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籁

2023-04-29 00:03汗漫
万松浦 2023年5期
关键词:琴人古琴

1

成公亮一身青色长衫,俯在那一床名为“秋籁”的古琴上,弹奏《大悲咒》主旋律,像一角青天俯于深涧流水。

这是二〇一一年九月的一天,上海音乐学院一角,贺绿汀音乐厅内,舞台上的一盏射灯投向这个七十一岁的琴人。五十年代末,成公亮在上海音乐学院附中古琴专业学习,与龚一等同学师从于广陵派大师张子谦。本科,改习作曲。毕业后进入北京京剧团、山东京剧团工作,参与现代京剧《红灯记》《奇袭白虎团》的作曲。七十年代末,重操古琴,打谱《文王操》等古曲,作《袍修罗兰》《沉思的旋律》等琴曲,成为具有世界影响力的代表性中国琴人。自南京艺术学院退休后,独处于教师公寓一角的“秋籁居”,打谱、作曲。常携带那一床秋籁琴, 云游四方,晤友传艺。此一年,此一日,在母校,晚境已至。患癌,骨头时时作痛。有白内障,眼前景象犹似雾中看莲不分明,须全身倾向古琴。尽管闭眼也能弹奏,他熟悉每一音符的位置,但还是看着那七根琴弦才好。像爱着一个女子, 要看着才好,即便已熟悉她身体中每一缕喜悦和哀痛的位置。何况,他独身多年, 无女子可以去爱,这一床古琴的意义,又深刻了三分。古琴的计量单位是“床”, 因置放古琴的四足琴案酷似床,让一代代琴人不那么孤独无依。

《大悲咒》主旋律奏毕,成公亮抬头, 看对面来自尼泊尔的四十岁僧尼歌者琼英卓玛。她坐于蒙有鲜艳藏毯的方凳,处在另一盏射灯投出的光辉里,长袍上,一大半火红遮掩着一小半金黄,犹似清晨日光映照下的喜马拉雅山顶峰,红黄交加。成公亮用眼睛和心,能看清这一种日照与喜悦,朝琼英卓玛微笑、点头示意。女声缓缓浮现。那是各地佛寺普遍传诵的歌调,但琼英卓玛演唱得清冽、幽远,犹似云朵随风舒卷,摆脱既定节奏的束缚。成公亮盯着琼英卓玛的口型,展臂抚琴,即兴应和,构成一种错位又融洽的复调。

舞台下,座无虚席。龚一等古琴界名流, 以及来自各地的中青年琴人,侧耳凝目。东方卫视的多台摄像机,从不同角度紧盯舞台。门外,草地上,站满没有门票的听众, 观看现场直播中的大屏幕。琴人与歌者,合作出一曲秋日天籁,回响校园。

一年前,正在英国皇家音乐学院留学的十七岁女孩程之伊,拿着成公亮的琴曲音碟,坐飞机、乘船复骑马,在喜马拉雅山中一座古寺找到以清新声腔震动欧美乐坛的琼英卓玛。第一次听到音箱传出的中国琴曲,琼英卓玛的眼睛涌出泪水,擦,又不断涌出,再擦……她对程之伊说:“谢谢您越山渡水而来,让我听到这样美妙的声音, 像妈妈低声诉说,像高僧論道谈善。我敬慕 这一个弹琴的人,我答应您,去上海拜见成 先生——您、我、成先生,应该就是所说的 ‘知音吧?”程之伊握着琼英卓玛的手说: “对,对,高山流水有知音……”于是,有 了二〇一一年九月的这一台“梵呗与古琴的 交响”音乐会,策划人即程之伊。其母亲, 是上海音乐学院教授、成公亮的朋友萧梅。 程之伊自幼经常随母亲去听成公亮弹琴。到 英国留学后,给成公亮发邮件:“伯伯,我 为中国有古琴而光荣,为中国有您而骄傲。”

前一天,成公亮自南京坐高铁来上海。

秋籁琴装于琴盒,外面又套一个蛇皮塑料袋,随意放在行李架上。成公亮的打扮像工人,T 恤衫,牛仔裤,运动鞋上有星星点点的泥尘。已经是上海民族乐团团长的龚一, 身着白色长袖衬衫,扣紧每粒扣子,发型清爽,来车站迎接老同学。看见怀抱蛇皮塑料袋的成公亮,龚一笑了:“谁能想到,这样一个名人,抱着价值一亿的名琴!”成公亮故作严肃状:“嘘——小声点。这叫暗度陈仓,出其不意!”两人哈哈大笑。这些年, 不论去哪里,他都抱着这一个蛇皮塑料袋。秋籁,是一床唐代古琴,琴腹内刻有“大唐开元三年李晋制”字样,清末著名琴人叶诗梦曾是其主人。一九八五年,成公亮在济南中药铺里看见一床残琴,以五百元买来,以生漆调拌鹿角霜,填补琴身腐朽残破处,名之“秋籁”。他生在一九四〇年秋,不知自己将会在四年后的二〇一五年秋辞世。从生到死,一概处于秋籁微寒中,理应成为秋士、气象秋高之士,花落果熟霜降间。

与琼英卓玛在下榻的酒店宴会厅里初相见,成公亮已换上皮鞋、格子衬衫,一双大眼里满是少年般的天真晴朗,仿佛从未经历过那么多孤独和痛苦、目睹过那么多丑恶和污浊。彼此致意。琼英卓玛弯腰致意道:“我以往都是独唱,随意唱,明日登台,请先生和琴,能照应我一点,照应我一点……”成公亮也弯腰回礼道:“您随意唱,更动人, 我用琴追随您就行了,请放心,请放心……”

琼英卓玛沉浸在诵唱里,双手合十,眼睛微闭,似乎忘记了这是一座音乐厅而非喜马拉雅山。一九七一年,琼英卓玛生于贫寒人家,幼年时母亲去世,受尽父亲虐待, 十三岁偶遇一高僧,获拯救,削发为尼,以纯净如水的诵经声,扬名于喜马拉雅山众多藏传寺庙。新世纪初,美国音乐制作人闻讯前来,听罢一曲,即决定为琼英卓玛出版唱片。琼英卓玛推辞:“我本一僧尼, 诵唱经谱是日常功课,出唱片有何意义?”

美国人回答:“让更多人感受到佛经的美, 也能使您走向世界舞台,有更高知名度、更多收入。”琼英卓玛眼睛亮了:“有收入啊!是好事情,我可以救助更多孩子和老人了……”琼英卓玛开始用出唱片和去各地演出的收入,在喜马拉雅山中建小学,在寺庙里收养了一百多位被父母遗弃的孤儿。她说:“让更多孩子不再受苦,我的诵唱意义就大了,度己且度人……”

此时,成公亮悉心捕捉琼英卓玛的呼吸节奏,以大量空弦和按音,模拟寺钟悠扬、众僧诵经如风吹流水的效果。演出前,两人未排练。一切都是即兴的、未知的。琴弦与歌喉,构成“询问”和“回答”的关系,同气相求。

即兴演奏,中国古琴界没有这一传统。代代琴人重复演奏《高山流水》《广陵散》

《酒狂》《阳关三叠》等等有限古曲,新作匮乏。在琴弦上即兴表达一瞬间的当下情思,更无先例。成公亮少年时就对此不满, 与张子谦先生探讨:“总是吃古人饭,我们这些后辈能有啥出息?即便弹得与您一模一样,我,也最多是龚二而非龚一。”龚一在旁边强忍着不笑。张先生笑了:“你这小子,有反骨,将来会有出息。”附中毕业, 成公亮被上海音乐学院作曲系录取,张先生高兴,请成公亮、龚一这两个得意门生来家中喝酒:“作新的琴曲了,记着弹给我听。” 多年后,成公亮抱着秋籁琴,到张先生墓地前,拧开一瓶酒,点点滴滴倾洒。弹奏新作

《袍修罗兰》。这一古琴套曲,以交响曲结构问世后,轰动世界乐坛。一九八六年、一九八九年,成公亮两度应邀赴德国,参加多国演奏家的联合巡回演出。古琴的中国式叙述,安静、空灵而刚烈,让异域听众着迷。加拿大长笛演奏家帕尔洪、荷兰长笛演奏家科利斯·亨兹,邀请成公亮参与即兴演出, 融入打击乐、人声、摇滚乐与自然界风水声, 合作唱片《中国风光》《太湖与风车的对话》,

畅销不衰。古琴与西方乐器初相见,相互询问与回答,毫无芥蒂,充满惊喜、顿悟和感动。

《大悲咒》的诵唱与古琴即兴演奏结束了,音乐厅一派静谧。少顷,掌声响起。听众、歌者与琴人,共同起身,彼此致敬。身着玫瑰色长裙的程之伊,抱着两束鲜花走上舞台,献给琼英卓玛和成公亮,转身面对话筒:“感谢琼英卓玛女士,感谢成公亮先生, 他们的合作必将进入音乐史,成为我们美好的回忆。”掌声再次响起。“琼英卓玛女士和成公亮先生的此次演出,事先并未言及报酬。为向两位艺术家表达谢意,音乐会主办方略付薄酬,并根据他们的意愿,分别捐给尼泊尔和四川地震灾区的两所小学。此情悠悠,此爱深深,让我们向两位艺术家致敬、祝福……”掌声持久不息。程之伊转过身去向歌者和琴人鞠躬。歌者和琴人回礼并朝各个方向的听众鞠躬回礼。

这一年冬,南京,秋籁居,成公亮根据上海演出时的即兴演奏录音,作琴曲《微笑》。墙壁上,悬有成公亮与琼英卓玛在上海音乐学院大草坪边的合影,长袍与长衫, 红黄与青绿,点染、缓解了这一方斗室的逼仄和孤寒。

秋籁琴躺在成公亮床边的一张小书桌上,像一个入梦的人。

2

清晨,在因琴而名的秋籁居醒来,成公亮做早饭,吃罢,拿起风筝下楼,穿过隐约有琴声和歌声回荡的校园。从一道侧门出去,入古林公园,与一群筝友会合,把各自的风筝放飞天空。成公亮久久仰着脸,收放绳子,白内障对视力的影响慢慢减弱,能看清高远处的云朵、飞鸟了。两只臂膀也有力了许多,操琴过程中积累的倦意和酸疼,得以释放。与筝友扯闲篇,获悉他们的身份、

遭遇。筝友知道他是成老师,但不知道这个衣着寒酸的人,是进入世界音乐史册的名家。彼此说着粗话、笑话、牢骚话,兴致勃发,不知不觉已是中午。成公亮收回风筝, 打一个招呼,回秋籁居,做饭、吃饭、睡觉。

下午两点醒来,打谱或弹琴。天黑了, 做饭、吃饭,写《秋籁居忆旧》或《秋籁居琴话》《秋籁居琴课》,通过电子邮箱或电话,与三联书店编辑沟通写作细节。有人来访,即关掉座钟,拔掉冰箱插头,嗡嗡嗡嗡的杂音一下子消失了,秋籁居静如空山,成公亮坐在小书桌前弹琴。室内常常坐满人, 连桌子下也可能有一个孩子的小脸,在仰望成公亮和秋籁琴,像看见天上的云朵和风。至深夜,客人說饿了,嚷着要请成公亮出去吃夜宵,成公亮拒绝:“出去干啥,乱花钱。此时此刻,秋籁居气氛多好,我给你们煮面吧。”起身去厨房。客人坐在小书桌前弹琴。成公亮在厨房听着,偶尔喊一声:“音错了, 重新弹!”若有孩子怯怯伸手去摸琴弦,父母会责备:“唐代的琴呢!触不得。”成公亮则鼓励:“琴就是让人触摸、亲近的,不是装饰品,触摸着,触摸着,将来说不定就成了一个好琴人呢。”

自五十五岁提前退休后,除外出讲学、行走,成公亮每日生活大概就是如此流程。女儿成红雨在德国留学、成家,他习惯了独自一人的生活,如此简单、安静、素朴,像古琴。

成公亮不喜欢“琴师”“大师”一类称谓。在演奏会上听到“琴人”这样的介绍词, 就开心,双手对搓,像受到赞美的孩子一般羞涩。琴人,琴与人合一,境界大好。读到文章中“大师成公亮”一类言辞,就不快、嘲谑:“我无长须,无发髻,缺乏仙风道骨, 还是不要称呼什么大师为好啊!”那些留长须、梳发髻、仙风道骨、开琴馆、收高额学费、呈大师状的人,直接或间接听到了,不开心,非议成公亮:“满世界跑!搞什么即

兴演奏,丢掉古琴道统。”成公亮回应:“古琴的道统是江河长流,非死水一潭。那些所谓的大师,用不准确的音符、空泛的情感, 糊弄听众和学生。我和他们呀,各有桥去过, 各有路去走。”在九十年代末开始喧躁起来的古琴界,成公亮被视为“怪人”:不收徒, 不挣钱,不出入于各种研讨会、论坛,兀自独居、打谱、即兴演奏、作曲。直到《文王操》震彻南北,《袍修罗兰》名动天下,“非议成公亮”已成不明智之举,古琴界某些“大师”才沉默下来,心绪难平。

成公亮提前退休,在秋籁琴和风筝之间隐身修心,原因是,在成红雨作为南京艺术学院古琴专业第一名毕业生后,连续两年无人报考该专业。成公亮感到羞耻和悲凉。钢琴、小提琴等专业,人头汹涌。谁知,九十年代末世风一变,古琴大热。南京、上海、北京等等城市,琴馆林立,大师如过江之鲫, 古琴拍卖价格连创新高。南京艺术学院新设古琴中心,欲返聘成公亮,成公亮说:“我已成闲云野鹤,还是不定期为学生们讲讲课吧,无须聘书和酬金。”天津音乐学院古琴专业负责人、成公亮的同门师妹,打电话求救:“师兄帮我,学生多,老师少。”成公亮就用蛇皮塑料袋裹着秋籁琴上路,在天津待上十天半月,仍拒收报酬。“把钱给孩子们买书吧!古琴专业的学生不读《诗经》

《离骚》、唐宋文章,如何与前朝古人魂魄相通?”

在秋籁居,成公亮更喜欢那些前来学琴的作家、诗人、画家、出租车司机、医生、花店老板,或历史系、中文系的学生。“他们是业余爱好,无功利心,单纯地爱,更接近古琴本质——琴者,禁也,禁世俗名利之徒。”他不收徒,与这些学琴者,以友人知己相待。其原因,一是不愿意求教者多了机心,以“成公亮弟子”之名招摇过市;二是学琴如禅修,是琴人逐渐觉悟的事情,如何能以拜师寻得终南捷径?

台湾一僧人,听《微笑》《中国风光》《袍修罗兰》等琴曲,如受棒喝:“古琴竟能如此现代,又如此苍古!”越过海峡来南京求教。没有联系方式,就把文章中读到的成公亮生活细节,作为寻访指南。他在秋籁居附近一旅馆住下来,入古林公园,看谁像写出那些琴曲的放风筝的人。认不出来,只得喊: “我找成先生,古琴,成先生——”一个穿灰衬衫的人吃一惊,笑了,把眼神和绘有关公红脸图案的风筝从天上收回来,走到僧人面前:“我姓成,走吧。”领僧人到秋籁居, 煮粥,弹琴,指点技艺一二:“泛音太多, 空虚绝非空灵。”“中国古代琴人重韵味, 西方音乐家重旋律、节奏,当代琴人应在韵味与旋律间调和,方能自成面目。”如此等等。那僧人每天早上自旅馆来,站在秋籁居门前,迎接成公亮。两人拿着风筝去公园, 中午,各自回秋籁居和旅馆休息。傍晚,僧人再到秋籁居,喝粥或吃面,弹琴或聊天。一个月后,辞行回台湾前,最后一次放风筝, 僧人不断擦泪水。成公亮问他咋了,他说舍不得离开南京。成公亮也擦泪水。出公园, 僧人说:“先生,我知道您不收徒,但我想给您磕一个头,行吗?”成公亮赶忙拉紧僧人双臂:“这可使不得啊——您是跪在菩萨面前的人啊!我们已成知己,琴在人情在, 是多好的事啊。”

小说家阿羊,九十年代初,在街头音像店听到成公亮的《忆故人》,买一张音碟带回家,反复听。后来跟随朋友去秋籁居,听成公亮弹琴。再后来独自去秋籁居,像一个孩子去探望父亲。成公亮问:“阿羊,今天想听什么?”阿羊说:“我想听《渔樵》。” 成公亮就弹《渔樵》,像一个渔人,阿羊感觉自己像樵夫,隔着潺潺琴声,相互问答。听完,阿羊开开心心下楼,骑自行车走了。过几天又到秋籁居。成公亮问:“今天想听什么?”阿羊说:“《归去来兮辞》。”成公亮就边弹边诵唱《归去来兮辞》……阿羊

从未提出要求听《忆故人》。因为,一次琴人雅集,成公亮弹奏完《忆故人》,阿羊看见他脸色黯淡如灰烬。香港乐评人叶明媚在文章中评价成公亮版本的这一古曲:“催心折骨。”

成公亮常带阿羊逛街、散步,去鸡鸣寺、玄武湖,或者到医院复诊、取药,谈着与琴有关无关的事,从来不谈所患的癌症情状。一次,在中山陵等公交车,他对阿羊说:“你喜欢听琴,就好。太把古琴当回事,就不自然了,做作了。弹琴与听琴啊,就是生活。琴棋书画嘛,一个人的伴侣、知己,可相亲相爱相怨。好多大师一谈起古琴,不谈技术, 只往哲学上扯,境界啊,气场啊,道德啊, 以示高深玄妙,完全离开了手指与琴弦间细腻而微妙的关系,就成了胡扯嘛,不会成为好琴人,只能当大师了。”阿羊点头,突然涨红着脸,鼓足勇气说:“我太喜欢琴了。老师能收我为徒吗?我,只想借此表达对您的……依赖。”成公亮笑了,拍拍阿羊的肩: “瞧你啊,相识这么久,难得说出这样抒情的话。好了,什么徒弟不徒弟的,弹吧,别太当回事……”阿羊笑了,明白老师已接納自己。

阿羊从《忆故人》开始练琴。痴迷时, 每天练六七小时,骑自行车,双手也在车把上练习轮指,嘴里随之发出旋律。一个冬夜,阿羊通宵弹奏。清晨大雪漫天,他跑到秋籁居敲门。成公亮开门,笑了,对一身雪花的阿羊说:“你这是程门立雪啊……”阿羊急切地说:“老师,老师,我弹得又好一些了……”一进门就坐下来弹。成公亮为他拂去身上的雪,进厨房做早饭。突然终止切菜,捏着刀走过来:“阿羊,这一节,轻飘了,手指要像这刀背一样沉实——忆故人, 就是忆一个不会再出现的人……”阿羊嗯嗯着,没敢抬头,从老师语调里听出沉痛。他猜测,这“故人”,大约包含老师中年离婚的妻子,山东京剧团的一个漂亮演员。为何

离婚?是否还爱着她?这问题,只有成公亮自己知晓。大约与琴有关,与琴人的性情、命运有关。

关于《忆故人》,成公亮指点阿羊,回家去读陶渊明的一首诗:“凄凄失群鸟,日暮犹独飞,徘徊无定止,夜夜声转悲。”

二〇一二年五月二十七日,下午,南京先锋书店,《秋籁居琴课》一书发布仪式。成公亮坐在阿羊身旁,笑着,面色憔悴,眼睛依旧晴朗如天真少年。患癌已四年,身体中的疼痛不断加剧。阿羊以学生其实也就是徒弟的身份,站起来发言。他用开玩笑的方式,掩饰某种预感带来的哀伤:“我的老师出新书了,要表扬几句,尽管他从来没有公开表扬我弹琴弹得好一些了。”成公亮笑, 在场者笑,都是南京或外地赶来的琴人、爱琴的人,充满书店内的交流空间。阿羊继续说:“这是老师的第三本书。大家知道,他不收徒,却拥有许多学生,这不矛盾。不论在网上还是日常生活中,凡求教,老师都会指点。他不会敷衍人。这本书,是老师上课录音整理成的文字,很珍贵。关于习琴,古人说过一句话,‘有谱无师,犹如面壁。可见,一个引领者多么重要。我有幸,得老师指点二十年,应该能破壁而出吧?”成公亮笑,在场者笑。阿羊继续说:“对于没机会向成老师当面请教的人而言,琴的秘密, 尽在这本书中。古人云,‘技近乎道。琴的技艺更是如此,在修炼琴技中,一个人能够悟道致远。”

三年后,二〇一五年秋,成公亮弥留之际,医院病床前站着女儿、学生、友人。当白色床单蒙上老师的脸,阿羊哽咽不已,转身出门到走廊尽头掩面号啕,如一头中箭受伤的狮子而绝非一只羊。

3

六月的天空黑了。大群蜻蜓自瘦西湖起

飞,进入附近的扬州师范学院,或许把校园里密集的灯火当成了夜色中更明艳的荷花。学院一角,“人”字形青瓦屋脊下的学

术交流中心,正堂内,有意点燃起几盏油灯而关闭电灯,就有了古雅的气氛。南北两侧, 木格格玻璃窗连绵巨阔,隐约反映着灯影人面。学生们围坐在二十几把宋式风格的靠背椅上,面对中央处的两床古琴。

一床是秋籁琴。成公亮坐琴后,穿一件白色 T 恤衫,一曲演奏罢,交流片刻,再演奏下一曲。比如,奏罢《潇湘水云》,成公亮问一个女生听琴的感受,女生起身回答:“惊涛来似雪,一坐凛生寒。”成公亮眼睛睁得更大了、更亮了:“说得好,姑娘! 孟浩然的句子吧?我奏此曲,心境也可用孟浩然诗句表达:‘山暝听猿愁,沧江急夜流。风鸣两岸叶,月照一孤舟。”掌声响起。成公亮接着说:“有境界则自成高格——王国维的这句话,谈诗词,同样合于琴艺、人生。心中有境界,则琴声有境界,须慢慢涵养,急不得。我也慢慢涵养,老了,更不必急了……”众人笑。多年后,这个起身回答的中文系女生喻意志,习琴并成为广陵派琴人,写文章回忆此夜:“听成先生的琴曲和话语,门外又传来虫唱,那一刻就想,琴人合一是多好的意境!就开始学琴,想成为先生那样的琴人,面目脱俗,又入世可亲。”

另一床琴,是扬州斫琴师马维衡提供试奏的新琴,待命名。琴后,一人接一人走来、坐下、弹奏,接受成公亮点评。一个男生奏罢《梅花三弄》,成公亮走过来:“温度弹得太高了一点,弹成《牡丹三弄》了。”众人笑。成公亮说:“要把寒意弹出来,要有层次感,毕竟是三弄嘛——从孤冷,到清丽, 最终是美的泯灭啊,要体会于心、达成于指尖。再重新弹一次,节奏稍微再缓一点……” 成公亮弯腰盯着男生指尖和琴弦,用右手击打自己的腿,为男生示范力度变化和旋律起伏,像撑篙划船,逆流而上白云间。

这是二〇〇五年初夏时节,应扬州师范学院王小盾教授之邀,成公亮自南京来,为爱古琴的学生开讲座、授课,历半月辰光。此一年,成公亮六十五岁,尚无患癌迹象, 眼睛未现白内障,状态蓬勃。根据喻意志文章记录,成公亮讲述课程如下:六月六日, 古琴广陵派的由来与特点;六月七日,琴艺辅导;六月八日,中国音乐体系与欧美、阿拉伯等异域音乐体系的比较;六月九日,古琴名曲鉴赏;六月十日,从板腔体、多段体、展衍式的旋律发展方法,看古琴音乐的形态特征;六月十一日,琴艺辅导;六月十二日, 从《文王操》谈起,看打谱对于古琴传承的意义;六月十三日,古琴名曲鉴赏;六月十四日,古琴套曲《袍修罗兰》的创作过程与鉴赏;六月十六日,从《风车与太湖的对话》,看琴曲与西方音乐互动结合的尝试; 六月十七日,琴艺辅导……在扬州师范学院的“半月谈”,录音整理后,纳入成公亮七年后出版的《秋籁居琴课》一书。半月间, 每日课程均自傍晚开始,至深夜。课毕,学生们仍依依难舍,目送或一路陪着成公亮, 回学院招待所二楼尽头的一间客房。

每日吃罢早饭,成公亮往往独自在扬州亦即广陵城游荡半天。作为广陵派传人,他对这座城市怀有隐秘的热情。

张子谦先生在一九九一年去世前,数次由成公亮或龚一陪同来扬州,寻找古琴广陵派的旧痕遗韵。中国古人所述之“琴”,在近代方定名为“古琴”,以区别于琵琶、筝、二胡等等广义上的琴类乐器。古琴有四千余年历史,流派众多:岭南派(成于南北朝, 代表人物黄景星、李宝光),浙派(成于南宋,流传于吴越,代表人物郭沔、徐秋山、黄锦峰),虞山派(成于明,流传于吴越, 代表人物严天池、徐上瀛),蒲城派(成于清, 流传于闽北,代表人物祝凤喈、许渔樵), 泛川派(成于清,流传于巴蜀,代表人物张合修、夏一峰、查阜西),诸城派(成于清,

流传于齐鲁,代表人物王溥长、王心葵), 梅庵派(成于清,流传于齐鲁,代表人物王燕卿、刘景韶),九嶷派(成于清末,流传于湘,代表人物杨宗稷、管平湖),等等。在清代,扬州琴人徐常遇,自虞山派中突围并开门立户,名曰“广陵派”,琴风沉雄、跌宕,犹似长江送流水,在广陵一带开阔入海。此琴派代表人物,有吴景略、张子谦、成公亮、龚一,影响流布于中国南北。

而今,扬州或曰广陵城,找不到徐常遇痕迹,琴馆多多。成公亮在那些琴馆前站一站,见若干大师模样的人闪现其中,叹口气, 转身而去长江边,看波涛如一床汹涌古琴, 在日光之手密集弹奏下,悠悠然,复浩浩然。

成公亮也去马维衡所居的四合院,看斫琴。细细抚摸新琴,岳山、冠角、龙眼、琴弦……手势缓慢如新婚,深情无限。试弹一曲后,喝茶,成公亮说:“这一床新琴,音色沉稳,难得有古韵。不足处,琴体稍扁了, 微调一番,琴质就能跃升。可以看看我的秋籁琴,会有启发。”马维衡起身鞠躬:“先生一言破迷津……”成公亮也忙起身鞠躬: “如此回礼,穿一身长衫才好……”两个人都笑起来。空气中荡漾着琴漆气息,成公亮耸耸鼻子:“好漆清如油,可照美人头—— 忘记是谁的诗了。”马维衡笑了,感叹:“真美好啊……”连廊下,堆满各种斫琴的木材, 桐木、云杉、红木、白松等,可用于古琴不同位置。成公亮俯身辨别、赞叹:“材中有五音。这些老木,珍贵,有几十年、上百年的历史了吧?比新木好,褪尽火气。像人, 老了,声音有了悲欢交集、云淡风轻……” 马维衡感动:“先生所言极是啊……”成公亮又说:“从前,斫琴师从旧宅房梁上找老木,做成琴,那琴音就有忍辱负重感,像君子。也有人从出土无主的棺材里找老木,阴气重,需放置十几年返阳,琴音如重生,那样的琴,体弱的琴人不宜碰、不宜弹……” 如此散漫地谈琴、喝茶,一个上午不知不觉

就过去了。

逢周末,王小盾、马维衡等四五人,陪成公亮游走,瘦西湖、个园、片石山房、平山堂……“欧阳修也爱琴呢……”在欧阳祠墙壁上的一方浮雕前,成公亮盯着那一床石刻的渺小古琴,出神。走路出汗了,成公亮脱下夹克,圆领衫上的两三个漏洞赫然在目。马维衡感叹:“谁能想到,名满天下的成先生,穿着有漏洞的圆领衫呢……”成公亮指指漏洞:“很新潮、很时尚呀,像不像艺术青年?穿习惯了,有感情了,舍不得扔, 凉快!”此时正走到“透风漏月轩”下,王小盾故作庄重:“先生啊,您就是一处广陵名胜——透风露月轩!”四五人拊掌大笑。中午,进入那些不起眼的苍蝇馆子,吃扬州炒饭、扬州干丝、灌汤包等等小吃,去茶楼喝茶、听扬剧。回招待所休息至下午两点, 成公亮开始打谱、弹琴、写作,为晚上的课程做准备。窗外,远处,瘦西湖一缕波光如眼波幽幽闪烁。

六月二十一日这一晚,是最后一次课程和聚会,次日,成公亮将返南京。天气有些闷热,又未到开空调的程度,且空调嗡嗡声扰人清听。故,傍晚,王小盾就指点学生, 提来一桶桶新汲取的井水,装满正堂内四个水缸,就一下子清凉了几分。女生们采来一大束荷花,在上课前献给成公亮。成公亮接过来嗅了嗅:“清香如许,岂能独占?”怀抱荷花走到四个水缸前,分别插进去几枝。众人笑。最后一堂琴课渐入尾声,或者说, 这一场为了告别的聚会进入尾声。

成公亮弹奏《忆故人》。曲终,低头久坐不语。夜深沉,一派寂静,三两声虫唱在窗外响起。成公亮抬头,站起来,笑了: “我这六旬老翁和你们少年才俊,半月已成故人,彼此长相忆吧……”掌声响起。一些女生开始擦眼泪。

王小盾走到成公亮和秋籁琴旁,致辞: “课程结束了,先生的琴声和话语,如韩

愈听颖师弹琴时的那种感受,‘天地阔远随飞扬。这半月,这一夜,将成为我们铭记终生的美好记忆。”掌声响起。“学院有一笔讲课酬金,不多,先生依旧拒绝,这是他一贯的风格。我也没办法。但,对先生的谢意和爱意,一定要表达。我们全体听课者买了两件微薄的礼物,请先生一定接纳。什么礼物?有请学生代表喻意志!”掌声响起。那个中文系女生,手提两个袋子袅袅婷婷走来。成公亮很好奇,眼睛睁得更大更亮。王小盾接过一袋子,展开:红色 T 恤衫。大家笑了,成公亮笑了:“红红火火,好!谢谢!”王小盾接过另一袋子,展开:青色长衫。满堂掌声。在喻意志协助下,成公亮将长衫穿在身上,古士子气象立显,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六年后,亦即二〇一一年, 与琼英卓玛在上海合作演出,成公亮就是身穿这一件青衫登台。

这一晚,成公亮身穿青衫舍不得脱,与众人一一告别时,忽又看另一床新琴,对马维衡说:“琴甚好,您一直等我命名,刚刚有了灵感,就叫‘透风露月吧……”马维衡瞧瞧王小盾,再怔怔然望着成公亮,三个人嘿嘿呵呵对笑起来。

成公亮怀抱秋籁琴跨过门槛,王小盾高声咏叹:“千家寥落独琴在……”成公亮头也不回,朗声应和:“明朝有意抱琴来……”

4

成公亮抱着装在蛇皮塑料袋中的秋籁琴,自南京上火车,抵北京南站,乘地铁十四号线,在蒲黄榆换乘五号线,从惠新西街出站步行十分钟,到了中国艺术研究院家属院。进入一号楼一单元,沿楼梯到三楼, 轻轻敲响那扇黄色木门,就会有长发花白的先生或一中年女子来开门。先生是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前所长黄翔鹏,女子是黄翔鹏的女儿黄天来。

宾与主,在钢琴前、茶几旁坐定闲叙。两人都是大眼睛,一概晴朗如天真少年。黄翔鹏一九二七年生于南京车儿巷,长成公亮十三岁。两人普通话夹杂吴地方言,叙及心领神会处,笑起来。话似乎说尽时,就沉默、喝茶、吃点心,彼此也不会觉得尴尬。钢琴上方墙壁,悬几幅照片,成公亮初次登门时,黄翔鹏一一指点解释:一九五六年, 与妻子周沉、女儿黄天来合影;一九六三年,听曹安和演唱昆曲,杨荫浏以笛子伴奏;一九六五年,在陕北采访说书艺人韩起祥;一九七八年,与王湘在湖北研究新出土的曾侯乙编钟,解读出两千八百多个天书般的铭文,遂有“一钟两音”之重大发现; 一九八一年,在音乐研究所首届研究生毕业论文答辩会上,等等。他青年时代患上肺气肿,中年后日趋严重,自谓“造痰机”,复自嘲:“制造杂音的人更爱美声。”

还有一张照片:一九九一年八月二十九日,黄翔鹏与成公亮在家中合影。后来,成公亮登门看见从前的那一个自己,穿短袖、七分裤、戴方框眼镜,就感叹:“看我多年轻,先生也年轻。”黄翔鹏咳嗽着说:“因为都有一颗琴心嘛……”两人对笑,成公亮为黄先生轻轻捶背。

钢琴上方,悬有黄先生手书的一幅字“燃犀”。典故源于《晋书》:某一傍晚,温峤听大江里有钟鼓声传来,遂点燃犀牛角,见水下有许多奇怪生物和车马,穿梭不定。由此生成词语“燃犀”“燃犀下照”,类似佛家所述之“慧眼”,能窥常人所未见之异景。成公亮每次来,都紧盯这两个字,沉默或感叹:“先生为中国音乐学而燃犀下照,那么多发现……”黄先生不语或喃喃:“我等都应是燃犀者,有新思想贡献民族,这一生方有价值,如秋籁琴,鸣前朝旧人所未曾鸣。”

成公亮弹奏秋籁琴。从他打谱的《文王操》,到《广陵散》《平沙落雁》《醉舟唱晚》等名曲,轻拢慢捻抹复挑,万般忧喜在怀抱。

奏罢,往往是夜半更深。一碟花生米,或一碟凉拌黄瓜、熏鱼,半瓶绍兴黄酒,加入两人的身心共振。此情景,自一九九一年八月始,至一九九七年黄先生七十岁去世终,前后绵延六年。成公亮一次次自南京来,为黄先生弹琴。黄先生最初坐着听,后来躺床上听,一个琴人借琴弦发出心声,令他感叹: “如此古旧又新锐,如此中国而世界,多好啊,这是我们的琴……”临终前,无力感叹, 握着成公亮的手久久不放。

有几次,黄先生即兴弹钢琴,成公亮以秋籁琴奏和,两人像玩兴高涨的少年。这钢琴,是五十年代中央音乐学院处理的旧琴, 黄先生借钱买来,视若珍宝。幼年就爱上钢琴,家贫,他去离家十公里的一座教堂,与牧师商量:能否借唱诗班的钢琴练习,自己免酬金做清洁工以补偿。牧师答应:“那你就夏天中午来,冬天清晨来。”一个少年在烈日下、寒风里,往返于家和教堂间,最终奔向中国音乐学研究之路。这钢琴,也吸引了家属院里十几个孩子的心,黄先生就一人配发一把钥匙,供其自己开门来练琴。他若在家,就陪着、辅导孩子们练琴。窗外,有红男绿女群集跳广场舞,乐声喧噪入室,影响写作、练琴和休息,他想出一个办法:借来扩音器放在窗台上,弹贝多芬《英雄交响曲》,力压舞曲,舞者消失。谈起此事,黄先生笑得又咳嗽起来,成公亮调侃:“先生乎,顽童乎……”

成公亮记不清北上南归多少次。每每黄先生打电话来,想听琴,他就启程登车。自 己打谱、作曲有新成果了,也主动抱琴登门: “先生,有新曲可听了啊!”黄先生拥抱成 公亮:“我有公亮兄,耳福无穷已……”日 渐病重,卧床不起。成公亮自南京来得更频 繁,充满“这大约是先生最后一次听琴”的 紧迫感。每每离去,他会接到黄天来的电话: “爸爸听琴后,精神好多了,谢谢叔叔……”

两个江南 人,结缘 于《文王操》。

一九九〇年,电视连续剧《孔子》连续播出两月,成公亮打谱并演奏的《文王操》, 作为主题曲反复奏响。平素不看电视的黄翔鹏,每晚准时收看《孔子》,只为一聆《文王操》。他通过中央音乐学院的友人,找到上海民族乐团的龚一,继而找到南京的成公亮,就坐上火车直奔秋籁居。金陵城中一夜谈,灯下琴边有知音。“您是前辈,岂有奔波听琴之理?”成公亮如是说,随后,一次次赴京为黄先生弹琴。

关于《文王操》这一名曲的表述,首次出现于司马迁笔下。据《史记》载:孔子学琴,十日不弹新曲,于一阕无题旧曲中反复感受、揣摩,眼前渐渐呈现出周文王威风凛凛的形象,授艺的琴师大为震惊:“此曲正是《文王操》啊!”宋明两代,《文王操》尤为风行。欧阳修与苏轼都爱弹此曲,并写在诗文中。清代,绝响。一九八九年十月, 山东电视台为拍摄《孔子》,派人赴南京, 请成公亮打谱《文王操》,复活这一沉寂四百年的古曲。成公亮以明代琴谱为本,历时一年半,完成打谱,并在中央交响乐团伴奏下进行演奏、录音。一时间,《文王操》, 这充满儒家精神的恢宏琴曲,对于一贯以出世归隐情怀为琴曲主题的古琴界产生极大震动。人人争说成公亮,“夜阑更请弹《文王》”。

“感谢公亮兄,让我听到孔子奏过的琴曲啊。这版本,肯定有异于圣人、前人所奏。因打谱,就像在古人留下的河道里,涌进去自己的春潮秋水,河道旧,可水势、流速则全新。感谢公亮兄啊,让我对中国音乐传统有新思考——它就是一条河流,生生不息, 古乐存活于今乐,像古人存活于今人、源头存活于海洋。”黄翔鹏如是说,成公亮很感动:“先生知我心,我懂先生意。打谱很累, 像考古,但能解读为现代五线谱,供广泛演奏,又很愉悦。古人用减字谱记谱,只记录手指与音符的位置,无拍子。我打谱,猜想

古人拍子,在快与慢间尝试着、调整着,无限趋近古人心境,又融入自我,常常有磅礴一时通之感啊……”黄翔鹏咳嗽着,断断续续地说:“从中国减字谱,到西方五线谱, 对比一下,很有意思啊,能看出中西文化之不同——我们啊,是感性的、不确定的,有多重解释空间,他们啊拿着节拍器,理性、明晰、确凿无误。各美其美啊。在持守中变化,古琴啊才有生命力,中国民族音乐才会有世界性的影响力。”成公亮眼睛睁得更大更亮,黄翔鹏眼睛也睁得更大更亮,像星辰, 高远闪烁于茫茫夜色。

去北京为黄先生弹琴的过程中,成公亮正缓慢推进《袍修罗兰》的作曲。“袍修罗兰”一语,是梵文的汉语译音,“多宝”之意,即,觉者可窥见众多宝藏构成的宇宙壮景——“世间一切我尽见”,真理与美,共存于肺腑心头和眼前。似与“燃犀下照” 之意相贯通——燃犀者,亦是袍修罗兰之觉者。

《袍修罗兰》全曲共八章:“地”“水” “火”“风”“空”“见”“识”“如来藏”。成公亮写一年,修改、背诵乐谱、弹奏, 又用去一年,在一九九七年终于完成录制。 每写出一章,成公亮就抱着秋籁琴去北京, 弹奏给黄先生听;再写出一章,再去一次北 京……听成公亮奏罢最后一章“如来藏”, 黄先生躺在床上、脸色枯黄,笑了,流着泪。秋籁琴横在床边,似破釜沉舟;两个巨大的 氧气钢瓶架设于床头,如两门火炮,与死神 决一死战。不久,黄先生去世,一川归海如 来藏,藏进历史的茫茫烟波间。

黄翔鹏先生去世一周年后,一九九八年的一天,根据其生前遗愿,夫人周沉、女儿黄天来抱着骨灰盒来南京。成公亮等友人陪同,乘一艘小轮船,将先生骨灰纷纷扬扬散入燕子矶附近的长江水。

前一晚,应成公亮要求,周沉、黄天来抱着骨灰盒来到秋籁居。骨灰盒前点燃一炷

香,袅袅散发出微弱清芬。旁边,是成公亮 为黄先生所作画像,寥寥数笔,神采飞扬。成公亮洗手后,坐在秋籁琴前,为先生举行 告别音乐会,从《忆故人》开始,到《袍修 罗兰》,到《流水》……奏至最后一曲,竟 有两根琴弦断了。弦断有谁听?知音其难哉。窗外,南京城上空正涌现一轮新月。

5

见巫娜怀抱鲜花,与她的友人、古琴和摄像机进门,躺在床上的成公亮笑了:“你们来了啊,快坐,累了吧?阿羊,给客人倒茶……”声音虚弱。握着成公亮的手,巫娜抹起眼泪:“老师您疼吗,您疼了累了,说一声,我们就离开,让您休息一会儿……” 成公亮笑着说:“不疼,不累,看见你们, 我高兴着呢,昨晚就想象着你们来的样子, 睡不着了,像孩子盼着过年……”大家都笑了,秋籁居的气氛轻松起来。

这是二〇一五年夏季的一天。不久,成公亮就辞别人世,七十五岁。在场者都明白, 这是一次为了永别的聚会。都不谈成公亮身负之重疾,扮出愉快、欢乐的表情,免得对方难过。

巫娜把那一束鲜花摆在窗台上,窗口一下子绚丽起来,像苍白嘴唇涂了口红,顿然有了活力和热情。成公亮看看花,看看巫娜:“花好看,很香啊。你带摄像机来了, 我脸色太难看……”巫娜握着成公亮的手: “我在拍一个关于琴人的资料片,已经拍了龚一、李祥霆、赵家珍等前辈,现在拍您。您除了脸色疲倦,都好着呢,再养养就能去剧场看我演出了!我就担心您身体疼……” 说着,又抹眼泪。成公亮劝慰:“我不疼, 你别哭,喝茶,补充一点水分……”巫娜笑了。秋籁居的气氛进一步轻松起来。

成公亮说:“我现在已做完想做的事, 没遗憾了。几本书出版了,把一些记忆和

感想留下来。打谱,作曲,对古琴略有变革和贡献。古人说得好,‘若无新变,不能代雄。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新变才好。你们年轻啊,多好啊,抓紧做想做的事情吧……” 巫娜说:“老师说得好,我记着呢,也不断做新尝试。古琴不是古的,是日常烟火的、与时俱进的——我在苦闷中初次听《太湖与风车的对话》,有了顿悟。后来听《微笑》

《袍修罗兰》,再后来认识您,我彻底摆脱迷惘,走上古琴新变之路,这也是您开启的一条路。老师,您引领了我……”说着,又哽咽。成公亮喘息着安抚:“巫娜呀,在舞台上气象强大,却原来这样柔弱呀,摄像师, 将来要剪裁掉这镜头呀!”巫娜擦着眼睛笑了。成公亮又说:“你刚才的嗓音,让我难过,知道让我想起什么了吗?”巫娜摇头。“像蚕丝弦发出的声音,比钢弦柔弱、沉痛。琴弦啊,就是心弦。今后啊,你要像钢弦一样明朗、坚韧,好不好……”成公亮的话,让巫娜眼睛又涌出泪水。巫娜忙起身去洗脸、补妆,走回来,面色恢复平静。

巫娜,一九七九年生于巴蜀。十二岁考入中央音乐学院附中古琴专业,师从赵家珍,而赵家珍是龚一的学生,赓续广陵派琴风。考入中央音乐学院,师从李祥霆,巫娜成为中国第一位古琴专业研究生。后赴纽约留学,眼界大开,复迷茫四望。归国,结识成公亮,探索将古琴与现代音乐语汇相融和,成为新生代琴人中的翘楚。曾与窦唯合作成立“不一定”乐队,让古琴跨界,与摇滚乐结合,创造出混血、异样、不一定的美。甚至,她曾以左手在琴弦上按捺调拨,右手秉持大提琴琴弓,在古琴上奏鸣出完全陌生化的韵律。遭质疑。成公亮却激动:“巫娜, 你让古琴有了新的可能性,尝试吧……”

前一年,亦即二〇一四年,巫娜萌生与琼英卓玛合作的念头,找成公亮写推荐信。随后带团队去尼泊尔。琼英卓玛读信后说: “成先生,我尊敬,听了他的《微笑》,很

感动,时时想起在上海登台的情形。您是他的学生,一定也是好琴人。”答应合作。巫娜开心极了。琼英卓玛又说:“你们初次来尼泊尔,在喜马拉雅山里玩几天吧,咱们再谈。我给你们设计一条旅行路线。”巫娜忐忑,担心有变数。此时的琼英卓玛,在寺中建起现代化录音棚,世界各地演出档期也很满,形影匆匆。几天后,巫娜回寺中,琼英卓玛说:“以前,我唱的都是佛经,或他人的创作曲目。这几天,我创作出自己的第一首歌曲,来与中国琴人合作。”巫娜激动地张臂,想去拥抱这一个长自己八岁的歌者, 忽想起对方的僧尼身份,缩回手来。琼英卓玛笑了,张臂来拥抱巫娜……

这些场景,以及那一首歌曲的录音情形, 都被纳入此行拍摄的纪录片,巫娜播放给成公亮看。当琼英卓玛衣服上的红与黄,在喜马拉雅山中灿烂出现,成公亮情不自禁地招手,仿佛那一个异国歌者就站在不远处。听琼英卓玛演唱、巫娜以古琴伴奏的歌曲《上师》,成公亮眼睛湿润了。琼英卓玛说,这首歌,唱的是拯救她的那一高僧,也献给那些赐予这世界以爱意的人们,包括成先生。她对着摄像机镜头,邀请成先生去喜马拉雅山,再相会,再合作。成公亮喃喃道: “好,好……”

巫娜说:“老师,我今天给您带来北京的点心、琼英卓玛的歌声,接下来,再给您弹奏几首琴曲吧,想听什么?《袍修罗兰》吧?”成公亮点点头,问:“猜一猜,我最喜欢其中哪一章?”巫娜答:“应该是‘风,或者‘水吧?那八章,我都喜欢,天、地、人相统一,美、真、善相交融,多好啊……” 成公亮笑了:“那就先弹‘风,再弹‘水, 巫娜版的好风好水。”琴声响起。风吹来, 水流过……

写“风”这一章时,成公亮眼前总有两个老人在路上走着。风吹白头像吹雪。他们偶尔说一两句话,或什么也不说。渐渐走远了,消逝了。那是他多年前亡故的父母。“风, 吹过人的一生,一代又一代”,微凉而感伤。在这一章,他“用散文那样长短交错的乐句结构,不均衡律动的自由节奏”,形成吟咏式的旋律,“有着中国音乐最为精彩的‘韵味”——上述引文中的句子,来自《秋籁居忆旧》,充满诗性。成公亮就是诗人、文人,才会成为一个杰出琴人。《袍修罗兰》, 轰动世界乐坛的这一琴曲,让他在作曲过程中,回望一生的爱与丧失。历时两年完成全曲后,“对镜细照,惊见白发猛增!”

这一天,秋籁居内,成公亮白发满头, 像一床疲倦、残损的古琴。他微闭眼睛,沉浸在巫娜的琴声里,身与心都舒展开来,脸上竟有了一抹红晕。

一年后,二〇一六年春,在上海音乐学院的贺绿汀音乐厅,巫娜举办《袍修罗兰》专场音乐会,致敬、追思成公亮先生。那一晚,我也坐在舞台下。满头白发的龚一,坐在前排中间位置。此前,我已经在视频中认识他,喜欢他创作和演奏的古琴曲《春风》, 琴声与手鼓声相互激荡,如春风摧枯拉朽, 焕发一个新世界。成公亮创作过一首古筝曲

《伊犁河畔》,节奏、气韵与《春风》相似。秋籁居内,有成公亮与龚一的合影照片:龚一站着,穿白衬衫,用左臂搂着坐在椅子上、身着蓝夹克的成公亮,共同眺望、猜想,那新一代的春风,吹拂着新一代怎样的人。此时,成公亮理应就在音乐会现场。他热爱这早年习琴、满怀梦想的地方,五年前与琼英卓玛合作演出的地方,满场知音与故人,值得一一辨认和眷恋。当然,他已经大象无形。

追光灯小心翼翼追随巫娜,她走向舞台右侧一把椅子,坐下来,身边是另一把空椅子。她手持巨大黑色陶壶,向茶几上的两只茶杯注水。水声经过扩音器清晰入耳,似溪流倾泻于空谷。她端起一杯水,与另一茶杯轻轻相碰,喝尽杯中水,放下。低声诵读成公亮关于《袍修罗兰》八个乐章的阐释文字:

“地”,磅礴无际,如厚德载物之君子,空弦奏出钟声,激荡人心;“水”,真纯,流畅, 如天真少年;“火”,以光辉和暖意,驱散黯淡、孤寒;“风”,含响尽天籁;“空”, 钟声于虚寂和困厄间,再一次响起,慰藉灵魂;“见”,洞察真理和美善;“识”,超越俗思后的澄明之境,如人到中年;“如来藏”,宇宙七种元素——地、水、火、风、空、见、识,入海莽苍苍,钟声又一次响起……

读罢,巫娜起身,走向舞台左侧一床古琴,在琴凳上坐下,用双手细细抚摸一遍琴弦,垂目静思片刻,弹奏……

全曲奏毕,历七十余分钟。巫娜再次走向舞台右侧茶几,追光灯小心翼翼追随。坐下,端起另外一杯水,她似乎在看那杯中水, 是否被一个故人悄悄饮尽。

6

成红雨跟随父亲成公亮,在位于汾阳路的上海音乐学院内逗留半日。萧梅教授和她的女儿程之伊陪着,在校园里漫步、闲谈, 关于古琴,关于喜马拉雅山中的那一歌者。成红雨背着秋籁琴,父亲看见它,就心安一些。当然,她拒绝用那一个蛇皮塑料袋裹着琴盒。

校园里走着新一代少年,英气勃发。钢琴声与小号声隐约可闻。古琴声是听不见的。古琴音韵低微,是琴人与琴之间的私语。偶有花腔女高音破空而至,犹似“自在娇莺恰恰啼”。成公亮回忆道:“当年,在校园,见五个女同学并肩走过,梳长辫子, 仰着长脖颈,轻声唱着苏联歌曲,像看见仙女。现在,不见长辫子了,女生们脖颈仍然很长……”口气有些惋惜和惆怅。成红雨、萧梅和程之伊互相对看一眼,笑起来。

这是二〇一四年晚春时节。为陪父亲治病,缓解其孤单,成红雨回国,在南京艺术学院讲学一年,不断奔走于秋籁居和医院之间。看父亲病情稳定,面色好转,且天气温和,成红雨建议进行一次寻根之旅。成公亮开心地答应了,穿上女儿新买的夹克、裤子、皮鞋。父女二人先来上海,访音乐学院。下午,乘船过太湖,回宜兴丁蜀镇,像鱼群回溯、逆流而上,到光阴的上游去。像一次倒叙,从大结局回到故事起点和动机。成公亮曾这样谈作曲:“一首音乐作品,必然有一定逻辑规律之下的结构,这就是曲式。乐句间,是不断呈示的关系,或上下对答式的关系,由此形成段落。段落与段落,形成全篇。” 这一次上海、丁蜀的寻根之旅,像回到成公亮人生乐章最初的乐句,重现早年的“呈示与对答”。

一九五六年,少年成公亮,自盛产紫砂陶器的丁蜀出发,乘船过太湖、来上海,入音乐学院附中古琴专业,四年后入音乐学院作曲系,一九六五年毕业。期间,常去绍兴路上的越剧院、京剧团实习,在脸谱、水袖和咿咿呀呀的咏叹声中,感受花旦与青衣之美,亦即传统中国之美。

这样的美,在幼年,在丁蜀,已植入成公亮心头。母亲爱看戏、擅讲戏,虽不识字, 却能用戏中演绎的古老伦理教育儿子:忠厚,信义,慈悲……新戏上演,会有人沿街敲锣预报,成公亮听见了,就扔下饭碗从家中跑出去,夺过铜锣来敲,且能敲出与那预报者声腔相吻合的轻重快慢节奏,街坊邻居听着看着,微笑或大笑。后来,跟随胡琴师学拉二胡,很快能拉出无锡城瞎子阿炳的韵味,《听松》《寒春风曲》《汉宫秋月》等。一曲又一曲,旋律悲伤,听曲的人眼泪汪汪。二胡大,成公亮瘦小,抱着二胡在南街上走, 这样的场景醒目、可爱。紫砂大家顾景舟遇见了,也会摸着他的头说:“少年可畏。” 成公亮偶尔登上戏台操琴伴奏。母亲在戏台下只盯着儿子,听着、笑着、抹着眼泪。来上海求学后,他屡屡奔赴绍兴路上的琴弦与铜锣。它们比丁蜀戏台更能吸引、教育一个未来的作曲家,如何翻新旋律、寄托情志。某日,在上海京剧团,见琴师即兴拉出一段疾风吹雪般的旋律,鼓师随之敲打节奏,让一旁众演员目瞪口呆,由此生成《智取威虎山》“打虎上山”一节的旋律和唱腔。京胡这一古老乐器的表现力,令成公亮耳目一新。古琴亦应如此。“若无新变,不能代雄。”这八字,初次在音乐学院的古文课上读到,就铭记一生。多年后,他在秋籁居又讲给巫娜听。

在越剧团、京剧团里,成公亮没看见古琴。古琴是文人化的乐器,只适合二三素心人围坐聆听。最好再有半窗晚雪、一炉炭火、两壶热酒,古中国的高士情致,随即氤氲而流芳。现代人用扩音器对着古琴扩张声韵, 实属无奈之举。一九六〇年,在附中古琴专业毕业前,成公亮已怀持困惑:如何在新时代里弹奏古琴?

“公亮啊,我把最难演奏的《潇湘水云》都教给你了,你也把那么多名曲弹得和我一样了。上大学,若再学古琴,只能去北京找吴景略先生,他是我师父,也能成为你师父。”那一年夏,在常熟路张子谦先生家,成公亮听先生这样说,想了想,回答道:“我报考音乐学院作曲系吧。将来写一点新琴曲,对琴艺改新也会带来动力。”张先生一拍大腿:“这想法好!学作曲,不影响操琴,反有益于古琴传承流变——你会成为好琴人!不信杀我头!”成公亮笑了。跟随张先生学琴两年间,他拍大腿这一动作, 常用于指导学生弹琴时击打节奏、表达感叹或赞赏之情,也传染给成公亮。“不信杀我头”,是张子谦口头禅。成公亮问先生:“为何总想着杀自己的头?”张子谦一时语塞: “哎哟喂……还从没人问过这问题哩,我也从没想过这事体哩。公亮爱思考。我小时候学琴时,就爱这样说。或许,与‘广陵派 名称有关?前辈徐常遇先生如此命名,不仅因为他生于广陵,或许,也因为那一曲《广陵散》?那就与嵇康操琴、聂政刺韩的古风有关联——也就与信义、头颅有了关联,是不是?哈哈,是不是?”张先生又拍了一下大腿,成公亮怔怔望着先生剃得光亮的硕大头颅,无言以对。

寻根之旅这一日,中午,四人进入汾阳路一餐馆,吃简餐。窗外就是普希金纪念碑。成公亮回忆,当年,在纪念碑下的三角绿地里,同学们举办过普希金诗歌朗诵会,龚一读《我曾经爱过你》,成公亮读《假若生活欺骗了你》。“现在呀,最爱这首诗末尾几句:‘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会过去。而那过去了的,都会成为亲切的怀恋。”成公亮感叹。萧梅说:“这就是您《袍修罗兰》中‘风的意境啊……”成公亮一怔,一拍大腿:“是啊!是啊……”

出餐馆,成公亮与萧梅、程之伊拥别, 姿势与声调中有永别意味。都笑着,擦擦眼睛。普希金站在大理石基座的高处,俯瞰这父女二人,经宝庆路到常熟路,去寻找张子谦先生家宅。路很近,是成公亮和龚一当年常来常往的一条路。玉兰树在春风中绽放、摇曳。张宅位于上海歌舞剧院对面弄堂公寓三楼。那间房子的窗口,垂下一条长绳到地面,来访者拉动长绳,楼上铃铛就响了。先生若在家,就伸出硕大光头喊一声:“上来吧!”若不在家,无人应,来访者就不用气喘吁吁爬楼吃闭门羹。转身离去,或站在弄堂口痴痴等待,见一瘦高老人抱琴或提菜回来,就惊喜地迎上去……

张子谦,一八九九年生,七岁起,师从广陵派孙少陶先生。三十年代,与査阜西、彭祉卿等人在上海成立“今虞琴社”,分别被赞曰张龙翔、查潇湘、彭渔歌,因分别善弹《龙翔操》《潇湘水云》《渔歌唱晚》, 名传大江南北。琴社成员数十人,时常会琴、习琴、访琴,在茶社、公园或私宅。成公亮在一九六〇年拜师于张先生后,屡屡随琴社去上海广播电台录节目,在上海工人文化宫演出,帮先生们抱琴提茶壶。他们往往先独奏《梅花三弄》一类古曲,最后,合奏《东方红》《团结就是力量》等等新歌。成公亮时常沿着汾阳路、宝庆路、常熟路,来张宅做功课、吃点心。在楼下拉动绳子,总有陌生人探出头、招呼:“张先生在,上来吧!”房间里坐满琴人,一同吹箫、弄笛、奏琴,欢洽无间。墙上,贴一幅张先生书写的对联:“廿载功夫,下指居然还不实; 十分火候,调息如何尚未匀。”四十年代, 琴人徐立孙评析张子谦技艺:“下指不实, 调息不匀。”琴派风格不同,“实”与“匀” 自然有异,如此直言不讳,实乃惺惺相惜, 张子谦感动复感慨,遂有此对联悬壁自省自励,终成为广陵派巨擘,承上启下。

中华书局影印出版的《操缦琐记》,是张子谦的一本日记,起笔于一九三八年,止笔于一九六三年,今已成为研究中国现代琴史的重要资料。张先生墨迹行云流水,酷似其琴风飘逸不羁。成公亮,龚一,这两个爱徒的名字在日记中多次出现。五十年后,这一晚春,成公亮立于张宅所在的公寓楼下, 没找到那一条长绳。三楼,那扇窗修葺一新。“琴人终不散,琴事终不衰,则余记永弗辍。” 成公亮仰头看窗口,自言自语。女儿问何意, 他解释:“是张先生日记中的话。先生老了、去了,记不动了。我接着记,有了《秋籁居忆旧》《秋籁居琴话》这些书,为古琴传薪续火。现在,我也记不动了,你年轻,永记弗辍。”成红雨点头,扭过头去擦眼睛。

下午四点,父女二人在苏州上船,到太湖对岸的故乡去。宜兴琴人二三,已备好车辆等候在码头,载他们去丁蜀,黄昏时分就能回到童年记忆:蜀山下陶窑火热,紫砂壶洋溢茶香,戏台锣鼓声声急,稻浪间鹧鸪啼鸣翩翩飞,东坡书院有一古人漫步低吟:“大弦春温和且平,小弦廉折亮以清。”……

成公亮的脸色在夕辉里红润许多。不久前,红雨陪他做了白内障手术,眼力大增, 此时已能看清远处山色、城阙和湖上云影。红雨问父亲:“爸爸是不是想起《太湖与风车的对话》了?”成公亮笑了:“想了很多啊。古琴琴艺正如同这太湖水,应该是流动的传承,不断汲取雨水和支流,通过吴淞江、苏州河,进入黄浦江和大海,拒绝僵化凝滞。写《袍修罗兰》那两年,其他章节很难写,写得很慢。唯有‘水这一章,一周时间就写成了,毫无障碍,内心喜悦,因为当时想到了太湖、蠡河,以及江南的一切流水。这江南的水,区别于古曲《流水》《潇湘水云》中的悲怆、沉郁,有少年天真纯洁之美啊,包含了我和你的童年经验,就写得愉快……”红雨未吭声。成公亮问:“你走神了,想起什么?”红雨说:“我想起您念叨的张先生那句话:琴人终不散,琴事终不衰……”

落日下,太湖平阔如琴案,一艘客船如古琴,横陈于晚风的阵阵弹奏之中。

(汗漫,作家,现居上海)

责任编辑:王月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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