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天晚上,九点来钟,我往小区这边走, 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噔噔噔,噔噔噔。一回头,我看到一条狗,黑色的,贵宾种。“你在跟着我吗?”我停下来,问它。它噌地跑到我前面,又跑回我身边。好像真的在跟着我哦。我心里面想。看这小家伙的样子, 像流浪狗,又不像。流浪狗通常没那么干净、圆润。要说它有多干净、圆润,也没有。我抬眼张望,没看到有疑似他主人的人。当时,我身前身后的路上,只有两个步行的人,都行色匆匆,目不斜视。确定了, 是流浪狗。
我是爱狗之人。每次看到流浪狗,我都会心疼。有一次,在一个十字路口,我看到一条流浪狗往车流里跑,看得我惊心动魄。直到它安全跑到人行道上,我才放心赶路。出门,我常特意在包里装一根火腿肠,只为可以在路上随机投喂流浪的猫、狗。不巧, 今天我包里没揣火腿肠。
但我可以找女朋友送点吃的下来啊。我养猫,刚好前几天买了猫罐头回来。那种罐头,通常猫狗都能吃。更何况,流浪狗往往都是饥不择食的。对啊!就让女朋友赶紧送一个猫罐头下来吧。我拨通女朋友的电话, 告知她有条流浪狗跟着我。她比我还激动, 问明我的具体位置,往我这边赶。
她激动,是因为我们曾说过,如果哪天有条流浪狗跟着我或她,那说明我们跟它有缘,就可以收养它。是的,是“可以”,不是“应该”,更不是“必须”“一定”。我们想养一条狗,却迟迟拿不了主意。曾经,我们养过一条狗,因医疗事故去世了。宠物医院承认是他们全责,我总还是自责。到现在,我都没缓过劲儿来。我没做好再养一条狗的心理准备。然而,如果有一条流浪狗跟着我们,那就天意难违,我们就——可以养。
跟女朋友打电话的那两分钟时间里,狗跑开了,四条腿像装了四个弹簧,跑得快极了。等我打完电话,它已跑到了我前面五十米开外。再往前跑一点,就是我们小区正门口。我疾步往前追了上去,正好跟它同时来到小区门口靠着这一侧的人行通道口。有个男人,跟我年纪相仿,拿出门禁卡,刷卡进小区。通道闸门被他刷开,他快步进小区, 狗紧跟在他身后跑了进去。这个男人是它主人?我一边思忖,一边想趁着闸门还没关进小区。慢了一步,闸门啪地关了。我只好贴着闸门站着,把手伸到裤兜里找门禁卡。摸索了半天才想起,它被我放在包里了。我拉开包链,找出卡。我在包里找卡的时候,是低着头的,等我抬头进入小区,狗和那男人都不见了。我看到保安在跟对讲机说话: “ 一个狗娃儿进小区了。”保安的话让我觉得,那个男人,不是狗的主人。
女朋友过来的时候,我正在大门东侧的绿化带旁走来走去。刚才,我看到那个男人和狗进门后是往东侧走的。这一片绿化带, 是高度未过膝的稀疏灌木,借着小区外面的路灯光,可以看清楚里面的光景——狗不在
这片绿化带里。女朋友拿着一罐猫罐头,我和她在小区的东部走了好一会儿,找狗,找不着。我们两个人揣着遗憾,打道回府。
在一楼等电梯,一侧的楼栋小门开了, 进来一个神情机警的女人,那条狗,对,就是它,居然跟着女人进来了。我们三个人, 加上一条狗,站在那儿等电梯。狗对我和我女朋友视而不见,围着女人转圈,抬着脸看女人,冲她摇尾巴。不明情况的人,看它对女人摇尾乞怜的样子,一准觉得她是主人。我的确也被它弄糊涂了,疑惑地问女人:“这是你的狗吗?”女人戒备地瞥了我一眼,漠然地冲我摇头。电梯门开了,我和女朋友都没有急于进去,女人先进去了。狗跟着往里冲。女人发出一声惊叫,声音里充斥着惊恐, 惊恐里挟着气愤,气愤里夹杂着嫌弃。狗愣了一下,电梯门徐徐关闭。狗醒觉过来,要趁着电梯合拢前的最后一刻冲进去。我忙喊狗:“别进去!”狗听了我的话,在电梯合拢的瞬间,低下头,转过身,失落地往门厅那儿走。
我坐在门厅的沙发上,拉开罐头盖,喊它来吃。它过来嗅了两下,伸出舌头舔了舔, 走开了。猫罐头不合它的口味?它不饿?它是个挑嘴的货?我在心里琢磨着它,听到女朋友说:“你俩还真有缘分呢。”我反问: “为什么这么说?”女朋友答:“你看,刚才它在小区外面跟着你,然后你俩失散了。可是呢,过了一阵子,它和你在咱楼栋的电梯口又碰面了。”我明白女朋友的意思,这个院子里有十二栋楼,它能准确地来到我家所在的楼栋,这可不是一般的巧合啊,可见, 我和它不但有缘分,而且缘分不浅。“要不, 我们把它收养了吧?”女朋友说。要不要收养它呢?我问自己。我给不了明确答案。我当然不嫌弃它是流浪狗,我是真的没有做好再养一条狗的心理准备。就算现在有一条世界上最漂亮、最乖巧的狗,来到我面前, 请我收养,我也会克制心动,保持理智。先前的狗意外离世,对我造成的心理阴影太大了,虽然我那么爱狗,也很想再养狗,但在这件事上,我是极其省慎的。
高而宽阔的落地玻璃伸缩门发出弹开的声音,紧接着,它缓缓往一边缩去。从外面进来一个男人,推着一个置物车,里面坐着他的狗,狗穿着红裙子,头上扎着蝴蝶结, 被打扮成娇俏小公主模样。我脚边的流浪狗大概是雄性,看到同类,且是异性,就亢奋起来,跑向那人和他的狗,蹦上蹦下地狂吠。那男人被这条突然出现的狗吓住了,停在玻璃门里,僵着脸干笑着,不知所措。他的狗则跟着狂吠不止。男人反应了过来,脸上的笑脸顿然消失。“你们怎么回事?”他脸上怒容顿现,冲我和我女朋友呵斥。他为什么这么问?我正疑惑,就见他已推着置物车走入了电梯口的走廊。我和女朋友面面相觑, 然后,我理解到这人为什么生气了——他把这流浪狗当成了我的狗。遛狗不拴绳,可不是找骂?
我认为让这条流浪狗继续待在门厅里, 是不妥当的。如果我和女朋友继续陪它待在这儿,难免又要被回家的业主误会。我决定请它离开本楼栋的密闭空间,回到院子里去。它似乎懂得我的意思,我刚把玻璃门摁开,它就跑了出去。“我看着它,你去买根火腿肠,回来喂它。”我对女朋友说。我还是想让它吃点儿什么,火腿肠不是猫罐头, 它一准是爱吃的,没有狗不爱吃火腿肠。女朋友飞快地走开。我们楼栋就在后门边,后门口就有一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
在女朋友把火腿肠买回来之前的这几分钟时间里,狗先是跑出我们这栋楼的台阶, 站在下面的院路上,四处张望。它不看我, 就是四处张望。小区夜晚的灯光很漂亮,映照得这狗的毛色黑得透亮。我当然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但我此刻觉得有一个名字适合它:黑银。“黑银,你不要乱跑,一会儿吃火腿肠。”我叮嘱它。我担心一会儿女朋友回来,它却跑没影了。事实正如我所担心的那样,它开始狂奔起来。
有个小伙子在小区里跑步。他跑到这儿的时候,黑银张望的目光落到了实处——它盯着他,随后,跟着他跑了起来。我本想把黑银追回来,但我约好在这儿等女朋友,怕她回来找不到我,便只好看着它跑了。不一会儿,小伙子领着黑银进入了前面的树影, 不见了。
女朋友拿着一根火腿肠回来,黑银早已不见影踪。我们正不知要不要继续找它,小伙子跑回来了,后面紧跟着黑银。我们小区里面有一个 S 形状的露天观赏泳池。泳池外的院路,构成了最小的跑步圈。我的意思是,在我们小区里跑步,有各种跑法,有大圈、中圈、小圈供跑步者绕,就算小伙子跑的是这个以游泳池为中心的最小圈子,黑银也已经跟着他跑了三四百米了。我的天,它对这小伙子,可真是痴迷呢。
我还没来得及喊黑银,它已经跟着小伙子跑远了。看来,它要跟着他跑下去。我撕开火腿肠的外包装,把它搁到路旁。三分钟后,黑银跟着小伙子又跑回来,老远就闻到了火腿肠的味道,冲过去,叼起来。忽然它似乎想起,自己是在跟着小伙子跑步的,便丢下火腿肠,又跑了起来。小伙子已跑入那个树影里,与此同时,另有一个跟我年龄相仿的男人,出现在黑银的前方。有那么一瞬间,黑银犹豫了:是选择跟小伙子跑,还是跟新出现的这个男人?它很快决定:跟着后者。只见,那男人匆匆向我家的邻楼走去。要不了几步,他就走进了那楼的外部门厅, 站在玻璃门边刷门禁卡。门开启后,他进去, 黑银欢快地跟了进去。
我和女朋友尾随过去,途中,经过那根火腿肠,发现它完好无损。我和女朋友来到那玻璃门外,向里张望。我们想知道,黑银这次会不会跟着进电梯——那男人显然不怕狗。等了足有五分钟,我们没见黑银出现
在里面的门厅里。这就没有疑问了,它进了电梯。此时,我确信,黑银一时半会儿是不可能从这栋楼里出来的了。因为,进了那电梯,要想回到一楼,对一条狗来说,不是那么容易的。尽管,黑银显然是狗类中最聪明的那种狗。
在家里,我和女朋友花了很长时间来讨论黑银。女朋友一直问我为什么不把它弄回来收养。我不收养的内因,她很清楚,但她仍有疑问,这只能说明:这个内因,并不具备极强的说服力。“你是不是觉得,它对你不专一?”女朋友问。我想了想,觉得她说的不一定全对,但也不是全无道理。试想, 如果在我发现身后的它之后,它一直坚定地跟着我,而不是不停更换跟随者,我会不要它吗?不,果真如此,我一定会把它带回家。我甚至发觉,我有点嫉妒那个小伙子。黑银对他比对我上心多了。我甚至不能确定黑银跟过我。不是吗?当时,我刚一发现它,它很快就跑了。是的,它在我眼皮底下,就追随过五个人——与那个男人一起进门、与那女人一起进楼栋、跟着那小伙子跑了那么多路、跟着另一个男人进了他们的楼,而我,只是一个不确定是否被它追随过的人。可是,我是不是对黑银要求太多了点?我还不是它的主人,就要求它对我一往情深?
第二天上午,我在家里休息,起床晚了点。拉开卧室的窗帘,看向楼下的院子,我吃惊地看到,黑银正在泳池那一侧的路上, 跟着一个进来送外卖的人跑。女朋友已经出门上班了,我给她打电话,告诉她黑银还在院子里,她有些吃惊,说:“早上我出来的时候,在大门口,看到它跟着一家三口跑了出去,怎么,它又跑回来啦?”
我很想知道,从昨晚遇到黑银后,它到底做过多少个人或多少组人的追随者。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对这一点格外关心。也许, 是我发现了黑银身上的戏剧性——它显然
在努力争取被人收养,然而,与它的努力背道而驰的是,它会迅速放弃对一个人做出的努力,把这份努力投注到新的人身上,以致于,它错失了许多潜在的被收养的机会—— 人都是爱看热闹的,我很想知道,这份戏剧性能有多夸张。它多跟一个人,身上的戏剧性就多叠加一分,不是吗?
我不是一个爱狗的人吗?为什么我对一条必然命运多舛的流浪狗身上正在发生的戏剧的兴趣,远远多过对它命运的担扰?
2
小区里有个业主给那条流浪狗取名黑银,要得嘛,黑色的银子,那也是银子啊, 好名字,我喜欢。话说那天晚上我从外头应酬完回家,进了电梯,酒劲儿上来了。我喝得不算多,但是电梯间里头不透气的嘛, 人容易犯晕。晕晕乎乎的,我眼神儿就不好喽。恍恍惚惚,我就看见一小团黑影子,在我身子下头,又是跑,又是跳。有一下,蹦得个高哦,两个前爪子,朝上头举着,像是要去摁电梯。我吓得酒劲儿去了一半,这一下看清楚了,是一条狗。就是黑银。哪个人家的狗?咋个跟着我到电梯里头来了呢?这是我的第一个反应。马上,我脑子里头就跳出些不太确定的画面——我隐隐约约记得,在楼外面,它就跟上我喽,一直撵在我屁股后头,紧追不舍的,跟着我进了楼里面,又跟进了电梯。民间有句老话说得好,猫来穷,狗来富,这个要相信的嘛。哟!不错嘛,有条狗要跟着我回家,我要时来运转喽。
一激动,借着酒劲,出电梯的时候,我就吆喝它:“来!跟我回家。”黑银像是听懂了我的话,又像是真的到了家,它又是扭, 又是晃,高兴地跟我出了电梯。不过,我可没打算真的领它进家门哦。如果黑银代表一种从天而降的财运,我把它领到家门口,这
不就等于把财运领回来了吗?都到了门口的财运,自然再也跑不掉。再说了,广义上讲,家门外的走廊,也算家,说我已经把财运领进了家门,也不是不可以嘛。“送财童子,你的任务完成了,可以走喽。”刷门卡的时候,我对黑银说。这回它听没听懂我不清楚,我倒是看清楚了,它没有一点儿走的意思。更过分的是,我刚把门打开,它就抢在我前头,哧溜一下钻了进去。
我家里头,有两个老人,还有我太太和孩子,加上我,一家五口。幸好,老人出去散步了,太太呢,当晚带着孩子去她爸妈家吃饭,还没回来。家里的老人是喜欢宠物的,猫啊狗啊都喜欢,孩子也喜欢,但是我太太对狗毛过敏,她是那种遇到狗要躲三尺远的人,更是坚决不养狗的人。要是让她晓得,我带了一条狗回来,她不得跟我闹离婚?哈!离婚当然不至于,生气是必定的。咋个办?看看时间,她差不多要回来了。我必须把黑银赶紧弄出去。可是,黑银一进门就撒着欢儿跑,跑得那个快啊,我才进门,它已经跑进我家最靠里的房间里去了。不得了啊,那可是我家的主卧,我和我太太的起居室啊,咋可能让一条流浪狗进去哩?在电梯间,我就看出来了,黑银是条流浪狗嘛。它身上带了多少细菌啊,还有病毒。对!病毒,我可得小心点儿把它往外赶,别让它咬了。这两年生意那么难做,我好几个朋友都破产了,我也没好多少啊,看着住了那么大的房子——所谓的豪宅,实际情况,我自己心里头清楚,要是给狗咬了,倒霉不说,还要去打那么多针狂犬病疫苗,耽误事儿嘛。我鞋子都来不及脱,就往主卧里头跑。
才跑到那个门口,黑银就从里头跑出来喽。我这个人,有点儿胖,跑几步就喘,加上喝了酒,身体更不听使唤。我站在主卧门口, 撑着门框,缓口气。黑银却跑个没完,朝着主卧旁边的第二卧室跑了过去。不过,这一次,没等我追,它就跑出来喽。紧接着,它又先后跑进我家另外两个房间,也都是跑进去,马上又跑出来。我明白了,它是视察哩,也可以说,是侦察。进了一个陌生的家, 它要在第一时间把这个家的结构搞清楚。搞清楚之后哩,它打算咋弄?我跟着它回到客厅,一心想把它赶出门,与此同时,我心里揣着这份对它的疑惑。它倒是爽快,马上给了我答案,那就是:把我家看了个遍之后, 它紧张了,不安了,害怕了,还有点儿生气。汪汪!汪汪汪!它对我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就只晓得朝我狂叫了。咋个回事吗?难道,它先前误以为我家是它原来的家,于是跟着进来了,走了一圈发现并不是它原来的家,就开始怪我喽?
不管那么多,眼前最要紧的,是在我太太回来前,把它弄出去。刚才我进来后,我特意敞着门,是为了黑银跑回到门口时,我容易把它赶出去。这会儿,黑银就离门口几步远。“你给我出去!”我顺手取了靠在电视柜旁边的棒球杆,挥了挥,吓它,把它往门口赶。黑银忽然就不叫喽,也不再是一副吓人的气势了,它整个儿蔫了下去,就像是, 我用棒球杆赶它的动作,伤害到了它幼小的心灵——哈!“幼小”就只是个说法而已, 说实话,我没养过狗,不懂狗,看不出来它多大,说不定是条老狗哟。“出去嘛!乖娃儿。”见它变得那么楚楚可怜,我心软了, 耐心、温和地对它说。它像是又听懂了我的话,耷拉着脑袋,慢慢地,但是呢,又很笃定地,向门口走了过去,然后呢,很是熟络地朝电梯口走去。
哎呀,你们看到它当时那副样子,真的, 太像个小娃儿了,受了多大委屈似的,被大人教训了之后要离家出走似的,蔫头塌脑地,直奔主题,一下子就站到电梯口,一动不动地在那儿站着,等电梯。看到它这样, 我感到不好意思,就向它道歉:“我没有办法把你留在家里,你再跟跟其他人看看哈。” 我摁了下行键,跟黑银一起站在电梯口,等
电梯过来。黑银一点儿都不打算理我的样子,直愣愣看着电梯门。很快,电梯到了, 黑银跑了进去。我要不要跟着进去,把它送到楼下去呢?看着黑银在电梯间里孤零零的身影,我心里头想。我这个人心软的嘛, 就这么想了一下,我决定送它下去。于是, 我也进了电梯间。
电梯在一楼停下,门一开,黑银就跑了出去。它那个样子,我都学不来,明显得很呀,它不想跟我待在一起。我跟着它出了电梯,想把它送出楼。那个玻璃门挡着的嘛, 它自己又不会摁旁边的开关,再说了,它就是会摁,也摁不到,那个开关离地面有一米五,它才那么一点儿大。反正,就是那样, 我才把那个开关摁了,玻璃门才开,它就跑出去了。那个成语咋个说?如释重负。对头, 它像是终于摆脱了我,如释重负了。我来到玻璃门外,看着黑银跑下台阶,这个时候, 有一个小伙子跑步跑到这边,黑银激动极了,高兴极了,几步跑到小伙子后头,跟着他跑了起来。我当时想,这个小伙子是他主人?原来他是有主人的啊。这么一想,我松了一口气,不担心它了,转身回家了。
3
最近几天,小区业主群里常有人提起那条狗,我就是那天晚上在小区里面跑步的小伙子。大家给它取名黑银,我也喊它黑银吧。不过,我觉得这个名字太土,多土的人,才给它取那么土气的名字?叫银黑也比黑银有意思啊。黑银,没创意,都是些没创意的人。
黑银多快乐啊。我觉得有些人自作多情了。他们觉得,流浪狗都很可怜,都是些孱弱的生命,需要人类拯救,与流浪狗相比, 他们是强大的人类,因而是流浪狗的潜在拯救者。他们像一个招聘者,不动声色地观察流浪狗的表现,来确定要不要收养它。多么自以为是啊,他们问过流浪狗需要他们收养吗?以我对黑银的了解,它很快乐,不需要接受人类的同情和怜悯,更不需要人类高高在上地审视着它,以便决定是否将它收编到家。
黑银追我追了好几十米,我才意识到它在追我。我之所以后知后觉,是因为当时我沉浸在思绪中,对身外事没太关注。我在回顾上周末在外面晚餐时遇到的一群人,我一个“码农”,那晚居然遇到了一群做文化产业的人,真是奇迹。如今,什么奇迹不会发生呢?我遇到的这群人,有个人,简直是精致利己主义者的代表。他是这场饭局的组织者,一个商人,一个举着“以文会友”的旗帜经商的人。这个人精算到了什么程度呢? 他心里设定了一些指标,用来判定哪些人是他的座上宾,哪些人是陪衬,他一项一项地给出现在他面前的每一个人打分,分数高的,请上坐;分数低的,不好意思,请桌尾落座。他对被他列为跪舔对象的那些诗人, 是极其无微不至的;对那些被他列为陪衬的文化人,又是一副截然不同的态度:做些表面文章,让对方误以为他把自己也当成朋友,实际上,他却在寻找机会向对方发号施令。可是,他并不知道,被他叫过来的文化人之间,有的是彼此称朋道友的,并没有用名气、社会地位、体制内官职、出道早晚这些来区分阶层。这就出状况了,比如,明明是两个认识一二十年、私下关系亲如兄弟的诗人,被饭局组织者用他的标准精确地区分为上座的首席和末座的末席,然后,组织者还要求后者去给前者敬酒,对,是他要求, 当众要求后者去给前者敬酒,弄得两个诗人都很尴尬。
多么可笑啊,这个人。这样的人,眼下这个社会上,可不是一个两个,可以说,到处都是,各行各业里面,都不胜枚举。他们像一台计算机,每天高速运转,就连睡觉, 也不停止计算,殚精竭虑,苦心经营,竭尽全力地把与他们产生交集的任何一个人,设计进他们自己的事业蓝图。然而,可怕的是, 他们经常遇到的,也都是跟他们一样试图精确地利用别人的人。这就麻烦了,大家都不傻,于是,他们的生活,就变成了更加艰辛的计算,我真是同情这帮人,他们看似优雅体面,多金潇洒,实则工于心计,吃了上顿担心着下顿。
黑银多么快乐啊,它没心没肺的样子, 简直太可爱、太动人了。当我发现它那么欢快地跟在我后面的时候,我的脑子一下子从上周末遇到的这些糟心人身上抽离了,我一下子被它活泼、可爱的样子感染了。我加快了跑速。是的,我本来是慢跑,养生跑,这会儿,我变成快跑了,像长跑运动员那样, 撒开我的大长腿,甩动我的大长臂,狂奔。黑银更快活了,汪汪叫了起来,追我追得更欢实了。
我们跑了两圈,不知道什么原因,黑银停了下来。我跑进一片树影里了,意识到它没跟上来,便开始放慢速度,等它。可是, 它并没有跟上了。它去哪儿了呢?我怅然若失地跑着,觉得它很奇怪。它跟着我跑了两圈了,说明它跟着我跑步,是乐在其中的, 怎么忽然就不跑了,没影儿了呢?
没有黑银跟在后面,跑步忽然就变得无趣了。上周末见过的那些糟心人,那些装模作样的面孔,又跑到我脑子里,来纠缠我了, 令我重又觉得生活没那么好了,令我决定, 以后坚决不要出门参加这个那个饭局了。我就这样情绪越来越低落地跑着,围着露天泳池又跑了三圈,这时,我跑到了先前与黑银失散的那栋楼下,我惊喜地看到了黑银, 啊哈,这小子,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的,反正啊,它就是欣喜若狂地向我跑了过来。接下来,它又跟着我跑起来啦。它太快乐了, 真的,我从没见过像它那么快乐的流浪狗, 它没有别的诉求,并不是为了得到一个新主人,它就是爱跑,为了跑而跑,跑就是它唯一的生命诉求,多么纯粹啊,一条流浪狗, 身上灌注着如此纯粹的精神诉求,我们人类啊,比它可差远了。
所以,我觉得,我们小区里有些所谓的爱心人士,也别太自以为是了,谁要你们收养啊?至少,黑银不需要。假使你们真的收养它,把它关在你们的房子里,最多,一天把它带出来遛那么十来分钟、半小时,你们觉得,那是它所需要的生活吗?它会快乐吗?我不觉得。
求求你们,不要打收养它的主意了。就让它快快乐乐地在小区里面奔跑吧。它想跟着谁跑,就跟着谁跑;不想跟着谁跑,就不跟着谁跑,就让它在广阔的天地里,自由自在地跑吧。当然,我希望它一直在我们小区里面跑,不要跑出去。我想看到它。它就是天使,是用它的欢乐、用它的胸无城府,来拯救我们这些困在城市里的人,它让我们看到生命本真的样子,看到人类的希望。它应该成为我们小区的神。
4
听说有业主曾经起意收养黑银,还不止一位业主,我个人对他们致以诚挚的敬意。对于这几位善良的爱狗人士,我提个醒:有想收养黑银想法的,赶紧下手,别等它不在院子里活动了,再想收养,就没机会了。一句话,我们不可能放任一条流浪狗在小区里四处活动,太不安全了。
就说黑银首次出现在小区的那个晚上, 我和我先生分别从小门和玻璃正门进楼,我先进,先生后进。知道吗?我们先后都被它吓了一大跳。先是我从小门进来,站着等电梯,它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我身边,还要跟着我进电梯。把我吓得啊,我一个女人家, 跟一条流浪狗单独待在电梯间里,想想都害怕,幸亏这种事没有真的发生。接着是我先生,他带着我家索菲娅从玻璃大门进
来,这狗突然就从里面蹿出来,对着我家索菲娅叫,还跳上跳下,想把索菲娅拽下来。你们知道吗?索菲娅差点吓到尿失禁了,回家后一泡尿憋到了第二天下午。我先生也被吓到了,他怎么都想不到,外人都不能随便进入的楼,一条流浪狗随便就闯进来了,他没料到这一点,所以也被吓了一跳。
话说回来,黑银真的是一条流浪狗吗? 那天,我在电梯口,看到一对男女,男士手里还拿着一个罐头,看到黑银,乐坏了,仿佛跟黑银关系很好。晚一点我先生回到家, 跟我说,那对男妇在一楼大厅里,拆开罐头喂狗。奉劝小区里有些人,要讲实话,如果是自家的狗,想让它不拴绳在院子里散养, 就直说,别以为打着无主之狗的名号,那狗就可以随便在院子里撒野。当然,这话只是随便说说而已,万一涉及谁,并且说错了, 请别介意。我相信,我们这么高端的楼盘, 没有那种没素质的业主。一定没有这种业主的,对吗?
你们知道吗?昨天傍晚,就是黑银闯入我们小区的第四天,它简直是疯掉了。我们几个家里养狗的家庭主妇,牵着狗到院子东区的草坪上聚会,黑银忽然跑过来了。就它是不拴绳的,我们各家的狗都是拴了绳的, 所以它就称王称霸了,一会儿跑过来吓唬这家的狗,一会儿又跑过去找那家狗的麻烦。我们家索菲娅倒霉,从第一天晚上开始,就被它看上了,它直往索菲娅身上扑,图谋不轨。哎呀!欲行……苟且之事。我们几个主妇,好好的一场聚会,就被这狗给搅黄了。大家只好各自撤回自己的家。
多么讨厌啊,在自己家门口,因为一条流浪狗,还不能随便活动了。今天物业负责人也在,你们说说,我们交的物业费,白交了吗?你们放任一条流浪狗在小区里撒野, 你们对得起我们交的昂贵的物业费吗?物业负责人,等我说完你说说,给我们一颗定心丸,什么时候把狗赶出去?
哦对,有人说了,赶不赶出去,物业说了不算,黑银自己说了算。这话说得没错, 它自己长脚,进来了又出去,出去了又进来, 终究还是以待在院子里为主,它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了。可我就不明白了,我们小区, 外人是进不来的,没有卡。狗倒是好,不用刷卡,就可以进来了。怎么,狗比人多了一个特权吗?总之,物业负责人,请你听好了, 你们要还是觉得管不了这狗,只好让它进, 那么好,下个季度的物业费,我不交。今天跟我一起坐在这儿的几位业主,都跟我一个意思,我们就是为这个事情来跟你们物业交涉的。
再有,你们物业要是不作为,我们自己可以作为。坏人我们对付不了,一条坏狗, 我们还是能对付的。我们有的是办法。
再多说一句,我听说,有的业主,还觉得有一条流浪狗在小区里生活,没事儿还可以领着它跑步,是一件多有意思的事情啊, 所以就应该让它在里面待着,待到天荒地老。让我怎么说这类业主呢,我只能说,你们可真逗,真以为奥运会出了一个新的竞赛项目呢?人狗竞走。嘁!要真有这比赛,怕是正常人也不会去参加。赢了吧,是赢了狗, 有什么好炫耀的?输了吧,连狗都不如。
我们今天来的这几位业主代表,拟了一个时间表——把狗赶出院子的时间表。物业负责人,你拿过去看一眼。如果你们觉得这个时间表没问题,没有对你们过分要求,请按时间表执行,对!明晚七点之前,不许黑银再出现在小区里。若不执行,后果自负。
5
你喜欢鳕鱼口味的狗粮,不管什么品牌, 国产的、进口的,只要是鳕鱼口味的,都是你的最爱。我从盒马买了鳕鱼,解冻后,做给你吃,你从来不吃,无论红烧还是清蒸, 你都不吃。你是一条双标狗。
你对食物的双标还表现在:新鲜的鸡胸肉,无论蒸煮,你都来者不拒,冰冻过的鸡胸肉,哪怕我把厨艺发挥得淋漓尽致做出来,你也不会吃;冰冻虾仁,你不吃,活虾煮熟,剥出来的虾肉,你吃得口水四溅;牛肉也是,冰冻过的,你不会吃,新鲜的,你吃。你跟人类中最挑嘴的那类人一样,你懂得冰冻过的食物没有新鲜的好吃。你这条挑嘴的狗啊。有一次,我饿你一整天,买了火腿肠喂你,你也只是咬了一小口,但是马上吐掉了。
你睡觉必须上床,给你买的狗窝,你从来不睡。就算把狗窝放在床边,你也只睡床。你还必须睡床中间,一米八的床,因为你横在中间,硬生生被分割成两张不到九十厘米宽的床。我也只好依了你的意,天天晚上挨着床边睡。
你睡觉打呼噜。在你小的时候,我刚从狗舍把你买回家的时候,你是不打呼噜的。三岁还是四岁,你开始打呼噜,最初声音不大,最近两年,你的呼噜声已经大到你打的时候我去客厅都听得见了。你跟人一样,年纪大了,呼吸系统出问题了? 带你去宠物医院检查,却又没查到呼吸系统有器质性病变。
大学毕业第一年,你成为我的家人,之后,你跟着我从北京到上海,又到武汉,以及现在这座中西部地区人口最多的城市,八年间,无论我去哪儿工作,你都陪伴在我左右。这世界有那么多的不确定性,在我的生活里,你是唯一的确定性。我确定,无论我去了哪里,你都是我最忠实的伴儿。
相互陪伴的时光那么美好,但它却于上个月末戛然而止了。都怪我,接完外卖,忘了顺手关门,你溜了出去。最可恶的是,我不知道你溜出去了,忽然想起来门没关,就跑去把门关了。把你关到了门外。那天我急着赶一个设计稿,关了门,一头扎到书房里, 胡乱吃着外卖,抓紧时间赶活儿。打工人的
命,就是这么苦。你有没有在门外面喊我开门,我不知道,我太专注了。等我赶完活儿, 意识到你不在家里,打开门,走廊里早已没有了你。
我冲进电梯,下楼,在小区里跑,找遍了小区的每一个角落,没找到你。我从一楼开始,挨个楼层搜查,你都不在。我在楼下的电梯门外、在小区业主群里发布寻狗启事,请求邻居们帮忙一起找你,过去了两天, 一无所获。
小区的保安告诉我,他看到过一条黑色的贵宾犬,两天前跟着一位女士出了大门, 沿着小区围墙边的路往西去了。我想,那一定是你。就算不是你,我也要当成是你。我沿着那条路往西走,路的顶头,是一条大马路。我穿越马路,来到另一个小区的大门口。我把手机号留给那个小区的保安,请他们留意经过的、没有主人带着的狗,他们都答应了。我去给附近多个小区的保安留下手机号,发出同样的请求。但这根本没什么用。
从你离家出走到今天,已经过去十二天了,你去哪里了呢?
我实在是无计可施了,但我心里还怀着一线希望,于是,我登录微博,发了这篇文章。我的微博粉丝少得可怜,求求“大 V” 们,看到我这篇文章,拜托帮我转发,让更多的网友看到它。
附上一张我爱宠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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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离家不远,我常经过的那个大十字路口,我又看到了一条冲向车流的无主之狗。另一条狗,大概是它流浪途中结交的好友, 站在与我同侧的路旁,向它张望。我担心地在路边站定,与它的好友一起,望着路中央的它。不久,我看到它趁着马路空出来的当儿,跑向了对面的马路。我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我看着沿着那边的马路,向一个方向跑去的它,又看看近旁的它的好友,就见后者恋恋不舍地望它,直到它跑出去很远,才转头向路旁的工地走去。我猜,后面这条狗, 应该胆子很小。对它来说,任何一条宽阔的马路都如同天堑。这一天,因为一条天堑的存在,它失去了一个也许才结交不久,正跟它浓情蜜意的朋友。
我往家的方向走,想起了黑银。就在一年前,同样天气晴朗的春日夜晚,我在不远处的小路上遇到了黑银。这个爱好奔跑的小家伙,迈着欢快的步子,在我们小区游荡过好几天。
黑银在我们小区消失后不久,一天,无意之间,我在微博上看到一篇寻狗启事。对照博主附上的照片,我感觉被找的狗,正是黑银。我非常后悔。我想,如果黑银在我们小区游荡的那几天,我不再犹豫,将它收养, 那么,当我看到这则启事的时候,我就可以给这位狗主人一个惊喜。不过,我拿出那天曾对着黑银拍的视频,与照片仔细对照,觉得照片中的狗,又不是黑银。我无意去找那狗主人核对,因为那已经没有意义,黑银已经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我不再能帮上这个人的忙。
与黑银也许有关也许无关的一件事,发生在黑银从我们小区消失不久后。索菲娅, 就是我在两分钟内曾先后在楼下遇见的那对夫妇的爱宠,被人毒死了。当着男主人的面,被毒死了。毒死它的,是一根被刻意放置在路边的火腿肠。就是这样,男主人正在遛索菲娅,索菲娅发现了火腿肠,不顾男主人的拉拽和告诫,冲过去,一口吃掉半截。没几分钟的工夫,它就开始在路边抽搐。
黑银挑食,我坚信这样的事情不会在它身上发生。
(王棵,作家,现居四川成都)
责任编辑:张 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