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在左侧做早操

2023-04-29 22:08姬中宪
万松浦 2023年5期
关键词:姥娘托尼舅舅

1

桂林至济南,大公鸡腹部一条长斜线, 长一千六百公里。寒假票紧张,买不到直达的,约翰就买了一张桂林到上海、中途在武汉转机的机票,准备去上海舅舅家玩几天, 然后搭舅舅的车回济南过年。舅舅家离迪士尼不远,还可以去那里玩一天。爷俩约好接机时间,出发前两天,约翰给舅舅发去微信:“舅舅……我能带个同学去上海吗……男同学……他想跟我一块去上海玩两天……再一起回济南……”

约翰发信息,喜欢一句一发,一会儿不看,屏幕上已经一大排。舅舅的回复很简单, 只有一句:“小哥哥?”

约翰回:“不是……一个学弟……我推托好几天了……但是他说的太可怜了…… 咋办啊……他也是济南的……”

舅舅问:“有机会成为男朋友吗?” 约翰回:“没有!一个弟弟……比我小两岁呢……俺不喜欢姐弟恋……哈哈哈哈哈哈……”

舅舅回:“那就要学会拒绝。”

过了一会儿,约翰又来消息:“舅舅…… 托尼说他买不到直达的票……想和我买同一个航班……我一不留神把我的航班号告诉他了……托尼就是那个学弟……咋办……我太难了。”后面是一排哭笑不得的脸。

事态严重了,文字说不清,爷俩就通了一个语音。舅舅是一个谨慎的人,搞不懂约翰、托尼究竟怎么一回事,语音里反复确认:“他是不是正在追你?你喜欢他吗? 互相有好感?现在不是男朋友,跟你来一趟上海,再玩几天,可能就真成男朋友了,你想好了吗?”

约翰一概否认。

“如果你俩什么事都没有,只是一般同学,你也和他说了,你来上海还有别的事, 他还要跟你来,那就有点不懂事了。一起开车回济南,这种事万万不能,毕竟一千公里呢,万一有事,怕有法律纠纷……”舅舅举了一大堆反目成仇的案例,“这样吧,毕竟是校友又是老乡,如果真和你一起来了,不接待也不合适,那就还是原计划,我去机场接上你们,但是脚不沾地,直接送到高铁站, 让他坐高铁回济南。等他走了,我们再去迪士尼。上海到济南的高铁票,我可以帮他买——其实网上买都一样,但是出于礼貌, 你可以跟他说由我来帮他买——当然,票钱他要出。”

挂了语音,舅舅又生一计。厨房里的碗洗到一半,他擦一下手,把电话拨过去:“约翰,即使这样,也要让他爸妈知情,务必征得他爸妈同意,我们才肯接送,而且,他爸妈知道了,可能主动就会劝退他,那就用不着咱们劝了,对不对?当然,如果他爸妈也不劝,那就是一家人都不懂事……”

约翰再没来消息,舅舅自觉计划周详, 应该是成功劝退了,不想第二天一早就看到约翰的消息:“舅舅……托尼昨天一天没回我消息……刚回我……他已经买好机票了……和我同一个航班,也在武汉转机……

而且回济南的高铁票也没买到当天的…… 买了第二天的……不好意思啊,舅舅……给你添麻烦了……”

约翰的中文名发音为 yuehan,室友就给她取了外号叫约翰,她把微信名也改成了约翰,家里人仍喊她大丫,以区别于妹妹二丫。二丫在北京读大学,一入校就谈了个男朋友,家是甘肃天水的,姓马。两丫爸爸听说了,立刻去百度天水的房价,说:“怎么可能找个天水的?天水均价还不到五千!” 他又对两丫妈妈说:“这种事你也不管管? 你算个当妈的吗?”两丫妈妈劝二丫:“小马人是不错,可他是吃牛羊肉的人,你从小就不吃牛羊肉,以后怎么和他过?”大丫也不太喜欢二丫的男友。大丫、大丫男友、二丫、二丫男友,四个人有一段时间经常一起线上玩“吃鸡”,大丫对二丫男友的游戏风格不太欣赏,二丫男友常说的一句话是:“ 我来保护你们!”说完就挂掉。有一次,二丫和男友吵了架,找妈妈哭诉, 妈妈又告诉了大丫,大丫对妈妈说:“终于等到机会了,我这就给我妹打电话,妈妈你等着吧,我非把他俩搅和黄了不可。”大丫特别能说,和二丫通了一个多小时电话, 姐妹俩一口一个“渣男”,将那男生贬损一通。末了,二丫放出豪言:“分手!我要和他分手!”两天后,二丫和男友和好,感情比从前更浓了,她对大丫说:“姐,你说我怎么这么喜欢我的小哥哥呢,怎么觉得他哪哪儿都好呢……”大丫汇报给妈妈,妈妈没办法,给舅舅打电话求助,舅舅说:“你知道现在大学生的主要问题是什么吗?是懒得谈恋爱!二丫一入校就恋爱,多自律,多勤奋——关键还是个异性恋,你不烧高香感谢老天就算了,还想拆散他们?”他又说, “你们倒是应该担心大丫,她人长得漂漂亮亮的,各方面条件都不错,要求又高,最容易剩下。”

妈妈理性上认同,落实到自家闺女,还是放不下。有一次电话里,妈妈突然问二丫: “你是不是和他在外面租房子了?”二丫说: “你觉得我是那样的人吗?”妈妈说:“我 觉得你就是那样的人。”二丫当场摔了手机, 一个星期不理妈妈。又一天深夜,妈妈给二 丫打视频电话,开口就问:“你在哪儿?” 二丫说:“寝室。”妈妈说:“怎么这么黑?” 二丫说:“妈妈,凌晨一点多,寝室早熄灯 了。”妈妈说:“你打开手机手电照一照我 看看。”二丫说:“妈妈,手机打电话时不 能开手电筒。”妈妈说:“那你让室友用手 电帮你照照。”二丫无语,当真唤起一名室 友为她打光。妈妈在电话里指挥室友:“往 左边照照,往右边照照。”室友举着手机, 半梦半醒,半醒的那一部分满脸鄙夷。

这样的严查自然也波及大丫。大丫刚入校时竞选院学生会干部,自觉学术、体育、文娱、外联都没啥卖点,最后报了心理委员。面试时人家问她,如果同学有心理问题,找她求助,她会怎么做。大丫完全不知道怎么做,就说:“我可以陪他看电影,看完可能心情就好点了。”这回答虽然引来全场笑声,却被后面竞聘的两位男生效仿,两位男生都说:“我也可以陪他看电影。”竞聘者多是男生,比较下来,还是大丫更合适, 毕竟没有几个人心情不好时愿意请一个男生去看电影。大丫于是当选,还真有男生找理由请她看电影。有一天正看着,妈妈来电,大丫抢先解释:“妈妈,我都上大学了,和男生看个电影还不正常吗?”妈妈说:“当然可以,我看看是哪个男生?” 大丫只好偏转镜头,请男生露个脸。妈妈说:“右边呢,我看看右边是谁?”大丫压低声音:“右边不认识……”最后,她还是偷拍了一张。右边携妻带子,三口之家, 妈妈才安心放大丫继续看。

女儿高考过后,两丫爸爸即调去枣庄工作,周末才回家。一开始说是临时借调,不想一次次延期,回家也越来越少。到最后,干脆只在两丫放假回家时才回来。平日里, 一家四口分居四地,倒不如微信群里七嘴八舌更有家的感觉。有一次放假回家,大丫发现爸爸连家里的电热水壶都忘记怎么开了,客厅灯的开关也会按错。两丫妈妈起初还抱怨,后来也不太提这事,只是对两丫盯得越来越紧。大一升大二的暑假里, 大丫坐高铁回家,有意在枣庄提前下车, 说是要去看看爸爸工作的地方,然后搭爸爸的车一起回济南。姥娘和舅舅分析:大丫是个懂事的孩子,不像二丫,家里家外, 什么事都不操心。

有了二丫的前车之鉴,大丫就特别低调, 一直不承认自己有男朋友,直到和男朋友分手了,才给妈妈打电话:“妈妈,我谈了个男朋友——别激动别激动,已经掰了。”

一大早,舅舅把埃斯米送到二号航站楼出发层,大丫已经来消息:“降落了!”舅舅等埃斯米办好值机,赶紧把车开到一号航站楼的地库,赶到国内到达层。只等了几分钟,大丫就从里面空身飞跑出来,脸上带一点羞涩和探询的笑,不知道是因为一学期未见,还是有别的内容。舅舅正问她:“你的行李呢?”托尼推着行李车出来了。

2

那年高考,二丫考去北京;大丫文化课考得不好,美术专业成绩也一般,只能上专科。专科也不好选,地方好的,学校太烂;学校好的,地方太远。一家七口, 围住一张方桌,商讨大丫的去处:去私立, 2+2 出国,想了各种方案。大丫一直沉默, 突然开口,说出人生第一个重大决定:“哪儿都不去,回去复读。”

暑假里,亲戚朋友不断打探消息,要来贺一贺,也还上之前婚丧嫁娶欠下的各种人情。两丫爸妈统一了口径:对外不提大丫复读,就说都考上了;人家问考去哪里,就说一个北京、一个上海;问哪家大学,就说学校一般。懂事的人也就不再多问,只说恭喜恭喜,俩闺女真有出息,北京、上海,全让你家占个遍,以后你俩退休了,一个去北京看孩子,一个去上海看孩子。哈哈哈!

亲友们带上双份红包,上门来了,这戏只好演下去。爸妈商定好了,给钱,一律拿着,总不能第二年大丫考上了,叫人家再送一次,再吃喝一遍,双方都烦,不如一次办完,双方都了却一桩心事。酒桌上,没读过大学的人都发表了良好的祝愿,读过大学的人都以过来人身份跟两丫分享大学种种。大丫不知如何接话,全程尬聊。

开学了,大丫重回美院,每天画大白菜、画伏尔泰画到吐。美院为了招生,早有承诺在先:考不上的,终生免费复读。大丫免费回来,还被任命为助教,午饭可以多打一个鸡腿,课上要帮学弟学妹们改画,改得越多, 心里越糊涂,不明白这些看上去一模一样的画为什么能分出高下。偶尔周末回家,亲戚朋友来家里玩,大丫要藏在自己屋里,免得被亲友们看到。亲友们在家玩两小时,大丫就躲两小时;亲友们半天不走,大丫就半天不出门,去卫生间都要偷偷摸摸;亲友们留下吃饭了,妈妈先盛出一碗,趁亲友们不备, 门开一条缝,把碗塞到大丫房间里。

寒假到了,二丫回家,脚上穿着新款的阿迪,嘴上涂着新色号的口红,大谈大学生活与首都风情。大丫一根一根削铅笔,给几十种颜料打包,抱二十多斤重的画盒画架下楼,给暖手宝充电,预备接下来奔波全省各地,参加美术联考。当夜大雪,天气预报发布橙色预警,大家都鼓励她:“大丫,今年一定行!”

舅舅照例驾车云游,从上海出发,经浙江、安徽、江苏,回到济南。家族聚餐,总有人问他:“大丫在上海怎么样?”舅舅不敢多说话,只说:“挺好,挺好。”另一人问: “学的什么专业?”舅舅说:“呃……大一不分专业。”又有人说:“大丫在上海读大学,不得三天两头去你家吃饭?”舅舅说: “呃……也不常来,大一课多。”又问:“你开车回来,大丫坐高铁回来,你这个当舅舅的也真是,怎么不让大丫搭你的车回来?” 舅舅急了,举起杯子:“喝酒!”

很久以后,有一次大家一起上街,舅舅对大丫说:“你知道吗?现在所有亲戚朋友肯定都认为咱俩关系不好。”大丫惊问:“为什么?”舅舅把饭桌上的问答讲一遍,说: “大家都以为你在上海读书,但是你都不来我家吃饭,放假也各走各的,别人一提到你, 我就转移话题,问我什么我都不知道,这不是明摆着咱俩关系不好吗?”大丫说:“那咱俩应该手牵手在街上逛一圈。”二丫说: “然后我偷拍几张照片发到微博上。”妈妈说:“你俩再召开个新闻发布会,澄清一下不和传言……”那一天,济南的天空难得清净,日光普照,抬头就能望见英雄山,三个女人笑得捂着腰蹲在马路牙子上。

专业高考和联考过后,大丫从南部山区转战东郊章丘,开始更为艰难的文化课复读。复读班是全封闭的寄宿式学校,班上挤了六七十个艺术生,老师眼里只有前排那几个成绩好的,经常说:“这道题太简单了,不讲了。”大丫在后排气得直骂人:“妈的,简单的我也不会啊,我就指着简单的拿点分呢。”

几个月间,至少有两三次,凌晨两三点, 妈妈接到大丫的电话,第一句就带着哭腔: “妈妈,你接我回去吧,我快崩溃了。”爸爸妈妈来回开一百多公里夜车,将大丫从东郊接回来。大丫洗个热水澡,睡一觉,第二天上午起来,吃一碗海鲜疙瘩汤,就又活过来了:“妈妈,你再送我回去吧。”那段时间,妈妈最怕看到大丫来电。大丫一来电, 妈妈的心就揪起来。姥娘在网上看到各种叫人心惊的新闻,对大丫妈妈说:“不行咱就不学了,万不能逼孩子啊,逼急了……”

大丫第二次高考过后,一家人又聚在上海的舅舅家。上海空气湿重,压得人终日抬不起头来。一日午后,姥爷姥娘在卧室午睡, 爸爸妈妈在另一间房里喝茶,舅舅在楼上书房,两丫在客厅刷手机,空调不歇气地发出白嗓音,像在催眠,忽听得一声:“录取分数线下来了!”不到十秒钟,全家人衣衫不整地围到了餐桌旁,一人一个手机,一行一行扒着看。艺术生总共可以报十二个学校, 大家一个一个查。第一个,不中;第二个, 不中……大家都说正常正常,这几个原本就是冲一冲的。第五、第六个是去年录取分数最低的,在十二个学校中负责保底,也不中。大丫脸色渐变,大家互相安慰,说往年成绩不准,每个学校都分大年小年……查到第九、第十个的时候,大家都把手搭在大丫身上,好像她随时会跑掉一样。大丫身体微颤, 双唇发紫,眼光僵直,说:“今年我死也不去复读。”第九、第十个也不中。再往下查, 大家就没了声,眼睛嘴巴,肩背腰腹,依次松垂下来,呼吸声渐缓,近乎停止,手指翻页,不知道该快一点还是慢一点,舅舅突然拍桌子喊:“中了中了!桂林理工大学! 超了 0.5 分!”

一家人欢庆了一阵,才发现舅舅看错了。他看的是理工科的录取线,文科线比理科线低,大丫其实超了十多分。

舅舅日后常得意地对大丫说:“你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条消息可是由我先公布的哦, 虽然公布得不太准确。”

各种庆祝形式都用尽,七个人就面对面往家庭群里发官方贺信:“祝贺大丫二战成功!”“祝贺大丫高分强势入驻桂理!”……前几年,大丫妈妈建了群,取名“风雨同舟一家人”。过了几年,舅舅嫌这名字风雨味太浓,就改成了“同舟共济一家人”,“济” 还打错了,打成了“计”,被两丫笑话很久。

大丫去了桂林,和济南相隔一千六百公里,电话打回来,妈妈的心还是习惯性收紧,然而视频一开,看到屏幕上一张大脸,涂着红嘴唇,或是敷着面膜,或是眉心鼻头两颊抹着面霜,妈妈就放松下来,知道大丫没事。没事的大丫,重新成为一个话痨,电话一打一个小时,嘚吧嘚吧说个不停。二丫在北京, 常有同学嫌她话多,她每次都委屈:“我还话多?你是没见过我姐,我见了我姐,都插不进嘴去!”

从小到大,二丫一直比大丫成绩好,个子也高一些。大丫自卑了好些年。到了桂理艺术专业,大丫倒成了好学生,一米六二的个头,在全班女生中排名第二;家境也相对好,同学中家住深山的、没出过省的、没坐过高铁的、没穿过板鞋的、手机看不出牌子的,比比皆是,大丫成了标准的白富美。二丫去了北京,不但成绩平平,身高也没优势, 一米六七,在寝室里倒数第二。假期里,两丫一起报名考驾照,坐在同一辆车里,二丫仍比大丫练得好。教练常表扬二丫,说这辆车里,二丫一次能过,其他人都悬。考科目三时,因为预约时间不同,二丫比大丫早考几天。靠边停车,二丫一停,挂了,说停得太远;再停,压线,又挂了,当晚哭着回了家。“连我妹都没过,我肯定不行。”大丫连着念叨几天,结果去了一考,过了;回家刷了一整天题,乘胜把科目四也考过了,当场领回一本黑亮的驾照,成为全系第二个拿到驾照的人。二丫呢,因为开学在即,只好等半年后再练再考,成为她们班最后两个还没拿到驾照的人之一。

大二上半学期,大丫与舅舅约好,寒假如果买不到直达的票,就先去上海玩几天, 再一起开车回家。“你要是开累了,我也可以替你开一会儿,要知道我现在也是有驾照的人呢!”大丫说。

“开车就算了,这次先把你从后排调到副驾,让老司机带一带你,下次再让你上手。”舅舅说,“你来了,倒是可以带你去迪士尼玩玩,以前答应你的,考上大学就带

你去迪士尼玩。”

“好呀好呀,你带我去迪士尼,还有第二个好处呢。”

“什么好处?”                     “澄清咱俩不和的传言啊!”

3

出机场前,托尼问约翰:“等下见了你舅舅,我叫他什么?”

约翰说:“也叫舅舅?”

托尼说:“合适吗……”他给妈妈打了一个电话,他妈说,喊叔吧。

托尼说:“叔,你好。”

舅舅说:“你好,大丫同学是吧?” 舅舅带大丫走到前面,两人抢着说话,

没说几句,舅舅就开启直男模式,说:“今天你的妆化得还可以啊,刚才我一眼就认出 你了。”大丫说:“哼,我今天根本没化妆, 就涂了个口红。”舅舅说:“上回你发到群 里的合影,我到现在都没认出哪个是你。” 大丫说:“哼,刚见面你就diss我。”舅舅说: “不然嘞?”大丫说:“你可是我亲舅舅。” 舅舅说:“舅舅就是上天派来专门 diss你的那个人。”爷俩在人行扶梯上聊得热闹, 留托尼一人在后面推车。

放好行李,大丫和托尼坐后排,车子启动。埃斯米发来语音:“怎么样怎么样?”

舅 舅 回 :“ 什 么 怎 么 样 ?” “那个男生啊——”舅舅赶紧关了语音,

将语音转换成文字:“那个男生啊,怎么样? 快点快点发马上就要起飞关机了不然我要急一路。”

舅舅回文字:“瘦高个,卷毛,锥子下巴,左耳耳钉亮闪闪,差点闪瞎我的眼。”车子开起来,不用看托尼的脸了,舅舅

反倒和他聊起来。听说托尼是播音专业的, 舅舅来了兴致,一迭声地问:“这个专业有意思啊,每天练习播音?怎么练习?给我们

来一段?今天早晨赵忠祥刚去世,你们播音界的前辈啊,你看到消息了吗?”

托尼说话倒颇有播音员的范儿,不紧不慢,先拣着最新的问题来答:“赵忠祥啊, 我们老师上课时讲到过他……《动物世界》我没听过,只听过他主持春晚……”舅舅插话:“此时此刻, 举国欢庆……”“对对就是这个调调儿,我们现在播音都不用这种调调儿了……有练习啊,从 a、o、e开始, 一个字一个字地抠,感觉把小学重读了一遍……绕口令也练啊,‘八百标兵奔北坡 什么的……北方人还好,南方人儿化音不行,怎么练都发不好。”

舅舅说:“我虽然是北方人,也有好多音发不标准。比如‘总结的‘总, 我一直说不好。上学时参加合唱比赛,我领唱,唱《走进新时代》,第一句就是我的, ‘总想对你表白,我的心情是多么豪迈, 第一个字我就发不准。”

“总……总……和舌尖抵在上腭的位置有关。”

“我自己还总结过,把我发不准的音凑一块儿,组成一句话,叫‘总在左侧做早操, 有段时间天天练,都成了我的洗脑神曲了,越练越糟糕。”

“ 总在左侧做早操, 总在左侧做早操……”托尼一遍遍地读。大丫很久没插上话了,这会儿也加入进来:“总在左侧做早操,总在左侧做早操,总在左侧做早操……”三个人各自念叨起来,舅舅念得太入神,错过了右侧匝道,多走了几公里, 地面上绕一圈又回到高架上。三个人的舌头都有点紧。“哇!快看快看!迪士尼!” 大丫喊。内后视镜里,舅舅看到大丫拿拳头猛捶托尼。

爷俩之前约好了,时间紧,又下雨,托尼又在,今天就先不去迪士尼,只在高架上远远看一眼。而且二丫也来过消息,严禁大丫私自去迪士尼,一定要等她来时,姐妹俩一起去。

回到家,姥娘开门。门还没打开,大丫早早喊:“姥娘——!”门开后,托尼第一时间说:“阿姨好。”大丫说:“什么呀,这是我姥娘!”托尼赶紧改口:“姥姥好,姥姥好。”大丫说:“哼,还播音专业呢。”姥娘开好门,又赶回厨房做饭,声音从吸油烟机的声音中传过来,问东问西, 问的都是大丫:“大丫,怎么还在武昌转一下?”“哪有武昌?人家叫武汉——因为便宜呗。”“大丫,总算盼到寒假了,这次的暑假作业多吗?”大丫笑得像个表情包,在沙发上打滚,捶打沙发扶手,说:“暑假作业多是多,可是暑假里都做完了,哈哈哈。” 舅舅从伦敦给大、小丫买回了耳环,拿出来展示,说:“维尼也挑一个——Sorry, Tony,Tony也挑一个。”大丫笑出全副牙床, 说:“舅舅你知道 Tony什么意思吗? Tony 是集技术与才华于一身的理发师。”说完, 大丫看托尼的头发,嘴里憋一个笑。吃饭时, 大丫聊起她的一位小姨,脱口而出:“我小姨和小姑夫……呸呸,小姨怎么能嫁给小姑夫!”大家都停下筷子,专心笑,只有托尼木木的,有些走神。舅舅说:“今天怎么回事,播音系的一来,我们都不会说话了。”

饭后,托尼帮着把盘子端到厨房。大丫给姥娘介绍她新买的面霜。舅舅刷碗, 才刷了没几个,客厅里就传来呼噜声。舅舅湿着手赶出来,见托尼斜摆在沙发上, 头枕着靠背,嘴冲天花板大张,已经睡死。呼声真切,一声声像在倾诉,肺活量也不小, 头顶吊灯都被他吹得微晃。舅舅喊大丫:“让你同学去书房睡,你姥娘已经帮他收拾好床了。”大丫说:“睡得好好的,叫他干吗, 让他睡。”舅舅刷完碗,去卧室拿一条毯子, 轻盖在托尼身上。毯子下面,托尼轮廓细长, 弯曲,呼吸入不敷出,好像身体每起伏一次就收缩一圈,让人担心他最后会消失在沙发上,只剩下一头乱发,像个头套似的滚到毯子上。

大丫说:“今天早晨四点就起来了,赶七点的打折航班,托尼一路都在睡。”说着说着,她也打哈欠,去姥娘床上躺下,和姥娘背靠背睡了。舅舅也去自己的房间睡了。一屋人都睡了,只有空调站在墙角嗡嗡嗡。傍晚,姥娘第一个醒过来,左右看看,

一时想不起前因后果,脚后跟也疼,床沿上坐着,许久才下地,摇晃着身子去厨房倒水, 中途经过沙发,想谁把毯子扔这儿?伸手去收,毯子突然动了。托尼侧一下身,口齿清晰地说:“总在左侧……”

4

晚上十点多,大丫、姥娘、舅舅第二次犯困,托尼倒精神了,从包里翻出一个四方扁平黑包,说:“叔,你打开看看。”舅舅打开包,掏出一个乒乓球拍,只有球板,没有胶皮和海绵,上面用记号笔画满了圈圈点点。“全是真人签名,”托尼等大家的头都凑过来,介绍道,“喏,这个是马琳。”大丫说:“马琳是谁?”托尼说:“世界冠军啊,你不知道啊?拿过四届世界杯冠军,被称为世界杯先生。”大丫脑袋就缩回去,眼睛回到手机上。“这个是刘国梁,这个是孔令辉,这个,瓦尔德内尔。”托尼继续介绍。“这都是你要来的签名?”舅舅问。“我还有我爸,我家就住在省体育馆附近,我爸差不多天天在体育馆。”舅舅想问他,你爸是馆长还是体育馆保安?终于没问。托尼说: “我小时候练过两年乒乓球,后来个子长得太快太高,教练说我不合适,就丢下了,上大学后才重新拾起来,随便玩两下,学校里就拿冠军。其实当年还应该练下去的,王励勤也一米八六呢,和我一样高。”说着,托尼挥拍做了几个抽球的动作,正抽反抽,姿势颇潇洒,头发甩到一边去,又甩回来。舅舅打出半个哈欠,赶紧收住,说:“帅!”

托尼又和姥娘聊天:“姥姥,您是山东人吗?” 大丫抢答:“我姥娘当然是山东人了,不然我怎么会是山东人?”托尼说: “那不一定哦,一个人的籍贯是以爷爷的出生地来定的,你爷爷出生在哪儿,你的籍贯就应该填哪儿。”大丫说:“那你该问我的籍贯在哪儿,而且我也不知道我爷爷出生在哪儿,你问我姥娘是哪里人,我姥娘一口山东话你还听不出来吗?”两人说话时,一个坐在沙发上,一个坐在餐桌旁的椅子上,各自朝向一个方向,语气淡淡的,懒洋洋的, 好像等不到回答也无妨,大丫的眼睛始终没离开手机。“姥姥,那您是山东哪里的?” 托尼又问。姥娘现在定居济南,偶尔来上海,老家其实在济南周城,周城有点叫不响, 就说:“济南的。” 托尼说:“我也是济南的,我们是老乡哎!”大丫身子从沙发上欠起一下,又坐回去,说:“嘁,好吧。” 托尼说:“姥姥,我家就在民生大街,您知道吧?”姥娘说:“呃……”托尼说:“就是电力中心医院那儿!”姥娘更糊涂了。托尼说:“穿过体育中心南门就是英雄山文化市场!”姥娘拍手说:“英雄山啊,我原来每天早晨去那里,我们征帆合唱团天天在那里唱歌,后来市里面好像下了文件,不让我们去了。”托尼说:“我姥姥也去!没准儿您还见过我姥姥呢!我姥姥是个大胖子!” 大丫翻个身,把后背朝向托尼。“可是我有个问题,为什么我叫姥姥,你们叫姥娘?” 托尼问整个屋里的人。姥娘和大丫对看一眼,好像在互相谦让。舅舅从卫生间出来, 说:“天不早了,早点睡吧,明天都还有事。我分配一下啊,男生楼上洗澡,女生楼下洗澡。托尼,你先来。”

舅舅带托尼上楼,介绍浴室结构、洗漱用品位置及洗澡注意事项。大丫听到托尼说,“叔,你也在用这款防脱发产品啊!网上评价不错哎……”就叹一口气,把手机电源线拔下来,揣着手机去蹲马桶。楼下卫生

间的推拉门锁不上了,大丫把门拉上前,脸冲外喊:“姥娘,舅舅,我要上厕所,你们都别进来!”

才一会儿,楼上水声停了,舅舅往上面看一眼,开始爬楼梯,边爬边喊:“托尼, 洗好了吗?”他在楼梯口停顿一下,不想托尼直接从浴室冲出来,只穿一条小裤衩—— 裤衩上印着各色小动物,直走到舅舅身前, 说:“叔,我好了,你来吧。”舅舅往前挪,想把托尼往里面赶一赶,免得被楼下人看到。托尼挡在舅舅身前,不明白他为什么着急往里走。舅舅没办法,手又碰不得,就绕过托尼来到屋正中,把托尼引过来。两个人站在房梁下面,灯光打在托尼的肋骨上, 根根直露,凹下去的部分微微翕动,似乎一戳即破。舅舅说:“我不急,你先把衣服穿起来,别冻着。”

舅舅开排气扇的工夫,托尼蹬上一条秋裤,一边往上身套 T恤一边下楼,舅舅追上去:“慢点下楼,踩中间!当心摔倒!” 舅舅追下去,见托尼正把头扎进背包里,少顷拎出一个碎花波点洗漱包,在餐桌上摊开来,露出瓶瓶罐罐少说十几种。他单手拧开一瓶,双指 出一些乳液——另一只手将长发拢向脑后,两指上下左右将乳液点在脸上,抡开双掌拍打;秋裤紧身,腹下绷出圆滚滚一团。大丫正坐在对面,手机横在脸前, 专心看剧。舅舅赶过去,挡在托尼身前,说: “大丫还不去洗澡?”大丫眼睛不动,说: “我姥娘洗着呢。”

直到姥娘出来,换大丫进去,舅舅才上楼去。“托尼好了吗?你上来我告诉你空调怎么开。”他把托尼也唤上去。

大丫洗了很久才出来,一出来就看到舅舅站在楼梯转角处,身子拧着,头被天花板挡住。托尼的声音传下来:“叔,我其实不叫托尼,我叫秦北邑,‘秦始皇的‘秦, ‘北京的‘北,上面一个‘口下面一个‘巴的‘邑。托尼是他们给我起的外号。我去面试演员,他们本来看中我了,但是叫我把头发剪掉,我不肯,我说我的头发只找一个人剪,就是济南我家楼下的托尼老师,结果他们就没要我,我还落下‘托尼 这个外号,唉。”托尼声音诚恳,好像在最后一次挽留舅舅。

第二天上午,姥娘和舅舅先起来,舅舅说:“中午不必在家里吃饭,麻烦不说,年轻人未必喜欢,等他俩起来,直接拉到复地活力城,逛完街吃完饭,下午直接坐地铁去高铁站,完事儿!”果然,年轻人起来时已经十点多,收拾妥当,四人开车到活力城, 从地库扶梯上来,正对着一家时尚快销品店。只听扶梯上一声尖叫,大丫已经蹿进店里,消失在口红、面霜、眼贴、眉笔、耳环、发卡、香水、人偶、抱枕、晴雨伞、人字拖、手机壳、麻纺围巾、轻奢棉帽、潮品日化以及一群同龄女生中。

舅舅把姥娘安排在大厅正中一排椅子上,和一群中年男人坐在一起,然后和托尼也进了店。他们费了好大劲,才从货架间出没的女生中将大丫捉出来。舅舅说:“大丫, 给我选一款控油的。”大丫答应着,转眼就不见了。托尼说:“叔,跟我来,我帮你选, 你要日用还是夜用的?”二人正四处找,大丫在收银处喊他们。他们赶过去,见大丫手捧一个盒子,说:“为了弥补我没去成迪士尼的遗憾,我买了一个迪士尼的盲盒。哎呀, 好紧张啊,你们谁帮我——舅舅你帮我打开吧。”舅舅以为那盒子很难打开,手上用力过猛,将纸盒一撕为二,露出玻璃罩下一间小房子。大丫抱在怀里,悲喜交集。托尼要看清那房子里装的是狗熊还是松鼠, 大丫转过身去不给他看,托尼就俯身探腰, 将脑袋远远递过去看。舅舅退到货架后面, 给他们拍了一张照片。

照片里,一束顶光落在托尼的头发上, 使那堆卷发更显得生机勃发,很难想象这样的头发也需要防脱产品;戴耳钉的左耳正好露出来,那耳钉在阴影中,似乎完全靠着自身携带的光,将整个左脸照亮;鼻梁、人中、双唇、下巴简洁有力,好像一笔画成,又沿下颌线上挑,正收在耳钉那里;双颊深陷, 眼细长,五官普遍上扬,面相中有狐媚气, 叫正直的人不敢多看。跟他相比,大丫面庞圆润,五官饱满,有自内而外绽放的势头, 眼神却空茫,好像仍延续着刚才悲喜不定的状态,仔细看,确定是一种提前到来的忧戚之色;眉毛新修,发梢微翘,嘴稍噘,唇色活泼,又似乎随时会破涕为笑。舅舅忍不住把照片发到“同舟共济一家人”群里,刚发完,两丫妈妈秒回:“什么鬼?”

手机随后震动,舅舅看都没看就走到店外面,接起来,两丫妈妈说:“你往旁边走两步,我问问你——什么情况?”舅舅说: “大丫没和你说吗?”妈妈说:“说了啊, 一个学弟跟她一起回家,我以为是个很萌很可爱的小男孩呢,这是个什么玩意儿?”舅舅说:“既然是学弟,管人家长什么样呢。” 妈妈说:“那不行,什么人都往家里带,那还了得?你给我好好观察观察,他俩到底啥关系,这个大丫,一点脑子没有,你找个机会好好教育教育她!”舅舅答应着, 挂了电话。

舅舅打电话期间,大丫和托尼分别从不同的方向看了他一眼。舅舅站在一只巨型佩奇的怀里,一只手捂着嘴,眼神警觉。

午饭倒是应景,选了“外婆家”。服务员把四人带到窗边一个葫芦形的六人座上, 姥娘拿开水涮洗碗筷,舅舅、大丫点菜,托尼去上厕所。服务员又回来,说:“不好意思,能换个座位吗?刚才又来了一桌七个人的,让他们在这一桌挤一挤,麻烦你们换到里面的四人座好吗?”大丫说:“是门口等座的人吗?我看他们也就三四个人,为什么不让他们到里面去?”服务员说:“他们现在是三个人,还有四个人马上就到,所以能麻烦你们换到里面的四人座吗?这样,我们

加送一道餐前开胃小菜。”舅舅说:“可是我们还有一个人上厕所去了。”服务员说: “没关系,我们在门口指引一下,他一进来我就把他带到里面,放心。”三人换到里面, 舅舅、大丫继续埋头点菜。姥娘又撕开一组餐具,挨个烫洗。托尼爬了三层楼才找到一间男厕,回到“外婆家”,径直来到葫芦形六人座前,一时愣在那里:座上三人——姥娘、舅舅、大丫——全都变了模样。

5

上海至济南,走启扬、沈海、长深、青兰高速,九百一十三公里,走京沪、新扬、淮徐、京台高速,就是九百零九公里。大丫坐副驾;姥娘坐第二排右侧,左侧放大丫的酸奶、泡芙、山药片、玉米棒、虾仔面、旺旺挑豆、爽露爽米酿、大口爽爽喉茶、浪味仙酸米条;第三排应急座椅放倒,和尾厢连成一体,并排摆了三个大行李箱、三个背包、一盆花、一箱杂物、一大坛黄酒。黄酒还剩不到一半,姥娘坚持要放上,为的是酒坛子,她的计划是过年期间把酒喝光,开春就用那坛子腌咸菜。

舅舅一开车,状态就特严肃。姥娘再三检查过门锁和水阀,最后一个下楼,看到舅舅上身插在尾厢里,一边放行李一边训大丫:“副驾有副驾的责任……”大丫抄着口袋插话:“副驾不是负责吃的吗?”“少贫嘴,副驾是司机的助手。这次行程,我不准你玩手机。你除了当好助手,做好陪聊,还要尽可能想象司机的视角,观察路况,体会车与车之间的关系,学习处理突发情况的方法,这些内容驾校里可学不到,我在美国开车时——你把耳机给我摘下来,我不和戴耳机的人说话!”

车子穿过市区,上了高速,速度提起来, 舅舅才收起驾校教练的嘴脸,换回舅舅的样子,说:“来,大丫,给老司机讲个段子听听。”大丫起初推脱,说不知道讲什么,可是随便开了一个头,她便不歇气地讲下去: “女生必备的四十八款口红啊!舅舅你不知道吗?那你以后怎么给你女朋友买礼物?我们学生会主席你知道吗家里特有钱,情人节时给每位女班干送一款口红,M.A.C. 的,一百七一个呢——哪有啊,我们学生会主席也是女生——宣传委员帮选的,选的都是她自己喜欢的色号。哼——你是说一般的口红吗?那可没底线了。我有个同学,家里挺穷的,又爱显摆,买的口红超便宜,九块九还包邮,包里呼啦啦倒出来, 倒一床,各种色号——哎呀舅舅,当然用不完啦,女生的口红哪有用完的啊——有次我们填表摁手印,没印泥,她举着口红到处嚷, 我这有口红我这有口红……

“直播?有啊,我们寝室就有一个,有段时间天天晚上直播,不露脸,就说话,说的那些话哟,哈哈哈我都没法学……一天能赚五十块……这算什么啊,隔壁有个女生, 天天在走廊直播跳舞,月入一万……什么舞?妈呀我可学不来,你自己脑补吧,反正就是特奇葩特奇葩的那种舞,身材又不好, 居然还有那么多粉丝。每次她跳舞,走廊上的人都躲着她,我们寝室的人看到了都说, 别出门啊,除非你想红,想红就出门。所以她一跳舞,走廊就没人了。有次她还拉着宿管阿姨上镜,宿管阿姨还挺开心的,和她一起跳,哎呀妈呀,那画面……

“我妹,哼!上回黑色星期五——舅舅你知道黑色星期五吗?就是很多品牌会打折,我妹为了拼单,就给我推荐了一款Huda Beauty 网红款沙漠玫瑰超火闪珠水星逆行眼影盘,说姐,这个眼影可好用了,平时可贵了,现在打三折。我跟我妹说,可是我双十一都买齐了啊。我妹就说,这个眼影迪丽热巴也在用——舅舅迪丽热巴你知道吧——我心一软,就答应了,结果你猜怎么着?我妹自己留下眼影,把试用款寄给我,有五小瓶,说正品等放假再给我。哼,放假早被她用光了,而且过一阵她还问我,姐, 上次眼影的钱你还没给我呢。我说,啊?! 我以为你送我的!

“军训时,教官让每个人把名字写在帽子上,我写得贼大,结果被很多男生看到了, 然后有个男生也不知怎么就加了我的 QQ, 每天给我买奶茶。我说我不要,他就给我室友买。我有五个室友啊,他就一次买五杯, 天天买,然后提一兜子奶茶站在楼底下,人家都以为他是外卖小哥。那段时间我室友过得可滋润呢,都夸我,说约翰你可以啊,一个人养活一整个寝室!那男生是音乐社的, 会写歌,经常写歌唱歌然后发给我,说是模仿薛之谦的。我说可是我不喜欢薛之谦啊, 他也不管,还是给我发。我一看那种 58、59 秒的语音,就知道他又唱歌了,点都不点开。后来我告诉他我有男朋友了,他立刻就消失;然后我和前男友分手了,他又出现了,继续买奶茶,一买五杯,我的反而没有。我室友都习惯了,要是几天不买,室友还问我呢。约翰,那个死肥宅呢——他长的有点胖,我们都叫他死肥宅——我跟室友说,求你们别喝他的奶茶了。室友不愿意。我说那我出钱给你们买奶茶行了吧,结果我买了五杯,她们就一人喝两杯……”

车过淮河大桥,舅舅的手机一直在导航, 这会儿显示电量不足,舅舅下了命令:“副驾,电源线伺候!”大丫说得正高兴,边说边翻找电源线,车身突然猛抖……

还没来得及紧张,身体已跳开意识,自行完成一次剧变。车仍在前进,凭着一股惯性,只是时速从一百二骤降至七八十。定一定神,紧张感才慢慢摸上来,聚在心脏那里, 扑通扑通地狂跳,互相听得到另外两人的喘气声,呼气大于吸气,身体持续震颤,震源深埋在体内,因此总也缓不下来。体内,某种尚未被命名的部分似乎被永久地甩到了车外。

从卫星角度看,众多黑点朝同一方向奔涌而去,其中一个稍稍波动了一下,像眨了一下眼,像错觉。点阵当然继续奔流下去, 什么都不能改变。

姥娘原本在后排打盹,巨震之下,好像把整个行程甚至整个人生的来龙去脉全忘掉了,抬头惊问:“这是哪里?”舅舅稳住方向,目光在左中右后视镜间快速闪动,伺机变到右车道,目视前方,说:“你是不是拉了电子手刹?”

车厢里翻起黄酒的味道,一车人都有点醉,如果此时被交警拦下,定是酒驾无疑。电源线滑到座位下面,大丫没摸到,就

到处翻找。中控台上有一个四方薄片翘起, 看得人手痒,总想上下拨弄几下。大丫想, 也许是储物箱的开关,电源线兴许在储物箱里,就伸手一拉……他们就是这样越过淮河,来到北方。

整个后半程大丫都被这场意外牢牢压制住,打不起精神来,舅舅一个劲自责:“怨我,怨我,说好了要带一带你,但是没教你按钮的功能,没告诉你注意事项……”这样的话也无法抚慰她。接近宿迁时,她嘤嘤地哭起来。到徐州时,舅舅才察觉到,已经过了最佳劝慰时机,索性先不管她。过了一阵,大丫睡过去,手机捏在胸前,耳机线耷拉在腿上。车子驶向微山湖,舅舅开大暖风,吹散挡风玻璃上的雾,大丫被风声吵醒。舅舅说:“快看前面转弯的地方,两排反光灯, 完美地相交,多么漂亮,美术生不应该拍张照片吗?”大丫举起手机,懒懒响应一下。进入山东省内,到处都在修路,很多路段只剩一条车道,限速限到只有六十,服务区还接连关停。舅舅说:“我困得不行了,你姥娘又睡着了,大丫,快和我说话。”大丫这才开口,说出进入北方后的第一句话。

大丫说:“舅舅,你现在有女朋友了吗?”舅舅凝神超了一辆集卡,说:“怎么想

起问这个?”

大丫:“有没有?” 舅舅:“没有。” 大丫:“真没有?” 舅舅:“真没有。”

大丫:“怎么还没有?”

舅舅:“没遇到合适的呗。那你呢,现在有男朋友吗?”

大丫:“我也没有。”

舅舅:“之前不是有一个吗,后来怎么分了?”

大丫:“唉,我都不想找男朋友了。” 舅舅:“你都不想找了,还问我。” 大丫:“我在你后排左边车门里发现了

一个扎头绳。”

舅舅:“可能是你姥娘的?”

大丫:“你以后要给女生买头绳,买化妆品,买零食,买所有东西,记得一定要问问我,不然我怕你买不好,你要知道很多女生因为男生送的口红色号不对而分手了。”

舅舅:“一定,一定。”

大丫:“你一定要找女朋友啊,舅舅, 你要快点找,你今年就找,你马上就开始找, 好吗?咱俩比一比,2020,看谁先脱单!”

天完全黑下来,高速公路反倒更清晰了,限速一级级放宽,车速重新提起来,车轮似乎离地,人心逐渐飘浮。有人在荒原点起一把野火,火光冲天,人在光影中站定,

顶着一副清晰锐利的五官,怒视过往的车。然而一加速就越过去,再回头,只有漫天的黑。此刻到了 2020 年 1 月 20 日晚 9 点 30 分,大丫手机里传来了直播新闻,钟南山院士宣布新冠具有人传人的现象。城市似乎遥不可及,车速越快,那万家的灯火就以越快的速度远离他们。突然前方大亮,车子驶进济南市南二环路隧道群,导航显示,距离目的地还有二十四公里,三十二分钟,近得不可思议。车窗外有了久违的人类的迹象, 车内人倒有点像外星来客,驾着观光车, 在灯火通明的长廊里参观人类。大丫在座椅上越来越柔软,仍断断续续发出些声音, 要在本次行程中再尽一次副驾的职责:“我是考完试第一个走的,却是全班最后一个到家的……新疆石河子的同学都到家好几天了,我还没到,室友都问我,约翰你是走着回家的吗?……舅舅,你这会儿还行吗?我真的撑不住了,我先眯会儿……今晚我妹还要和我聊通宵,她攒了一学期的八卦要跟我说……”

果然,当夜二人拥被夜谈,二丫基本没插上嘴,大丫吧啦吧啦,说了一个通宵。

(姬中宪,作家,现居上海)

责任编辑:夏海涛   吕月兰

猜你喜欢
姥娘托尼舅舅
未婚舅舅故去,债权债务如何处理
追忆姥娘
姥娘
理发师托尼
姥娘的那坛馒头大酱
姥娘,我又想你了
我想自己做
托尼逃跑
发红包
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