不同的风霜。

“认识你真好,我又有机会说中文啦!”

近些年我遇到过不少能说中文的外国人,但是像米歌这样既流利叉把四声说得如此标准的却不多。她告诉我,汉语是在巴黎东方语言学院学的,毕业后去中国工作过。现在男朋友定居南法,她也跟着来了。

“我真不想离开北京啊,可是菲利普……”米歌眼里掠过一丝惆怅,“现在闲着没事,郁闷,我想重回大学读博士,你觉得怎么样?”

米歌说,她硕士读的是艺术史,兼修汉语,博士题目当然也要跟中国有关。她对宋代绘画格外感兴趣,我便给她推荐了一位历史系的同事做导师。

从比利时的家乡小城到布鲁塞尔,再到巴黎,到北京,又从北京来到法国南方,米歌显然不是一个害怕离乡背井的人。不过法国外省的确闭塞,更何况,他们把家安在了蒙托卢,一个尼斯和普罗旺斯之间的小山村。

从蒙托卢到尼斯,要经过一段崎岖的山道,再上国道和高速公路,车程两小时,还不算堵车。可不管有课没课,米歌经常来尼斯。各种讲座、音乐会和展览从不错过,图书馆里也常见到她的身影。其实,在互联网如此发达的今天,图书馆早已不是查找资料的唯一渠道,她完全可以在家写论文。或许,小山村真的是太寂寞了。

“来尼斯看看海,跟朋友喝杯茶也是好的!”她说。

尼斯是一个依山傍水的城市,位于阿尔卑斯山和地中海之间,真正平坦的地带并不多。除了海边,市内的许多区域都处在丘陵地带。尼斯大学的几个学院就分布在一片连绵起伏的高地上,遥遥相望。历史系的地点在社会学院,跟文学院隔一个不大不小的山坡,米歌经常翻过山坡到我们这边来。看我不过是捎带,更多的是找娜塔莉。娜塔莉在亚洲艺术博物馆工作,由于对中国感兴趣,来大学进修。她俩年龄相仿,又都喜欢艺术,喜欢中国,一拍即合。

文学院的楼群是二十世纪中期的建筑,毫无特色,带着那个年代钢筋水泥的严酷和简陋。唯一有些浪漫气息的是那个居高临下的咖啡馆:露天平台俯瞰大海,凉风习习,吹来夹着海浪的花香。平台脚下是连绵的橄榄树林,半坡绿色烟雾,一路飘向海边。在这儿喝茶聊天的确惬意。

其实只是她俩在聊。米歌说起她四处游荡的经历。毕业后多年没固定职业,到处旅行,间或打打工,去过西班牙、非洲,后来又去了印度和拉丁美洲。“在中国那几年,要算我最正式的工作经历了。”

这俩人还真有点像,我边听边想。认识娜塔莉不久,我已经目睹她换了三次工作。从小报记者、摄影师到杂志的自由撰稿人,都没超过一年。现在这份跟中国艺术有关的工作,也是她最稳定的职业了。我惊讶地听到,原来她还有个儿子,已经二十五岁了!

“我们不常见面的,”娜塔莉轻描淡写地说,“路克跟我一样,喜欢独立自由。他父亲?大学时代的一段冲动喽……”

单身女人娜塔莉,跟米歌一样是锻炼狂。她住在尼斯东部的宝隆坡,出门就是树林和山坡,每天骑车上上下下,四肢结实修长,晒成了深深的古铜色。她俩比了一阵胳膊上的肌肉,相约一起爬山游泳做瑜伽,还像少女那样商量结伴一起逛商店买衣服。

“如果不是因为菲利普,我才不会来南法呢!”

米歌的话语里带着抱怨,眯起的眼睛却满含笑意。

认识菲利普是在北京。米歌旅游够了,终于找到一份合心意的工作。她受聘到比利时驻华使馆当文秘时,菲利普已经是资深外交官了。出身贵族的菲利普,才华横溢,风度和能力出众,待人却平易随和,颇受同事们爱戴。除了不懂中文,几乎可以说完美。作为助手和翻译,米歌很快被他的魅力折服。

那是一段幸福而痛苦的经历。幸福,因为从事着一份理想工作。米歌漂亮活泼,汉语又好,在北京走街串巷如鱼得水,学书法练武术尝美食跳广场舞,交了无数朋友,本来没有痛苦的理由。可天意难料,让她不可救药地爱上自己的上司。比她大了近二十岁的菲利普,是有妇之夫,他崇尚传统,严于律己,或许对妻子已经感情淡漠,或许对米歌的爱并非无动于衷,但也只能熟视无睹。

命运往往捉弄人,有时又会制造意想不到的机会。米歌已经立誓终身不嫁,菲利普的妻子却病逝了。接着,一桩意外的外交事件,使他提前结束了职业生涯。米歌虽然难以割舍中国情结,为了爱情也毅然辞职,甚至愿意来到偏僻的小山村……

“等我们安顿好了,请你们来做客呀!”

2

蒙托卢是个中世纪古镇。老城中心耸立着古老的教堂,教堂前面的小广场,梧桐树影婆娑,就是村镇的心脏了。围绕这个心脏,街道如蜘蛛网般向四周散开。弯弯曲曲的街巷,排列着拥挤的房屋,店铺林立,狭窄逼仄。米歌的家并不在这里。

穿过老城,一条现代化大道将我们引到一片新开的别墅区。这里地段宽敞,房屋整齐,路边两排高大的梧桐,给本来就空旷的街区更添了一种庄严肃穆。

要说有乡村气息,那不过是房前屋后的点缀:几株花草,一架木车,一盘风磨或一刚日井,还有那些洋溢着田野味道的命名。

这幢别墅也有一个名字:鸢尾园。花体字母,用彩色马赛克瓷砖嵌在墙上。

园里的花开得正艳,最多的正是鸢尾,花秆挺直,叶子碧绿,花瓣细长。这种花在尼斯有很多,不足为奇。新奇的是,我以前见到的花一般都是紫蓝色,这里的颜色好像挺多……

“鸢尾花的名字Iris,源于希腊语,原为希腊神话中彩虹女神的名字,所以有‘彩虹的寓意。彩虹,本来就应该是多彩的嘛!”

说话的是个男子。温文尔雅的口气,贵族和外交家的双重气质,不用介绍,大家都猜到他就是菲利普。菲利普身材挺拔,步履矫健,看起来一点也不老,很难让人想到已经是退休的人了。

米歌准备饭菜的时候,菲利普带我们参观花圃,说起鸢尾花如数家珍。

在希腊神话中,彩虹连接着天和地,彩虹女神伊里斯,就是神和人之间的传达者,她将人的诉求传递给神,也将神的旨意传递给人……法国人最喜欢香根鸢尾,因为它的根状茎可以用来提取香料。古法语中把它叫作“光之花”。

“这些,是最常见的蓝鸢尾,俗称‘蓝蝴蝶,你们一定都见过。白色的那些,是来自荷兰的‘玉魔。这些黄鸢尾,花瓣比较宽,所以叫‘宽裙子。这几株带虎纹的,是‘虎皮裙,很特别吧?那是我从比利时移来的新品种。”

午餐摆在游泳池旁边。传统式样的餐盘有百合花纹饰,花瓶里插着园里新采的花朵……菲利普摆好了闪亮的刀叉,手拿印花的名片签,认真地按照事先写好的名字,把它们摆在每个座位前:男客女客,中国人欧洲人,中文法文英文,像外交场合一样面面俱到。

饭桌上,有人问起菲利普的外交生涯。他刚要开口,米歌笑着拦住:“等一下!”她小跑着,把主菜和配菜拿上桌,这才坐下,满意地点点头,示意可以开始了。

这些故事,米歌显然已经不是第一次听说。可她一只手臂撑住下巴,两眼放光,听得津津有味。那样子就像一个爱听故事的小朋友,抢坐在第一排,生怕漏掉了什么。菲利普从最先任职的欧洲讲起,开始是丹麦、芬兰,然后是非洲的刚果和马里,亚洲的巴基斯坦、泰国,最后是北京……

“您最喜欢哪个国家?”问话的是一位新疆来的朋友。

“这不好说,但最令人难忘的,是印度和中国。”

米歌目不转睛地盯着菲利普,听到说中国,眸子里的笑意更浓了。我想起他们的北京之行:菲利普不过六十,精力充沛,什么原因让他在生涯几近顶峰时毅然辞职呢?我心里疑惑的问题,却被那位新疆朋友大声问了出来。

“那个啊,”菲利普说,“当年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外交事件吧。”

一切源于他的第一个任职期,那是在比属刚果。十九世纪末,刚果成为比利时国王利奥波德二世的私人领地,二十世纪初才转交给国家。六十年代,刚果要求独立,更名扎伊尔,在两国谈判中起了决定性作用的,就是年轻的外交官菲利普。他的才华和风度,一时被传为美谈。因为这个名声,多年后,当三名比利时人在西奈半岛成为巴解组织的人质时,代表政府去谈判的人选,就落到了菲利普头上。谈判圆满成功,人质安全回家,举国盛赞,几乎没人注意到协议中那个附加条款。巴解的一名头目,阿拉法特的亲信,想把儿子送到比利时留学,要求特批签证。事情似乎不大,说不上违反规定,菲利普没有拒绝的理由。谁知,此人到了比利时后,却与恐怖分子有了瓜葛。外交部门撇清一切责任,将此归于菲利普的失职。官场炎凉,舆论无情。骨子里的骄傲让菲利普宁肯远离职场光环,隐退乡间。外交生涯戛然而止,他毫不惋惜,甚至还拒绝了应得的那份退休金。

当然,他有底气这样做,也是因为家族背景深远,财力雄厚。而米歌辞职,虽说并非一时冲动,也给她留下了遗憾。

毕业后刚步入职场的米歌,没多久又失去了工作。虽然衣食无忧,但她不甘心每天在游泳池旁边晒太阳、观花赏草。她也找过工作,奈何这偏僻地方机会太少。不过初来乍到,日子还是安排得满满的。每天闻鸡起舞,先打一套太极拳,早餐后练书法,然后阅读跟论文有关的书籍和资料。下午出门锻炼、散步,黄昏时分,在夕阳中做完瑜伽,就到了该准备晚餐的时候。

那些日子没见到娜塔莉,后来也不听米歌提起,更未见她们在一起,我不免有些奇怪。问起米歌,她神色一顿,低头半晌才答:“我们已经不来往了。”

“没想到,她会是那样的人!”米歌抬起头来,涨红了脸。

几星期前她们大吵了一架。法国总统大选在即,作为比利时人,米歌虽然不投票,仍是十分关注,不顾法国人对此类话题的禁忌,见人就问你投谁的票。得知娜塔莉要给极右派投票,她大吃一惊:“她居然认为左派的移民政策过于宽松,对移民待遇太过优厚,还说移民分享了法国人的资源……可帮助难民和穷人,不是应该的吗,怎么能连这点互助精神都没有?”

不久前恨不得勾肩搭背的女伴,就这样以绝交收场。

也许因为新鲜劲已过,厌倦了奔波,也许是缺了娜塔莉那样的密友,米歌来尼斯的次数明显少了。看来她已经习惯了寂寞的山村。每天的太极拳、书法、瑜伽雷打不动,午后散步走得更远,从附近的松林,延伸到林子另一边的圣十字湖。

“湖上还可以划船呢!”她在电话里说,不忘像每次一样怂恿我去做客,“再不来,鸢尾花就要凋谢了!”

可我不但辜负了夏末的鸢尾,连秋天满山的毛栗子都错过了。

3

再去鸢尾园,已经过了圣诞节。地中海岸无严冬,但海拔几百米的山村毕竟跟海边不同。一路细雨,上山后竟变成了雪花。

菲利普往壁炉里扔了几块木头。熊熊炉火暖烘烘的,将室内映得通红,花梨木大桌古色古香,挂彩色小灯笼的圣诞树散发着冬日的温馨。

围着壁炉,三三两两地交谈,像散碎的落叶追着秋风,渐渐汇人以菲利普为中心的倾听。我无意中瞥见米歌的视线,她脸上的神情让我有些吃惊。她像以前一样,目不转睛地盯着菲利普,但眼光中却没有了那种痴迷,笑容心不在焉,甚至……带着一丝怜悯?

米歌收了收神,微微一笑,走到我身边坐下。她喝光杯里的酒,拿起酒瓶,将杯子再次斟满。

“你瞧菲利普,”她低声笑着说,“讲起过去的事总是兴致勃勃,可现在哪还有一点激隋。退休了,本来有很多事可以做的,有人请他参与非政府组织的工作,有院校请他开讲座,他都没兴趣。我拉他出门锻炼,他也不去。每天除了看看报,看看电视,就是侍弄那些花……”

我换了个话题,问起她的博士论文。

“我已经决定放弃了。读了干什么呢?难道就为了整天无所事事,享受这个寂静的天堂?”

隔着桌子,一个年轻人对着米歌举了举杯。他肤色黝黑,肌肉强健,大冬天只穿件格子衬衫也没有冷的样子。米歌也笑着举杯,两人相对一饮而尽。我注意到,这天晚上米歌一直在喝酒,很少吃东西。

“我跟你说过没有?我现在每天都去圣十字湖划船,尼古拉是我的教练。”

她卷起衣袖,一边对我展示胳膊上的肌肉,一边得意地朝教练挑了下眉毛。

“当然,跟教练没法比……多亏尼古拉,现在我有了一个新计划。”

去划船的时候,他们发现湖边有一个竹园。青竹环绕,翠绿满园,园子中间还有一所小屋。尼古拉说,竹园属于区政府所有,有时免费开放,供游人散步休憩。前几年,每逢夏季旅游季节,这里会举行露天音乐会,这几年倒是没听说了……

摸着那些翠竹,米歌想到自己每天临摹的梅竹菊兰,忽然萌生出一个念头:何不开一个儿童课外兴趣班,教附近的孩子们学习中国书法?“中国诗人说过: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对吧?连尼古拉都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兴趣班的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中国竹园!”

接下来的那段时间,竹园成了米歌最热衷的话题。尼古拉陪她走访了那个区的管理部门,还通过熟人,让他们为米歌打开那座小屋参观了一下。小屋长年弃置不用,已经破损,只能勉强临时存放些桌椅。“或许可以跟区政府商量一下,让他们出钱装修,我来义务教学!”米歌兴致勃勃地说。

她开始向我打听,怎么订购中国毛笔和墨锭,小孩子初学用宣纸是否合适。迫不及待的她,隔几天就打电话来,恨不得马上开班。可当我终于把找到的信息传给她时,很久才收到她的回音。

电话中的米歌,声音快快的。“嗯,给区政府发过邮件了,好多次。只有过一次回复,说需要开会研究,就没下文了。后来?我问过啊,写邮件,打电话,还专门约了副区长面谈,不过那天他临时又有事,取消了约会。他们说,现在正是地区议会选举时期,什么事都不能决定,要等选举以后。可现在选举不是已经完了吗?还是让我等,没别的消息。尼古拉?其实,他也帮不上什么忙……其实,我们已经不来往了。”

这段友谊的结束,原本却有个美好的起因。划船教练尼古拉,被米歌忽悠得开始学打太极拳,虽然并不认识汉字,连带着又对书法有了兴趣。米歌书房里那些汉语书,便成了他好奇的对象。最让他好奇的那本书,上边画着许多古怪的符号,几排横道,有的连着,有的断开。他用大拇指和食指捻起书页,蘸着吐沫一页页翻着。“哈,这个我知道,”突然,半湿的手指头按住—个半黑半白的圆圈,“阴阳图对吧?”米歌连忙把书抢过来。这可是她最珍爱的一本《易经》。“这是太极图!”她满腔热情地开始讲解,尼古拉没昕几句,便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原来就是一本讲算命的书啊,凡是跟算命有关的全都是扯淡!”他哪里知道,米歌把《易经》当《圣经》一样崇拜,不能容忍任何亵渎。聊天变成争吵,米歌不肯让步,尼古拉也决不服输,居然摔门而去。两人就此断了往来。

“他啊,就是个头脑简单肌肉发达的孩子。不说了,”米歌话题一转,“我找你是想问问,你能不能抽个时间来一趟?我有事请你帮忙。”

4

进门只见到米歌一人,菲利普不在家。

游泳池旁边仍旧开满了花,几张木椅随意摆着。米歌端来一个大托盘,上面放着果汁、三明治和一些生菜沙拉。她把托盘放在地上,刚要开口,正房旁边的小屋里传来砰的一声闷响,好像什么器具砸在地上。

“是皮特。”米歌笑对我的惊讶。

那扇小木门被推开,一个瘦得像麻秆儿的男人走了出来。他个子很高,身穿黑色中式对襟上衣,裤子也是黑色的,似乎有些短,赤着脚,露出又瘦又长的腿杆。稀疏的头发在脑后扎了一个马尾。他显然刚做完运动,额上有细小的汗珠。

“皮特。”他对我伸出手,简短地说。

皮特就地坐下,裤子卷到膝盖上,两腿泡进了游泳池。

“皮特是电脑工程师,刚从布鲁塞尔退休,到这里来住一段。”米歌替他补充道。

“退休了?这么年轻啊。”

他看起来比米歌大不了多少。米歌一边笑着点头,一边递给我一个盘子。

“不好意思啊,今天没有肉。皮特吃素,他信佛呢。”

皮特今年刚满五十,本来在欧洲公司工作,最近经济不景气,公司裁人,鼓励员工自愿提前退休,给出的补偿金非常可观。皮特早厌倦了坐办公室跟数据打交道,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皮特没碰那些三明治,他只拿了一盘生菜沙拉,喝矿泉水。安静地吃完,捡起一个苹果,对我们点点头,又钻进了屋里。

我问米歌,到底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她示意我随她进屋去。

走进屋里,我大吃一惊。客厅里面目全非,除了那个花梨木大桌仍旧赫然横在正中,其余的家具都推到了墙角,原来的装饰和摆设也大多不见了,显得空荡荡的。书架上的书去了大半,地上放着很多纸箱。

“你们要搬家吗?”

米歌从纸箱中直起腰来,把脸上的碎发撩到耳后,指着几个写着字的纸箱说:“这几个箱子都是书,我用不上了,请你帮我转送给大学的图书馆吧。”

“这么多书,你都不要了?”

我知道那些书是她多年来收集的,英语的、法语的和中文的都有,其中不乏名版名著,有些如今已经不容易找到了。

“不要了!”米歌坚决地说。

“你不打算回来了吗”

“不回来了。皮特说要去缅甸,那里的人们贫穷,但清心寡欲,心地善良。哎,我还没去过缅甸呢!”

米歇露出憧憬的神情。旅行、亚洲和新奇经历仿佛已经在召唤她,她眼中的那抹亮光,我已经很久没见到了。

“皮特和我有个计划。”她说。

到了缅甸他们打算先背包旅行,然后找一个合适的地方,用皮特提前退休补偿的那笔钱,投资一个橡胶园。“自己经营橡胶园,一定很有意思!而且,这样我们还可以帮助当地人改变贫穷生活!”

麻秆儿皮特慢悠悠地晃过来,在米歌的指示下,将东西归类,又把几个箱子搬到我的车上。米歌轻快地穿梭在杂物中间,一边分拣整理,一边用弗朗德语对皮特发出各种指令。她指着屋外平台上的一堆杂物,让我挑一些能用的拿走。

我看上了一只小花盆,浅橙色的黏土盆,典型的当地特产,附近村镇的集市上到处都能看到,但这一只有些独特,盆口边沿雕刻的那一圈纹饰,不是本地常见的花卉,居然是中国的富贵不断头。旁边还有一只大花盆,纹饰一模一样,看起来应该是一套,大盆里种着一棵小金橘。

“那,菲利普呢?”

在门口告别时,我犹豫再三,终于问出了这句话。自从看到那些纸箱,这个疑问就一直萦绕在我心里。记得菲利普说过,是打算在蒙托卢度过晚年的。

“他现在去比利时看儿女了。回来以后,他会把房子卖掉,然后在布鲁塞尔买一套公寓,跟儿子和女儿生活在一座城市里。”

米歌走后就没了消息。或许,他们正行走在深山老林,露宿在偏野乡村;或许正如他们期望的那样,远离现代都市,远离互联网络,过着世外桃源的生活;又或者,橡胶园的工作紧张忙碌,没有一刻闲暇……

生活中总会遇到一些人,不经意地出现在你身边,然后便销声匿迹了。米歌似乎也如那些人一样,渐渐淡出了我的视线。可是,每当经过某处竹园时,我总会想起她。对她来说,竹园计划已成为过去,橡胶园呢?

怀着好奇,我上网搜了搜缅甸的橡胶园。

“橡胶是缅甸一项重要的工业原料,素有‘白色的金子之称。缅甸的传统橡胶种植区,主要在多雨炎热的南方,诸如孟邦、德林达依省等。近年来,缅北地区也开始种植橡胶树,例如亲敦江上游的霍马林地区及克钦邦。橡胶产业长期以来以农民们的自发引种为主,没有受到政府的重视。”

克钦邦?这个地名吸引了我的注意。米歌说过,他们打算长住的地方是缅北,那个地区,好像就叫克钦邦,或者是克伦邦?

我曾经想象过米歌和皮特的缅甸生活:一幢简朴的房子,坐落在美丽的橡胶园。白天,他们在园中忙碌,身边围着当地的雇农,丰衣足食,笑容满面;傍晚,橡胶园淋浴着夕阳,在黄昏的静谧中,他们读书、写字、散步、做瑜伽……这伊甸园般的画面,看来离现实有点远。

今年以来,橡胶售价持续下跌,而工钱和运输费用却上扬,缅北地区的橡胶农们劳作辛苦,但利润极低,只是为了橡胶园的长期生存而坚持着。目前,一磅橡胶卖到750缅元,而付给割胶工人的费用就要300缅元。再加上当地没有收购站,只能送往曼德勒,又增加了一笔运输费用。此外,由于没有政府的支持,合法出口很难,有些地区的橡胶一向是自产自销,大部分经过特定渠道送到中国去,还有些为了卖高价,经过泰国走私。不管哪种渠道,都要受到中间经纪商的盘剥或压价。而对橡胶园主们来说,实际上已经几乎没有任何利润了。

5

又是一年冬去春来,校园里的橄榄树吐出了新叶。一天,我刚下课,走出教学楼就看见了米歌。她走出树荫,阳光把她的亚麻色头发映成了金色,让我想起几年前的第一次相遇。

她仍然苗条如少女,但身体看起来更加黑瘦硬朗,脸上带着远方归来的沧桑,似乎有些憔悴。腮上的两块红润更深了,变成了两坨高原红。含笑的眼角,皱纹也更多了些。

“我从图书馆里来,”她笑着对我举起手里的书,翻开扉页:那上面有她自己的名字和购买日期,“好惋惜,当初没听你的,送掉了我那些书!”

当初那么坚决地离开,发誓远离欧洲,兜兜转转,却又回到这里。不用问也能猜到,缅甸之行不理想。

“是的,橡胶园的计划泡汤了。”坐在咖啡馆里,米歌望着大海,眼睛里是坡下橄榄树的淡绿,“经济不景气,赚不到钱,虽然说我其实……”

其实,对米歌来说赚钱并不重要,甚至只要不赔钱就可以。她想做点有益的事。她也知道,帮助克钦人脱贫不容易,可没想到,连让他们相信自己的好意都不容易。她开出的工资比当地工头高很多,但胶农们并没如想象的踊跃前来,反而还疑惑,好像觉得天上掉馅饼,那一定就是有毒的。她和皮特两个欧洲人,对当地情况两眼一抹黑,就算米歌能说一点缅甸语,找运输公司,找中间商,疏通销售渠道,处处都是陷阱。而皮特是不会为那些伤脑筋的。

“皮特早就说过,他只负责出钱,别的事不管。”

关于皮特,米歌没再多说。只说他们分手以后,皮特也离开缅甸,去了老挝。闲云野鹤、信奉佛教的他,或许已经超脱到了不牵挂任何事物,但是也能不受任何情感的羁绊吗?

“那你现在,还是打算留在南法?”

“嗯,我现在跟两个朋友一起住。他们在瓦尔省的山区有个农庄。啊,离尼斯是更远了,不过,也更安静呢!”米歌脸上有了些笑意。

朋友新置的农庄,在瓦尔省的边缘,位于和普罗旺斯的交界地区。那片山坡,早先是一处自然牧场,每逢放牧季节到来,便有牧人赶着成群的牛羊来驻扎。自从南法开发了旅游经济,传统的农牧业不断衰退,许多农人都改为以旅游为业,草场便少有人问津了。米歌那对朋友买下了其中一块地,坡上长满橄榄,园中有座小屋,年久失修,门窗破败,主体却是坚实的岩石结构。他们花了近两年时间,一边整修复原,一边扩建,保留了外貌框架,室内改造则是一色现代化。从外表看,岩屋屹立在大自然中,经历了几个世纪的风雨,仿佛纹丝未动。走进门里,是堪称顶尖设计的精致简居,各种设施一应俱全,舒适美观近于豪华。

在米歌的描绘中,那个橄榄园几乎就是人间天堂。

山上空气清新,风景美丽,又有地中海得天独厚的阳光,所以既是夏季牧场,也是冬季牧场。“虽然牧羊人已经没有了,但是我们可以自己养牛养羊啊!”山地石头多,牧草矮小,比不上法国北方和瑞士的青草肥美,可是有很多菊苣类的小草,牛羊最爱吃,正是这种草料,加上特殊的盐碱地,使本地产的牛奶和奶酪有了独一无二的特殊风味。

“除了橄榄园,还有个果园呢。樱桃、苹果和桃树,都是原先就有的,我们还新开了一片菜地,现在吃的菜全是自产的,环保又健康。吃不完就拿到镇上去卖。我们还打算养鸡,养鸭,养羊,还可以自制羊奶酪呢!”

米歌笑得十分自豪,眸子亮晶晶的。我毫不怀疑,朋友们真的很需要她。她拿出一个袋子给我,里面是粉红色的西红柿,又大又新鲜。

“牛心番茄,我早晨来之前专门给你摘的。有机会你一定要来看看啊!对了,那儿没有村子,也没街名。上了37号省道,往卡斯特莱纳方向开,路边的牌子上就写着‘橄榄园。”

米歌此后再也没来过尼斯,但是信息不断,每次都附有照片,而且隔不多久就有新计划出笼。

“羊奶酪已经开始生产了,附近有不少人来买呢。”

“我去马赛参加了一个培训班,拿到了新技能的文凭。以后橄榄不光用来榨油了,可以制香皂,还可以做护肤霜。”

“我新开了一块地,打算种点黄豆,明年磨豆子,做豆腐。”

“今天有顾客来买奶酪,看见我打太极拳了,他们很好奇。我打算开个班,教太极拳,还有八段锦。”

“朋友开始跟我学太极拳了,我已经有四个学生了。”

那些照片上,天高地阔,树木葱茏,远处海水波光粼粼,近处一群人在山坡上打太极拳,似乎闻得到花草的清香……我也真想去看看了。

樱桃时节到来之际,机会突然降临。因为要去艾克斯大学开会,而开会地点就在普罗旺斯的省城,回来的途中正好可以拐个弯,上山转一圈,然后再回尼斯。

我兴冲冲地告知米歌,却奇怪地联系不到她了。电话没人接,短信没人回。直到会议最后一天,我才收到她一封邮件。

米歌说,她已经离开橄榄园了,也不会再回去了。没有解释原因,只说过一段打电话给我。“不过,你还是可以顺路去看看,”她在邮件结尾时写道,“我已经跟希尔薇打过招呼了。”

初夏的橄榄园,从远处看去,是两种不同色调的组合。上下两层绿,截然分明:上边是淡绿的枝叶,像一团团轮廓朦胧的蘑菇,又像飘忽不定的云雾;下边是青翠欲滴的鲜绿,那是树下的草地。菊苣到处都是,并不茂盛,顽强地从石缝里钻出来。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气味:百里香、迷迭香和薰衣草,只有在普罗旺斯的阳光下才能如此恣意散发出的芳香。

希尔薇从牛棚走出来。她腰系蓝围裙,脚蹬高筒靴,一副英姿飒爽的模样。她甩了甩头发上沾的几根干草,利索地扯下手套,伸出手使劲跟我一握。我感觉到她手上的硬茧。

我随着她在农场里转了一圈,然后回到店堂,选购了一些奶酪和橄榄油。希尔薇一边麻利地为我包装,一边冲屋外扬起下巴。

“樱桃你自己去摘吧,挑熟透了的。那边小屋里有篮子。对,就是苹果园旁边那屋子,米歌以前就住那儿。”

小屋的墙角堆了些篮子、花盆和肥料袋,像个仓库的样子。不过,除了这个角落,大半地方跟住人时的布置没什么两样。一架厚重的大木床,床上被单枕头床罩齐全,桌子上摊着一幅书法,墙上贴着八段锦的挂图,仿佛主人只是临时出门,不久就会回来。细看之下,才会发现到处都蒙着一层灰尘,隐隐透出人去屋空的凄凉。

希尔薇告诉我,米歌回了比利时,去看望几年未见的父母。至于以后,谁也不知道以后她有什么打算。

离开橄榄园,我沿着小路下山。在通向高速公路的岔口,我停住了。左边的路牌,指示着通往蒙托卢的方向。稍事犹豫,我向左拐上了那条路。

正是蒙托卢逢集的日子,古镇的中心广场跟以往一样热闹,熙熙攘攘的人群,五颜六色的水果蔬菜,伴着顾客和摊贩们的大声问好和讨价还价。穿过市场,人声远去,郊外宽敞的别墅区便愈加显得空旷和寂静。

我在鸢尾园门前停下来,街上空无一人。

别墅的门窗紧闭。隔着栅栏,可以望见平台上堆积了一层落叶,游泳池的水变成了深绿色。台阶上,我没能带走的那个黏土大花盆还在,小金橘已经枯死了,“卍”字不断头的中国雕饰被泥土盖住,成了断断续续的花纹。

房前没有如售的牌子,也不知别墅是否已经易主。几株鸢尾花东倒西歪,残存的花朵,像孤独的蝴蝶一样在风中摇曳。

望着那片曾经茂盛挺拔的鸢尾,我想起了菲利普曾经说过的话。法国人偏爱蓝紫色的香根鸢尾,在浪漫的法国人眼里,蓝色是“宁静”和“深邃”的色彩。而在比利时,人们更钟情黄鸢尾。黄鸢尾代表命运的游离,象征破碎的爱情,还有彩虹一样短暂易逝的激情。

米歌,你的伊甸园到底在哪里?

(黄晓敏,作家、翻译家,现居法国)

责任编辑:王月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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