篡改

2023-04-29 21:31付秀莹
万松浦 2023年5期
关键词:老三燕子

老三发微信来,问我怎么样啊最近。照例是个句号,她永远都不用问号。要么是逗号,要么是句号。仿佛在她看来,任何时候, 不是停顿,就是结束。她缺乏对这个世界提出疑问的兴趣,或者说是热情。

我回复说,瞎忙。你呢?老三没有回复。我确实是在瞎忙。岁末年初,各种会议,各种总结,各种破事儿,忙得焦头烂额一塌糊涂,而偏偏疫情又出现新情况,气氛一夜之间变得紧张起来。因为疫情,很多活动都被取消了,或者改为线上。至于饭局, 更是变得少之又少。若不是过命的交情,谁会冒着风险,穿过大半个北京城,去吃一顿可有可无的饭呢?办公室里很热,尽管我早已经把暖气关掉。北方冬日的阳光照进来, 金沙一般铺满大半个房间。绿萝枝叶招展, 从书柜上迤逦纷披下来,落在那一摞凌乱堆放的报刊上。窗外寒风呼啸,拖着长长的尖利的哨音, 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这几天,寒流来袭,最低气温跌破零下二十一摄氏度。据天气预报说,这是近半个世纪以来北京最寒冷的冬天。

还那样吧。老三说。正是上午十一点钟,阳光热烈地洒在背上,越过肩头,在电脑屏幕上形成跳跃的光斑,看久了,令人有一种轻微的眩晕。屏幕上映出我的脸、窗子、窗外的楼房、垂落的窗帘的一角、墙上的半幅字、凤尾竹的影子。斑驳错杂,闪烁不定。我看着微信电脑版上我跟老三的对话框,她的头像是一只小羊,纯洁柔弱,眼睛湿漉漉闪动着波光。老三属羊。隔着屏幕,我都能感觉出这只羊情绪不对。

老三大学跟我一个宿舍四年,论年龄, 她排老三。据说,她在家里也是行三。我们都跟着她家里人,叫她老三。毕业这么多年, 很多人,走着走着就走散了。人到中年,回头一看,身边也就剩下个老三。老实说,我跟老三性格差异挺大。甚至有时候,我们俩彼此都看不惯对方。我也一直纳闷,我跟老三怎么能一直走下来,而且,一走就是这么多年。

这么多年了,我们,我是说,我跟老三, 我们其实共同经历过很多艰难时刻。走错路、爱错人、入了戏又被猝然赶下台、咬牙忍受生活的欺侮、被命运的大手摁在地上反复揉搓。很可能,我们就是在那些共同面对的艰难时刻,在人生路上的至暗时分,在北京这个大得叫人无所适从的“帝都”,在别人的城市,在陌生的他乡,默默握住彼此冰凉的惊惶的手,越握越紧,再也不肯松开。那时候,几乎每周,我们都会见面,吃饭、聊天,有时候在我租住的一居室,有时候在我单位楼下的小馆子,也有一些时候,在我办公室——当然,这是后来我有了独立办公室之后。我也是很久之后才发现,几乎每次都是她来找我。对于这个发现,我倒没有多么惊讶。老三总是忽然打来电话,燕子你在吗,我刚谈完客户,这就过去。燕子我马上就到你楼下了,五分钟。燕子你吃饭没,我们去喝羊杂汤。这么说吧,老三是一个精力充沛的人,她永远都是那么生机勃勃,明亮灿烂。化着妆,把高跟鞋踩得咯噔咯噔响。

说话声音很大,爱笑,笑的时候,露出至少八颗牙齿。长发浓密,大眼阔嘴,是那种长得很有现代感的女子。相比之下,我这个人就有点闷,腼腆,怕羞,在人前,尤其是不大熟悉的人群里,显得木讷呆板,笨手笨脚。我承认,私心里,我有点嫉妒老三的大方洒脱。

见个面呗?我说。算起来,我们已经有大半年没见面了。当然,因为疫情,人们的接触和见面都减少了。庚子年,疫情改变了世界,也改变了我们的生活。然而,好像也不完全是疫情的原因。我不是照常在疫情平稳的时候飞来飞去,到处出差吗?我不肯承认,疫情,不过是我们不见面的一个借口罢了。

今天,有时间吗。照例是句号。我心里一惊。这么急,不会有什么事吧?这一段时间,我们之间的联系实在是太少了。

风很大。气象台已经发布蓝色寒潮预警,据说,这股寒潮将影响全国大部分地区。从气象图上看,大片大片的深蓝色,覆盖了中国的北方和南方,村庄和城市,山脉与河流,森林与谷地。庚子年,世界仿佛失去了它原有的秩序。大街上,人们穿着厚厚的羽绒服,戴着帽子和口罩,捂得严严实实,看不清彼此的脸。车窗外,楼房、街道、店铺、行道树,匆匆一掠而过,向后倒伏。城市在大风中摇摇晃晃。冬日的阳光下,摇摇晃晃的人间,如同一个沉浸很深的梦魇,千呼万唤,不肯醒来。车内的暖气扑在冷的窗玻璃上,起了一层毛茸茸的白雾。窗外的世界变得模糊,模糊而缥缈。

老三坐在咖啡馆靠窗的一个卡座上。看样子,可能早就到了。她戴着口罩,不是那种常见的蓝色医用外科口罩,是黑色的, 黑色口罩如同黑色的面具,令她看上去有点神秘莫测。浅栗色头发长长地披落在肩头, 有一种漫不经心的风尘的味道。当然,你也可以说是慵懒的迷人的气息。她冲着我点点头,指了指对面的座位。因为口罩的掩护, 我看不清她的表情。我坐下来,发现她已经为我点了一杯卡布奇诺,还有一份黑森林蛋糕。卡布奇诺上的拉花是叶子的形状,白色的图案在咖啡色的背景上完整而美丽。这家咖啡馆挺小,却有一种特别的格调,粗粝的工业风中,夹杂着恰到好处的文艺气质。客人不多,只有寥寥几位,零落地散坐着。室内流荡着咖啡豆略带苦涩的香气,还有甜丝丝的好闻的奶油味道。我脱下羽绒服,连同围巾一起放在空出的座位上。我把被大风吹乱的头发整理好,犹豫着是不是要把口罩摘下来。咖啡馆里没有人戴口罩,除了柜台后面那个穿咖色和白色条纹围裙的胖姑娘。老三说,怎么样——还好吧?我没有回答她这种大而无当的问候,默默把口罩摘下来。她看着我,脸上是一种受惊的表情,好像是我突然出现的脸庞令她感觉到陌生的压力。她迟疑了一下,也默默把口罩摘下来。我们看着对方,有那么一会儿,谁都不说话。她瘦了,一张略显方形的脸,棱角更分明了。可能是因为没有化妆,她显得憔悴,眼睛下面有两块隐隐的青,倒添了一种楚楚可怜的好看。往常,她是太明亮鲜艳了。你瘦了。我说。老三笑了一下,算是对我的回答。她变得沉默了,笑容里多了温柔和静谧,然而,莫名其妙的,她的沉默中有一种锐利的东西,叫我坐立不安。我东拉西扯说起家常。疫情啦,单位的人事变化啦,老家的烦心事啦,周医生啦。老三默默听着,她把那杯蜂蜜柚子茶端在手上,并不喝,仿佛她只是欣赏那只水晶玻璃杯上面细腻美丽的花纹。她的手白皙纤细,指甲清洁朴素,没有涂着她最爱的那种鲜艳的玫瑰红甲油。

我怀孕了。她忽然说,眼睛依然看着那只玻璃杯。杯子里的柚子茶呈琥珀色,丝丝缕缕的柚子果肉,散发出清新甘甜的气息。我一下子闭了嘴。我知道,今年是庚子年,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这一年里,我们经受了太多的打击,或者说惊吓,面对意料之外的事情,我们正在慢慢学习如何从容应对。谁的?话一出口,我就知道这个问题多么愚蠢。还能有谁的?老三的微笑还在嘴角停留着,仿佛是嘲讽,又仿佛是叹息。她的反问句不带有任何疑问的语气,就像她惯用的句号或者逗号。我一时说不出话。耳边忽然有音乐响起来。或许,咖啡馆里一直在循环放着音乐,我们沉浸于久别再见的情绪里,竟然没有注意到它的存在。《C 小调第五交响曲》,命运之神在敲门。是啊。命运之神就在门外。我该安慰她呢,还是该祝福她?

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个人挺没劲的?老三说,你肯定看不起我吧?老三依然微笑着,她看着我,一直看到我的眼睛里去。我避开她的眼睛,对她这种近乎自卫式的带有先发制人意味的提问有点恼火。她总是这样。怎么说呢,老三这个人,有时候理性,有时候感性。理性的时候头脑比谁都清醒,思维像刀片一样锋利;感性的时候呢,糊里糊涂昏头昏脑,简直就是一个十足的傻瓜。这是你的决定,还是你们俩的?我斟酌着我的措辞。这重要吗?老三依然微笑着。我说是的,你们闹了那么久,我是说,小只他都那么对你——老三打断我说,我知道你会这么说——都五个多月了,我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

黄昏时分,正是下班高峰。城市却没有往常那么拥挤和喧嚣。疫情把人们更多地留在家里,留在钢筋水泥建造的大大小小的壳子里。城市按下了暂停键。公交车很少。汽车像孤独的钢铁的小兽,在大街上偶尔闪过,惊惶逃逸。风依然很大。天气预报说, 北风五到六级,阵风可达七级,提醒公众小心高空坠落物。大风裹挟着寒冷凛冽的空气,把这个偌大的城市吹彻。点点灯光从楼房和店铺的缝隙里流溢出来,浮在灰白的冷凝的天地之间。我麻木地开着车,感觉有水滴落在脸颊上,一滴,又一滴,又一滴。抬手擦一把,才发现是泪水。车里正放着一首老歌。是的,老歌。人到中年,渐渐开始喜欢回忆了。那些老歌,故人,往事,旧时光, 变得越来越叫人留恋。走着走着,仿佛方才还在蹒跚学步,忽然发现竟然就走到了人生的中途。前路依稀,充满了不确定性。而来路,却在时间的迷雾中越发清晰。然而,我为什么会这么难过呢?

老三的微信发过来的时候,我刚煮好面。我好像是忘了说了,我一个人在家,周医生在医院加班。疫情防控期间,周医生超负荷运转,我都记不清他有多久不回家了。吃了吗。老三说。面汤在锅里沸腾,咕嘟咕嘟翻滚着淡黄色的漩涡。对不起——老三说。我拿筷子挑面,白色的水蒸气升腾起来,我的镜片瞬间变得模糊。我把头扭向一边。厨房连着一个小阳台,放着洗碗机、烤箱、小冰柜,其他地方专门用来存放茶叶,周医生是南方人,喝茶讲究。落地窗外,是夜幕下的北京城。寒潮漫卷,大风呼啸。北方的寒夜,叫人越加依恋家的温暖和安宁。灯光下, 我坐在桌前,埋头吃面。老三的微信叮叮咚咚,弄得我心里乱七八糟,纠结一团。嗯, 没错,这是老三的选择,不是吗?谁也没有对旁人的生活指手画脚的权利。即便是最好的朋友,即便是亲人。然而,我为什么这么难过呢?

面不错。我的鸡汤面看起来平常,味道却着实不错。出锅的时候,撒上一把芫荽碎。我喜欢芫荽特殊的香气。对于我的厨艺,以及我对厨房表现出的热情,老三很是不以为然。老三的一句口头禅就是,你们这些女人哪——恨铁不成钢的意思。老三不喜欢做饭,不喜欢擦地,不喜欢家务劳动婆婆妈妈的琐碎和麻烦。老三这个人,爽直痛快,有那么一点大剌剌的男子气。她顶看不上我这种叽叽歪歪的女的,觉得烦,矫情,没劲。老三对自己的一个判断就是,她不适合家庭生活。像我这种人,就不应该结婚。老三说这话的时候,笑声朗朗。小只正在厨房里忙碌,油锅爆炒的沙沙声淹没了老三的笑声。阳台上,小只的茉莉开花了,小只养的画眉在金丝笼子里欢叫。其时,他们已经结婚好几年了。

我记得有一回,好像是我正在一个饭局上,老三忽然打电话来,问我在哪里。我听出她的声音有点异常,就跑到大厅里来。老三说燕子,小只找不到了。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谁?谁找不到了?老三说,小只,我联系不上他了。她抽泣起来。哦,小只。老三的丈夫,他找不到了。这件事听上去有点荒诞。大厅里人来人往。包间里传出人们欢乐的笑声。有人好像在叫我,燕子?燕子? 我希望老三的电话尽快结束。这个饭局是总部组织的,作为上司的心腹大将,部门的灵魂人物,我应该在场。你得承认,有很多时候,在场很重要。老三还在电话里哭诉,断断续续的,时而激昂,时而虚弱,夹杂着诸如混蛋、不要脸、狗东西之类的咒骂。我渐渐听明白了。小只不见了,微信不回,电话不接。小只关机了。这个模范丈夫、老三的忠实臣子忠心仆人,他忽然神秘失踪了。你说,他不会出事吧?都三天了。三天,两个晚上。老三的声音嘶哑,鼻音很重。不会。我断然说。你好好睡一觉,什么都别想,该回来的时候他会回来。巨大的吊灯从穹顶垂下,灯光璀璨,把大厅照耀得瑰丽而辉煌。我急于结束电话。其实,我是想说,该来的, 总会来的。我为自己的冷静感到惊讶,又惊讶,又惭愧。同事的电话打进来,说上司找我。我匆忙挂断电话。

后来,我常常想,假如我那次耐心听她讲一讲,或者是,直接过去找她,像往常那样,事情是否会发生一些变化?那天晚上, 我喝醉了。那样的场合,醉酒是必然的。我的女上司,她对我有知遇之恩。她赏识我。在我身上,她看见了年轻时代的自己。这是她那天喝酒的时候说的。北京就是战场啊。棋逢对手,将遇良才。我喜欢。红酒混合着香水的味道,在深夜时分令人莫名地感伤, 也令人莫名地血脉偾张,仿佛世界就在手中,仿佛所有的路,世间所有的路,都能一眼看到尽头,一切都在股掌之间,什么都不在话下。我的女上司,她杀伐决断,她点石成金。我必须承认,她是我命里的贵人。在人生的战场上,谁不渴望有贵人相助呢?更何况,像我这样乡下出身的平民子弟,赤手空拳来京城打拼,表面上看似花团锦簇,内心里,甘苦自知罢了。至于老三和小只,从青梅竹马到少年夫妻,左不过小儿女之间的吵嘴赌气,能有什么大事呢?

老三再次打来电话的时候,小只已经搬出去住了。至于为什么搬出去,老三语焉不详。一会儿说是他非要搬出去,拦都拦不住;一会儿说是她把他轰出去了,把行李箱装好,立逼着他滚蛋。这种自相矛盾的说辞, 令我困惑不解。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或者是直觉。模范丈夫新好男人小只,也许我们并不了解他,包括跟他青梅竹马的老三。青梅竹马能说明什么呢?青梅和竹马,两小无猜疑,只能是懵懂的童年时代似是而非的情感的尖芽,而时间会改变一个人。对于我们, 生活有着强大的篡改能力,谁都无法逃避。老三在电话里听起来情绪混乱。她反复说, 燕子燕子燕子,他走了,他抬屁股就走了, 就这么走了。这么多年——我们两个这么多年——老实说,我对小只满怀愤怒。但同时, 我对老三也有点看不起。至于吗,不就是个小只吗,她不是早就对小只心怀不满了吗? 小只不会挣钱,小只不思进取,小只婆婆妈妈,小只段位太 low(低)……一句话,小只配不上她。如今,小只离她而去,这不是命运赐予她的安慰和补偿吗?

餐厅里残留着煮面的香气。半碗面剩在那里,孤零零渐渐冷却,仿佛一场戏,主角中途忽然退场。老三微信里都是解释。语音留言,断断续续,前言不搭后语。说对不起, 她不是故意的,她原本不想那么怼我的。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情绪那么激动。她说,燕子,我知道你是为我好。这个世界上,除了我爸妈,也就是你对我最好了。她说,燕子, 这个孩子,可能是上帝赐予我的礼物。无论如何,我要把他生下来。

微信语音自动播放着。手机屏幕上那个小红点一闪一闪,好像是一个人焦灼不安的眼睛。上帝的礼物。老三她为什么呢?小只玩失踪。小只搬出去。小只出轨——据说, 只是精神出轨——谁他妈信呢?也许只有老三这种傻女人才会这样自我安慰吧。并且,小只动手打她。有一回,单位正在开会, 一个重要的会议。对了,我忘记说了,我升职了,算是破格重用。那天正是我走马上任的第一天。助理匆匆过来,附耳说有人找我。我说,先请他到会客室。会议结束后,我看见微信上老三的留言,还有她的未接来电。助理只是说有人找我,我并不知道是老三来找我。然而,就算我知道是老三,我会扔下一屋子人,包括我的上司,跑出来见她吗? 我带她到我的办公室,替她冲咖啡。老三脸色苍白,一头长发乱纷纷披下来,像一个梦游的女巫。他打我。老三说。他居然打我。我心头突的一跳,一时间有点恍惚。方才慷慨激昂的就职演说还在耳边回响,一身的热血还没来得及凉下来。我要跟他离婚。老三面无表情,眼睛失神地看着我办公室墙上那幅字。上面写着:似僧有发似俗脱尘,做梦中梦省身外身。是黄庭坚的诗句。咖啡机发出嗡嗡的声响,浓郁的咖啡的香气渐渐在房间里弥漫。我眼前浮现出小只的样子。私心里,我一直对这个男人有一种莫名的敌意。每一回见面,我都能够从他身上找出一些毛病来。话太多、抠门、琐碎、缺乏教养、自以为是——一种因为眼界局限而产生的莫名其妙的自以为是。我甚至觉得,这么一个平庸的男人,他根本配不上老三。老三的哭声很低。这几年,她仿佛把一生的眼泪都流尽了。我眼见着他们从恩爱到疏离,再到反目,内心里真是百感交集。混蛋!我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有人在敲办公室的门,是小心翼翼的试探。很可能,我的属下们不知道他们的新上司为什么忽然大发脾气。离! 我支持你离!这样的渣男,让他滚得越远越好。这叫及时止损你知道吗!我感到热血涌上我的头和脸,眼眶发热,太阳穴鼓胀。家暴和出轨,只有零次和无数次的区别。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也不算家暴吧——老三的声音有点虚弱——就是他猛推了我一把,撞在墙上。我头晕躺地上半天没起来。我恨道,那还不算?非要出了人命才算?老三叹口气说,还有出轨——其實,我也没有抓到他们。都说抓人见赃,抓——再说他也一直没承认——老三她,是不是被那个混蛋男的气疯了?

告诉你一个秘密。每当心力交瘁情绪败坏的时候,我会洗个热水澡。这么说吧,热水澡能让我放松。这是真的。在这人世间匆忙赶路,灰尘满面满身,伤痕满怀,只有在清水中才能被洗涤和治愈吧。洁白的泡沫在浴缸周边慢慢堆积,雪山一般颤巍巍压倒在我身上。温热的水包围着我,缓缓浸润我疲惫焦虑的身心。浴室的灯光温馨明亮,被白色的水蒸气漫漶成一团橘黄色的雾状的光影。沐浴液的清香弥漫,混杂着薰衣草精油淡淡的香气,沁人心脾。我闭上眼睛。没错。或许老三是对的。对于她,对于她和小只, 我可能是有一点居高临下了。这么多年来, 我们的生活发生了很大变化。也许,我们都已经不再是原来的我们了。老三说得对, 我现在是所谓的成功人士,事业有成,家庭和美。可是——老三说,你以为你真的是别人眼里的人生赢家吗。你以为你真的像你看

起来那么快乐那么幸福吗。你的那些个破事儿,你瞒得了别人,瞒得了我吗。老三的质问是连贯而有力的,虽然,她照例不喜欢在问句里使用问号。嗯,好极了。最好的朋友, 最清楚对方的阿喀琉斯之踵。你最好的朋友怀揣着最锋利的武器,指向你,关键时刻, 能够一剑封喉。这么长时间了,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告诉你吗,我是说怀孕的事。我就知道,我一告诉你,你肯定会叫我去做掉。你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冲着我,冲着我的婚姻指手画脚。你职场情场春风得意。你哪一点都比我强。在你面前,我感到压迫你知道吗?面对你的压迫,我几乎喘不过气来。燕子,你太自以为是了。你有什么资格做我的人生导师,你以为你是谁?老三一口气说完这些,有点气喘。因为激动,她苍白的脸颊染上淡淡的红晕。鼻翼两边的蝴蝶斑已经很明显了,腰身笨重,令她看上去有一种母性的沉着和雍容。这么多年,我早就受够了。你每一步都走得比我好,每一步都踩在点儿上。凭什么呢。凭什么你就该拥有开挂的人生,我就只能惨败收场。老三的声音低沉下来。那个戴着咖色和白色条纹围裙的胖姑娘神情漠然地站在吧台后面,咖啡机发出有节奏的声响。老三说,小只他是混蛋,可他是我的选择,还有这个孩子—— 她低头看了一眼她的肚子。五个多月,早已经出怀了。这个世界,这个乱糟糟的世界上,我还能相信什么呢你说?她抬头看着我。但我知道,她并不期待我能给出答案。音乐在咖啡馆小小的空间里缓缓流动。命运在敲门。谁也不知道,开门的刹那, 我们迎来的将会是什么。

周医生的微信发过来,问我在做什么。他还在加班。局部疫情紧张,情况复杂严峻, 他还要值班。我回复说,注意防护。平安。他并没有追问我在做什么。我做什么,有那么重要吗?周医生是个事业狂。我爱他这一点,也恨他这一点。周医生是赫赫有名的外科专家,业内大牛,新近刚升任主管业务的副院长。老三所说的人生赢家,肯定也包括周医生在内吧。房子,车子,银子,儿子, 位子。庸俗的说法是,五子登科。是啊,老三说得对,我凭什么呢?

浴室里水汽缭绕,叫人胸口发闷。我匆忙擦干自己,逃也似的出来。客厅里灯光明亮,地热透过深栗色实木地板,源源不断地散发着绵绵暖意。厚厚的窗帘低垂,把城市的寒夜婉拒在外面。我在卧室的梳妆台前坐下,看着镜子里面那个女人。洁白的浴袍裹着的中年的不甘衰败的身体,被化妆品和营养物细心滋养的好肤色,谦逊温和的微笑下藏匿的洋洋自得。她是谁?在这万籁俱静的深夜,竟然变得如此陌生,惊人的陌生。你变了。老三的话在我耳边回响。燕子你变得我都快不认识你了。镜子里那个女人沉默不语。这个时代,一切都变得太快。友情、爱情,甚至亲情。我不过是努力抓住一些不变的东西。我有错吗?老三的声音幽幽的,像是自言自语。一对男女在角落里坐着,并不是面对面,而是坐在同一侧。他们相互依偎着,看上去正是你侬我侬的热恋时分。你知道吗燕子,我现在最不能看这些爱得要死要活的人们。谁没年轻过,谁没有过好日子。老三的脸上闪过刹那的光辉,只是一闪,就消逝了。窗外,是东四北大街。一个老妇人穿着鼓鼓囊囊的羽绒服,戴着口罩,在街上蹒跚走过,风吹起她的头发,灰白的头发显得凌乱,远远看去,有一种凄清的温情,是的,凄清,凄清而沧桑。店铺上掛着标语, 防护疫情,人人有责。这一阵,实体店受到很大冲击,很多店铺都关门了。但不是疫情, 他也不会回来。那种嘲讽的微笑又慢慢浮上来,停在她的嘴角。庚子年,世界动荡不安。是不是,人们只有在外部世界动荡不安的时候,才肯转身回到此前一直渴望逃离的情感的牢笼。我看着老三的脸。平静、温和,眼角的细纹明显了,却添了一种饱经时光捶打之后的成熟和沉着。就连早先那棱角分明的略方的下颌,也变得线条舒缓,有了柔和的弧度。《C 小调第五交响曲》在咖啡馆里回旋,回旋,回旋。命运在敲门。

我坐在镜子前,仔细涂抹着身体乳。淡淡的洋甘菊的香气在室内弥漫,清新怡人。这么多年了,我仔细呵护着这具臭皮囊,为它的每一道皱褶每一颗斑点而惊惶焦虑,然而,我何尝有闲暇关照一下我风雨飘摇的内心呢,还有我饱尝忧患的孤独的灵魂?我承认,我有时候是有那么一点要命的矫情,老三肯定会嘲笑我吧。当然,很可能,她会像我们大学时代那样,狠狠地抱我一下,说, 燕子你真烦!那时候,我们还年轻。那时候, 我们还没有领教生活的厉害。

夜深了,城市慢慢坠入寒夜的深渊。忽然间,我看见老三迎面走来,依然是长发飞扬,明亮灿烂。我惊喜地迎上去,叫她。她却看不见我,自顾朝前走去。我急得满头大汗,过去追她,却怎么也迈不开脚步。天地之间,白茫茫一片。大雪漫天飞舞,雪地上留下一串脚印,迤逦而去,转瞬间又被新落的雪花覆盖。我大哭起来。

醒来发现脸上都是泪水。梦里的事跟真的一样,历历如在眼前。这么多年了,被生活的鞭子抽打着,日夜赶路,晨昏颠倒。仔细想来,我竟然多年无梦了。

暗影重重,寒霜满天。应该是子夜时分了吧,黎明还在来的路上。

当然,无论如何,她——我是说黎明——她迟早会来。

(付秀莹,作家,现居北京)

责任编辑:张   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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