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珠穆沁,天空上的鹰

2023-04-29 22:50海勒根那
万松浦 2023年5期
关键词:乌珠穆沁呼格格勒

遍野都是红艳艳的萨日朗花,一直铺到天边去了,把猩红成微紫色的晚霞连接起来,天和地一片红,映得女人的脸颊也绯红了,青格勒好久没见过妻子的脸色这么鲜艳,他喊了一句:嚯咿,百合花儿开了! 女人把一篮牛粪倒在勒勒车上,抬起头冲他笑一笑,女人笑起来真迷人……这时候, 一群牛出现在视野里,其中两头牤牛正斗得昏天黑地,怒睁的眼睛比地上的花儿天上的云还红,低垂的牛角发出狂风扭动大树才有的嘎巴嘎巴的响声。青格勒跳下车大声喊它俩——干吗动这么大的火气,都是一个嘎查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呵!可两头牤牛谁都不听劝,你推过来我搡过去,把草地蹚出滚滚尘烟。青格勒那会儿还年轻着呢,伸手拽住了黑牤牛的尾巴,一铆劲儿就给它勒了个跟头,噔噔噔地退却几步,地上犁下一条沟壑,不过这一拽却帮了黄牤牛的忙,让处于下风头的家伙趁势而起,就要将黑牤牛顶个人仰马翻。就在这时,他的安达(兄弟)呼格不知从哪儿冒出来,说了一句我来帮你, 俩人就各执一牛,“呜啊”一声吆喝,两头牛就各自滚到一边去了。女人忙跑过来给青格勒擦汗,擦过了又给呼格擦,说,瞧你们两个,差点就把牛尾巴拔下来啦!两个汉子被逗笑了,笑得像下雨一样稀里哗啦的……女人那时真年轻,青格勒都嗅到她身上年轻的味道了,像眼前开满萨日朗的草甸子……半宿没有续火,蒙古包冷冰冰的,青格勒坐起身来,他的目光落到哈纳墙的相框上,老人的眼睛还没花,在贴得满满当当的相片里,他一眼就能找到乌音嘎梳着两条大辫子的黑白照,与梦中的一模一样。老人下了地,伸手去摩挲女人百合花儿一样水润的脸庞,有一句没一句地与她说着话。青格勒的确老了,半年前,他攀马背时不小心从另一侧摔下来,竟把脑袋给摔糊涂了,做事总是丢东落西,而且像得了健忘症,只记得过去的时光,年轻时候小得像针鼻的事儿他都清清楚楚,可近些年就好似被河水冲走了一样,大象那么大的印迹都忘个一干二净。

老人费力地推开包门,也将晨曦推亮起来。冬季的毡房外一片白皑皑的雪,有两只鹰正在灰蓝色而清冷的天空中盘旋,游弋,把半块惨淡的残月衔在嘴里,又吐出来,用翅膀扑扇到一边去。从左右翅下的两块白斑看,那该是两只黑鸢。莫不是要有什么贵客临门了?老人遮目望了又望,却听那黑鸢在啸叫“呼——格——”“呼——格——”鹰怎么会说话呢?老人侧耳再听,没错,两只鹰就是这么叫的,嚯咿,难道它也知晓自己有六十年没和安达见面了吗?他年少时最要好的伙伴,人生可不会有两个甲子呵……想想六十年前的草原,有谁不知道呼格和青格勒的名字呢?作为最年轻最矫健的搏克手,他俩可是乌珠穆沁的两只雄鹰。那会儿,刚刚二十几岁的青格勒就已经参加过上百场大小搏克比赛,从未落败,他脖子上象征荣誉的奖章系满了彩带,而长他两岁的呼格更是名声在外,曾在蒙东 1024名搏克手参赛的那达慕上夺魁,赢得了一匹“温都根查干”(传说中成吉思汗之神骏)般的白青色的骏马。那时,青格勒在东乌旗,呼格在西乌旗,人们就想,若让东、西乌珠穆沁的两只鹰斗一斗,到底会谁胜谁负呢?话说到这儿,他俩虽然一直没有在正式赛场上交过手,那是出自安达情谊,有意避免的,但是两只鹰最后分道扬镳的时候倒是进行了一场私下的惊天动地般的较量,这是后话。牛粪火的炊烟从蒙古包上歪歪扭扭地升起来时,青格勒老人已骑马上路了。天气可真冷,把阳光都冻僵了,像玻璃碴子一样落在雪地上,发着幽蓝色的碎碎的光。老人和胯下的枣红马浑身满是霜雪,枣红马迈着短促的走马步,老人横握着缰绳,背挺得直直的,几级风都吹不动,看上去并不觉得他在骑马,骑马会上下颠簸,而老人好像平移在空中……远远的,就望到了山坡上那棵孤零零的老榆树,枝杈上缀满了红白黄蓝相间的哈达,那是青格勒和乌音嘎许多年来为神树一条一条系上去的,是两人爱情的见证。乌音嘎往生以后,只留下他一个人系哈达了……

那年春天,乌音嘎病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他用大手轻轻一提就把她抱在怀里。老了的乌音嘎满头银丝,她用皮包骨头的手臂搂住青格勒的脖子,要他骑马驮她四处走走,她想再多看几眼草原,看看乌珠穆沁。青格勒心疼老伴,就在马背上双手捧着她,像捧着春天里一团将要融化的雪。一路上数不清的云雀和百灵鸟好像专门围在他俩的头顶叫, 俩人的耳朵都快盛不下了。女人用蚂蚱那么大的声音和男人说,“多好啊,它们为我俩唱歌呢。”青格勒使劲点点头,说,“它们还都成双结对呢。”女人说,“我俩也是。”

走过了五道山梁啊,穿过九片红柳丛, 在石砬子山歇息了一会儿,又蹚过了一条叫作莫勒根的小河和一个叫作查干诺尔的水泡子,然后折返回来,路过嘎查的冬营地和夏营地,他俩就是在这片草地上养育的四个孩子和一帮又一帮的牛马羊。说起来,四个儿女里还是老大晴晴最懂事,也最心疼额吉阿爸,虽然她不是自己亲生的;剩下的一个比一个长一岁,整天叽叽喳喳,打打闹闹, 那些欢笑和顽皮的叫声至今还留在营地里呢,侧耳就能听见。

乌音嘎怕男人的胳膊酸,青格勒粗声大气地笑了,说,“抱一个女人算什么,当年别勒古台(成吉思汗的弟弟,著名搏克手) 被泰赤兀惕部抓去了,泰赤兀惕人怕他逃掉,把他绑在一辆勒勒车上。等夜深人静, 别勒古台扛起勒勒车就跑回了自己的营地, 那可是《蒙古秘史》里记载的,你说好笑不?”女人就笑一笑。“说起来,我的力气也不比他的小呢,那时我有三十岁了吧, 一次生产队游牧转场,一头两岁的骆驼病了,任凭晴晴怎么鞭打它、用盐巴糊弄它都不肯走路,我着急了,伸手把它抱起来, 像抱个大孩子似的把它丢到了勒勒车上, 不过那次可把拉车的两头牛给累坏了……” 乌音嘎又露出白而整齐的牙齿,到老了她的牙齿还白得像玉呢,笑了一会儿,就有气无力地和男人说,“再讲讲你和呼格俩人砸骨头的故事吧。”

青格勒想着法逗女人开心呢,就清了清嗓子——小时候青格勒的家虽然在东乌旗, 可距离西乌旗的巴拉嘎尔高勒公社更近些, 所以就在巴公社读的书,就与呼格和乌音嘎成了从小学到初中的同学。那是他和呼格上中学时的事儿了,那时正时兴大锅饭,一头三岁的苏白牛掉进水坑里崴折了腿,公社特意拉到学校给孩子们改善伙食,五十几个学生好长时间没见到肉了,一头牛一顿就被他们吃光了。学生里面数呼格和青格勒人高马大,也数他俩最能吃,吃得昏天黑地满嘴流油,蒙古人吃肉连骨头缝里的一丝筋都不放过,比狗啃得还光溜,气得一帮围观的四眼犬蹲在草地上直哼哼。这还不算,呼格和青格勒两个人还要把所有带骨髓的牛骨都砸开,吸溜里边的白油。为了在十几个女学生面前逞能,俩人约定按乌珠穆沁传统“捶骨”方式——一手握骨头,一手握拳头,底下不能垫石头,就这么在空中生生地把骨头砸断,为公平起见,还特邀巴彦胡苏生产队的同学“黄毛”做评判。最好笑的事儿在后面,那天晚上砸完所有的牛骨头,裁判“黄毛”好像中了头彩一样,迸溅得满头满脸都是牛骨髓,像刚从骨头芯子里爬出来似的, 为这,女生们都笑疼了肚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眼下,乌音嘎可连笑的力气都没有了, 等青格勒讲完只好自己笑起来,直到笑出眼泪。他的笑是装出来的,眼泪却是为女人流的,可他不想让女人看到,就扭过头去,打开岔:“呼格后来去呼和浩特做搏克教练, 还当了大官呢……”“当时他们也来找过你,请你去,你没去,不是吗?”女人说着话, 将弯在青格勒脖颈上的手绕回来,摸他的脸和马鬃似的胡须。她抬起眼睛看了又看男人,看不够似的,说,“我和你守着乌珠穆沁,守着晴晴他们,已经很满足了。”

男人捧着女人遛了一圈又一圈,最后走到这棵老榆树前,那会儿夕阳正落到大榆树后的网围栏外面,就像落在了里面,夕光从黑黝黝的树隙里闪出千丝万缕的金线,挂在那些五彩哈达上。女人和男人说,“我还要和你再系一回哈达……”

乌音嘎就在马背上,依在青格勒的怀里, 这次她要为老榆树系两条白哈达。树上本来有好多只小鸟,见到他俩也不躲闪,仍旧蹦蹦跳跳地叫,它们对这两个人再熟悉不过了。青格勒把乌音嘎举得高高的,好像他举起的是另一只小鸟,这只小鸟就把两片白云似的哈达衔到了那些啁啾的鸟鸣里,为了不让风把云吹落下来,她悉心地打了一个大大的蝴蝶结……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女人蜷回身子时便瘫软在男人宽阔的怀里。

“ 我把咱俩系在一起, 再也不分开了……”

男人就亲一亲女人的额头。

“青格勒,让我睡在这儿吧,我要天天看到这棵老树,看到它就看到了你……”

“不,乌音嘎,咱们回家,晴晴他们都回来了,在家里熬好奶茶等咱俩回去呢……”

可是……那天,乌音嘎终究还是留在老树下了,她脸上始终挂着笑,就在青格勒的胳膊弯里闭上了眼睛……男人的胳膊还没酸呢,他还想一直捧着她走呢,一直带她遛弯,东乌、西乌,甚至阿巴嘎、苏尼特、正蓝旗……锡林郭勒的草原多美啊,可是女人的眼睛再不肯睁开了……那时青格勒的眼泪比现在年轻,也比现在汹涌,落在女人月光一样青白的脸上,再滚落下来,滴到马背上,迸溅到草丛里……那天夜晚,东乌珠穆沁草地的露珠又大又密,牧人们说,那都是青格勒滴落的……

青格勒老人往嘴里灌了一口老白干酒, 那是刚刚祭祀老榆树时剩下的,“乌音嘎, 昨晚我梦到你年轻的时候了,对了,还梦到了呼格,你还用手帕为我俩擦汗了呢。今天早上有两只鹰在咱家门口盘旋,还叫了呼格的名字,它是这么叫的,”老人把胡子翘起来,嘴巴噘得像鸟喙一样,“呼——格——”“呼——格——”这副模样把躲在雪地里的乌音嘎逗笑了,禁不住伸手捶打他。

“你的手还软着呢。”青格勒痴着眉眼说。

“是你把冰雪融化了……”

“老安达再不见面就像头顶那两只鹰一样,只能在天上见了……”

“会的,呼格会来看你的,你的安达就在来东乌珠穆沁的路上呢,我都听到他的马蹄声了……”

乌音嘎这么说,青格勒就信以为真了, 他摘下帽子竖起耳朵,嚯喂,西边的方向真有马蹄“嘚嘚嘚”的声音呢!他站起身来, 遮目望去,便见到了那匹疾驰的白马,那会是谁呢,冬季的草地只剩下了牛羊马群,很少能见到人影的……

骑马的人本来是沿着车辙往冬营地方向去的,他瞥见了老榆树和山坡上的青格勒老人,便掉转马头朝这边奔来。马背上是个年轻人,瘦高挑,他是展着翅膀与白马一起飞来的,马蹄掀起团团雪屑将他和马淹没在里面,好像马踢踏的不是乌珠穆沁雪地,而是波涛翻滚的大海。眨眼间他就到了眼前, 不过他的头脸已经被白霜遮住了,这会儿就摘下帽子。青格勒老人正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呢,一时呆住了,嚯哎,没错,他就是呼格, 是年轻时像骏马一样漂亮的呼格!老人就破口喊了一句:“阿哈(哥哥),你还认识我吗,我是青格勒呀……”

“瘦高挑”从马背跃下来,“刚刚你喊我什么?”“我喊你阿哈呀,呼格安达,你不记得了吗,我是你的都亲(弟弟)青格勒啊。”“嚯噢,”“瘦高挑”抓耳挠腮,说:“我怎么会不记得青格勒呢,你可是乌珠穆沁最有名的搏克手。”“安达,你的模样一点儿没变啊,还和当年一样呢,还有你胯下的‘温都根查干,我不会还在梦中吧?” “瘦高挑”笑了:“没有,我们安达终于见面了。”

“是啊,你一晃都走了快一个甲子,” 老人紧握着呼格的手,说,“来来,我领你见见乌音嘎去,她刚刚还念叨你呢。”

“乌音嘎也在呢?美得像百合花儿似的乌音嘎……”

“你还记得她当年的模样哩,”青格勒轻轻地拍了拍脚下的雪地,“瞧,她就睡在这里呢。”回头又和雪地说,“百合花儿快看谁来了,是呼格!我的安达来了,他真的来看望我们了。”

乌音嘎就笑眯眯起来。

“我就说今天会有贵客盈门的,真让人高兴啊,我这就回家熬奶茶给安达。”

青格勒老人和他的呼格安达骑马一前一后回走的时候,那两只黑鸢又不知从哪儿飞来,风筝似的悬在两人的头顶,一路被牵回到毡房外。一老一少把马拴在了门口的拴马桩上,好似把牵鹰的线也拴在了那里,鹰便停在蒙古包的上空展着翅膀一动不动了。“瘦高挑”的个头真高,猫了很弯的腰才钻进蒙古包门,相比之下,青格勒老人只低了低头,老人家还在琢磨,是自己老了的缘故吧,竟然矮了呼格一头。

老人要熬最香甜的锅茶给安达喝,在旺旺的牛粪火膛上坐了铜锅,里边放入黄油、肉干、奶皮子、炒米,轻轻翻炒,一会儿的工夫,焦煳的香气就灌满了毡房,再将满满两暖瓶奶茶嗞啦啦地倒入锅里,毡房随即追加了腾腾热气,接着用铜舀上上下下扬起瀑布,直到铜锅开出大朵大朵的奶茶花,奶茶花上滚动着金黄的奶油花,这时再施以白雪碎似的西米丹,一锅乌珠穆沁锅茶就算熬好了。老人用乌木碗盛给呼格,彼时年轻人正在相框前端详那些黑白和彩色相间的照片呢。

青格勒指了指其中一张黑白照,对呼格说,“你瞧瞧,这是在迎接‘上海来的孩子 举行的那达慕上照的照片,咱俩就是在那次搏克赛出的名,旁边的几个伙伴你还能叫上名来吗?”“瘦高挑”点点头,说,“中间那个长头发的叫……叫黄毛,左边这位叫呼斯楞,右边的……”“嚯哎,你的记性好着呢,还记得吗,咱俩砸牛骨头,迸了黄毛一脸的骨髓油……”老人说着,堆起皱纹笑得像孩子似的。

“瘦高挑”仔细瞧照片里的呼格,他可真魁伟。“哪个是晴晴?”一张全家福映入眼帘,他问老人。

老人忙又指点,“后面一排最高个儿的就是晴晴,那会儿她该有二十几岁,就要出嫁了呢。”那是一个长辫子的姑娘,高颧骨大眼睛,笑得像朵花儿似的,看上去和乌音嘎还有几分相像哩。“晴晴后来考上了

蒙医学校,是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大学生呢……”老人不无得意地说。

“这位是谁?”年轻人指着旁边的彩色照片又问。

“这……这人我不认得。”

“那不是晴晴吗!只是变老了,我猜得没错的话。”

“你说她是晴晴?”老人使劲摇着头, “不会的,晴晴是我的孩子,还年轻着呢。”

“人都会老去的,”“瘦高挑”笑着说,“就像搏克手青格勒,当年还是棒棒的小伙子。”

“我嘛?你若再晚来两年,我就高高兴兴地去见乌音嘎了,就像当年娶她那样,” 老人捋了一把胡子,“我的呼格安达,自从你去了呼和浩特,我俩就再没有见过面,你家里都好吧?”

“都好都好。”“瘦高挑”作答。

“你为什么不问问我家里的情况啊?” 老人瞪着眼睛看着呼格,“难道分别这么多年你没想过我吗?”

“ 肯定想啊, 呼格生前一直惦念你呢……”

“你说什么?”老人一把抓住年轻人的肩膀,像一把钳子那样捏得紧紧的,“你刚才说什么……”

“瘦高挑”一时手足无措,他想避开这个话题,青格勒老人却紧追不放了:“你倒是说话呀?”

“我说,我一直惦念你呢……”         “你是个骗子!”老人愠怒了,“你刚

说的话以为我没听到吗?你竟然说我的安达死啦!那你是谁?你到底是谁?”说着话,老人操起了烧火棍,怒目圆睁,向“瘦高挑”打来,“瘦高挑”连忙躲闪,要不是他跑得快夺了门去,老爷子一定会打得他屁滚尿流的。

就在这时,门外拴马桩那儿竟有另一匹白青马凌空而至了,老人追撵“骗子”的脚

刚跨出门槛,恍惚间又见一个后生从白马背上跳下来,着实把他吓了一跳,脑子里也有点乱套,定睛再看,下了马背的后生正向自己打招呼:“请问,这是著名搏克手青格勒的家吗?”

“你是?”老爷子诧异着。

“我是你的老同学呼格呀!你认不出我了吗?”

嚯哎!又来了一个呼格!此呼格和彼呼格倒有些不同,他个头不算高,但生得像粗树桩一样壮。

这次老人有了犹疑,“粗树桩”却抢先拥住了老人,把头深埋在他的肩上,而且扑簌簌地落下了眼泪,大雨点似的泪水顷刻就打湿了老人的肩头。彼时那个“瘦高挑”并没有走远,望着眼前的一幕只有挠脑袋的份儿。

后生被迎进门里,“瘦高挑”也跟进来, 这回热闹了,家里来了两个呼格。青格勒老人已顾不得追打“瘦高挑”了,连忙给“粗树桩”盛满奶茶。这个后生可是动的真感情, 没有谁能平白无故掉眼泪,而且他与照片里的呼格对得上号,一样的膘肥体健, 一个模子刻出的高颧骨细眼睛大嘴巴,他一落座,床榻差点给他压塌了。后生端了奶茶,噗噗地吹上两口热气,偌大的乌木茶碗在他的手心里像个小小的玩具,他嘬了一小口茶,在嘴里细细地品味,奶茶的香甜随即漾到了脸上。

“这儿的奶茶可真好喝。”“粗树桩” 赞叹着。

“怕是你离开家乡太久了。”老人谦逊着。

“嗯嗯,只有乌珠穆沁的水熬的奶茶才有家乡的味道呵。”

“粗树桩”喝茶的时候,青格勒老人一直不错眼珠地看着他,越看鼻子越酸,“我就想问问你,我的呼格安达,你为什么不早回来看我和乌音嘎,你还记恨我吗……”

“我怎么会记恨你呢,”后生惊讶地摇头,“你可是我最要好的安达呀……”

“不,别看你长得又高又大,我觉得你的心眼小着呢,你把一个大疙瘩系在心里就走了,再没有回来过,你是记恨我娶了乌音嘎呢。”

“青格勒都亲,你咋能这么想你的好安达呢,你一定误会了!”

“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呀?”“瘦高挑”探过脑袋来,“我倒是想听一听。”

“两头年轻的狮子相争,当然是为了女人,不过那都是些落满尘埃的往事了,”青格勒老人仍眼巴眼望着“粗树桩”,“安达, 你还记得那些过往吗……”

……六十多年前,有两个小伙子共同爱上了一个姑娘,那就是我和呼格、乌音嘎的故事。我插班到巴拉嘎尔高勒公社时,呼格和乌音嘎已上小学三年级。呼格的阿爸当时是公社的副书记,不过他身上没有一点儿官公子气,阿爸平时对他要求很严厉,而乌音嘎从小单亲,由额吉抚养长大,所以比别的女孩都懂事得多,学习又好。那时呼格一直做班长,乌音嘎是学习委员,我则是文体课代表,因此我们仨最要好。一转眼就上了中学,我们这些半大孩子并不懂什么是爱情, 只觉得彼此愿意在一起,离别久了就想念。临毕业的一个周末,呼格找到我和乌音嘎, 相约去镇上游玩。那时还没有电影院什么的,只有供销社可去,正巧柜台里来了一批天津产的毛线头巾,红格子的,漂亮极了, 好几个妇女都在买。呼格问乌音嘎喜不喜欢,乌音嘎说喜欢,呼格就和我俩商量凑钱买下它,我当然愿意,乌音嘎却皱了眉头, 说,还是不要了吧,太贵了。呼格说,这个不要管,喜欢就买。安达就是这样的性格, 说一不二。三个人掏空了口袋还真凑够了钱,乌音嘎扎上红格格的头巾前后给我俩看。百合花儿!我脱口而出,是的,穿着白色蒙古袍的乌音嘎配上鲜艳的红头巾,简直是一朵草原上的野百合。就在那一刻,一股闪电似的东西击中了我,感觉一下子长大了的乌音嘎是那么美,美得让我的呼吸都不均匀了,我跑到供销社外大口大口地喘了好半天气。没多会儿,呼格和乌音嘎连蹦带跳地跑出来,呼格大声唤我,快走啊青格勒,我们还有一点钱,到照相馆照相去!

三个少年快乐地合了影,可剩下的那点钱只够洗一张照片的。呼格说,一张也好, 一张才显出它的珍贵,我们三个以后永远不分开,谁想看照片就到我这里来看,就当来看我。那时候我们的友谊多纯洁呀,如果不发生以后的事情。

不久,我们就毕业分别了,乌音嘎去了旗里的临时保育所做保育员,那是专门为安置“上海来的孩子”成立的,我和呼格各自回到公社参加牧业劳动,虽然三个人距离并不遥远,彼此骑上快马小半天就到对方的工作点,可因为忙于生产,见面的机会并不多。从学校一下子丢进生产队,整天和牲畜和牧草打交道,我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孤独,就想乌音嘎,想呼格,特别是“百合花儿”,无论我干什么,脑子里都是她绽放在草原上的样子。终于,打秋草前有了一天雨歇,我迫不及待地跑去呼格那儿,约上他一起看望乌音嘎。

秋雨把我俩浇得透透的,乌音嘎见到呼格和我的狼狈相哭笑不得,把自己白白的羊毛巾递给我俩擦头脸上的雨水,呼格倒不客气,接过来就拭,我可不好意思用那么白的毛巾,摘了晾衣绳上的一块布胡乱抹起脸来。乌音嘎急忙抢下,差点笑弯了腰:我的老同学,你用的可是晴晴的尿布呀!我说怎么有股尿味儿呢,我尴尬地挠了挠鼻子。晴晴就是乌音嘎怀里抱的那个牙牙学语的女婴。乎很(女儿)来的时候胸牌上写的名字,我们差点给叫成睛睛,乌音嘎哈哈地笑着说,一边教她叫我俩阿巴格(叔叔)。我拉了拉她的小手,问她喜欢草原不,她竟然能听懂蒙语,喜欢,她用汉语回答,乖巧极了。乌音嘎和我俩说,保育所要闭园了,所有的孩子都被领养了,她也要回牧业生产队去。晴晴呢?我问。这是我的孩子,乌音嘎又咯咯笑了:我要把这只小羊羔带回家去。你的孩子?呼格和我都有点摸不着头脑。是啊,我领养了她!乌音嘎抿着嘴说,她的话音里都是甜甜的蜂蜜味儿。你这么年轻就当了额吉?呼格惊讶地问。所里的阿姨都夸我这个小额吉合格呢,乌音嘎骄傲地说,回头逗弄晴晴:快叫额吉。晴晴就像小羊羔似的叫了她一声额吉,把我俩都逗笑了……“百合花儿”可真伟大,回去的路上我和呼格说, 呼格默默地骑马走,并不言语,好像想着什么心事。

那几年,草原上大大小小的那达慕和搏克赛多的是,我和呼格偶尔会在赛场上见面,闲聊的时候,我就和他谈论乌音嘎,夸她的心灵像泉水一样干净,夸她的两条又黑又长的大辫子,还有她的眼眸里都是草香味儿,特别是她扎红格围巾的样子……你爱上乌音嘎啦?呼格忽然问我。那个年代“爱” 这个词是羞于说出口的,特别是我们三个这种老同学关系。不,我只是说一说而已,我说。那就好,不当真就好……呼格撂下这么一句不着边际的话。

转眼第二年初春,呼格忽然来生产队找我,从兜里掏了一瓶草原白撴在草地上,又抓出一把糖块递给我,说:青格勒,我有好事和你说啊,安达俩要好好庆祝一下!我盘腿坐在他身旁,急急地问他:什么好事呀, 快说出来,让我替你高兴高兴。先喝一口! 他举起酒瓶咕咚了小半截,用手掌抹了一下瓶嘴递给我,我一仰脖也干掉了两指:别卖关子了,快说呀我的阿哈!呼格当时眼睛亮闪闪的,和我说:知道吗,我和乌音嘎要订婚了……

那一刻我震惊住了,大张着嘴巴问他:

你说和谁……我和“百合花儿”要订婚了, 为我俩祝福吧!呼格大声地重复着。我的脑袋好似被鞭子抽到了,鞭梢像条蛇一样在我的眼前扭动,发出嗡嗡的响声:可是,可是之前从没听你说过喜欢乌音嘎呀?我可爱的都亲,其实乌音嘎和我早就有这个意思, 只是年龄不到……

呼格又说了些什么我一句也没听清,只夺了门去,跨上马背一路漫无目的地飞奔, 一股莫名的痛苦和悲伤像天上的乌云一样淹没了我……呼格说得没错,其实我早该猜到呼格和乌音嘎彼此喜欢,他俩有时不经意对视的眼神都不一样,长我两岁的安达肯定会俘获“百合花儿”的心,他比我成熟也比我有城府,做事果敢无畏,而且他有很高的理想,这些都是我所不及的……

呼格收获了爱情,事业也如日中天了。那几年他越来越有名气,在东五盟搏克大赛上获了头奖,赢得了“温都根查干”;去自治区参加比赛拿了魁首,被评为劳模;甚至到了北京,连毛主席都接见了他。呼格再比赛出场时就要三唱长调颂词“乌日雅”了, 那可是重量级搏克手最为荣耀的登场仪式。而与他相比,我却似天亮时的星星越发黯淡了。就在这时,传来了他要调到呼和浩特当搏克教练的消息……

为什么所有的喜鹊都落到一家的枝头? 说实话,那时我对自己的安达有了嫉妒和怨恨,更有一种自卑作祟,我开始远离他,有意和他中断了联系。直到有一天,乌音嘎骑马来找我。再见到她,我的心里已是五味杂陈,我和她背靠陈年的草垛,望着天边火焰山似的云霞和金闪闪的夕阳。晴晴好吗?我神情落寞,嘴里咬着草棍问她。乎很会骑马了,蒙语说得也好,每天追着羊群跑,和五条牧羊犬都做了朋友。乌音嘎止不住笑,脸上溢满了做额吉的幸福。乌音嘎这次来并不是为我。呼格要我把晴晴留给额吉,跟他去城里,我不会那么做,晴晴那么小就失去了

父母,我再撇下她,她又成了失孤的羊羔, 多可怜啊,一想到离开她我的心就像刀子割一样疼……乌音嘎眼里闪着泪花:再有, 青格勒,你没闻到沙子里的气味吗?我感觉风向要变了,城里更会起风的。乌音嘎后面说的这些我并不能懂,只是认为她的话准没错。

送别乌音嘎时我的心还疼疼的,一直望着她乘马远去的背影。我想了一夜,还是拧过自己去找呼格。呼格见了我又倒奶茶又拿果干的,和他的热情相反,我表情冷淡,直截了当地与他说明了来意。呼格那会儿说话已俨然像个城里干部:那是光明的前途,对我和乌音嘎的未来都很重要。可是你要把乌音嘎和晴晴分开吗?听我说青格勒,我们都很喜欢晴晴,不过现实要我们做出选择。乌音嘎说没人能把她和晴晴分开……可也没有人能阻挡一只鹰飞得更远,呼格锁紧眉头瞅着我:换作你,你会怎么做?我吗?我当然会留下来,和乌音嘎在一起。我一字一句地说。

呼格和乌音嘎的矛盾就此而起,不断升级。那会儿,呼格就像一匹急躁的儿马子, 他弄不懂乌音嘎的执拗,乌音嘎也劝阻不了他,两个人只能大吵特吵,订婚事宜也一再推迟。乌音嘎伤透了心,经常骑马来找我, 与我诉说心里的苦闷。有一次恰好被呼格撞见,那时狼群成灾,他作为比邻公社的代表到我们生产队开会,商讨打狼的事儿。那次乌音嘎是被我邀请来的,我和她说要看看晴晴。我积攒了好多糖块、果子和酸奶干, 给晴晴揣了满满两口袋,乎很乐不可支,屁颠屁颠地在营地里跑来跑去。我要去河边打水,她问我,阿巴格,我能赶车吗?当然好, 我把牛缰绳和鞭子交给她,她像模像样地盘腿坐在车辕前,把赶牛鞭挥得啪啪响,乌音嘎看在眼里就湿润了眼眶。回来的路上,我和乌音嘎陪晴晴嬉戏,被水车淋得满身都是水,两个大人和一个孩子打闹成一团,笑得像水车荡漾出的水花。青格勒,你能做我的阿爸吗?晴晴忽然停下来,睁着一双天真的眼睛问我,我一时愣住了,望了望乌音嘎, 说,当然没问题,你就是我们的女儿……就在这时,我瞥到了呼格的身影,呼格也远远地看到了我们,他骑在马背上停在那里, 一直等我们走到近前,他目光似雾,上下打量了我俩一番,一句话没说便打马而去。乌音嘎想喊他,张了嘴又咽了回去。呼格为什么没搭理我们?晴晴噘着小嘴问。山后面有狼,阿巴格急着追狼去了,乌音嘎对晴晴说……从那以后,呼格安达开始猜疑起我和乌音嘎来。

这事儿没过多久,一天,两位穿“四个兜”的同志找到我们生产队,一见面就说, 小伙子祝贺你!我正摸不着头脑呢,一旁的巴根队长说,组织上刚刚来旗里考核过你, 要调你到自治区搏克队去当助教呢。当助教?我听了一脸的诧异。这还要感谢呼格同志,是他推荐的你。其中一位戴瓶底眼镜的干部说。对不起,我只想做个牧民!我对他们说,提起马鞭转身钻出蒙古包去。

我的呼格安达呵,你是担心我和乌音嘎才如此这般的吗?那你就大错特错了呵,虽然我也深深地爱着乌音嘎,可那爱是金子, 容不得一点儿沙子的。而且我对那两位同志说的就是心里话,我是草原上长大的孩子,认得乌珠穆沁的每一座矮山,每一条小河,甚至每一根牧草和所有的牛马羊群,却对城市一无所知,离开这里,我连一只蚂蚁都会想念……

这事儿过了很久,深秋的一天,呼格匆匆而来,把我堵在了打秋草的营地。他一脸憔悴:青格勒,我要和你好好谈一谈。我有些不解,不过还是放下家什和他走到旁边的红柳丛里。我知道你还爱着乌音嘎,她也喜欢你,呼格说,为了乌音嘎,我去城里的事儿一拖再拖,可绝不能再拖下去了,我知道说什么都没有用,今天就用搏克的方式做个决断吧,你输了就不要再接近乌音嘎,我输了就把乌音嘎让给你,包括我的“温都根查干”。这话能出自呼格之口,我觉得他真的疯了,他不仅污蔑了纯洁的乌音嘎,还污蔑了我们仨的友谊。我对他说,我可不稀罕你的什么白马,更不想因为你这个荒唐的理由与你交手。可他不依不饶,冲上来抓住我的衣领与我撕扯,我当然也不会示弱,便拉他到草地上较量。

我俩的举动唤来了劳作的牧人,不到熬一锅茶的工夫,围观的人群已经里三层外三层了。呼格是带着愤懑来的,所以一开始就发起猛攻,他的块头比我大,胳膊腿也比我的粗,凭力气我肯定拼不过他,但我心境比他平和,能耐住性子与他周旋。那天我俩都没来得及换卓德格(摔跤服),他一抓我的肩头和臂膀就破开一条口子,让他总不能抓实,不多会儿,再看我的蒙古袍已经像脱毛的骆驼一样褴褛了,稍一动就浑身布条乱飞。人们忍不住哄笑起来,我索性扯掉那些碎布,呼格见状也甩掉了衣服,俩人赤膊上阵,头顶头肩盘肩,四条象腿趟起的尘烟一扬很远,像极了两头牤牛顶架……呼格来挒我的腰带,我躬起腰尽量躲避他的手,他再前倾就露了破绽给我,我顺势卡住他的脖子,让他有力气使不上,俩人僵持了好半天, 等他得空抽出头来,又是一阵进攻……那天,呼格求胜心切,我则采用熬鹰的方式熬他,以守为攻,解他的招数,化他的力,让他的攻势慢慢瓦解。搏克不同于其他摔跤形式,不可抓抱对方的腿部,不可跪摔,只能脚下使绊,运用上肢捉、拉、推、扯、压的基本技术,在双方较量中却可演变出上百个动作,数不胜数的技巧,最终使对方膝盖以上任何一个部位着地即为赢者。我俩那天从早晨僵持到晚上还都像两座山似的站立着, 谁也没能把对方摔倒。周围几百米的草原都快踩踏成了沙地,流下的汗水差点和了泥, 头顶的太阳也累了,打着哈欠落下山去,可

围观人们还没散呢,还兴致勃勃地与满天的星星挤在一起巴望我俩呢。这时的呼格终于不再逞能了,不得不老老实实地对付我。月亮升起来了,那天的月亮可真圆,像专门为我俩照亮似的,我和呼格又重新振作,先在月亮外面摔,后来又到月亮里面摔,十几个回合后又被月亮抛出来,在月亮下面摔…… 扎勒噶老人头顶着一大堆星星劝阻我俩:你们两个一对好安达,不行就合了吧?可两头牤牛眼睛还红着呢,还没嗅够对方的汗泥味儿,不能就此罢休,就要这么支着缠着顶着……说起来我和呼格那场搏克真叫人难忘,我俩没摔得地动山摇,但也把乌珠穆沁的草地翻了个儿,最后摔到什么时候了呢, 对,我俩把星星一颗接一颗地摔到天外去, 把云雀和百灵鸟都唤醒了,代替了星星在朝霞里满天啾啾地叫,这个时候,呼格和我的招数也都用尽了,我忽然想起搏克中一个古老的战术——“揾得勒”,那是四两拨千斤的技法,就用这一招结束了争斗,呼格被我重重地摔倒在地……

说话间,一整锅的奶茶被“粗树桩”喝见了底,“瘦高挑”只溜了一点缝。“粗树桩”拿着空碗,他把碗底的炒米肉干也舔得干干净净,一边乐呵呵地听着青格勒老人讲这些过往,不插话也不争辩,仿佛听到的是别人的故事。

“青格勒,你真能!”“瘦高挑”禁不住冲着老人竖了竖大拇指。

对了,呼格说他输了还要把“温都根查干”送给我,所以那天清晨,他扒拉扒拉屁股把衣服往肩上一搭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在后边一再呼喊他,他也不理……作为安达,我怎么会要他的马呢,第二天一早就派快马手给他送还了。既然呼格没赢得了我, 我当然可以和“百合花儿”约会了,不过那会儿他和乌音嘎已经分手——是呼格提出的,谁能阻止得了一只鹰飞去远方呢。这个时候我得去争取我的爱了,我不会再把机会留给别人。我花掉半年的工分,从供销社为乌音嘎和晴晴买了一个特殊的礼物——上海产的半导体,那是草原上最新鲜的物件。因为是晴晴的故乡,乌音嘎对上海充满了向往,总说等乎很长大要领她回去看一看,我记住了她的话,就想让她早点听到“上海产” 的声音。我快马到了乌音嘎的住处,那会儿她正和额吉学缝纫,给晴晴做冬季穿的羊羔皮袍,看到我来高兴极了,忙唤晴晴过来。我把天线拔到最高,把旋钮试着调到一个频段,里边便传出了吱吱啦啦的儿歌……晴晴捧着它别提多好奇了,看了前面看后面,一心想找出唱歌的人儿来,把乌音嘎逗得哈哈大笑。

那天傍晚,额吉和晴晴去给母羊挤奶, 我和乌音嘎到莫日格勒河边散步,晚风猎猎地吹,我的心情像远天一样朦胧,好似喝醉了酒一样。终于,我鼓起勇气,诚诚恳恳地对她说:乌音嘎,我想做晴晴真正的阿爸, 你同意吗?乌音嘎望着我,眼目像河水一样波光粼粼的,她懂得了我的意思,拉起我的手,冲我使劲儿点点头,说:做晴晴的阿爸, 你比呼格适合。

多么幸福啊!那天晚上,我依依不舍地告别我的“百合花儿”时,她抱着晴晴站在蒙古包前,在月亮和星星下面目送我, 我翻过一个山坡,站在马背上还能望到她星星一样闪烁的身影……我的泪水啊,从西乌珠穆沁一直流淌到东乌珠穆沁,马蹄却欢快得像一片夜幕里的流云……我一边流泪一边想,如果呼格真爱乌音嘎的话, 会为这个结果欣慰的,因为我是他的最要好的安达呀,由我来照顾“百合花儿”他应该放心得下……

呼格就要远行了,预订在立冬那天搭车走。巧的是就在头天晚上,乌珠穆沁下了一场白毛风雪,事先乌音嘎听到了天气预报, 还为呼格的出行担心呢。嚯哎,雪下得可比半导体里说的大多了,整个天地都成了混混沌沌的一锅雪粥。许是受了风寒,晴晴病了, 额吉和乌音嘎给她喂了蒙药,用雪水搓洗额头和脸蛋,用加热的盐袋敷脚,想尽了办法, 可晴晴还是高烧不退,浑身像着了火一样滚烫,而且一度晕厥,不停地说着胡话。那会儿已是夜晚,风雪拦路,哪儿都辨不清,乌音嘎和额吉正焦急万分呢,毡房门开处,呼格来了。乌音嘎惊讶地望他,呼格低声说, 我是来与你和额吉、晴晴告别的。说了这么一句,就扯过羊皮被裹起晴晴上了马背。乌音嘎后来说,呼格策马消失在雪夜里的背影真像一只鹰……那次真的赶巧,要不是呼格来得及时,医生说晴晴肯定会烧成肺炎。没想到呼格临走还做了一件大好事……

雪晴已是两天后了,我和乌音嘎去送呼格,顺便感谢他救了晴晴。我俩赶到他所在的生产队,可偌大的营地里只剩下“温都根查干”在啃雪,社员说他天不亮就徒步走了,因为救治晴晴,他错过了来接他的卡车……

“瘦高挑”站将起来,他的头都要顶到蒙古包的陶脑天窗了。“两只鹰和一朵百合花儿的故事。”他感慨万千地说。

此时满膛的炉火映红着“粗树桩”硬朗的脸庞,他还是那幅笑意融融的样子,露着一口银光闪闪的牙齿。

“刚刚你说的这些也没有怨恨呀?”“瘦高挑”问老人,又拍了拍“粗树桩”的肩膀, “听起来呼格同志也不赖嘛!”

青格勒老人努力从回忆中走出来,一边捶着腰背一边从相框后抽出一张残缺的照片,重坐回炉火旁递与“粗树桩”呼格,说: “我心里的疙瘩源于这个,这么多年了,连乌音嘎走时都没有心安。呼格安达还记得它吧,咱们仨的合影,是你走后第二年我们收到的。那时晴晴有六七岁了,我真正做了她的阿爸,一天,马背邮递员送来这封信, 是晴晴打开的,一边喊我:阿爸快来看,是

你和额吉的照片呢!乌音嘎先前还奇怪着, 等她拿到照片就哭了,我见了也一句话说不出……我的安达呀,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从三个人的照片里剪掉了自己,你这只鹰怎么长了一颗麻雀的心哪……你可知道,我和乌音嘎对你只有默默的祝福……”

“听我说,青格勒爷爷……”“粗树桩” 这时就握住了老人的手。

“你叫我什么?”老人家木愣愣地瞧着眼前人。

“我叫您青格勒爷爷,”眼前的后生变了腔调,“话说到这儿,我得和您唠实嗑了, 我的名字也叫青格勒,是爷爷以您的名字为我命名的,这回您该知道我是谁了。”

“莫非……你是呼格安达的孙子?” “粗树桩”使劲点点头。                     “嚯唉,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呀?”

老人胡子乱颤着说。

一旁的“瘦高挑”接过话:“您再好好看看我是谁?”

“你个臭小子!真以为我老糊涂了吗? 我早就认出你来了,晴晴的小儿子呼格,你也是我以安达的名字命名的……”老人家冲着“瘦高挑”吹胡子瞪眼睛。

“瘦高挑”禁不住笑。

昨天在青城机场,小青格勒打电话给小呼格,说他要从呼和浩特来,先到西乌旗祭祀敖包,再到嘎查来看望青格勒爷爷。是晴晴额吉出的主意,要小青格勒冒充呼格安达,为的是想唤醒老人家的记忆。要知道, 就在几天前,老人家把一直陪伴在身边的晴晴当陌生人赶走了,说什么都不认她,就像一头赶儿女出群的老公马。这不,一早小呼格就来通风报信,没想到的是,老人家糊涂得连他这个外孙子都认不出了……

“你俩这么说,我的脑袋就像雾散去一样清亮了,”老人转过身来,小心地问后生, “你爷爷呢,他好吗?”

“您的呼格安达他……他多年前就离去

了,”后生说着,从背包里翻找出一个纸包来,“对了,爷爷要我有一天把这个捎给您。”

“那是什么?”青格勒老人接过来,一层一层地打开来看,嚯唉,那正是裁掉的呼格……

“我要与您说的,就是照片背后的故事——呼格爷爷到城里只过了一个寒暑,一帮人就开始日夜审查他,还连累了不少身边的同志。他们从爷爷的笔记本里翻出这张照片,问上边的人是谁。呼格爷爷当着他们的面剪下了自己,和他们说——那是他最恨的两个人,一个是他的未婚妻,一个是他的安达,结果他的未婚妻却被安达抢了去……审查组打电话给乌珠穆沁,证实了呼格爷爷的说辞,这才没再深挖下去……”

“这……这可是真的?”青格勒老人睁大了眼睛。

后生点点头:“呼格爷爷后来是从垃圾桶捡回的它,偷偷寄给了你和乌音嘎,那可是你们最珍贵的记忆……”

老人握着照片的手臂就抖动起来,一时间老泪纵横了。

“呼格爷爷还有个秘密一直隐藏在心底,就是他找您摔跤那次。在这之前,当公社副书记的阿爸就出了事儿,呼格爷爷预感不妙,他不想再拖累乌音嘎,所以搏克最后的输赢早就在他心里了,但又不能假摔,爷爷知道您的脾气,他要让您赢得干净、光彩, 让牧民心服口服,这样您就可以无所顾虑地追求乌音嘎了……”

毡房里沉寂了片刻,老人打开炉壁给灶膛里加了几块牛粪,压哑了吱吱叫的炉火, 也压哑了自己的啜泣。

“后来的后来,呼格爷爷中断了很多年搏克,吃了很多的苦头,以至于落下了风湿病,直到中年以后才又回到城里,重做的搏克教练,可他退休后老毛病就犯了,一度卧床,一只骄傲的鹰不想让草原看到自己折断翅膀的样子,所以再没有回来……爷爷

病重后不能摔跤了,所有的儿孙里,他说我最像他,因此打我六岁起他就教我搏克, 等到十六岁便把我送进了体校。现在我和您的外孙小呼格一样,也是小有名气的搏克手了。不过他老人家生前从没夸奖过我,总是说——我的乖孙子,像你这么大我早就身经百战了,那时乌珠穆沁的天空上有两只鹰, 一只是青格勒,一只是呼格……直到爷爷临终前还拉着我的手说,你长大了一定要替我去看望青格勒和乌音嘎,我想他俩呢。所以,这次我到故乡来,就是为了了却爷爷的遗愿……”

“ 呼格安达受苦了, 是我错怪了他啊……”青格勒老人叹息着,“不过话说回来,他要留在乌珠穆沁就没有我和乌音嘎这个家喽,”老人噘起了嘴巴,一副不开心的样子,回头又含泪而笑了,对年轻人说,“说是说,我青格勒不会那么小气的,若是安达和乌音嘎在一起,我会伤心也会嫉妒,但更会真诚祝福他俩的,只要乌音嘎幸福,青格勒什么都可以做……”

后来,老人就用胶布把照片一点儿一点儿修补在一起,照片里的人也完整了,从左到右依次是乌音嘎、呼格、青格勒……老人看了又看,最后把照片端端正正地放在了相框上,和两个后生说,“我就说嘛,呼格一定会回来看我们的……”

“是啊,爷爷也说,草原上没有解不开的疙瘩……”

透过门窗外望,拴马桩前的三匹马正突突地打着响鼻,而天上的鹰还停在那里。奶茶喝透了,青格勒老人浑身蒸腾着汗气,“我要洗洗澡,孩子,我心里压着的石头掀去了, 身上轻松多了,你俩要不要一起洗?”

“洗澡?”后生面面相觑,“爷爷您要在哪里洗澡?”

老人指指蒙古包外:“去外面,到雪地里,洗过澡我给你俩煮整锅的手把肉吃。”傍午的太阳像女人一样温柔呢,寒风

却更硬了,长了狗鱼刺似的,扎在哪儿都疼疼的。三个人骑马走,天上的鹰也跟着走, 那条看不到的线就握在老人的手心里。“瘦高挑”触景生情,“外公您有所不知,我和小青格勒还是青城体校的同学哩,这不说,连我俩胯下的白青马都出自乌珠穆沁一个种马场,都是‘温都根查干的后代呢。” 老人用套马杆那么悠长的目光望着后生, “多好啊,草原上的一切就是要代代相传的。”

翻过山坡,眼前是一处朝阳又背风的雪窝子,迈进去马上没到大腿根。

“您是要用这雪洗澡吗?”

“是的啊,当年呼格安达和我每到冬天都是这么洗澡的,我可一直坚持洗到现在。” 老人脱掉棉袍,褪下羊皮裤,甩去毡靴,窝子里的雪可真干净,颗颗粒粒,闪着钻石的光,又绵软得像白糖,融化到身上就成乳汁状了。老青格勒的体魄不再健硕了,可胸膛仍然宽阔,上面还可以跑一驾马车。他捧起一捧一捧的雪搓洗着身子,因为冰冷的刺激嘴里不断发出咻咻的嘶吼,仿佛他是一头老熊,正在冰水里扑通扑通地捕鱼。两个后生受了感染,也一件一件褪去衣物,他俩可真是两头青牤子,直接把雪窝子压塌了。

“ 真舒服啊, 我还从来没这么洗过澡!”“粗树桩”打着寒战,兴奋地呼喊。 “呼格爷爷早该教会你的,我的孩子,

搏克手就要用冰雪洗澡,到荆棘地里摔跤, 还要一个人赤手空拳走一回野狼谷,那样才能历练搏克的毅力和胆量呢。”

“青格勒爷爷,我还想向您请教那个技法呢。”

“什么技法啊?”老人用雪团擦洗着头发,上面正徐徐冒着热气。

“就是您最后一招制胜赢了呼格爷爷的‘揾得勒。”

“亏你还记得,”青格勒老人乐和了, “说起这个技法还是都仁扎那(清末著名搏

克手)使用的呢,那可是乌珠穆沁真正的大象……不过,我的孩子,这个招数是要实战才能演练的。”

“这……”后生为难起来。

“别急,我倒想和你比试比试,叫我的外孙小呼格做裁判,”老人拍拍臂膀上的肌肉,“我有些年没摔跤了,胳膊腿儿痒痒呢。”

“可您的年龄……”                             “怎么?蒙古搏克有年龄限制吗?”老

人翘起了胡须。

恭敬不如从命,两个后生随老人钻出雪窝……

一老一少就在雪地里扑腾起来。先前是一些雪屑小打小闹地跟着起哄,接下来团团雪雾就来凑热闹,像小呼格那样围着俩人转来转去,再一会儿竟漫天飞舞起了鹅毛大雪。老少三人误以为这大雪纷飞是他们折腾起来的,后来才明白原来是真下雪了,扑扑簌簌的雪片很快遮蔽了天地,却遮蔽不住天上的黑鸢,更遮蔽不住地上的搏克手。搏克手如同鹅卵石一般的肌体根本挂不住雪,即便得了空当落上去也很快被融化掉,就像落到烧烫烧红了的炉筒子上……

几十个回合后,老人使出了那招“揾得勒”,不出所料,“粗树桩”一个翻滚仰倒在了雪地上。老人知道后生一直在假摔, 他也是,对自己的后辈就要爱护,要不这肉皮还嫩着的孩子早就该倒下了,他这么想着……

“青格勒爷爷的技艺不减当年啊!”后生摔疼了屁股,哎呦哎呦地叫。

“外公,您这个技法就是传说中的‘揾得勒吗?”

老人伸手把后生拉起来,一边大口喘着粗气,“傻孩子,我还没用那个招数呢……”

这时雪下得更大了,有点铺天盖地的意思,可头顶上的黑鸢还盘旋不去。两个后生为老人披上衣物的时候,老人正仰起脖颈望着雪空中的黑鸢,它俩仿佛越升越高了。

“孩子,你听说过那句话吧——在锡林郭勒,若遇到两个乌珠穆沁男人,其中一个必定是搏克手,”风雪把老人的话吹得颤颤巍巍的,“所以从古到今,乌珠穆沁出了不少有名的搏克勇士,像天上的群星似的,牧民就以最勇猛的阿尔斯楞(狮子)、扎那(大象)、哈尔查盖(雄鹰)、雄呼尔(海冬青) 为他们命名,不知情的人还以为那是赞誉他们力量大和技艺超群呢。不,不,那只是一棵大树的树冠,它下面长着粗壮的树干和根基哩……”

后生虔敬地看着老人。

“所以孩子,我要和你俩说的是,其实搏克里本没有什么‘揾得勒,有的只是勇气、宽容和爱呵,只有飞得像雄鹰一样高, 宽广得像草原一般的男人,才配得上做真正的搏克手……”

话音和雪花一起落在肃冷的乌珠穆沁雪原上。两个后生不约而同地举起目光,与老人一同望向乌珠穆沁的天空,漫天的雪隙里,那两只黑鸢已渐渐模糊,变成了两颗高远的黑点……

(海勒根那,作家,现居内蒙古呼伦贝尔)

责任编辑:冯 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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