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语:来自内部大地的迫切委托

2023-04-29 00:03唐晓渡
万松浦 2023年5期
关键词:哀歌领会言说

最近偶然参观了一个国际陶瓷设计展, 主题叫“黏土的力量”,其中一件作品非常打眼,让我驻足良久。作品的体量足够大, 约四五平米见方的基座上耸立着数根造型奇特、疙疙瘩瘩、高度在 1.5 米~ 2 米的瘦长陶柱,每根柱子上又有若干大小不一、层层堆叠的圆盘,状若变态疯长的多节蘑菇, 合起来则如魔幻电影中才能见到的那种塔式群堡。一时不明其意,仔细看了铭牌,方知这件标题为《地球的脉博》的作品,系截取了世界上几大地震监测站同一区间时刻记录的地震波曲线,以陶土将其立体固化, 烧制后再直立起来并置而成。

作品的工艺难度可想而知,水平如何则非一个外行所敢置喙;真正让我驻足良久的并不是这些,而是它的创意。对我来说, 这是一个堪称绝妙的创意:不仅在其通过大胆的尝试,将既不可见,亦难以言说的地震波转化为新奇耀目的造型,更在其以极为简洁的形式,犹如爱因斯坦那条著名公式那样,近乎直观地揭示了艺术创造中能量和质量(以及虚与实、真与幻等)的辩证关系。

在分类学的意义上,或可将这件作品归入现代装置艺术;然而我更看重的,却是其间蕴含的勿论载体材质而普遍适用的艺术原理。念及此,再凝神看向那几根形状怪异的陶柱时,竟觉得那分明就是有关现代诗学(推而言之,符号学、阐释学、接受美学)的一个教学模型嘛,一时不但脚下的大地似乎在微微颤动,身体也在不由自主地发抖。事后想, 这应该是出于同一种魔力的感应吧?

遗憾的是只顾全神贯注于作品,作者的名字却被忽略了。这在一个如此注重知识产权的时代不免有点失德,然而也因此增加了我在此向他(她)默默致歉、致敬的分量。堪可告慰的是,按奥·帕斯的说法,真正的好作品某种意义上都是异名者的作品。

从标题看,尽管是自觉地尝试古老的陶艺参与现代艺术的可能性,但在作者的原始创作意图中,并没有任何为现代艺术和诗学建模的想法。不过,意识到这一点非但不会削弱作品本身的“元创作”意味,相反更能突显(集体) 无意识之秘通旁响的魅力。波德莱尔把艺术和诗歌理解为“时代命运的赋形式领会”;问题在于,有谁是先搞清楚了何谓“时代命运”才去投入创作的呢?而那些自以为把握了“时代命运”的人,所受到的历史性讽刺难道还少吗?倒不如说,所谓“时代命运”,是经由一系列敏锐而強有力的“赋形式领会”而逐渐呈现的。至关重要的是,它不仅是一个后设的概念,而且更多是众多因素合力形成的自在性存在;在我看来,将其理解为特定历史时空所蕴藏,构成复杂且暗中涌动、寻求表达的全部生命 / 文化能量,或许更为本真。据此不得不说,以昼夜潜行、偶显峥嵘的地震波为其对应物,进而使二者互为隐喻,真的是某种绝配, 值得我为之发抖。

说来早在写于三十余年前的《心的变换: “朦胧诗”的使命》一文中,我就曾借用地震仪和地震波的关系来喻指一代人的写作, 但那只是一时意兴所至,写了也就过了;倒是稍晚读到里尔克的《杜伊诺哀歌》时忽被其《第九哀歌》攫住,初而沉迷,继而震撼的一段心迹,更有资格拿来与眼下的感受相互映证。之所以会被《第九哀歌》攫住,是因为它首先向我揭示了一个此前从未见识过的“大地”(一个既融合了尘世间所有代代相传、生灭无常且与未知、未来搅拌在一起的事物,又有自己的表达冲动,既渴望隐形,又期待复苏的“大地”;一个和真实的大地同样宽广却更加深邃,介于形而上和形而下之间且无分内外的“大地”);而令我陷入沉迷的,则更多是诗人与之对应的心声

(“大地啊,这难道不是你所愿望的吗,隐形地 / 在我们内心复苏? / ——你不是梦寐着,有朝能隐形吗? / ——大地啊,隐形啊,

/ 倘若不变形,什么是你迫切的委托”)。至于震撼,不必说来自长考如此“大地”与诗人通过“变形”而完成其“迫切的委托” 之间的关系后豁然贯通的领悟;限于篇幅这里不作展开,有兴趣的读者或可参看我与此有关的一篇随笔《记忆和形式的辩证:一个诗学问题》[载《诗刊》2019 年 11 月(下半月刊)],其中谈及的诸如诗的人类学依据问题、诗学所谓“记忆”的性质问题、诗

歌形式作为“格式塔”与诗学记忆的关系问题、诗何以在“不可言说的言说”之下“不得不说”的问题,包括当诗的言说(能指) 溢出记忆(所指)时,何以要为“神秘”保留一个括号等问题,可以说都是基于那次震撼生发出来的。设若没有那次震撼,我肯定还会在其时有关“主体性”的种种观点,仍如鬼打墙般在诗和诗人之间兜圈子的困窘中多耽溺些日子。它同时还带来了一个事关美学伦理的副产品,那就是面对诗时发自内心的敬畏和谦恭。

现在,就请允许我怀着这样的心情,把来自那篇随笔的一点综合心得奉献给读者,希望它同时也能成为我有感于那件陶瓷作品的某种综合表达。如果有谁还能从中看出我的另一层用意,即借此延续前期主持人语涉及的问题并试图换一种方式应答,则本人幸甚:

或许可以把里尔克诗中那内在于主体的“大地”扩展为所有这一切的渊薮,而它既渴望“隐形”,又期待在复苏中“变形”的永恒愿望,则意味着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 它都是诗,也包括诗学的出发和回归之地。忠实于它“迫切的委托”,全神贯注于它在黑暗中的动态生成,才能看到看不见的,听到听不着的。毫不奇怪,它的不可消解性正对称于它倾向于自我消解的本性,而这种本性天然地具有非(反)意识形态性质。

当然,“渊薮”是一回事,“赋形式领会”又是一回事。一首诗从“不得不说”到“怎么说”再到“说得怎样”,其间语言需穿越的,何止千山万水;然善融汇汲取者领会必深广,能量必丰沛,内涵必富集,质地必鲜活强韧,却是可以验之作品而百试不爽的。那么,就请读者试一试本期举荐的三位诗人的作品如何?

2023.8.21 初稿,8.25 改定

(唐晓渡,诗歌评论家,现居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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