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坐

2023-04-29 22:50格致
万松浦 2023年5期
关键词:榆树坐姿鞋子

刻舟求剑

我妈去世后,她和我一直保持着联系。

我妈联系我的方式,与我和她的联系方式很不同。我的办法类似刻舟求剑。和哥哥姐姐们把我妈的遗骨埋入泥土,填好土后我们陡然紧张起来,我妈的骨殖并不能在来年春天发芽,长出一棵我们一眼就能认出是我妈的植物,时间久了, 记忆会被风吹乱,我们怎样才能再找到她呢?我们埋下我妈并不是一埋了之,同她画上句号。我们是要和我妈继续保持母子关系的。我们把她放入泥土里,是为了更长久地保存她。流水我们不选择,我们信赖泥土的稳定性。

那段时间,我妈在我们眼前不停地变化着形态:健康人、病人、尸体、粉末——从一分解到无数。眼看着我妈的生命在我们眼前如沙漏里的沙子一样流逝, 瓦解,我们束手无策。急忙找来医生和现代医疗试图阻挡,医生忙了一阵宣布失败了。我妈的生命如轻烟飘走,任谁也抓不住。我们退而求其次,试图留下她的遗体,但这仍然不被允许,只能眼看着我妈一步一步不可遏制地化成粉末。我们七兄妹站在我妈离去的路上,进行了七次阻挡。那个掠夺我妈的力量太强大了, 我们的力量加在一起,都不是它的对手。最无奈的,我们看不见摸不着那个存在, 我们的力量、智力都无处应用。我们哭着,左眼哭我妈的逝去,右眼哭我们的失败。

当我妈被泥土覆盖后,我们还是紧张了起来。虽然现在我妈的坟茔是一座隆起的土堆,但不远处的雨水还有风,它们致力于削平地上所有的起伏,风雨喜欢平原,厌恶被阻挡。还有四周肆虐的野草也等着我们离开后迅速占领这块高地,开出喇叭花,大声说出一些关于占有的言辞,然后洒下它们的种子——野草和藤蔓会在一个月内让这里面目全非。虽然我们把土堆得很高,但山坡上的土堆太多了,时间久了,就找不准哪个土堆是我们堆的。别人家也在这里(一座山) 埋了他们的父母,也堆了大土堆。土堆和土堆是很相似的。我的哥哥姐姐似乎早有准备,他们带来了树苗。世间的树千千万万, 应该是没有两棵完全相同的树。刚埋下的头几年,我们不至于遗忘,当我们就快要找不到的时候,我们栽的树长大了,从野草中脱颖而出。野草凶猛,也不是一棵树的对手——草是被施了诅咒的,它们每年都得从头开始。有了长高的树,我们的记忆就不怕风了,我看见我们的记忆像丝巾一样向那棵树飘移,然后缠绕了上去:我姐的记忆是酡色的,我哥的记忆是钴色的,我的记忆是云山蓝色……在别人眼里,那是一棵榆树,而在我的眼里,它是一棵开花的树,栖落着彩色的鸟。那棵榆树,更像一枚钉子,把我妈的位置牢牢地定在了那里。后来,我们找到一块石头,在上面刻了我妈的名字,石碑立在坟堆的前面,至此,这个土堆终于有名有姓、有立足之地。榆树、石头、土堆,这三种标记,加在一起,形成了一个牢固的记忆支架,我们终于放心了。

此后每年中元节,我们都要来这里。远远的我们就看见了那棵榆树,在榆树的指引下,我们找到了石碑。石碑的后面, 我妈的安身之所草木扶疏。先割掉坟上的野草,用泥土填补上面的漏洞。在做这些的时候,我们的心情和为她修理房屋的心情是一样的。然后把水果、酒肉、点心、

花朵……放在坟前的石台之上。好像她老人家还在这里。好像这里是她的家。我们见不到她,会以为她这会儿出去了,过一会儿就会回来。然后我们坐下来,开始一年一度的和母亲共进午餐。

梦境的维度

我妈土遁了。通过火和泥土去了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的入口十分狭窄,我妈用火大幅度缩小了自己,才得以进入。那棵榆树, 是我妈留给我们的标记。后来我才知道,哥哥姐姐栽下的树,一棵也没有成活(栽下的是松树)。那棵指引我们的榆树是自己长出来的。那片山坡上,只有这一棵孤零零的榆树,这就不自然了。也就是,榆树是我妈画给我们的标记。我们怕找不到我妈,我妈也怕我们找不到她。她发现松树死了,急忙让一棵榆树快速长大,并保护这棵树在幼小的时候,躲过牛还有羊的啃食。在榆树树干粗糙的裂纹里,应该有我妈新居门锁的六位数密码。

让我意外的,随着我妈有形可见部分的消失,我妈和我的联系不是减少了,而是增多了。后来我慢慢悟出,那棵榆树固定住的, 只是我妈的一部分。这部分可见、有重量、有颜色,在地球引力的控制之下。我们用泥土、榆树、石碑,这些可见、有重量、有颜色的物质,保留住的,是我妈和这些物质相同属性的部分;而我妈另外的,那些不可见、无重量、无颜色的部分,不在那棵榆树下, 到可见光以外的空间去了。可见光谱何其狭窄,暗物质空间无限无垠。摆脱了地球引力后,我妈来去轻盈,以我无法理解的方式, 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只要睡着,关闭可见光世界,就为我妈找到我准备好了房间。我明明是闭着眼睛在睡觉,却看见了我妈。我的这个看见, 显然没有通过可见光。那里和这里确实略

有不同。最大的区别就是,语言交流受限。我无法在那里和我妈进行比较大篇幅的语言交流,最多是只言片语,大部分时候是在演哑剧。

我妈去世的当天晚上,她就急切地回来找到了我,她和我说:“那个地方我去了, 可他们不让我进啊!”我妈的形容有些模糊,但这句话十分真切。多年过去了,这句话依然如卡住的磁带,在我的耳边一再重复播放。

在所有的关于我妈的梦境里,都是不能交谈的:我妈說话,我不说话;我说话,我妈不说话;我们谁都不说话,只是能彼此看见。这就导致,我至今不知道,我妈说的那个地方是什么地方。那个地方到底是哪里? 他们不让进去,那个他们都是些什么人?他们为啥不让我妈进去?在那个环境里我被规定不能说话,我妈只说了这一句就不说了,然后梦结束。我妈来这一趟,只为把这句话告诉我。这是我妈的大困难。可我有办法解决她的困难吗?我只是知道了她的处境,知道了她还会回来。我无法如尼山萨满那样,像个英姿飒爽的女英雄,单枪匹马进入那个禁地,亲手解决我妈的难题。此后再梦见我妈,我妈对那件事不再提起,似乎她的疑难已经得到了很好的解决。我妈告诉我那句话,梦里我没在意,可醒了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我都在琢磨这句话的含义。我渐渐地明白了:我妈是心脏病,被乡下庸医误诊,耽误了宝贵的抢救时间。也就是我妈的阳寿没到,她去那里,人家自然不让她进去。那么问题来了:那里不让进,阳间又回不来,那我妈去了哪里?

我妈通过进入我的梦境找到我,大多是不和我说话的,也许我妈满足于见到我, 她没什么事,因此不说话。一段时间后, 我觉得我想的不对,每次我妈来见我,都是有事的。也许她进入我的梦境并不容易, 想来哪里都是有规矩的。她要办一些手续,

还需要谁的审批,盖上一些章。大费周折地来了,却不能随意说话。我每每通过观察我妈的衣着、神情、动作等等,来判断我妈找我的目的,她要我做什么,或者她要我明白什么。

几年前,我妈穿着一双奇怪的鞋子走进我的梦境。鞋子尖尖的,老式布鞋的样子。材质是黄纸的。那纸非常粗糙,上面遍布纵横交错的草梗,有的地方薄得透亮了,没有一丝纤维。我妈不说话,我也不说话。她坐在一只小木凳上,膝上一只藤条笸箩,里面是刚摘下的豌豆。她在剥豆子,像是在为一家人准备晚饭。我妈没有说话,也没有抬头。梦醒后,我猛然明白,我妈这是对她的鞋子不满意了,尤其是对鞋子的材质很不满意。我就买了一双白底黑面的布鞋,到上坟祭祀的日子,同那些纸钱一同烧给我妈。子曰: 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我一边把火拨旺一边还要说:“妈呀,您要的布鞋给您送来了,您看看大小合适不合适?”我想了一想又说,“以后您那儿缺啥,就和我说。”

在我妈的遗物里,有一双绣花鞋。白色布底,黑色缎面,每只鞋帮的外侧,各绣着一朵粉色的牡丹,花朵下是几片叶子。黑色、粉色、绿色,强烈的颜色碰撞,和它躲在日常之外的状态,让这双鞋成为我记忆里的恒星。

这双鞋是我妈的嫁妆之一。当它成为遗物的时候,我对它的疑惑仍如绳扣,没有被解开。和这双鞋的第一次遇见,是在我妈的衣柜里。我在外面疯跑了一个上午,太阳把我的手和脸都晒成红色,头发也一定被春天的风刮得乱糟糟的,我像个野孩子一样打开我妈的衣柜,想找几个布块,好缝制一个游戏的布口袋。我妈正在厨房做午饭,一团水汽包裹着她。我进入西屋,偷偷打开衣柜(我妈平时不让小孩子开衣柜,弄乱里面的东西),正午的强光灌进来,我看见在衣柜的横隔角落里,有两朵粉色的牡丹闪着光

芒。我怔了片刻,伸出小黑手,抚摸那些花朵和丝绸。我的手第一次触摸丝绸和刺绣的花朵,这隐藏在生活深处的柔软、温馨的部分——让我万分惊讶和陌生的部分。这双鞋一次也不曾穿在我妈的脚上,走在路上,以至于我在此前一直不知道它的存在。这生活中细腻、柔美的部分,一直深藏在衣柜的角落里吗?多年后,我感谢我妈在一个粗粝、刚硬的时代,携带了柔美、华丽的事物来到我家,虽然它们被迫雪藏衣柜,但作为生活的一部分,它们存在,并被我看到了。

我妈出生在民国,地主家的姑娘。她结婚前为自己刺绣了幔帐、枕套、鞋子、手绢等嫁妆。我妈刺绣这些生活用品,是要婚后使用的,但她出嫁的时候,一脚就迈进了新生活里。而新思想新生活,与她的嫁妆对接不上。她绣花的时候,还是春天,而出嫁的时候,已是第二年的秋天了。我妈用白布和绣线,挽救了一些花朵和叶子,使它们在秋天、冬天来了的时候也没有凋谢。我妈捧着她的刺绣作品,在我父亲的新家里,找不到安放这些生活用品的位置,最后,它们就都被放进了暗无天日的衣柜里,一次也不曾使用过。我妈转身穿着粗布鞋,一脚就踏进生活的万丈泥尘里去了。也许在我们睡着之后,我妈会小心地洗干净脚,把绣花鞋穿上, 就那么看一看,想一想,或叹息一声,然后再放回衣柜的角落里去。

我妈的枕套和幔帐被我收藏,而那双让我惊艳的绣花鞋,则不知所终,遗落在时间的尘埃里了。我妈的幔帐上绣了很多花朵, 但上面没有牡丹花。唯一的牡丹,在那双鞋上,而鞋子丢失了,那就不仅仅是鞋子丢失了,而是我们的牡丹花丢失了。

那么我妈和我要的,应该不是普通的布鞋,而是那双丝绸绣花鞋。不然她突出那双纸鞋的粗糙其意何为?那么我妈找到了温软、干净的世界了吗?我妈找到了可以穿绣花鞋的家园了吗?

莲  花

我妈去世的第三年,梦境里我再次看见了她:左眼包着纱布,用右眼坐在那里绣花。我妈不抬头,不说话,好像没有看见我,她在绣一朵莲花。

这个梦是半夜做的,醒来恰是子夜。我很惊骇,那只鹰还没放过我妈吗?我怎么帮助她呢?我看不见那只鹰,也无法处理我妈受伤的眼睛。

六十岁之后,我妈的眼睛失去了光感。她不能处理外面的光线了。在那个狭窄的可见光谱里,人满为患,我妈年老体衰,被排挤了出来。从可见光谱中跌落下来,我妈坠入永恒的黑夜。有一天,我妈悄悄和我说: “妈爱做梦,梦里我什么都能看见!”我妈的语气,是小心翼翼的,生怕别人听到,担心通过这个途径看见的世界也被剥夺,因此不敢大声宣告。我心里一动,原来是这样的啊!那真是太好了!我妈失明后自己找到了通往有光世界的道路,而且不用人搀扶。我妈可以在那个世界里很好地活下去。看来我们的世界并不是严丝合缝,在你想不到的地方,留着漏洞。感谢上天给我妈留下了一道缝隙,光从缝隙里透进来,照亮了我妈的梦境——照亮了我妈的人间!那么,我妈的白天和黑夜要做一个调整了:醒着的时候, 是黑夜;睡着了,是白天。所以看见我妈睡觉,那可不是她在睡觉,而是在进入她有声有色的白天;我妈如果坐在那里,且睁着眼睛,虽有阳光从窗子照进来,那是我妈在挨她的黑夜。

我媽是怎样度过她的黑夜的呢?她坐着。右腿在上,左腿在下,两膝向内弯折大于九十度,我能看见她的右脚的脚心。她这样一坐就是一上午或一下午。她用这种姿势和人闲话,吃饭,喝水;没人、没事的时候, 用这种坐姿沉默。

六十岁后,我妈几乎是终日坐在炕上的。身下是印着花朵或方格的橡胶炕革,面向着南面的窗子。阳光照进来,我妈沐浴在光明里。我知道这光只能温暖我妈的肉身, 无论如何也照不进她的内心深处去了。光线来了,你如果丧失了接收它的能力,那么光就是不存在的。你得和光合作,光才引领你进入明亮的世界。

院子里的那棵老柳,柳丝极长,最长的几条已及地面。一阵风来,它们飘荡的时候, 如神怪在扫地。也有几条垂到树下那口陶缸里。缸里雨水沉积日久,快要满了。上铺一层油皮,闪着金属蓝色。忽然那油皮就被刷开,树蛙的大眼睛气泡一样浮出来,像花开了。它看我一眼,倏忽合拢,沉下去,神情因我不是同类而失望。

在树叶上坐久了,树蛙也到下面的缸里探索一番。不用我搭救,那几条柳枝,是它们的通途。胆大的可能直接从树上往下跳, 胆小的顺着柳条溜下来。如果我妈不把一只废弃的陶缸放在树下,如果老天不把里面装满雨水,那树蛙们的日常会少了多少意思啊!

我妈坐在炕上,双腿盘结。窗子开着, 她面对着院子。柳树、陶缸都在她的视野里。我知道她此刻看不到这些,但我不担心,这些院子里的景致,都会找到进入我妈梦境的入口,与我妈见面。也就是,我看见的,我妈都能看见。我看见在我妈的眼睛里,也有更小的树蛙在嬉闹,它们已经把我妈的眼睛搅浑了。我妈说,她的前世是个猎人,伤了一只鹰的眼睛,那只受伤的鹰不肯原谅,一路追来;而医生说,我妈的视网膜,如一面圆镜,掉到了地上,摔碎了。

我妈去世后,她有两条道路可以找到我:梦境是她最常走的小路。我猜这是条近路。而另一条,在梦境之外,比梦境还要飘忽不定。

那些和我妈相关的事件会像不速之客突

然降临。快要下班了,路过菜市场,我在想买什么菜,晚餐吃什么。而一个恍惚,我妈就出现了。她在吃我给她买的鸡蛋柿子面, 那件事就像影像资料一样给我重新播放,从头播放。这种播放是有意义的。事件的再次播放,讓我从当事人变成了旁观者,这样我就看见了我的错误。所处的角度一变,我的错误就如冰山,赫然浮出水面。

我的错误触目惊心。让我难过的是,我没有办法改正它、调整它,只能看着我的错误在过去的时光里不肯沉没、不肯融化,永远地漂浮着。

我妈一生有两个终极愿望,都是她无力做到的,她只能求助她辛苦养大的孩子们。她的第一个愿望就是土葬;第二个,她要到北山的庙里去忏悔。她要忏悔的是前世的罪业。忏悔作为一个猎人,对一只鹰的屠杀; 土葬的愿望,被我哥哥阻挡了。

我妈和我说要出家。但又说,人家也不能收我呀,我一个瞎老太太。虽然我就住在北山下,抬头就能看见庙宇的大门,但我和北山的庙宇没有任何联系,包括心念上的。我陷在世俗的喜怒哀乐里,看不见神佛的存在,自然不理解我妈为什么要去庙里。庙里吃素,我认为给我妈吃肉是最好的。在我的所有教育里,没有佛祖的位置,我甚至不知道那个存在。我在俗世翻滚,忙得不亦乐乎。而我妈从小在庙宇林立的乌喇街长大,在她的世界里,神佛就在身边,无处不在。当她眼睛失明,怎么也治不好之后,她警觉起来, 检讨完自己的今生并没有做过什么坏事,那么一定是前世的因果了。我妈说,她前世是个猎人,伤了一只鹰的眼睛。那鹰是有道行的,是有仇必报的,它追索来到我妈的今世, 让她也失明了。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我妈想走到佛前忏悔,把自己杀生的罪过亲口对佛祖或观世音菩萨说出来,好减掉自己的罪业,她想祈求能看见俗世。带她上北山庙里烧香,对我来说是没有任何难度的。找个休

息日,带上我妈上山即可。我妈看不见,腿脚还利索,拉着走,上山不成问题。但是, 那时我二十多岁,在持续十多年的教育里, 我和神佛的中间有一道鸿沟。

我没有带我妈去城北的寺庙,而是去了一百公里外的省城医院。那个省城医院的眼科,是全省最好的眼科。我们头一天坐火车坐汽车到达医院,在医院附近找到一家小旅店住下来。晚上,我带我妈在一个小面馆吃了碗鸡蛋西红柿面。第二天早上三点多,我就去医院排队挂号。经过这一系列努力,上午十点多,我们终于来到了省城眼科专家的面前。我记得那是一位年长的女大夫。她的头发都花白了,梳着五号头。她通过一台机器查看我妈的眼睛。我猜那是一台望远镜。我妈的眼睛里有一个深邃巨大的星空。眼珠是这星空里的太阳。大概几分钟,老医生说, 青光眼,视网膜粘连。见我们不懂,就说, 就像一面镜子,掉到地上,摔碎了,还被尘土淹没了。她表示不能治了,太晚了。破碎的镜子捡不起来了。

返程的情景我已经忘记了,但一定是带着绝望的。我妈的最后希望破灭。从那次确诊到我妈去世,还有十年的时光,这十年我妈是在毫无希望的情况下度过的。但如果我们去的是庙宇,面对一言不发的佛祖或观世音菩萨,我妈把此生和前世的罪业都忏悔一遍,如同卸下肩上的重担,心中自然轻松。我妈会认为佛祖或菩萨会依据她的悔罪态度而帮助她。神佛不说话,但给人希望。希望会激发身体潜能,很多病就是这样不治自愈。我妈就会在希望中,度过自己的最后十年。在希望里活着和在绝望中度日,之间的不同,有如天堂和地狱。我葬送了我妈生命中最后的十年!这等于我把我妈的生命提前终止了。

我以省城医院专家的诊断为依据,认为上山拜佛毫无用处,我妈的无理要求被我置之不理。我妈在我家住了一个月之后就回到

乡下弟弟家去了。她再不敢提要去庙上的事了。她患心肌梗死突然去世,带着遗憾永远离开了这个她渴望却无法看见的人间。她的忏悔,在这一世,没能说出!

如意坐

许多年过去了,我妈和我一直保持着这种沟通方式:我到她的坟上祭祀,她则找到了进入我梦境的通道。

随着孩子长大自立,我的年龄越来越老, 越来越接近我妈去世前的年龄,也就是她失明后,盘坐在席子上的年龄。我照镜子,发现镜子里的脸,已经是她的脸了。这时候, 我发觉我和我妈的沟通方式又发生了变化。这个变化是悄然发生的,以我不易察觉的方式——我妈似乎是来到了我白日的生活空间里,虽不可见,但我能感知她释放的能量, 以至左右我的所思和所为。

我妈来到我的身边,我是有依据的。首先,我忽然要把自己伸直了五十多年的双腿盘起来,盘成我妈生前坐着的样子。

离开我妈三十年后,我忽然对我的坐姿不满意了起来。我感到我这些年坐得都不对。我要调整我的坐姿,也就是调整我的人生观。

我选择沙发作为第一个练习的场地。沙发里的海绵,像一个模具,多么恶劣的姿势,海绵都能吸收进去。沙发的靠背有力地抵住了我向后仰过去的上躯。我勉强盘起一条腿,当另一条想要盘在这条腿上的时候, 我的盆骨疼痛了起来。在疼痛里我坚持了三秒,就到了极限。但盘坐一秒,对我来说也是具有划时代意义的。竹子,大多是笔直的,要想使竹子弯曲,是采用火在下面烤。改变都是很疼的。那竹子一定很疼,但是竹子挺住了,拥有了美好的曲度。面对盆骨的激烈反对,我没有放弃,腿部是有筋的, 筋是可以拉伸的。疼的时候,我想火上的竹

子。我和竹子不同:竹子是被迫的,并不是竹子想把自己弄弯曲,想拥有那个曲度;我是自愿的,虽然有一股无形的力量驱使我, 但我和这个驱使是积极合作的。人体的潜能有多大,看看杂技表演,就知道我们的身体基本没有被使用,都被我们荒废了。我的盘坐,相对来说太简单了。难度在于我的筋几十年不用,大概已经死了。我得把它唤醒, 唤活。知道疼,就是还没有死透,就有救活的希望。我每天拉伸一点点,让筋疼一点点。我这样和我的筋骨商量,小心地劝说。在温言软语的浸泡里,我的筋骨在一毫米一毫米地复活。一段时间后,我发现我的话越来越多,而筋骨的应答则越来越少。当一句应答都没有从盆骨那里发出的时候,我已经能把两只脚都压在腿下了——我妈满意地笑了。

和风里,李子花飘落,柳枝垂到树下的一只陶缸里。树蛙在玩跳水游戏。陶缸里蓄满雨水,上面一层绿色油膜。水生的小草, 把五个桃形叶子,等距平铺在水面上,以为自己是一朵睡莲。我妈踩着一台蝴蝶牌缝纫机,嗒嗒嗒,我们的衣服就在那里出现了。那些零散的布块,在通过缝纫机的小脚后, 忽然有了秩序,成为一件结构合理秩序井然的衣服。要领有领,要袖有袖,要口袋有口袋。给我做的衣服上还有花边和绯子。我妈那不是做衣服,是在进行艺术创作。我坐在葦席上,两腿胡乱伸出去。南窗打开了, 北窗打开了,它们在对着吹气。北窗吹进来的是李子花香;树蛙跳不进来,但它们尖锐的叫声则从南窗进来了。花香对我妈的干扰不大,严重干扰了我妈工作的可能是树蛙的叫声,你看我妈从缝纫机上抬起头,看了一眼窗外,转动的轮子也停了下来。她说要下雨了,而我家的一部分被子还挂在院子里的晒衣绳上。院子里的鸡鸭是我妈豢养的, 它们为我们提供鸡蛋糕、鸡蛋炒韭菜、咸鸭蛋……它们很有用、很好吃;柳树上的

树蛙并不是我妈养的,它们能及时或者提前

告诉我妈要下雨了,也很有用。我妈在树蛙的催促里停止手里的工作,站起身,掸掉衣襟上沾着的布条,到院子里收被子。走到我身边的时候,顺手把我的腿盘起来。我的腿很柔软,里面的骨头好像是糯米做的。我妈把我的腿盘成了一个如意坐,就是她平时最常用的坐姿。外面就要下雨了,而被子们处在雨水威胁的险境里,时间是应该数秒的。我妈置被褥们于不顾,也要摆正我的腿,或者我妈看见我的腿就忘记了院子里等待拯救的被子,可见我怎么坐着,在我妈心里, 要比被子被淋湿重要很多。我整天坐在炕上,穿着布拉吉,像个活的不倒翁。既然穿了我妈做的衣服,那我就得归她领导。她检查我的坐姿,主要是腿,不能直直地伸出去, 要盘起来。我妈帮我盘腿,就像揉面,要什么样就能什么样。我的腿里好像没有骨头, 或处在成为骨头之前的状态。怪不得我站不起来,不会走路。我的骨头还没长好呢, 但是不着急,忙什么呢?未来的路很长,不是谁先走,就能走得好。弟弟比我先会走路了,也比我多摔了那么多跟头,而我坐着, 一次都没有跌倒。不过我如豆芽,在大人的一个倏忽里就会长大。我妈知道她没有多少时间了。在我妈的管理下,我会在这种坐姿里长大,长成一个如我妈般沉稳、端庄的女子。这一状态持续到我九岁的时候发生了摇动。九岁,那些端庄和沉稳如蝴蝶,还没有在我身体上找到满意的落点,还在围绕着我盘旋。我还是个泥胎,我妈还没来得及把我放到火中高温定型,我这个可塑性很强的泥胎就离开了席子,坐到椅子上去了——我上学了。

我上学了,坐到了椅子上,两腿呈九十度下垂,两个脚心指向地面。二年级后两脚就能落在地面上了,能够使用地面给予我的反弹力了。我的双脚与大地或者说道路顺利接通了。从此后,我挣脱我妈的双手,再也不肯把腿盘结起来。我上学后,我妈试图把

她的教育持续下去,但是我是不到天黑不回家,吃饭我坐在炕边,两腿垂向地面,随时可以跑掉,时刻拉开与我妈双手的距离。我认为坐椅子的姿势是快乐的、自由的、文明的、进步的;我反对我妈的坐姿,那是落后的,甚至是腐朽的,是封建思想的表达,是用来毒害我的。学校给予我的坐姿,是面对未来世界的准备姿势——准备好了吗?时刻准备着、时刻准备着……我的姿势站起来一秒就可以迈开脚步前进——跟着时代滚滚的洪流前进;我妈的姿势如同藤条把自己编成了筐。我妈的盘坐,就是拒绝前进,不思进取。你看要先打开腿,然后找到鞋子, 穿上,再站起来,等把这一切做完,那前进的激情也稍纵即逝,在按部就班里耗掉了。老师说,人生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脚踩着祖国的大地……如果我像我妈那样坐着, 等我找到鞋子,站起来,我们的队伍留给我的只剩下了征尘,我追不上了,掉队了, 而掉队是多么可怕。所以我得向前,前在哪里?我不知道,但我感到和我妈拉开的距离越大,我的进步也就越大,我的方向就越正确。我妈是岸边的石头,她是不动的。面对这种局面,我妈还是做了最后的努力:我小时的鞋是我妈的手工,我的脚还在她的控制下。我妈把给我的鞋有意做得小半号,想通过鞋子控制一下我的脚的肆意生长,从而限制一下我整个身体的非理性——从小我妈就给我小鞋穿的。我妈似乎是发现了什么危险,她惊恐、忧虑,对我的身体大不放心, 她悄悄地行动,给我做带花边的衣服,做小半号的鞋子。她在和看不见的力量争夺自己的孩子。而我的姐姐,已经上中学了,穿军装、解放鞋。在我姐姐身上,我妈一点一滴都渗透不进去了。她只能抓住我,尽力阻止我跑到远处去。学校不发衣服、鞋子,我妈做的衣服、鞋子我还得穿。我仍被笼罩在我妈的文化思维之下。我妈就像一片绝望的乌

云,能罩住多大一块山坡就下多大雨;又像一个失去国土的君王,我是我妈最后的安身之地。姐姐们都跑到阳光灿烂的地方去了, 我妈的文化之雨淋不到她们,只有我每天穿着我妈精心制作的花衣服花裙子,头上扎着彩色布条。这在姐姐们看来,我被我妈的雨淋成了落汤鸡,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这样我上小学的时候,我妈与学校较量,虽然她人单势孤,但并没有彻底输掉。那景象是这样的:我穿着我妈做的花鞋子、带绯子的衣服,却走在和我妈的思想相反的道路上。等我上了中学,穿上了姐姐的衣服,阳光刹那间照亮了我的全身,我妈那块乌云只好败北。学校是强大的,我妈作为一个“反动” 个体,注定要被打败。她不动,向后退,我跟着时代的激流大步向前进。我妈看我的背影越来越小,而我则根本不回头。

十二年后,我从学校毕业,到离我妈一百里外的地方上班。我当老师,教四十个孩子学语文、算数,同时也教他们怎么坐在椅子上。我买鞋子,买比我的腳大半号的鞋子。衣服则喜欢有繁复装饰的(我妈在我幼年施加的观念得以存活的部分)。

盘坐我还是离不开沙发,离不开海绵给予我的包容。我妈当年哪有沙发,她就坐在坚硬的火炕上,身后没有靠背,身下没有海绵。我离我妈的距离还很远,但现在,我和我妈的方向是一致的。只要我吃力地盘坐在沙发上,就隔着时空和我妈看齐了。我也想成为岸边坚固的石头,稳稳地坐在那里,不随波逐流。我用了五十年,转了一大圈,最后回到了起点。我和我妈都没有想到,多年后,我们会通过坐姿进行交谈,进行倾诉与和解。我痛悔过去的几十年,没能进入这种状态;不然我的人生将会不同,至少在内心感受上很不同,而内心感受有时就是一切。如果我也从小就盘腿坐着,我的脊柱会更直,会姿态优雅、性格温润、秀外而慧中……我每天用一定的时间来盘坐,慢慢地我

不用后面的依靠了,可以自己坐直了。这样坐下来,内心忽然就安静了下来,就能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省察自己了。我开始检省坐在椅子上的人生:我的两脚平放在地面,膝盖弯曲,只要脚稍一用力,地面就给了我反弹力,我就站立起来了,然后快速迈开脚步。这种坐姿对应着快速行动,不用思考。我是不是行动得太快了?在行动前没有给思考时间。我一秒就站立了起来,再一秒就迈出了我的脚步。我的腿没给我的大脑思考的时间。我的腿很自负,很自信。只要前进就是正确的,而一切缓慢的、迟滞的,都是错误的、反动的。我这么快速的行动,都做了什么呢?我整天、整年、前半生,都忙了什么呢?

那么造成我盲目行动的根源在哪里?我妈去世三十年后,我找到了答案,或者我妈帮我找到了答案——我的坐姿是错误的! 坐姿导致我像一台被操控的机器一样转动。我的双脚离地面太近了,离行走太近了—— 离心脏和大脑太远了。

我要把我的双脚从地面抬高,拉开与地面的距离——拉开与地面纵横的道路、不知所终的道路的距离,让我的双脚与道路保持一个警惕的距离。那些道路都通向哪里?我都知道吗?我不知道。既然莫测的道路不知所终,那么同道路保持一个警惕的距离,不是最基本的吗?当我把我的双腿抬离地面后,当我不知该把我的双腿怎样安放的时候,我妈的影像就出现在我的面前。那时, 她什么都不说,只是稳稳地坐着,收紧自己的双腿双脚。她知道她说什么我们都是不听的。她只能坐在那里,像一尊雕像, 只为我们将来某一天向她回头的时候,做好榜样。我妈在几十年前就料到了我今天的困境吗?当我不知道把我的腿放在哪里的时候,我妈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就解决了我人生的难题。

我能感到我妈坐在离我很近的地方。她稳稳地端坐在那里,五心聚拢,为我做着榜样。我不断地努力收拢我的双腿、我的双手, 还有我的心,我在一点一点向她靠近。我在缓慢地向她移动。我不可抗拒地要和她的身形重合,成为一个人。

像我妈那样盘坐,我感到我和人间拉开了距离。我能面对世界了,并且找到了面对世界的姿势,找到了和世界谈一谈的姿势。我稳稳地坐在那里,心安明净、稳如泰山。我再也不惊慌了。一切都不要急。慢一点, 稳稳的,别急匆匆就好。我的腿收回来后, 一切都被我的身体推远。我抱成一团,自成宇宙。我要好好看一看,好好想一想了。我再不会不假思索地行动了。这么多年,我已经把自我丧失殆尽,只剩下这疾病缠身的肉体,而我在哪里?肉体端坐迎候,还能召唤我回来吗?

几个月后,我的坐姿进行了升级,从最初的散盘升级到如意盘。标准的如意坐是这样的:右足压左腿,左足压右腿。我勉强坐成了右腿在上,左腿在下,右足压在左腿上, 而左足无论如何也无法压到右腿上。我的这个如意坐,只能叫半个如意。也好,人生哪能多如意,万事只求半称心。恍惚记得我妈坐的也是半个如意坐。我发现了这一坐姿的重要意义:我的整个身体,从上看呈顺时针旋转;从下面的那条腿看,我又是呈逆时针的,左腿反对右腿,右腿反对左腿,正逆刚好相抵,左右互相掣肘。我于是静止下来—— 大静下来。

我的肉体的静止,是为等候我的归来。

2023 年 5 月  长春

(格致,作家,现居吉林长春)

责任编辑:夏海涛   吕月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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