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女儿

2023-04-29 17:29黄静泉
万松浦 2023年5期
关键词:女儿儿子孩子

老聂跟一个戏女儿同居了,这让儿女们非常生气。

老聂的儿女们轮番上阵,坚决要求父亲跟那个戏女儿断绝关系,可父亲就是不肯。这种事,发生在父亲身上也真是不好说,儿女们怎么能明着说,爸爸,要是您哪天突然走了,戏女儿赖在家里不走,您让我们怎么办?

邻居们也认为会有麻烦的,他们比老聂的儿女们更熟悉那个戏女儿。他们经常与她见面,慢慢地还打起了招呼,还要说点什么,说老聂的饭量还好吗?身体还行吗?好像是,人们都很关心老聂,其实更关心的是,不知道以后要发生什么事。

戏园子的仰层上吊着多年以前的那种灯泡,黄灿灿的灯光里,弥漫着缕缕廉价香烟的烟雾,烘托出低俗鬼魅的气息。

戏园子原来是个国营商店,方圆几十里,没有人不知道。国营商店多年以前就倒闭了,有人租下房子,开饭店、卖花草、卖家具、开药店……几经易手,都不长久。后来,有人开了个戏园子,一下子就火了。戏园子是一排南北长、东西宽的高大的房子。房子里,南边有个铺着绿地毯的三四十公分高的戏台子,戏台子下面摆着一排排长椅,一直摆到北边的墙根下,大约能坐四五百人。这里总是坐满了退休的老汉,当然也有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人们管戏台子上唱戏、唱歌的女人叫“戏女儿”。是儿化音,大同这地方习惯儿化音。

戏园子每天下午三点到六点演一场,晚上八点到十点再演一场。下午的观众比晚上多,晚上一方面大概是老年人出门不方便,另一方面可能是老婆不让出去。

戏园子的掌柜跟戏女儿们收场次费,收得还挺公道。下午观众多,演一场跟每个戏女儿收二十块钱,晚上收十五块钱。掌柜的还在房子里的最北边打了个隔断,开了小卖部, 卖瓜子、大豆、花生和啤酒、饮料,还有香烟、打火机、桂花糖,还卖那种老式雪花膏, 瓶子上的图像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流行于上海的美女头像。老汉们买上小吃喝,跟戏女儿们一起吃喝说笑,可真是高兴。有的戏女儿不喜欢喝饮料,喜欢喝啤酒,老汉们就给她们买啤酒喝。

戏女儿大多数来自雁北十三县,也有从内蒙古那边过来的。过去,雁北地区县县有剧团,毗邻雁北地区的内蒙古地界也有县剧团。那时候,剧团可真是吃香,粮食丰收了要唱戏,过年过节要唱戏,建个学校要唱戏, 哪里办起新产业也要唱戏。剧团下去唱戏, 不要钱,白唱,当地只管给好吃好喝就行了, 演员的工资由国家发。但没想到形势突变, 各行各业都要自负盈亏,剧团就养不起演员了。剧团的领导说,你们各自谋生去吧。那些曾经在县里光彩照人的演员,人生一下子就黯淡了,好多人来到大同这个地方,当了戏女儿。大同这个地方的戏园子,也像雨后春笋一般冒了出来,简直就是大同地区的一个新生事物。

戏园子里的老汉们,就像过去的人捧角儿一样,不是谁唱就给谁钱,是喜欢捧谁才给谁钱。被捧的戏女儿,可能还真有一种角儿的欣喜呢。

戏女儿们是轮着唱,轮到谁谁就走上那个绿台子。戏女儿在台子上唱的时候,看见有人举起一块两块零钱,就唱着走过去。那种边走边唱的架势,拿捏得不急不缓,看上去真是有范儿。

戏唱完了,老聂还不走。有个戏女儿过来了,人们都管她叫“小马”。她走路时, 一头又黑又亮的长发就像飘荡的黑缎子。平时,老聂挺捧她的,只不过没把两个人的关

系发展得太深。戏女儿走到老聂跟前说:“大爷,别人都走了,您咋还不走?您是不是不舒服?是不是有病了?我带您到中心医院去看看?”

五一街上有个中心医院,是当地最大的医院,出了戏园子,往北走一百多米就到了, 老聂的儿媳妇就在那里当护士。老聂觉得心里别扭,就是真有病也不去中心医院。

老聂说:“我想住这儿。”

戏女儿一听就明白了,笑着说:“这儿可不能住。您没有老伴儿了是吧?”

“没了,三十年前就没了。”老聂还说, 回了家闷得慌,不如在外面多待会儿。

“我送您回去,我跟您在家多待会儿。” “真的?”

“真的。”

老聂说:“咱们走得慢点,等天再黑黑再回去。”

走到楼下的时候,老聂又说:“您离我稍微远点儿,看见我开了大门,就赶紧进。” 老聂先走几步,一边拿钥匙开单元门一边往四周看,向戏女儿点头,就像特务接头似的。戏女儿哧溜一下就蹿进楼道里去了。

他们以为保密工作做得很好,可还是被对面楼上的邻居看到了。老聂领回家一个戏女儿的事情,第二天就在邻居中传开了。

戏女儿进了老聂的家,看见两室一厅的房子,心里一下子就敞亮了。戏女儿们不舍得住好房子,都是三四个人一起搭伙,租一间平房,越便宜越好,居住条件非常差。

厨房里有土豆、长白菜,还有豆腐、粉条子,冰箱里有冻肉和鱼虾。老聂的老婆走得早,他习惯了家务活,即便不吃, 东西也都准备着。戏女儿也不说啥,就开始做饭了。

老聂瞅着戏女儿说:“您真不走啦?” “走啥?这好吃好喝的,还有这么好的

房子。”戏女儿很暧昧地说,“您不是想撵我走吧?”

“我就是没想到,我就是没想到……” 老聂说。

戏女儿说:“做个大烩菜,就咱们两个人,简单点,做多了也吃不了。”

肉片炒得红彤彤的,切好的长白菜和切成滚刀块儿的土豆一块儿炒,然后添水,开了锅下豆腐,豆腐炖出窟窿眼了,在上面撒开一点粉条子,盖住锅再炖一会儿。另一边的燃气灶上馏着馒头,热气腾腾的,很有朝气,很有生活气息。

家里有了女人,家就像个家了。

老聂说:“吃这种菜还是吃手掇碗香, 咱们一人掇一碗菜,就不用上盘子了。”老聂还说,他们过去就是这样的吃法,炖出一锅大烩菜,孩子们一人一碗,吃得真香。

戏女儿还打了点玉米面糊糊,说吃饭前要先喝点稀的。南方人是饭前先喝汤,北方人是先喝粥。吃饭养成好习惯,人就少得病。老年人更得有个好习惯,才能更健康。

烩菜炖得面糊糊的,正合老年人的口味。老聂边吃边说:“真好真好。今天晚上您要是不来,我就不做饭了,一个人吃饭没意思。”

戏女儿微笑着说:“吃完了饭,您洗锅洗碗啊!我不怕做饭,就怕洗锅洗碗。”

老聂说:“行,以后就您做饭,我洗锅洗碗。我可是做饭做草了。”老聂做了一辈子饭,真是做草了。

戏女儿听老聂说以后还让她做饭,就笑了:“莫非,您想让我经常来?”

“您天天来,最好了。”老聂说。他还说,这是他老婆去世三十多年来,第一次吃的一顿现成饭,以往都是他做饭别人吃,今天可真是享福啦。

戏女儿笑了。她想,这下可好了,住楼房冬暖夏凉的,还省了租房钱。出门在外, 挣钱不容易,能省一个算一个。

老聂洗完锅碗,开电视。戏女儿正背对着老聂,脱衣裳要去洗澡,突然被轰隆隆的

响声吓了一大跳。那种忽然的巨大响声,是从电视机里发出来的,就像是一辆翻斗车, 突然往屋子里倒下一车土来,那样的声音可真是大。戏女儿把电视机的音量调低了,进了卫生间。洗完了澡,戏女儿看见老聂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戏女儿穿着短裤,水灵灵的就像一枚刚剥出来的春笋,真是好看,老聂突然觉得很激动。

戏女儿笑着说:“您发啥呆啊?您也洗洗,我给您搓搓背。”

戏女儿给老聂搓背。老聂两只手撑住洗脸池子,开玩笑地说:“您是我老婆,还是我女儿,还是啥?”戏女儿说:“也不是老婆,也不是女儿,就是您的一个伴儿,一个突然的伴儿。”

老聂说:“真舒服,我已经好几年没去澡堂洗澡了。澡堂门票十块钱,搓个澡十块钱,我可舍不得花那么多钱洗个澡。”戏女儿说:“洗个澡您舍不得,咋打赏戏女儿就舍得啦?”老聂说:“那不一样,打赏了戏女儿,戏女儿就对我好,心里是要多满足就有多满足呢。”戏女儿戏谑地说:“没看出来,您还挺懂得精神享受呢。”老聂说:“物质的享受不了了,只能享受精神的了。”

老聂跟戏女儿说说笑笑地洗完了澡, 说:“这个澡洗得我啊,可真是神清气爽啊。”他笑眯眯地从壁柜里拿出一个铝饭盒, 从里面拿出一把钥匙,说:“给您把家门钥匙,您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屋子里弥漫着戏女儿洗完澡的气味,那是老聂三十多年来没有闻到过的女人的气味。戏女儿白皙的皮肤和富有弹性的身体, 总是浮现在他的眼前,那样的形象,在他的心里具有地震一样的震动力。

戏女儿躺在被窝里,笑嘻嘻地说:“简单点说吧,我男人到广州打工去了,已经八九年没有音信了,是死是活,我都不知道。我也不想他了,也不指望他了。”戏女儿又说,她有一儿一女,靠婆婆照顾着,她才能

出来打闹点钱。“现在孩子们到处都需要花钱,您说我不出来挣点钱,拿啥养活孩子?” 戏女儿摸摸老聂的脸,接着说,“我只要能在这儿待下去,我就能来陪您,就怕您的孩子们知道了,不让我来,我就不能来了。”

老聂说:“孩子们都挺忙的,他们老也不来,就是二女儿小英,过一段时间来给我打扫打扫家;过年过节的时候,也就是年三十晚上和八月十五,孩子们要来一下,吃完饭又都走了。您就放心地住这儿吧。”

戏女儿说:“我已经出来好几年了,只要能把孩子拉扯大,不管在外面过啥日子, 吃啥苦受啥罪,我都能忍受了。”

“唉,苦命人哪,苦命人哪!”老聂说这话,不知道是说自己呢,还是说戏女儿。他就像一个有经验的长辈给晚辈传授经验一样:“人都是这样,有苦就有甜,等您把两个孩子都拉扯大了,您就有好日子过啦。”

老聂是个尽职尽责的父亲,老婆病死的时候,他才四十岁。人们看见老聂省吃俭用, 给孩子们缝缝补补、洗洗涮涮,那么辛苦地拉扯孩子,都劝他趁着年轻再娶个女人,也好有个帮手,可老聂不。他说:“再娶个女人好是好,是对我好,可对孩子们不好。您想啊,再娶个女人,哪个女人能没有孩子? 您的呀,我的呀,伙的呀,能过好?肯定过不好。”老聂总是坐在房阴下织毛衣,有人就蹭过来跟他拉闲话。老聂织毛衣,不看手里的活儿,是一边看着别人说话一边织毛活儿。他的悟性特别高,只要看一看别人穿的毛衣,马上就会织那样的花样了。老聂的孩子们穿的毛衣,在电厂的家属区里是出了名的好,好多孩子都说他们也想有一个像老聂那样会织毛衣的爸爸。老聂织毛活儿织了好几十年,落下了颈椎病,压迫得两侧肩背酸困难受,还恶心头晕,医生说是颈椎综合征。医生奇怪地说:“一般都是坐办公室的人才容易得颈椎病,可您一个工人,怎么也得颈椎病,而且还病得这么厉害?”老聂

苦笑着跟医生说:“您不知道我那些年是咋过来的呀!”

老聂跟戏女儿说:“医生可真不知道我受过的是啥苦啊!过去住平房的时候,就连烧火柴都能愁死人呢。”盼到礼拜天的时候, 老聂就拿着根绳子,到四五里以外的树林里去拾树枝,下雪天也得去,背上一大捆树枝, 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雪地里。走累了,把柴火架在地圪堎上,靠住柴火坐在雪地上, 屁股一会儿就冻得不行了,再慢慢地磨蹭起来,再在雪地里走,走着走着,都想哭。有一回,儿子领回家几个同学,在院子里点火玩,把那么大一堆柴火都给烧光了。老聂回到家,看见院子里的一堆柴火灰,就觉得把自己的头发都给烧了。他想打儿子,但没打; 想骂儿子,也没骂。老聂拿起两根绳子,对儿子说,走,跟我走。他把儿子领到树林里, 捡了一大堆树枝,自己背一捆,给儿子也背一捆。老聂看见自己这个没妈的孩儿,那么小个脊背,却背了那么大一捆树枝,就觉得儿子真是可怜。儿子可怜是可怜,但他是个男人,老聂得让他知道,咋样才能成为一个男人。唉,想起过去的苦日子啊,真想哭呢。

戏女儿说:“好了好了,别说那些不高兴的事儿了。有啥话,留着以后慢慢说。以后,我也给您讲讲我的事情。”

已经三十多年了,老聂没说过那么多话, 也没有人想听他说那么多话。老聂说完了那些话,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下雪了,下了一夜,整个世界全白了。也许是下了雪的缘故吧,聂小英突然想

去看看父亲。父亲家里住着戏女儿,孩子们都觉得丢人,好像这就有了不来父亲家里的正当理由了。有时候,哪个孩子偶然想来一下,却是鬼鬼祟祟的样子,看看外面有没有邻居。夏天的时候最难办,人们很晚了还在外面乘凉说话,儿女们就尽量不来了。他们有心理负担,不想跟邻居们说话,不想看他

们那种眼神儿。

聂小英给单位领导请假,说想去看看父亲。她说这大雪天的,不去看看,真是不放心呢。领导说:“去吧去吧,别说是大雪天了,就是不大雪天,也该去看看他呢。您爸那些年又当爹又当妈的,真是太不容易了。” 老聂退休前也在这个单位工作,所以聂小英的领导很了解他的情况。

聂小英观察了一下四周,没见有人。父亲住在二楼,她进了门,看见父亲正忙着做早饭,再看看父亲的卧室,屋门关着,说明戏女儿还没起床呢。聂小英心里的火气哗一下就蹿上来了。她又看了看自己曾经住过的屋子,里面似乎是太冷清了。她跟父亲说过, 不准戏女儿进她的屋子:“你们想睡哪儿睡哪儿,但绝不能睡在我的屋子里,我绝不允许她进我的屋子!”

聂小英压着火气开始收拾家,把东西扔得叮当乱响。其实,自从戏女儿住进老聂家以后,家里就总是干干净净的,聂小英若是还像过去那样再来打扫家,就有点多余了。父亲家里住着戏女儿,她也不会因为不来父亲家而心里感到有愧。她今天要来,完全是心血来潮。家里很干净,一切都井井有条。聂小英这样丁零当啷地打扫家,似乎不是为了家里整洁,而是想把家里闹乱。父亲觉得理亏,不敢大声出气,只是悄悄地看她。孩子们能允许戏女儿住在家里,已经够给他面子了,他从心里感谢孩子们对他的包容。

戏女儿听到了外面响亮的动静,刚一出来就赶快跟聂小英打招呼。

“小英来啦?”

“什么小英来啦!”聂小英很大声地说,“好像我是来别人家了,好像我是来您家了!”

聂小英和戏女儿岁数相仿,是姐妹一样的年龄。她从小就脾气不好,心直口快,说话像放机关枪,不管别人受得了受不了,也不管别人听还是不听。她瞪着眼睛,冲着戏

女儿嚷道:“您倒好,睡在被窝里暖暖和和地享清福呢,让我爸大清早起来伺候您,还是大雪天!”

戏女儿说:“小英,话可不能这么说, 您可不能想说啥就说啥。”

“事儿都在这儿明摆着呢,您还想抵赖吗?我问您,您咋在屋子里睡大觉,咋让我爸大清早起来伺候您?”

老聂小心翼翼地说:“不怨她,是我自己习惯早起,习惯了做早饭,不吃也做。” 这话没错。过去多少年,老聂每天早晨都早早地起来给孩子们做早饭,真是养成习惯了。老聂害怕女儿和戏女儿吵闹起来,但又觉得说谁都不能说:说女儿吧,好像自己是偏向了戏女儿;说戏女儿吧,又怕把戏女儿气走了。老聂夹在两个女人中间,觉得很为难。

“您在这儿白吃白喝白住,您不伺候我爸,反倒让我爸伺候您,您要不要脸?”聂小英又嚷道。

戏女儿是啥人?戏女儿走南闯北,啥没见过,哪能容得聂小英这样说话?戏女儿说: “我没要过大爷一分钱,我就是来跟大爷做个伴儿,好像我坑大爷啥了。您说,我坑大爷啥啦?”戏女儿的声音突然抬高了,“哼, 你们倒好,你们到了黑夜,都一家人睡在一起了,可谁陪大爷?大爷有点事儿咋办?说句不好听的话,他就是死了,也没人知道!”

“呦呦呦,您就没有别的想法?一点别的想法也没有?”聂小英显出很鄙弃的样子说。

老聂觉得女儿说的话太不像话了,就赶紧打圆场。

聂小英头一偏,冲着父亲嚷道:“您是不是我爸?您让戏女儿住在家里,已经够丢人了,以后您是不是还要娶她,让我管她叫妈?”

老聂突然压不住火气了,大声说:“你能不能别瞎说啊?”他哆嗦着嘴唇,“我现

在活得挺好的,你想回来看我就回来,不想回来我也不怪你,我求你别来打扰我的生活了。”老聂攥紧了哆嗦着的两只手。

聂小英把墩布把子一扔,当啷一声:“您爱咋就咋!”她转身就走,刚把门甩上,又开了门 , 人没进屋,只是探进头说 ,“爸, 您出来一下。”

老聂出来,聂小英对他说:“您把钱藏好了,别让戏女儿卷跑了。您仔细了一辈子, 一旦让她把您的钱卷跑了,还不得要您的命啊?”

老聂说:“她没惦记我的钱。”

“谁知道惦记没惦记?她就是没惦记, 您也得多个心眼儿呢。”聂小英又把头探进屋里,冲着戏女儿嚷道,“我再告诉您一次, 您给我滚!”

门,啪的一声甩上了。

戏女儿哭了,是伤心的哭。想当年,她在县剧团里,唱的是《白蛇传》里的白娘子。那时候,她把台下的观众唱得哭一场、笑一场,那是何等地风光!她们的剧团,那时候是到处有人请,几乎跑遍了全县各个地方。全县的人都知道她马玉春,都管她叫白娘子,都说她长得也像白娘子。那时候,她的人生是何等地精彩啊!可是现在,她怎么就落魄成了一个被人取笑、被人耻笑的戏女儿了呢?

戏女儿一边哭一边说:“我白娘子…… 我白娘子……我白娘子不受这份气了,从今天开始,我不来了!”她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您不来了,我咋办?”老聂可怜巴巴地站在那儿,看着戏女儿收拾东西,心想戏女儿要是以后真的不来了,他可怎么办?

老聂就像一个被遗弃的孩子。

聂小英刚走出楼房,就把两只手捂在了雪地上。她有个毛病,气得厉害的时候,手心就像被火烧着一样难以忍受。她的两只手

在雪地上捂了好大一会儿,上面留下了深深的手印。

聂小英在电厂化验室当化验员,主要是化验发电用的煤的发热量和含硫量。她一进化验室就生气地说:“这大雪天的,想也没想到就生了一肚子气。”同事们都知道聂小英的父亲收留了一个戏女儿,平常她很回避父亲的事情,但憋不住的时候,也跟同事们倾诉一下心里的不快。

同事们听了聂小英的讲述,都在那儿笑。人们对戏女儿这个民间职业是褒贬不一

的。过去,大同地区的雁北十三县是县县有剧团,当然也有市剧团,虽然市剧团比县剧团级别高,但说起来都是剧团。在剧团里唱戏的时候,她们叫演员不叫戏女儿,而戏女儿这个称呼,一下子就彻底改变了她们原来的身份:由一个月月挣工资的在职人员变成了自由职业者。现在剧团虽然解散了,但它却培养了老一辈人喜欢听戏的习惯,他们听不上戏心里就难受。有些人正是看到了这样的商机,借助大同这个地方的戏剧资源, 随便找一些场所——那时候倒闭的国营单位比较多,曾经的会议室、车间、库房以及商店、菜铺都已闲置无用——跟那些只有负责人而不再有产业的单位领导洽谈一下,就把房子低价租到手了,然后简单装潢一下, 办起音乐茶社、老年俱乐部等,但人们似乎并不认可这样的名称,一律管这样的地方叫戏园子,管唱戏的女人叫戏女儿。不同戏园子之间,有时也暗中做手脚,都想挖来好的戏女儿做台柱子。有些戏女儿确实是剧团出身,有些却是从小爱好唱歌、唱戏,现在又找不到合适工作的人,她们登台亮相时,举手投足与剧团出身的有明显区别。那些从解散的剧团里出来的演员,她们只会唱戏,基本不会做别的活儿——当然也不乏喜爱戏剧的人。她们要活下去,要养家糊口,只能重操旧业。说起来,她们也真是可怜。靠打赏活着,也真是无奈。说到底,戏女儿就是

一个不成文的民间职业。没有人会深究戏女儿职业形成的社会原因,只是大多数人对戏女儿是怀有偏见的。

老汉们都是铁杆儿戏迷,他们坐上公共汽车,骑上电动车或自行车,路途近一点的就走着,到处去听戏。有人唱,有人听,这个生意就有市场。戏园子,真是老年人很喜欢的一个娱乐场所,他们在这里休闲,比到麻将馆打麻将开心多了。

过去是下雪不冷,第二天冷。可是现在, 仿佛一切都变了。现在是昨天下了雪,今天反倒更热了。马路上的雪都化了,汽车溅起雪水,行人躲都躲不迭。聂小英呱嗒呱嗒地走在雪水里,裤子上到处都是泥,心情也跟地上的雪水一样,糟糕透了。

她想去警告父亲,别再跟那个戏女儿瞎混了,再混下去,还不定要混出啥事儿来呢。父亲是个善良的人,可戏女儿是啥人,谁知道?聂小英越想越害怕,越害怕就越把脚下的雪水踩得呱唧呱唧响。她恨不能立刻飞到父亲家去,跟父亲好好谈谈。

老聂跟戏女儿发生了不愉快的事情。 戏女儿不搭理老聂,躲在卧室里不出

来。老聂坐在沙发上看《大宅门》,想喝水, 但顾不上去倒,就喊戏女儿给他倒杯水。戏女儿没好气地嚷道:“不管,您让您那个‘腿弯子给您倒水去!”虽然那么说,可她还是拖拖拉拉地走了出来。

厨房里热气滚滚,烧水的铝壶腾腾地冒着热气,戏女儿吓得大叫起来。她赶紧提壶, 壶把儿烫手,她砰的一声把壶蹾在了燃气灶上。老聂根本没听见戏女儿嚷什么,他那边的电视声音很大。戏女儿端来一杯水, 砰的一声蹾在茶几上。老聂说:“您这个女女,心是好心,就是嘴灰。”他说话时还瞅着电视。

戏女儿说:“您有了我,可还要捧那个

‘腿弯子,您咋那么贪心不足呢?” 老聂假装没听见,还在看电视。

戏女儿说:“烧水壶一直在炉子上烧着, 这要是今天晚上我不在家,还不得烧干了壶啊?烧干了壶,着了火咋办?”

老聂看着电视说:“谁烧的水?”     “不是您还能是谁?您说这多危险。”戏

女儿说,“以后,您要看电视就别烧水,要烧水就把水烧开了再看电视。您听见了吗?”

老聂说他没烧水。又说,可能是他忘了。“忘了行吗?忘了是要惹出大祸的!”

戏女儿自言自语地说,“这家里,没个人可真是不行啊!”

老聂这下倒是听清了,说:“您也知道没个人不行吧?知道没人不行,您就得来跟我做伴儿呢。”

戏女儿生气地说:“您叫‘腿弯子来跟您做伴吧,我不跟您做伴了。”

老聂说:“我谁也不叫,我就叫您,我就跟您好。”

戏女儿住在老聂家以后,老聂去了戏园子就很大气地捧她。他捧她,一次不是一块两块了,是五块。老聂想,这就等于是他从左兜里掏出钱,又揣进了右兜,肥水没流外人田。他心里很平衡。每次在戏园子里的小卖部买吃喝时,老聂都是掏出一百块钱来花,店员找钱的时候,他就笑嘻嘻地说: “全给我找五块一张的。”店员说:“您每次给她一块就行了。一块一块地给,要不时间长了也可费钱呢。”老聂还是笑:“您别管。”他每次给戏女儿五块钱,这就给她攒了人气,有人就跟着他也要多给,于是戏女儿的呼声越来越高,有点像要捧出一个角儿的意思来了。这让戏女儿想起了她在县剧团里唱白娘子的那种光景,她希望她这一生还能出现那样辉煌的情景呢。

外号叫“腿弯子”的戏女儿,是戏女儿里长得算是漂亮的一个女人,她过去的生意一直比小马的好。“腿弯子”很会表演,好

多老汉都喜欢她。老聂过去也给“腿弯子” 一次出过五块钱或十块钱,但自从小马来他家里后,他就不再捧“腿弯子”了。“腿弯子”蹭到老聂跟前,歪着脸说:“聂大爷, 您多多少少地也捧捧我行吗?”老聂心软, 见不得别人求他什么,就说:“行,我也捧捧您。”“腿弯子”唱的时候,老聂就礼节性地给她一两块钱,这就得罪小马了。

老聂见戏女儿生气了,怯生生地说:“实话实说,我还真是挺喜欢‘腿弯子唱的

《舞女泪》呢。”

戏女儿说:“我就不会唱《舞女泪》啦?我现在就给您唱。”

这时,电视里《大宅门》正好演完了, 每天晚上演三集,演完时间就很晚了。

老聂说:“邻居们都睡了,您唱得低声点,能让我一个人听见就行了。”老聂是个生性自觉的人,大家都说他是个好人,从来不给别人添麻烦。过去住平房的时候,邻居们来往方便,女人们看见他给孩子们缝衣裳就要帮忙,可他总是说他能缝……

戏女儿给老聂唱了一段《舞女泪》,说: “咋样,我比‘腿弯子唱得好吧?”

老聂说:“好,您比她好,我看您啥都比她好。”

戏女儿很调皮地吐了一下舌头,转身走向厨房。她那一头黑油油的长发飘起来,看上去真是精神。

她端来半盆热水,伸进手搅了搅,对老聂说:“您烫烫脚吧。睡觉前烫烫脚,有助于血液循环,对老年人最有好处了。”

老聂想弯下身子搓搓脚,但身子骨僵了, 弯了几次都弯不下去。戏女儿说:“来, 我给您搓搓。”老聂看着戏女儿给他搓脚, 感慨地说:“其实我吧,不缺吃不缺喝,钱是足够花了,可就是活得不开心,其实是身边缺个做伴的人。”他说着眼圈发热了, “您……您比我闺女对我还好呢。”老聂没憋住,呜呜地哭了。

戏女儿说:“您看您,就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儿似的。”她觉得老聂是个内心很脆弱的男人。

老聂说:“人有两怕:一怕没钱,二怕孤独。我怕就怕哪一天,我突然不行了,身边连个人都没有。您说要是那样的话,我这一辈子活得多失败?”戏女儿说:“那一天离您还远着呢。您别想那一天了,就是谁都不管您,我也得管您呢。您放心吧。”

“有您这句话,我就没个怕的了。”老聂突然笑了。

戏女儿觉得老聂真像个小孩子,一会儿哭,一会儿又笑了。她说她明天要买把带响声的壶回来,就是那种烧开了水就呜呜报警的壶。老聂不让戏女儿买,说:“我以后注意点就行了,您出来挣钱不容易,别乱花钱了。”

现在是,互有所需但又互不欺骗,就已经很美了。

老聂想好好炖一锅红烧肉,把孩子们叫回来吃顿中午饭。在他的记忆里,孩子们真是太喜欢吃他炖的肉了。戏女儿知道老聂的儿女们讨厌她,便找了个借口躲出去了。

老聂一边炖肉,一边还哼唱一两句

《十二寡妇征西》里的戏文,那可真是心情快乐呢。炖好肉的时候,刚好是上午十一点,老聂觉得时间正好,给孩子们打个电话, 他们很快就会来,到时候多么热闹啊!

他怀着激动的心情,给儿子打电话,让他带着老婆、孩子中午过来吃炖肉。他笑嘻嘻地说:“嗨,这肉炖的,红彤彤的,真是好看呢。”儿子听了没激动,反而是很冷淡地说:“中午可不行,中午我儿子吃完饭得睡觉,说不定还得写作业,忙完了还要送学校,哪有时间去吃炖肉啊。”老聂想: 你有多忙,能有我过去那么忙?你不就只带了一个孩子嘛,能有我过去带着你们三个那么忙?再说了,你不是还有你老婆帮忙吗?

想起儿媳妇,老聂就气得厉害。前些天,老聂想孙子了,就到校门口去等他。老聂问孙子:“咋老不来看爷爷?”孙子说:“我妈说了,不让我见您。我妈说等我圆锁的时候,才让您见我呢。”当地的习俗是:孩子十二岁要圆锁,爷爷要给孙子一笔钱。老聂的孙子八九岁了,学话也能学清楚了:“我妈说了,憋得您时间越长,您到时候就会给我的钱越多。”老聂想,儿媳妇这不是要让他和孙子断绝几年关系吗?这个女人咋这样呢?不过他马上又给自己做思想工作了: 与别人比较起来,他的儿女已经算不错了。有些人家的儿女则把老人的工资卡管起来, 不让老人再去找老伴儿。老聂知道儿子怕老婆,他老婆要是不让他来,打死他他也不敢来。老聂还知道儿子看不起他。他当了一辈子工人,没权没势,不能帮儿子升官发财。儿子没考上大学,接了他退休指标的班,在电厂里当了工人,一个月挣三千多块钱,饿饿不死,活活不好,要不是平房拆迁享受了一套住房,恐怕连楼房都住不起。儿子对无能的父亲很不满意,总是跟他保持着一种很别扭的关系,所以老聂在对待儿子方面,无论什么事情都是得过且过,不愿意碰触那道隐形的底线。

老聂又想给大女儿打电话,又觉得打也白打。大女儿家住在城里,外孙女去年考大学没考上,今年是补习生,可能更忙。

老聂想了想,就给小英打电话。小英离得近,估计能过来。可小英却说:“不行啊, 我们单位正忙着排练春节演出的节目呢,这些天都是中午吃完饭就排练开了,下午下了班还要再排练一个半小时才让回家呢,快把人忙死了。”小英还说,“爸爸,您以后别一锅一锅地炖肉了,您以为还是过去啊,炖多少肉都不够吃?我们现在真的不缺肉吃, 想吃了,到饭店要一份儿毛家红烧肉,那肉比您炖的肉可好吃多了。”小英的言外之意是,不让父亲多炖肉,炖多了,还不是好活

了那个戏女儿啦?当然小英没那么说,只是心里那么想。老聂听了感到很委屈,甚至很生气。他说:“都不来就都甭来!你们不吃, 我自己吃。”他刚吃了两块肉,就觉得心口窝里卡住了东西。

肚子疼把老聂疼醒了,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他真希望有人突然能在这个时候来管管他。他想给孩子们打电话,又怕惹得他们着急;再说了,要真是把他们叫来了,肚子又不疼了,到时候怎么向他们交代?他想, 最好是孩子们能在这个时候突然给他打来个电话,他就顺便说说肚子难受的事情。他肚子里好像有个铁球,转一会儿,拧一会儿, 拧得他痛苦不堪,额头上沁出了汗。他想, 我是不是要死了?我不会是现在就死吧?

死,不是现在,是平常就频繁地出现在老聂的脑海里。每次有点不舒服的时候,他都会想到死,感觉很紧张。孩子们都还没来呢,要死也不能这会儿死呀!

人们都说,父子之间是有心电感应的。老聂把手心按在手机上,希望能把那种感应传到手机上,手机再传给他的儿女们。盼着盼着,手机还真是响了。他真希望这个电话是儿女们打来的。他赶紧去接电话,可这个电话却是戏女儿打来的。戏女儿撒娇地问他晚上要做什么饭,问他想吃什么,要不要她从外面买点。老聂说他肚子疼,疼了挺长时间了。戏女儿问他是不是中午吃凉饭凉菜了,吃得不对付,所以才肚子疼。老聂说, 他吃饭那会儿还好好的,吃完饭睡着睡着就疼醒了,疼一会儿,拧一会儿,真难受呢。戏女儿说估计还是吃得不对付了,她去药店给他买点药。老聂听见电话里的歌声和音乐声越来越小了。

老聂心里很害怕,他想他这会儿要是突然死了,谁给他穿装老衣?他拉开床下的抽屉,取出蓝颜色的棉衣棉裤,很认真地穿在身上,扣好扣子,然后躺在床上,很平静地

躺着。老聂想感受一下穿上装老衣是不是很舒服,是不是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他闭住眼,体会着穿上装老衣的感觉,并跟自己说, 这下可好了,这下就不怕死了,自己已经给自己穿上了装老衣,不管啥时候死,都不怕了。可老聂其实还是很害怕,害怕自己会孤独地死去。

戏女儿看见老聂穿着装老衣,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吓得哇哇大叫。

老聂睁开眼,笑着说:“我没死,我是想试试寿衣合适不合适。”戏女儿突然转悲为喜:“您快起来,快换衣裳,我带您去中心医院检查检查去。”老聂怕在中心医院里碰见儿媳妇,就说:“我没事儿,我不去中心医院。”戏女儿说:“不行,老年人跟小孩儿一样,变化都快,万一半夜再疼起来咋办?有些病,总是喜欢半夜发作,我大就是半夜发病,给耽搁死了。您必须到医院去检查检查,要不我真是不放心呢。”老聂拗不过戏女儿,说就到跟前的社区医院去看看就行了。

社区医院的医生询问了老聂的情况,给他听诊了一下前胸和后背,按了按肚子。老聂的肚子,按一下,弹起来;又按一下,又弹起来。医生问老聂疼不疼,老聂说不疼。医生说没有压痛、反跳痛,估计肚子里没事儿。医生又给老聂量了血压,还化验了尿。戏女儿把买的药给医生看,医生说吗丁啉想吃就吃吧,解痛药要是不疼就不用吃了。医生看了一眼戏女儿,问老聂:“她是您女儿?”老聂说:“我朋友。”医生笑了,觉得老聂挺幽默的。医生说:“尿化验也没事儿,我原先是怕您得了肾结石或者尿结石, 现在看没事儿,就是血压高,可不能断了降压药啊。”

老聂跟戏女儿走出社区医院,看见夕阳红彤彤地悬挂在西边的楼顶上,十分好看, 就觉得生命力突然旺盛起来。戏女儿搀扶着老聂,像女儿搀扶着年迈的父亲。老聂觉得,

其实他是不用搀扶的。他很有感触地说:“人到老了,就更想有个伴儿,有个伴儿就更热爱生活了。”

睡觉的时候,戏女儿要给老聂揉揉肚子。老聂说不难受了,还揉啥?戏女儿说不难受了也揉揉好呢,揉揉能促进胃肠蠕动,还能促进血液循环,反正是有好处。戏女儿就给老聂揉肚子,顺时针揉,逆时针揉,有时还故意逗逗他……

老聂眯着眼说:“您的手,真绵。”

戏女儿说快过年了,该回家了,她想孩子了,想进城买件过年穿的衣裳。

老聂说他陪她去万达商场,那是全市最大最好的商场。

万达商场可真是热闹。大厅里有扮演成孙悟空的人,挥动着金箍棒,跟孩子们互动着表演节目,孩子们喜欢什么东西,父母就赶快买,好像要父母的命父母也给似的。

戏女儿买了一件绿棉袄,还买了一条米黄色的裤子。老聂不让戏女儿花钱,说她出门在外,挣钱不容易,要她把钱拿回家给孩子们花。

戏女儿还想给两个孩子买点衣裳,说这可不能再花老聂的钱了。老聂说咋不能花?就当他是孩子的爷爷,他是给孙子和孙女买过年的衣裳,孙子、孙女咋就不能花爷爷的钱?

戏女儿逗乐地说:“还有您这样的爷爷,跟我一个床睡觉?”

“灰女女,尽瞎说。”老聂很温情地说。老聂给戏女儿的两个孩子买了衣裳,意

味深长地对她说:“您别心里不得劲儿, 我是心甘情愿的,我想给孩子们买。过去的时候,我带着三个孩子,挣得又少,想给孩子们买件新衣裳都买不起呢。”

戏女儿让老聂也买件过年穿的衣裳,就买那件红色羽绒衣。一问价钱,一千三。老聂说:“不买不买,太贵了;再说了,那么

红,我咋穿?”

戏女儿说:“咋不能穿?您一辈子没穿过好衣裳,所以您见了好衣裳就觉得不能穿。您一年的工资能买五十件,买一件就舍不得啦?买买买。”

售货员说:“大爷,您看您养了个多好的闺女呀,又心疼您又眼力好。这是正宗的中国红,老年人穿上最精神了。”

戏女儿吐了吐舌头,冲着老聂做了个鬼脸儿。

老聂说:“我咋看咋觉得太红了,这咋好意思穿出去?”老聂其实还是舍不得花一千三百块钱买一件羽绒衣。

戏女儿说:“红才好、才旺呢,红才穿上精神呢。穿吧,现在不赶快穿,这一辈子您也穿不上了。您不舍得出钱,我出。”说着,戏女儿就给老聂脱棉衣,让他试穿那件羽绒衣。

老聂从裤兜里掏出一沓钱。戏女儿跟售货员搞价,售货员给减了一百块,开了个交款小票。老聂试完羽绒衣要脱下来,戏女儿摁住不让他脱,说是现在就穿。

戏女儿跟售货员说:“您给看着老人, 让他坐那儿休息休息,给他倒杯水,我去交钱。”她趁老聂不注意,把他的旧棉袄扔进了垃圾桶。老聂的旧棉袄旧得连颜色都变了,穿在身上就像个拾破烂儿的,哪还像个退休老工人?

戏女儿又给婆婆买了一件褂子和一条裤子,说是婆婆给自己照顾了一年孩子了,也真是辛苦,不是也该报答一下吗?老聂感慨地说:“我真是没看走眼,我早就看出您是个有情有义的人。您真是个好女人啊!”

万达商场六楼有快餐厅,老聂和戏女儿乘着电梯上去了。戏女儿让老聂喝一桶饮料,老聂说他不喝。戏女儿说喝吧,喝了红牛有劲儿。她在老聂面前攥了一下拳头,做了一个使劲的动作。

两个人坐在一个靠窗户的位置上,这里

能看见下面大厅里的热闹场景。

突然,老聂惊慌失措地说:“我的衣裳, 我的衣裳……”

戏女儿故意逗他:“您的衣裳不是穿在您身上吗?”

老聂着急地说:“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我的棉袄。”

戏女儿说:“扔了。”

老聂着急地说不出话来:“这…… 这……这……”

“这啥这,我把您的过去——扔啦。” 戏女儿意味深长地说。

老聂好像理解了戏女儿的意思,激动地说:“等您过完年回来就春暖花开了,到时候,咱俩一起去公园里看花。您要是不怕啥呢,咱俩就在桃花呀,杏花呀,还有很多花下面照照相,留个纪念。”

老聂突然想念起春天来了,他已经好多年都没有春天的概念了,早就对春天无动于衷了,可是现在,他突然满怀希望地又盼望起春天来了。老聂还说,说不定哪天,他还要跟着戏女儿到草原上去骑马呢。“我和草原有个约定。”老聂戏谑地说。现在的老聂, 真是雄心勃勃,有返老还童的感觉了。

戏女儿感慨地说:“大爷,您就不想知道我过去的事情吗?”

老聂说:“人吧,想说的话,总会说的; 不想说的话呢,我不问。”

戏女儿突然被感动了,眼泪哗哗地说: “我大走得早,我妈又带我嫁了一家。我那个继父喜欢喝酒。您知道,内蒙古的男人大多数喜欢喝酒。喝酒也不怕,可他喝多了就打我妈,就打我。”戏女儿撸起袖子,露出胳膊上一条小鱼一样的伤疤,抹去泪说,“等我妈又给他生了两个孩子以后,他就更嫌弃我了。唉,其实,他也是让生活累得脾气暴躁呢。”

“我也打过孩子。”老聂不想让戏女儿沉浸在痛苦的回忆中,突然接着她的话茬儿

说,“我打过儿子,也打过二女儿。那个二家伙,从小就灰,一到黑夜就哭,咧咧着要妈妈。您说我到哪儿给她找妈去?气得我就打她。为啥打儿子,现在已经想不起来了, 大概是心烦了吧。唉,现在一想起打孩子的事情,我就往死里后悔。”

戏女儿一字一顿地说:“您那个打跟我这个打,是不一样的打,我想起来真伤心呢。” 她突然喊来服务员说,“给我上瓶啤酒。”

戏女儿喝了一口啤酒,说:“大爷,真的,我遇见了您,您收留了我,真是我的福气啊。”戏女儿抬起手背,抹了抹热乎乎的眼圈,“您待我就像女儿一样好,我真好像是,又有了父亲。”

戏女儿突然哭了。

她压抑着哭声,可还是被周围的人发现了,人们奇怪地看着她。她又喊来服务员: “再给我上一瓶啤酒。”

回家的前一天晚上,戏女儿给老聂好好地搓洗了全身,说是“有钱没钱,洗澡过年”。戏女儿还说她心里挺乱的,一方面想回去看孩子,另一方面又撇不下老聂,好像这一走, 以后就见不着他了。她说老聂就像她亲爹一样对她好,还说她过去一直对将来有恐惧感,可自从跟老聂来往以后,她觉得她的人生其实也不是那么坏,她今后要好好地享受人生呢。

翌晨,戏女儿依依不舍地对老聂说:“大爷,您等着我,过完正月十五,最迟二月二, 我就回来了。”

老聂说:“能早回来,您就早点回来。” 戏女儿看见老聂像个可怜的孩子,她说

她最害怕的是他一个人待在家里,会发生什么意外的事情。她像嘱咐小孩子一样,很认真地说:“您紧记住,看电视的时候,千万别烧水做饭。要看电视就看电视,要烧水做饭就烧水做饭,千万别混着来。另外,出门前,一定要检查一下燃气灶关了没有。还有,

洗脸池子和洗菜池子用完以后,要打开下面的塞子,一旦忘了关水,水能从下面流出去, 就不至于把家淹了。”

老聂点点头,意思是记住了。

两个人举目相视,就像两个恋人,而且是初恋的恋人,必须要分开一段时间,却恋恋不舍。

戏女儿正要出门,老聂说:“您等一下。” 他去拉开床下的抽屉。戏女儿以为他又要拿出寿衣来,却见他拿出一件花毛衣,说是给她织的,不用试也肯定合适,他有这个把握。戏女儿没见老聂织过毛衣,怎么突然就拿出毛衣来了呢?老聂说他不想让她知道,他想给她一个惊喜。还真是一个惊喜,惊得戏女儿突然流下了眼泪。

戏女儿流着热泪说:“我真想管您叫大大。”

年三十到了,聂小平催着媳妇赶快走, 说是住得这么近,可一年也回不了父亲家几趟,也不知道一年到头都忙些啥。今天要早点回去,把对子贴了,再帮父亲干点啥。媳妇说:“我就是今天也不想回去。你爸还叫个爸?全电厂的人都知道他收留了个戏女儿,丢人败兴的,趁早少去。不是咱们不孝敬,是丢不起那个人!以后,你想去自己去, 特别是别带我儿子去,别把我儿子带坏了。你听见了吗?”

聂小平轻声嘀咕道:“你别骂我爸了, 我爸一辈子够可怜了。”

按照当地的习俗,出嫁的女人,过年都是要在婆婆家吃年夜饭的,可老聂的两个女儿找对象的时候,都跟对象说:“我爸一辈子挺可怜的,每年年三十晚上,我们都要陪我爸吃个年夜饭。早点吃,吃完了就回来跟你爸妈一起熬年。我别的要求没有,就这点要求。你爸妈要是答应呢,我就嫁给你。” 所以,聂大英和聂小英每年的年三十晚上都要跟父亲一起吃顿年夜饭。

好多天以前,老聂就开始准备年夜饭了, 可还是忘了买活鱼。他出去买鱼,看见了老张。老张不像是过年的样子,愣愣怔怔地站在超市门前,不知道在看什么。他跟老张打招呼,老张突然惊讶地嚷道:“哈,您穿着这么红的羽绒衣,就像冬天里的一把火。” 说完,老张笑了。

老聂回应一笑,问他闺女过年回不回来。老张说:“嘁,想也甭想。”

老聂说:“等晚上,晚一点,我的孩子们都走了,您上我家来,咱俩做个伴儿,说话,喝酒,熬年。”

老张说:“到时候再说吧,说不定我自己就喝醉了。喝醉了我就不过去了,想过去也过不去了。”

老张左脸上有个痦子,痦子上长了一绺挺长的毛。过去那绺长毛是黑毛,看上去就不好看;现在变成白毛儿了,就更不好看了。老聂认为老张应该经常把那绺白毛剪一剪, 可老张说,人之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老聂听老张这么一说,觉得那一绺白毛也不那么难看了。老聂没急着去买鱼,想跟老张多聊一会儿。老聂希望听到老张说,他心里的苦楚可比老聂的大多了。别人有苦,好像就能减轻自己的苦楚。他们前面是一个篮球场一样大的小广场,人们每天都在广场上跳交谊舞。老张说现在的人都在锻炼身体,都想长寿呢。他又侧过脸问老聂:“您呢,您想不想长寿?”

老聂说:“我可不想长寿,活着的时候能精神点,别闹病,别给孩子们增加负担就行了。死的时候吧,能死得痛快点, 不过可别让我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在那儿, 太孤单。”

老张笑了:“您尽说废话。谁死的时候不孤单?谁死的时候还能有人陪着死啊?”老聂说:“您没听明白我的意思,我是

说……”

这时,老张的电话响了。那种老年手机

声音很响亮。

老张“喂”了两声,就听出那边是谁了。他对着老聂笑出很夸张的样子:“我儿子, 我儿子从美国打电话来了。”老张的儿子学习好,考上了北大,后来公费出国留学,毕业后就留在美国了。

老张打开电话免提,就像跟人吵架一样嚷道:“什么,我孙子考试考得非常好?” 老张从儿子的声音听出,儿子自己也从来没有像孙子考得这样好过。老张的说话声越来越大,仿佛是怕老聂听不见。

老张好像看见了他的孙子,正站在那个遥远的地方的学校大门口冲着他笑呢。这让他想起了过去到学校去接儿子的情景。那样的情景,好像就是昨天的事情,真是太亲切了。

其实,老张至今还没见过他孙子的真人呢。

每年的年三十晚上,老聂都要做好多菜, 有蒸的,有煮的,还有炒的。老聂的习惯是, 年三十晚上不让孩子们干活儿。他认为,年三十晚上要受苦的话,是要受一年苦的,所以他让孩子们只管坐那儿吃,啥也不用他们干。老聂做,孩子们吃,这已经是几十年的习惯了。既然是习惯了,就没有人会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老聂做菜做得满头大汗,孩子们突然觉得有什么不对了。有什么不对呢?他们突然发现父亲是穿着红色羽绒衣在干活,那还怎么能不满头大汗?老聂的裤腰上别着一条毛巾,走路时毛巾摆来摆去,他像个跑堂的店小二。汗流得太多时,老聂就揪起腰上的毛巾擦擦汗。孩子们被逗得哈哈大笑,都开玩笑地说:“爸爸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啦?” 老聂的脑子没问题,他是想让孩子们看看他穿着红羽绒衣有多好看。吃完年夜饭,孩子们都走了,老聂就没有机会在他们面前展示自己穿着羽绒衣的风采了。孩子们说:“我

们看见衣服好看了,爸爸赶快脱下来吧。要不的话,还不得热感冒啊?”

一家人围绕着羽绒衣说话逗乐,热闹了好大一阵子。这个家,已经好多年没这么热闹过了。

聂大英和聂小英已经忙着要走,说是她们婆婆那边还等着呢,得抓紧时间回去。老聂说:“照理说,你们今天晚上都得在婆婆家吃年夜饭,人家能这样体谅咱们, 也挺够意思了。”这话,突然就伤着了儿媳妇。她马上就不高兴了,恼哼哼地对自己的儿子吼道:“走,咱们走,让他们挺够意思去!”

聂大英和聂小英真想跟弟媳妇吵一架, 但又觉得大过年的,别闹不高兴了,忍忍算了。

老聂偷偷地瞟瞟儿媳妇和儿子,又瞟瞟两个女儿,他谁都不敢得罪。将来,他的儿女们也会活成他现在的样子。

孩子们各收拾各的东西,都要走了。 老聂说:“你们都走啊?这就走啊?”

他眼里充满了可怜和乞求的目光,“还有两道菜没做出来呢,你们就都走了啊?”

孩子们说:“都走啊!”

儿子临走时说:“爸,我哪天给您买条狗回来,让它跟您做个伴儿。您憋闷了,就逗狗玩玩。”

老聂说:“你让我跟狗做伴儿,或者是让狗跟我做伴儿,我是狗?”

儿子说:“爸,您别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好心。您养条狗,憋闷了逗狗玩玩,开开心,有啥不好的?现在的老年人, 养狗的多了,您莫非看不见?”

“谁爱养谁养,我不养。”老聂说,“我不靠狗。”

孩子们都走了,只留下桌子上一堆菜盘子,就像一大堆垃圾。老聂咋看咋觉得奇怪, 过去是做多少饭菜都不够吃,现在是做多少都没人吃,这日子过的,真是颠倒了。

老聂啪嚓一下关了电视,生气地说:“这

破春晚,有啥看头,睡觉。”

老聂感觉心里窝了一团东西,总是散不开,影响呼吸。那团东西,是从大年三十晚上开始窝的。那时候,老聂还在厨房里做菜, 可孩子们就要走了。他们说,桌子上的菜都摞成山了,谁还能吃得下去?老聂总觉得还有两道菜没给孩子们做出来,他们就肯定没吃好。他一方面心疼孩子们没吃好,另一方面是他们都急着走了,这让他很生气。心疼和生气,简直就是两把钢刀插进了他的心口窝,致使他的身体受到了严重的内伤。

老聂总是想拉开床下的抽屉,看看装老衣,摸摸装老衣。他已经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他想跟孩子们说说这个情况,可又怕影响了他们过年的心情,就一直憋着没说。再说了,他也不能跟孩子们说,是他们在大年三十晚上把他气病了呀。

聂小英初六来了一趟。各单位都是放假放到初六,初七上班。她跟父亲说,这年假放的,更忙,见了这个见那个,婆婆家的亲戚呀,同学同事朋友呀,排都排不过来,简直忙死了。言外之意就是,她没有时间回来看爸爸,请爸爸不要生她的气。

说也奇怪,聂小英回了趟家,老聂居然觉得身体好点了,似乎是好点了。

老聂的电话突然响了,他很兴奋,心想肯定是孩子们给他打来电话,要问问他最近的情况。他很激动地拿起电话。电话里说, 老聂,林主任明天就要出殡了,有好几个老同志都过来要送送他,您也出来送送他吧, 林主任家的人一会儿还要走街,还雇了戏班子要唱戏,出来看看红火热闹吧。林主任是他们早年的车间主任,比老聂大十多岁, 前几天死了,今天是辞灵日,这让老聂突然回忆起了年轻的时候。林主任当了一辈子车间主任,从来不欺负手下的工人,有什么

事情都是商量着来,人们都说他好。这就叫“人过留名,雁过留声”。老聂本来觉得身体虚弱,不想出去,但想起林主任的好来, 就觉得再难受也得去送送老主任。人生可真快呀,说起来是几十年,可回头一看,却是那么短暂,好像几十年的时光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情。他穿起羽绒衣走到门口,突然停住了,觉得自己穿着红彤彤的羽绒衣去给老主任送行真是不合适。他脱下羽绒衣,换了件棉袄,走出家门。

林主任的两个儿子和两个女儿都在外地工作,平时不见回来,现在都带着孩子回来了。林主任的老婆要给孩子们分一些林主任生前攒下的钱,三个孩子不要,都说给老四吧。老四是林主任最小的女儿,得了乳腺癌, 正需要用钱。林主任是当地人,亲戚多,他的叔伯弟兄以及姑表姊妹,还有他老婆那方面的亲戚,也都带着孩子们过来了。凡是比林主任辈分小的人,都要披麻戴孝。那些披麻戴孝的人,跪下去就像一片白花花的棉花地,走起来是一长串大队伍,仿佛一个班的学生要去参加什么社会活动。看见这样的场面,真是让人惊讶,谁也没有想到,林主任老两口一直是很孤独的样子,现在他一死, 居然出现了那么多亲人。

老聂想,我死了以后,会不会也有这么红火热闹的场面呢?那可真是不白死一回啊!

老聂觉得自己很虚弱,有点站不住了, 看着灵棚伤感地说:“林主任,您一路走好吧,大概过不了多长时间,我也就去找您了。”站在林主任的灵棚前,老聂对自己的死,似乎是那么有预感。

他磨磨蹭蹭地往家走去。

空荡荡的家,死静。平时待在家里,老聂总是不敢出声,如果忽然咳嗽一声,家里就响起轰隆轰隆的回音,那种回音让他害怕。他慢慢地走到儿子睡过的床边,又慢慢地坐下去。儿子小时候跟他睡一张床,有一天,儿子突然买回一张单人床,放在了客厅

靠窗户的那一边。他知道儿子长大了,不想再跟他睡在一张床上了。有时候,他刚躺到床上,忽然就想儿子了。他爬起来,假装找什么东西,去客厅看看儿子。在一个家里还要想儿子吗?想,在一个家里也是要想儿子的。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每天晚上, 老聂总是要在儿子的床上躺一会儿,还要按时应候地帮他洗洗床单和被套。老聂知道儿子看不起他,但他亲儿子的心是海枯石烂也不会改变的。他在儿子的床上躺了一会儿, 觉得有点力气了,就走到自己的房间,拉开床下的抽屉,取出装老衣,这样摸摸,那样摸摸,好像自己就要死了。那是很沉重的一种心情。老聂很认真地把装老衣放回抽屉, 又去了女儿们的房间,在这里磨蹭磨蹭,那里磨蹭磨蹭,好像要磨蹭来点什么。两个女儿接连出嫁以后,那间屋子就一直保持着原来布置的样子,特别是小英小时候玩的骨头码儿,仍然保存在一个塑料盒里,放在书架的一个格子上就没有动过。小英从小爱玩儿,不爱学习,一有空儿就拿着骨头码儿翻着玩。老聂曾多次吼喝着要把骨头码儿扔到厕所里去,但他一直没有那么做,没想到那几颗骨头码儿却保留到了现在,至少也有二十五六年了吧,真是一份珍贵的纪念呢。他站在双人床的这边,摆摆、摸摸枕头,嘟囔着说,“这是大英的枕头”;然后又磨蹭到床的那边,摆弄摆弄枕头说,“这是小英的枕头”。老聂亲了一下小英的枕头,说: “亲亲爸爸,亲亲爸爸。”起码有二三十年了吧,大英和小英都不让他亲了。两个女儿出嫁的时候,他都想跟女儿说“让爸爸亲一下再走吧”,但他都没有说出那句话。

老聂深感寂寞,突然希望这个时候能接到哪个孩子的电话,但他马上又害怕会有电话打过来:这都半夜了,假使有谁打来电话,肯定是发生了什么意外的事情。比如有一回,孙子摔倒了,前额正好磕在马路牙子上,血呼呼地冒,儿子着急地给他打来了电

话,那一回可真把他吓坏了。老聂突然害怕起来,他总是会产生害怕的感觉,害怕自己的孩子或孙子或外孙突然发生什么意外,给他打来电话。他越想孩子,越见不到孩子, 那种假想就越强烈。他感觉自己已经被恐惧感折磨得虚弱不堪,站立不稳。他想缓解一下恐惧的心情,便打开了放着骨头码儿的塑料盒子。那几颗骨头码儿让他感到亲切,他想拿捏拿捏骨头码儿,可颤抖的手忽然把一颗骨头码儿弄到了地上。他赶紧弯腰去捡, 大概是动作太快了,手脚又不灵便,无法做出自我保护的应激反应,前额咚的一声撞在了地板上。这一撞把他老婆撞出来了:她微笑着向他走来,还是剪发头,还是那么年轻。老聂知道自己看见了死神,但他没有任何恐惧。他听见自己在说:“您终于来了。三十多年了,我知道您一直没有忘了我。我知道不到时候您是不来接我的。现在,是来接我的时候啦?”

其实,我早就想去找您了。他在心里说。

戏女儿回来了,她给老聂带回了内蒙古的羊肉。大同的羊很多是饲料羊,不如内蒙古的羊肉好吃,内蒙古的羊是吃草的羊。戏女儿想,老聂吃到真正的内蒙古羊肉,吃到跟三十多年前一样的羊肉,他会多么高兴? 她很激动,一进门就高兴地喊:“大爷,我回来啦!”

怎么没有回应?

戏女儿赶快进了卧室,看见老聂蜷曲着身子躺在床上,就像一只缺了水的大虾。

老聂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了。

戏女儿说:“您咋啦?您咋瘦成这样?” 她发现老聂大小便失禁了,赶紧端来水给他擦洗身体。戏女儿要给老聂的儿女打电话, 老聂不让打:“别……别……别给他们打电话,刚过完年,孩子们都还高兴着呢,让他们多高兴高兴吧。”老聂还说,能不给孩子们添麻烦,就尽量不给他们添。

戏女儿一边给老聂擦洗身子,一边温和地说:“有些事情,也不能全怪孩子们,他们也有难处呢。比如我,我也想照顾我的父母,尽管我父亲是继父,可他毕竟养大了我, 对我也有恩,可我活得这么难,哪还能顾得上父母呢?您的儿女都在身边,已经算好的了。您想开点,啊?”

老聂点点头说:“我不缺吃不缺喝,就是身边缺个人。其实,人来到世上,要是不受点苦、受点难的话,人生就不精彩了。”戏女儿说:“对了,就得这么想呢,这

么想就对了。”她用热水给老聂擦洗身子时, 有股热乎乎的臭气腾起,那种热臭更难闻。

老聂说:“人活着,就是活个坚强劲儿, 能自己扛过去的事情就一定要自己扛过去, 不要依赖别人,不能给别人添麻烦。我老婆死的时候,我根本没有带孩子的经验,但硬是咬紧牙关把三个孩子带大了。想想我这一生,也是挺有成就感的。”老聂挺了挺身子, 想坐起来。

老聂觉得奇怪,怎么见了戏女儿,突然就想坐起来了呢?老聂让戏女儿扶他起来坐坐。戏女儿扶起他,他靠着墙呼呼地喘气。戏女儿说:“您想我了吧?”老聂点点头。戏女儿依偎在老聂身边,老聂把脸贴住戏女儿的脸,流出了幸福的眼泪。

第二天早晨,老聂觉得心口窝里就像有颗铅球又硬又沉,堵得他出不上气。他想跟戏女儿说说,又怕影响她睡觉,她睡得正香呢。戏女儿睡觉的样子可真是好看, 满脸舒展,皮肤光滑水嫩,令人爱怜。老聂认为戏女儿是昨天坐车坐累了,心想能让她多睡一会儿就多睡一会儿吧。他忍着难受,张开嘴呼气吸气,但气还是不够用。直到日上三竿,戏女儿才慢摇轻态,犹如一朵出水芙蓉,喷出悠然香气。老聂见戏女儿醒了,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憋得慌,喘不上气来,头也晕,本来就血压高,现

在肯定更高了。七十三、八十四,是老年人的坎儿年。我这一过年呢,正好七十三了。我觉得我是过不了这个坎儿年了,好像连今天也过不去了。

戏女儿说:“您瞎说啥呢,现在人都活得岁数大,活八九十岁是平常的事情。何况, 还有我陪着您,您这才好好活呀,可要活呢。”

“我跟别人不一样。”老聂语重心长地说,“我其实早就透支生命力了。我过去受了那么多苦,早就超过别人的七十三、八十四了。我吧,临死没欠下别人的饥荒, 这一辈子也算活得心安理得了。”老聂突然觉得更憋气了,心跳也更厉害了,心想肯定是心衰了,就赶紧说,“您呢,对我这么好, 比我的两个女儿都对我好呢。”他上气不接下气,“人啊,好像是越难活就越能活, 一旦好活了呢,反倒觉得不能活了,活不了了。”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哀叹道,“人的生命啊,一旦满足了,就结束了呀!”

“大爷,您是不是觉得不行了?”戏女儿问。

老聂点了点头,两边眼角里似乎是沁出了泪水。

老聂好像还想说什么。他张张嘴,没有声音;又张张嘴,还没有声音。

戏女儿说:“大爷,您想说啥,赶快说。”她把耳朵贴在老聂的嘴跟前。“您想听

我唱歌?好,我这就唱,我马上唱。”

但是,戏女儿没有马上唱歌,而是急忙从橱柜里取出两瓶白酒,用牙咬开盖子,咕嘟咕嘟地倒进盆子里,拿毛巾蘸着给老聂擦身子。老聂的儿子爱喝酒,家里是常常要给儿子准备几瓶白酒的。戏女儿想,得赶快给老聂把装老衣穿上,一旦他断了气,穿上也白穿了。

戏女儿哭了:“大爷,您先别急着走, 等我给您穿好衣裳您再走啊!大爷啊大爷, 您要是走了,今后有谁来收留我这个可怜的

人呢?”

她给老聂穿好装老衣,把他扶在自己怀里,泪流满面地说:“大爷,您听我给您唱完歌再走。”戏女儿此时是抱有幻想的,心想给老聂唱个歌,或许就把他又唱回来了。她突然扯开嗓子唱道:

山梁梁高来山弯弯低, 走到天边边也忘不了你。你变成狐子我变成狼, 下一辈子咱们相跟上……

老聂眼睁睁地看着戏女儿唱歌,那是很满意、很温柔、很亲切、很难舍的目光。

戏女儿左手搂住老聂的脊背,右手抹去她掉在老聂脸上的泪水。两个人目光相对。老聂的目光没有了以往的混沌,像泉水一般清澈明亮。

戏女儿说:“叫救护车吧。”

老聂说:“不叫。”他说他不想插那么多管子,不想扎那么多针,不想受那么多罪, 安安静静地离开,不是坏事情。

戏女儿要给老聂的儿女们打电话,他也不让打。老聂说,如果他和儿女们有缘分, 他就能活到儿女们回来的那一天;如果没有缘分,不等他们回来他就已经走了。老聂一辈子又当爹又当妈地拉扯大了三个孩子,现在他最需要有人来帮帮他的时候,身边却没有一个子女,他心里是什么滋味?

戏女儿看着老聂渐渐舒展的眉头,十分动情地说:“大爷,您不能走啊,您不是和草原还有个约定吗?”

老聂闭着眼,微笑着,轻轻点了点头。

(黄静泉,作家,现居山西大同)

责任编辑:夏海涛   吕月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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