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元催化器

2023-04-29 22:08墨中白
万松浦 2023年5期
关键词:老婆

街上冒出来的恐龙,奇形怪状,嘴里向外喷着灰白的气体。行人惊叫,争先逃命。正在修车的陆达来不及下车,忙锁上车门, 趴在座位底下。有一只三角恐龙走上来,试探着嗅下玻璃,随后仰天吐出一道白光,街上恐龙抢着围聚过来,它们喷出的气体,把那辆金杯面包车托了起来。陆达抬头通过车窗看到城市被自己踩在脚下,那些怪物还在不停地向天空喷着光,他和面包车在升高。当河对岸的建筑变成一个小不点时,他感觉到自己的胸口像是被压上一块青石板,喘不过气来。嘭一声,爆胎了,面包车像断了线的风筝飘落下来,刚才蚂蚁大小的建筑,瞬间填满他的双眼。坠落中,他飞出面包车, 似一条大鱼,扑向那熟悉浑浊的河面……

陆达又急又怕,本能地蹬腿伸手,一挣扎,醒了。

记不清从何时起,陆达没有梦了。躺在床上的他,翻滚着身子,像烙一张厚饼,久了,累了,他才闭上双眼。也许太困,他再一睁开眼睛,天就亮了。梦,对于他,挺奢侈的。最近,梦伴随着冬天的一场雪,悄无声息地来了。在落下的白雪中,梦里应该有童话的。可他总会在噩梦中醒来。

做梦,也许是雪快化的缘故吧,陆达想。雪化完,春天就该来了。他记得第一次把手伸向那辆黑色丰田车时,就是下雪的冬天。车主穿着一件藏青色的长款柒牌羽绒服,四十多岁,头顶就光秃得像个篮球场, 一双单眼皮的大眼望什么都深邃得像两条并行的隧道。陆达无意中得知他的工作与食品药品安全管理有关,平日如果不是有事, 他喜欢步行上下班。从他的衣着,陆达能感受到他生活的滋润。只是陆达不明白,他天天上班,会去市场上查假劣食品吗?陆达还好奇,他吃的东西是不是亲手种植的。他想问,还是忍住了,把话连同口水咽了回去。车才开六万多公里,正常保养没毛病,是刹车灯坏了。陆达告诉他,店里没货,换,需要发货。那人就说,车停这儿,我走去单位吧,修好,再来开。

夜里下起雪,陆达把刹车灯换上,秃顶男人也没来开车。第二天,雪飘得大了。见没有生意,陆达去菜市场买了四两羊肉回来烧汤。用心烧的汤,吃起来,竟没有一丝羊肉味。陆达想,可能买到假羊肉了。看着汤碗里的肉,陆达又想起那个说话语速缓慢的男人,怎么还没来呢?想到他干的工作,陆达望了眼停在门市里的丰田车。乘着酒兴, 他拿起扳手……

两天后,男人才来开车,陆达只收了他十元钱。那人发动好车,摇下车窗时,夸他做生意实诚,说下次保养,也来他店里。听这话,陆达像是被人用巴掌打了脸。看着丰田车在词典厚的雪地里留下两道长长的车轮印,陆达羞愧地转过了头。

第二次向一辆白色宝马车下手时,是因为车主的一个眼神。车主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脸上涂着粉,抱一条穿着花背心的泰迪。女人叫怀里的狗“王子”。陆达坐上她的车检查时,就看到她眼里闪过一丝让人不

舒服的眼神,如果不是帮她修车,她可能不会让他碰方向盘的吧?在她眼里,他的两只手可能不如“狗王子”的四条腿干净。

操,陆达在心里骂。想到没有味道的羊肉汤,还有那辆黑丰田,当着“王子”的面, 他把手伸进了女人的车里。

女人做完头发来开车时,陆达一分钱没要,说车没毛病,是她手刹没松到位,报警亮红灯的。

女人挺感动,说“谢谢”时,如同漏出来的两团蜂蜜,差点把陆达腻死。他不由想到自家女人。同为女人,别人开着宝马,而自己的老婆天天骑着电瓶车到工业园区电子厂上班。自己赚不到大钱。有钱,他也买小车。可是城里的房子还是按揭买的,哪来闲钱买车哟。就是有车,烧的油钱呢?这两年,打工不容易,做实体店更难。他租的这两间门市,一年不吃不喝,要给房东 12 万

块钱。12 万呀!每天,一放门,就要拿 329 块钱给人家,这还不算水电费、伙食费。想着,揪心疼。自己生活不易,扫垃圾的吴姨也难。吴姨和母亲一般大,老伴得了脑梗, 长年吃药。女儿远嫁广东,五年没回家一次; 儿子在南京打工,两年也难得见一面。吴姨说,儿女们生活也紧巴,他们买房她也帮不上忙,身体有点小毛病,能扛就扛,能不麻烦儿女,就不让他们操心了。孩子们把自家的小日子过得美满,她就知足了。扫大街, 累一点,但每个月还是能拿到 1600 元,够他们两口吃药的了。吴姨说这些话时,很平淡,仿佛浮在天空的一片云。平时,店里有废纸箱什么的,陆达会送给她,只有这时, 吴姨说话的语气才会起伏。以前,没认识吴姨时,纸箱、泡沫、油桶等,陆达也都是留着卖的。积少成多。有时,钱也是需要攒的。自从得知吴姨家的困难后,店里的废品他都送给她了。陆达听那个开宝马车的女人说, 她每月为“王子”洗澡、梳理打扮的钱都花两千多。不愧为“王子”,生活比人还惬意。

“过滤”宝马女人的钱,陆达先前还觉得内疚,后来一想,她每天舍得为一条狗花那么多钱,手里肯定不缺钱。他只不过是“过滤” 了一点。他没用“抢”,更没用“偷”这样的字眼。当时,想到了“过滤”这两个字, 他禁不住抬头看了眼河对岸的天,没有云, 天空有点灰白。

接到母亲的电话时,陆达的头嗡一声大了。母亲说,父亲在县人民医院,让他赶快过去。这两年,陆达就怕接到父母的电话。他知道,一般没事,他们是不会打电话来的,都是自己主动打电话去家里。父母住在乡下的老家,村里的责任田,他们还种。陆达也曾想说服他们包给种粮大户,可父亲犟得很,说现在都是大机子收种,和过去干的农活比,如今农村人过的就是天堂日子。陆达不知道父亲说的是不是真心话,但从父亲的脸上,他能嗅到屋后菜园里的泥土气息。他也知道,父母需要土地的收成。眼下自己都生活得磕磕绊绊的,一想到这,他的心里就似被人用扳手击了下。父亲曾给他算过一笔账,家中 6亩地,如果包给人,一年才 2600块钱;自己种一季稻一季麦,除去种子化肥农药等成本,能收入 4200 元。父亲说,吃的菜是自己家菜园里种的。他们也不喜欢吃肉,除了米面油,开支不大。

这次脑血管病,差点要了父亲的命。还好,抢救及时,父亲在医院住了半个月就出院了。父亲抱怨自己不省心,好不容易积存点钱,全送给了医院。母亲倒是想得开, 安慰父亲,花钱消灾,只要人在,就好。陆达知道那 28000 块钱是父母多年从牙缝里省出来的,说是留着急用,现在终于用上了。父亲康复后,能行走,却留下后遗症,左手有点不便。出院时,主治医生叮嘱,清淡饮食,戒烟酒,多运动。父亲问,田里的农活还能干吧?医生告诉他,最好不要从事强度大的体力劳动。陆达本以为,这次,父亲会舍得把家中的地租出去,没想到,父亲还是坚持要种。还说,到时多花点钱请人打农药、晒粮食。这样算下来,还是比包出去划算。陆达知道,父母不是舍不得把地承包出去, 而是父亲出院后,还要吃两种药。用父亲的话说,一个月,不吃不喝,吃药就要三百多块,一年下来三千多,不种地,到哪儿弄钱? 父亲说的是实话,他自己都被生活压得弯了腰,根本没有经济能力再帮助父母。想到这, 他觉得自己的人生犹如一辆喘着粗气、载满货物的破五陵面包车,尽管自己拼命去赚钱,可是永远跟不上家庭的开支。这不,儿子考上县里一家民办高中,除了要交 15000元培养费,每月还需交 700 块钱生活费。钱是硬的,比钢铁还硬。人是活的,活人总不能让尿憋死。

第三次向一辆红色宝来轿车下手时,纯粹是为了一个字“钱”。不过,陆达在物色目标时,还是有选择的。长年的修车经验, 让他能通过司机的三言两语以及车内的装饰,就知道车主的经济状况。他一般会选择家境富裕的,比如宝马女,或是秃顶这样的男人最好。陆达的理解很简单,这些人也不在乎那点损失。坏了,再换一个呗。不像有的车主,连保养换的机油都需要权衡再三才决定用什么牌子的。同是可怜人,穷人何苦为难没钱的人呢?

超过三次后,陆达的胆子像泡足水的一大朵黑木耳。在他眼里,来修车的,一看车型,他就知道自己动手后的价值。只要选好的车主,他总会想尽办法将车留下来,找准机会,“过滤”一下。“过滤”下来的货, 有专人上门收。他只知道收货的人姓方,大家称呼其“方总”。方总一个月来一次,每次给的价格都让他很满意。把货卖给方总, 除价格外,最重要的是方总这人稳重,上门收货,付钱,从不多问,顶多微笑着说一句, 生意不错嘛!别的再也不会问。这一点让陆达很舒服。有时,他在心底想,方总应该是知道的,水城及邻边的多个市县,都是他上门收的货。像卖这种货的修理店,怕是很多吧。想到这,陆达会莫名地得到一丝安慰, 不过,只是瞬间,又感觉到蚂蚁咬过似的, 疼了。

自从伸出自己那双油污的手,他的经济压力明显小多了。半年后,还有了小结余。只是陆达的梦多起来,常梦见张牙舞爪的恐龙。它们围绕着他,抱怨说,恐龙之所以灭绝,是因为他把别人的三元催化器里的载体全掏空了,没有过滤尾气的汽车在大街上跑,一辆车,就赛过一个能过滤尾气的车队……

陆达解释说,自己修车时间不长,而它们灭绝的时代,还没有人类……恐龙才不听他争辩,露出锋利的獠牙扑过来……

每次,陆达都会从梦中惊醒过来,后背上还冒着汗。半夜,只要有一点响动,他就怀疑是恐龙来了。尽管他多次安慰自己,这世界上恐龙都成了化石,可他还是禁不住感到恐惧。

有时,洗干净手上的油污,他也在内心劝说自己,别干这丧良心的事情了。可是想到还房贷、交房租、孩子的生活费、父亲的买药钱……就又拿起专用工具。每捣碎一个三元催化器,他就感觉自己的心被汽车排出的尾气包裹了一遍。有一次,他梦见一条霸王龙用钢牙咬开他的胸膛,他看见自己的心不再是红色,像极了排气管里流淌出来的黑色油污。自己的心原来是黑的,他想。

夜晚,躺在床上,睡不着。失眠是痛苦的,以前,曾有人在他面前唠叨过睡不着觉的烦恼。当时,他还想,这世上还有比睡觉更容易的事情吗?在他眼里,挣钱可比睡觉难多了。现在,他也体会到了那种难眠的滋味了。

上天,他对一台海马做“过滤”之后, 反复告诫自己,该收手了。

下午,方总按时过来收货。

付款时,四支三元催化器,方总多给了五百元钱,并告诉他,这阵子中东那边搞事情,市场上的铑、钯等稀有金属价格上扬。水涨船高,上头卖价高,自己不能亏了地头的主顾。这是方总做生意实诚的最直接体现。陆达愿意把货给他,这是主要原因。方总三十岁出头的人,永远剪着板寸,戴个茶色眼镜,一笑起来,双眼皮儿更双了,让人好接近。用方总的话说,和气生财。财神最喜欢笑的人。事实证明,方总说的话是对的。他开门,笑脸迎客。不过,想到自己把一双油污的手伸向他们干净的车,就感觉自己笑得很虚伪。可他们夸他人实诚,做生意和气。方总每次来,说话少,有时说几句,也是国际上发生的大事。方总说的这些,就像是自己身上发生的大事。这在陆达看来,有点好笑。一个生活在中国的小市民,成天被国与国之间的纠纷搞得神经兮兮的,有意思吗? 在他眼里,那些事离得好远,他只关心这个月的房贷和儿子的生活费。生活是现实的, 钞票是真实的。有了钞票,原本烦恼的事情, 轻而易举解决了。如果不是梦中那些恐龙, 幸福生活不过如此。其实,陆达是个容易满足的人,他就希望每天放开门,有生意做, 一天下来能多进两个小钱,家人不要生病, 儿子健康成长,学习不让他操心。当然了, 周末,能带上渔具去河边钓一下午的鱼,就最好不过了。至于方总说的国和国争吵,那是远在天边的事情,他听了,多半也是左耳进右耳出。好好的日子不过,打什么仗哟。既然方总喜欢说两句,他就听听呗,就是听听而已。何况方总是给他来送钱的。

送走方总,陆达顺便走进菜市场,买只猪前蹄、半斤猪肉、六两牛肉。猪肉又涨价了。上次猪肉涨价到现在,他都没舍得买过。拿一百块钱到菜市场买斤把肉,再买点米, 没了。和菜市场的物价比,他每天赚的钱显

得可怜。中午,老婆在食堂吃。晚上才回来吃饭。尽管陆达知道,健康饮食是中餐吃好, 晚餐吃少。可他们恰恰相反,中饭孬好凑一顿,晚饭老婆回来,忙了一天的两个人这才得空炒好两个菜,坐在自家的桌前吃饭。等吃完饭,洗过碗筷,刷完锅,一瞅手机,都十点半了,连去公园转的闲心都没有了。

今天收入不错,陆达想早一点关门,回家好好烧一个硬菜,慰劳下老婆,同时自己喝两杯。也不知咋回事,听了方总说的中东那边发生的事情后,他特别想回家喝两杯小酒。在他看来,在这不算太冷的冬天,有老婆陪着喝杯小酒,挺幸福的。

陆达早早回家,开始烧饭。做菜对于他来说是一种享受。当初,他曾问过老婆皮小红相中自己什么。老婆直言不讳告诉他,喜欢吃他烧的菜。他不知道她是不是逗自己开心的,不过,他喜欢听到这句话,更喜欢老婆吃着他烧的菜,夸赞他的手艺。如果不是会修汽车,他应该是一个很好的厨师,他想。烧菜,讲究的是色香味美。他喜欢逛菜市场, 同菜贩讨价还价,他享受买菜的过程。肉买回来,洗干净,用菜刀切成老婆爱吃的薄片,倒进油锅里翻炒,葱味杂着肉香,直钻鼻孔,香哩!这就是他想要的生活味道。老婆总是夸他烧的菜和工厂食堂里的不一样, 不同的不是油盐的多少,而是那种味儿。陆达知道老婆说的香味,其实是菜的原味儿。他烧菜只用油和盐,外面的菜之所以会是相同的味,是因为厨师们用的调料大同小异。作料放多了,就破坏了食材的本来香味。在陆达看来,这就如同来他店里修车的人,他们太爱惜自己的车了,比疼自己老婆还狠。殊不知,车不是女人,就是用来开的,没有他们想的那般娇贵。想到老婆,他不由想到来保养车的那些女人,觉得自己亏欠老婆太多了。

最近,老婆莫名地感到累。陆达就让她

请假在家多休息两天。可皮小红不同意,坚持去上班。后来,身体发烧,在小诊所吃药吊水,五天了,不见好。陆达不放心,就带着老婆去县人民医院做检查。拿报告时,医生告诉陆达,是白血病,幸亏发现得早。陆达当时头就大了。他不明白,老婆好好一个人怎么得这病呢?他问医生,还能治吗?医生告诉他,需要换骨髓,很大一笔费用的。陆达还想问别的,医生说,等住上院再咨询吧。好了,来,下一位。陆达只好极不情愿地走出来,心想,只要能医,砸锅卖铁也要治。陆达这么想着,还不忘把报告单偷偷收起来。

检查结果呢?皮小红见他过来,忙迎上前问。

噢,医生说没啥大毛病。陆达故作轻松地回答。

皮小红伸出右手一把掏进陆达左边的衣袋说,别瞒我了,我知道自己得的是啥病。咱们不治了,钱留给孩子上学用吧。皮小红的眼神求着陆达。

傻瓜,钱是人挣的,有人就有钱。陆达不停地安慰她。他知道,老婆是舍不得离开这个家,她更怕人财两空。可老婆还年轻, 只要有一丝希望,他都要去赌一把。哪怕去北京上海也要看。陆达边安慰着老婆边牵起她的左手,两人相互依偎着走出医院。要知道,平日里逛街,皮小红要是主动拉起陆达的手,他总会难为情地把手抽脱说, 老夫老妻的,你这样,我怎么觉得有点儿别扭呢。而今天,他把皮小红的手攥得紧紧的,害怕一松手,她就变成断了线的风筝, 随风飞走了。

手里没有钱,只有卖房子。陆达把房子的信息挂到网上,很快就有电话打进来了。接电话,他都是背着老婆。他不想再给她增加一点点压力,就盼着她早点把病治好。

陆达卖房的事情还是让皮小红知道了。原来有买房人打电话给陆达,没打通,就

找物业要到了皮小红的号码。皮小红一接电话,听说是买她家房子的,当时就在电话里哭着喊,不卖,不卖,不卖呀!吓得对方忙挂了电话。皮小红放下电话就开始收拾衣物,准备出院。这时陆达来了。

看着满脸疲惫的陆达,皮小红十分平静地对他说,我们回家吧,我想吃你烧的菜。陆达捧起手中的保温桶说,知道,这不

就是你爱吃的西兰花吗?

我想坐在自己家的餐桌前,和你一起慢慢地吃。皮小红说这句话时,嘴角还挂着微笑。

来,听话,在这不是挺好的吗?我陪你一块儿吃,好吧?陆达把保温桶放在桌头柜上说。

不,不,不。我不饿,我们回家吧。我求你了,不要卖房子。房子卖了,家真的就没了。刚才还平静的皮小红像开水瓶爆破了。她哭着一把拉过陆达,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说,求求你了,别卖房子呀,那是我们刚搬进去住了不到一年的家呀。

陆达一把把皮小红搂在怀里,像哄孩子一样拍着她的后背说,好好好,听你的,不卖,不卖。听话,好好看病,好吧?相信现在的医学,更要相信自己。

皮小红一直哭,陆达就这样搂着她,让她哭够。

陆达还是背着老婆,很快就把房子卖了, 扣除贷款,也赚些钱。他下定决心,就是再卖掉自己的一颗肾,也要给老婆治病。医院的交费窗口似无底洞,还了房贷,剩的钱交进去,连个水花也不打。怎么办?皮小红还年轻。医生说,只要配型成功,救治的希望很大。

皮小红住院后,陆达也不能正常开门, 好多老主顾来找他修车,都发现门锁着。这天陆达回门市拿换洗衣服,刚开门,一辆黑色丰田车就停在门口。秃顶男人是来换雨刷器的。修车时,男人得知陆达老婆

生病,连住房卖了还不够治病的事后,当即表示可以帮助他。男人还将他们夫妻的身份证和看病的检查报告单、医治费用票据等都拍了照。

男人通过水城最大的网络平台“幸福水城”向全社会发起为陆达夫妻献爱心活动。陆达这才知道男人工作之余还是水城公益活动的组织者,大家喜欢喊他“辉哥”。

当辉哥把第一笔 5 万元捐款送到医院时,陆达握着他的手,久久不愿意松开。想起那场大雪,他泪流满面。

网上的爱心捐款还在继续,辉哥每天都会发帖翔实报道皮小红病情的救治进展情况,呼吁众人拾柴,伸出手来帮她渡过难关。

最让陆达感动的是吴姨,她拿着厚厚一沓 5 元 10 元 20 元不等的零钱,总计 680 元交给他,叮嘱他们好好生活,安心治病。陆达推辞,不收她的钱,可吴姨说,你先拿着用,等哪一天我缺钱了,再找你要,好吧? 话说到这份上,陆达只好将钱收下了。通过众多好心人的线上线下一齐努力,皮小红手术需要的费用终于众筹到了。更有好消息传来,就在水城,有位爱心女士的骨髓和皮小红配型成功,她也愿意提供援助。

皮小红住院后,辉哥常带着爱心人士来看望她,鼓励她开心起来,微笑面对生活。看着辉哥和这么多好心人关心着自己,皮小红也慢慢走出生病的阴影,开始积极配合治疗。做手术的那一天,辉哥还带着志愿者专门赶来医院给皮小红打气,让她放松心情, 说他们会一直在手术室外为她加油。躺着的皮小红望着眼前这些陌生又熟悉的笑脸,微笑着向他们挥了挥手。病床推离他们的那一刹那,她的眼角不争气地流下两行热泪。

上海过来的专家说,皮小红的手术很成功。

老婆被推出手术室,陆达看着眼前这些好心人,感到是那么亲切,突然觉得人活着真好。他知道,老婆能活着出来,是辉哥他

们的爱心把她托举过了鬼门关。当他一声声叫着老婆的名字时,皮小红缓缓睁开眼睛。陆达把一片嫩黄瓜放在她的门齿边,不停地帮她湿润着嘴唇。想到老婆还活着,老婆在, 家就在;家在,儿子放学回家就有妈妈能喊, 还有什么比活着还让人开心的事情呢?

一场病,让陆达想了太多,也明白了太多。同样,经历了生死,皮小红更加珍惜活着的每一天。老婆出院后,陆达发现她变了。她不再抱怨自己天天骑电瓶车了,也不羡慕别人住大的房子,更不会责怪他偶尔去河边钓鱼了。老婆的心胸似是变成海,能包容人世间的一切。她也加入了辉哥的志愿者团队,帮着一起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用皮小红的话说,她帮不上钱,哪怕送上一脸微笑,也能给人以温暖。对此,陆达十分支持, 有空也会和她一起去帮忙献爱心。在陆达看来,能和老婆再次牵手漫步水城河边,已经很幸福了。可开心之余,他总会杂带着自责。他不敢看路上飞驰的轿车,感觉它们太像梦中那些恐龙了。

陆达有段时间没见到方总了。老婆治病期间,他也曾接到过两次方总的电话,也就是问他有没有货。他回答很干脆,没有。挂断方总的电话,他才想起来了,自己有阵子没听到有关中东的那些事情了。幸好自己留了底账,每当看到那本油污的黑壳日记本, 他的心里就涌上来一团脏污的气体。还记得老婆出院那天,他在日记上写的一句话:好好活着!别人看了,也许理解为活得好好的才是活着。只有他知道,自己该如何去做。他盼着秃顶来,不,现在尊称他辉哥。辉哥把黑色丰田轿车丢在店里,让他保养时,他很激动。他终于有机会了。当他把那个原装的三元催化器装上辉哥的车时,他的眼睛蒙上了一层热热的薄雾。他望了眼挡风玻璃上

的环保标志,笑了。他知道,自己笔下记的车主大多数是老主顾,只要他们再来店里, 他就想方设法帮他们换上新的三元催化器。他每天赚的钱,除去买配件,所剩不多。他发现,除去生活的基本开销,以前有很多支出也是没必要花费的。鞋开线了,可以出两块钱,找鞋匠补下;牛仔裤的裤腿穿开洞了, 他索性将洞口开大一点儿,自然形成流行款式。他的心变得和老婆的一样敞亮了,就是把整个水城放进去,都能装得下。

女人开着那辆白色宝马来了。女人说马上天热了,让他把车上的空调过滤网清洗下。她先去做头发,完了,来开车。说完, 她抱着“王子”走了。

望着女人拐进旁边的街道,陆达看了下表,时间足够。他决定先帮她装好三元催化器,再清洗滤芯。当他拿来配件打开车子时,发现一个全新的三元催化器已经换上了,他的心咯噔一下。他弯腰拿起放在车轮旁的配件,抬头一转脸,女人不知何时已站在他的身后。

净化空气的吧?以前的坏了,刚换个新的。女人似是问他,又像自言自语。

是……是的,他突然结巴起来。

滤网怕是脏得很,早该清洗了。女人走近车子,拉开车门,将刚才忘在副驾驶座位上的墨镜拿起来,戴在脸上,转身走了。

香水味,扑面而来,陆达感觉鼻子一酸, 眼眶热了。他顾不上擦,就忙着拆下空调滤网,打开鼓风机,用心地吹着。灰尘随风飘去,白色滤芯逐渐清晰起来。

(墨中白,作家,现居江苏宿迁)

责任编辑:夏海涛   吕月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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