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炜
这是讲述小时候住在胶东半岛海边林子里的一段生活,是真实发生过的。从地图上看,胶东半岛位于山东半岛的最东端,像插进海中的一个犄角, 在古代完全可以称得上蛮荒之地,已是天涯海角了。到了二十世纪四五十年代这里仍然是莽林丛生,完全不是现在的地理形貌。
那时候林野深处就住了我们一户人家,朝夕相伴的是自然界的动物和植物,与热闹的外部社会距离很远。父母外出做工,不能时常回来,我主要是与外祖母为伴,生活相对单调孤寂。这种生活尽管在社会层面上是如此, 但可以在大自然中寻找樂趣,有更多机会跟林中生灵打交道,同它们发生摩擦的频率更高。《我的原野盛宴》就是写这段生活、情景和感受。
银狐菲菲是真实存在过的。现代人觉得遇到这样一只狐狸不可思议, 像前段时间武汉华中科技大学校园里就出现过类似的一只狐狸,人们饲喂照料它的视频、图片,在网上流传一时。然而我小时候生活的那个地方, 林中野物很多,狐狸常见,不会觉得有什么稀奇。《我的原野盛宴》只是将这段生活自然地记录下来。
二
书中写了许多就地取材的林中吃物,这些丰盛佳肴都是自然环境中的撷取与创造。因为那个年代生活物资特别匮乏,与“盛宴” 二字相去甚远。为什么叫“盛宴”?因为物极必反,无论是精神还是物质,极大匮乏之后就会促使我们向内寻找,进入另一个世界并有所发现,反而会有一种“盛宴”之感。两极相通,极端的情形之下,人的寻找力、发现力、创造力不可低估,有时甚至能够创造出一个斑斓多姿的精神与物质世界。
外祖母发明了许多精妙别致的生活物件和美味。她在地僻人稀的野林里,自己酿酒做酱,采药制炭,会随季节改变,做出五光十色的美酒佳肴,春夏秋冬异彩纷呈。由于环境对人的改造和限制,会压迫出一种创造力。这种创造力在推动人向内、向大自然的寻求过程中,产生出惊人的丰赡。
这种“盛宴”看似属于物质层面,实际上最后还是要回到精神方面。它是人与大自然万事万物频繁密切的交流交往中,产生出的精神上的丰富性。这些东西恰恰是我们现代人所缺乏的。与过去相比,现在的生活物资可谓丰盛,各种高科技产品层出不穷,地域性、反季节食品更是应有尽有,好像没有买不到的东西。网络时代,一部智能手机让人与人之间的联系交往变得方便快捷,各种光怪陆离的信息瞬间拥入,让人眼花缭乱。表面看是丰盛之极热闹之极。
然而这时候我们会怀念过去的生活。从过去走到今天,看起来也就是五六十年:一步一步走来,得到了很多,丢掉的更多。
三
《我的原野盛宴》中的孩子很孤独,他独自与外祖母生活在林子里,只有一个名叫“壮壮”的小伙伴,住在不远处的一个小葡萄园中,偶尔找他玩耍。现在很难找寻这种孤独的童年了。拥有这种独特的生活经历, 小时候可能时有抱怨,但是长大以后回望, 就像打量一个陌生者,会觉得好奇。要表述这种好奇,就要沉浸到过去,一点一点回忆, 把那些细节和片断打捞翻拣出来。这种再现不需要多少艺术创造,所以它是一个所谓的“非虚构作品”。把真实生活如数写出就有价值和意义。非虚构比虚构更难,因为在真实的前提下既需要文采,又必须朴素诚恳。
身处今天这种精神与物质的喧闹熙攘中,人们特别怀念过去那段生活,不自觉地就会挖掘一些美好记忆。虽然这本书更多的是写给孩子看,但成年人看了会更好,了解更多。成年人会从字里行间发现和品咂其他, 比如苦难。整部书埋藏着一根苦闷压抑的老弦,不经意便能触碰和踩响。这根沉重的苦难之弦被掩藏在丛林、灌木和茅草中,它发出的声音不是清脆的,而是沉闷有力的。
这本书一面是大自然的喧闹、灿烂、美好,另一面就是那根隐伏的苦难之弦。实际上它潜在的还是一个极其孤寂、沉闷、痛苦的生存,甚至是不堪回首的苦难。在某种程度上,苦难才是这本书的底色,但需要一定的人生阅历去领悟。所以这本书不仅是写给孩子看的,更多还是写给家长看的。孩子能够感受其中的一小部分就很好了。
四
所谓“少儿文学”,我认为很少是单纯写给孩子看的,它往往需要家长和老师的陪伴领读,其中的部分内容甚至需要孩子在未来去感受。优秀的少儿文学作品应该有一部分留给未来。不能端给他们一碗清汤,没有任何可咀嚼的东西。几乎所有的儿童文学, 包括幼儿图书,在阅读上都应该有大人的陪伴。如果没有大人陪伴,其中的一部分就只 有留给未来了。
留给未来的这一部分内容是非常重要的。对此我们都有个人的阅读经历和经验。小时候读书会碰到很多不理解的地方,它们像一个个谜团留在心里,诱导未来去寻找答案:长大了会回头再看。它们给童年少年留下了许多等待,这是其中那些深邃的部分。小时候读书未能读懂的那些内容,会使
人觉得有许多东西还要学习,要在将来解决。我当年觉得要把外祖父留下的藏书读懂,就要等待时间,等待学习。人生阅读的路还长,漫长的未来对人是有诱惑的。最可怕的是朝前看没有路,或者说路很短:无论是少年、青年还是中年,这都不是一个好事情。等待我们解决的问题太多了,包括阅读。
五
我从十几岁尝试写儿童文学,写到了青年,稿子越积越多。用后来的眼光打量少年时的文字,觉得可笑。但是其中也有一些有意思的东西。前年山东教育出版社的中篇
《狮子崖》,写于 1974 年。
为什么写儿童文学?有人认为作家应该有责任感,要为孩子写作,但在我这儿主要还不是这个原因。我认为真正意义上的文学必须有童心和诗心,二者不可或缺。这两颗心一旦丢失了,就不会成为杰出的作家。即便是成人文学作家,缺少了童心和诗心,依然写不出杰作。
我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开始写诗、写儿童文学,直到现在也没有停止。今年年初出版了长诗《不践约书》。迄今为止已出版十一本诗作,连同一些儿童文学。我不是突然转向儿童文学和诗的。
六
我觉得好的儿童文学,像安徒生童话、格林童话等,还有像《猜猜我有多爱你》《我的爸爸叫焦尼》,这一类的儿童文学作品, 很多成年人,包括我这个年龄段,甚至是八九十岁的老人,读了都不会觉得乏味和浅薄。由此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即优秀的儿童文学成年人看了一样觉得有趣,可以吸引他们。假若成年人看了觉得像小儿科,没什么意思,那肯定不是什么文学。
不要认为将那些极其肤浅、简单甚至连语言关都没有过的作品交给孩子理所当然。交付孩子的文学作品应该更高更好才是。作品的语言、故事、人物、意象、境界,乃至于形而上之思,都要有一个很高的标准。还要极其高雅,要与庸俗做斗争,追求真理的力道要强。
如果把儿童文学看成小儿科,对这样的文字要求等而下之,那么这个民族的儿童阅读,也就是交给未来的这部分阅读,就糟透了。语言不讲究、不雅净,没有思想的深度, 从小灌输培养的都是一些简单化和概念化, 甚至是庸俗的不健康的价值观,那么其危害就可想而知了。
我即便明白这些道理,做起来也觉得不易,好在仍旧努力。从少年时期的《他的琴》
《狮子崖》到后来的《半岛哈里哈气》《少年与海》《兔子作家》《寻找鱼王》《海边童话》,直至《我的原野盛宴》《爱的川流不息》,一直在做这样的努力。
七
我小时候有两个幸运,影响了后来的成长。一是有那么好的自然环境,接触了那么多动植物,还有一位经历丰富、会讲故事的外祖母。再就是外祖父留下了许多书。他是一名基督教徒,一位爱国者,在一场土匪伏击中牺牲。外祖母带领全家逃难,来到海边林子里。当时觉得这样不幸,出生在这样一个地方。今天回头看,它是上苍送给的一份珍贵礼物。外祖父留下的书,与林野、大海、河流、各种动植物交织在一起,构成了童年生活的一场“盛宴”。
外祖父留下的书大部分读不懂,少数能读懂的部分,只记住其中的片断,但印象深刻。好多字都不认识,当然读不懂。后来上了初中,有些书还是读不懂。到了二十多岁, 能够读懂一些了。许多书在不同的年龄段理解是不同的,觉得读懂了,实际上却不一定。年少时读一本书,侧重领会那个层面,到了一定年纪就会发生变化,而且生长环境、人生经历不同了,也将影响阅读取向。比如《我的原野盛宴》,有人可能会读出隐含其中的孤独、苦难和不平。而一般城市长大的, 被繁忙嘈杂、僵固单一的城市生活所困扰和压抑者,会对书中关于大自然的描绘产生兴趣,对那些生机勃勃、绚烂多彩的动植物, 对那种自然环境下的浪漫生活,充满向往和憧憬。所以人生经历不仅决定表述,还影响阅读。
鲁迅先生在论述《红楼梦》时曾说: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所以优秀的文学作品各种元素错综交织,有些是显性,有些是隐性。而一个好的阅读者最应该注意作品的隐性部分。
八
《我的原野盛宴》是“非虚构”,不允许编造,不允许做情感的夸张。有人看了以后觉得它像小说,故事与情节相对完整,就认为是虚构。实际上这是我努力地回忆儿时的生活细节,回忆当时的情感状态,还有少年时代的写作心志。
这里面有一个缘由。当年家里有一本美国作家萨洛扬的短篇小说集《我叫阿剌木》。萨洛扬的书在中国翻译较少,最近刚有一部长篇翻译出版。《我叫阿剌木》是 1947 年开明书店出版,由吕叔湘先生翻译,五十年代再版时,叶圣陶先生还写了一篇文章附在后面,说这本译著“一方面保持着原作的美质,一方面融化为我国的语言”。
吕叔湘先生在《我叫阿剌木》“译者附记”中,介绍萨洛扬:少年时在他叔叔的葡萄园里当助手,白天下地劳动,晚上就在屋里写小说,经过不懈努力,终为世人所知。这对当时的我产生了影响。我当年生活的地方,离林子不远有一个园艺场, 那里就有葡萄园。我当时就想,我如果将来在葡萄园里工作,雨天和晚上也写小说, 是不是太好了?这种很美妙的生活在小时候制造了一个概念,描绘了一幅美好的图景。这是让我学习写作和后来写下大量文字的最初诱惑。
那时候因为孤独,没人倾诉,更多地用纸笔记下心绪,与另一个“我”交流。林子里没有那种频繁的人与人的交往,这就逼迫自己跟自然万物交流,鸟、狗、猫、青蛙、蝈蝈、大李子树、铃兰、小蓟,甚至是狐狸、獾和豹猫等,都可互通心语。与它们亲近, 渐知一些它们的脾性和习惯。这一切都培养了我的精神,乃至于写作的某些特质。这样的童年是不可以选择的。
九
现代人生活在水泥丛林里,与大自然越来越隔膜。我也一样。童年时代的生活再也回不去了,就像年轮一样不可倒转。
那时我们的邻居,只不过是各种各样的动物、植物,偶尔会碰到猎人、采药人、打鱼人。我上学的时候,感觉是发生了一件大事,觉得到另一个世界去了。林子外边有许多村庄,还有林场和煤矿。这是一个联合小学,我到那里上学。龙口海边曾经有过一片很大的自然林,与我年龄差不多的人可能稍微知道一点,大多数人是不知道的,只知道那片人工防风林。因为在我小时候自然林已经去掉了一多半,听老人讲那片林子大得很。许多人愿意夸张自己生活过的自然环境,动不动就是“我在森林里如何如何”, 其实大部分都是稀稀拉拉的小树林,构不成“森林”。“森林”这个概念不得了,需要面积,还不仅是数量的问题,而且还要品种驳杂、天然,需要有年轮久远、树围粗大到几人都无法环抱的老树。
我小时候生活的林子是正经的大林子。大杨树、大橡树、大榆树、大槐树、大柳树、大李子树,都是自然生长的。后来很多树被砍掉、烧掉,只剩下的这一点点就已经是很大的林场了。为了经营这片林野,后来成立了国营林场。
我们小时候都不敢到野林子里去,因为它太大了,容易迷路。林子里藏有各种各样的野物,或许受到伤害。外祖母划定一个范围,嘱咐不准走远。家在海边,而我五岁时才第一次看见大海。因为要看海就要穿过林子,而林子太深太危险,传说有太多孩子在林中出事。书中写到一个在林子里被吓坏的孩子,不是编的,而是实有其人。
长大后从林野一脚踏进城市,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发生了碰撞。很长时间,我无法适应人多的地方,惧怕乌泱乌泱,始终不能适应。
十
胶东半岛讲述奇闻异事的人很多。古怪的故事肯定来自环境。有一部分内容不好理解,误以为是真的;而有一部分就是真的。
《聊斋志异》这本书大家认为作者是蒲松龄, 而在我看来,蒲松龄肯定不是那些故事的原创者,他只是一个记录者、润色者。
蒲松龄所处的齐国故都,还有整个胶东半岛的莽林、大海、荒野、沼泽地,为齐文化留下大量的各种各样的关于动物、植物的
传说,以及人与它们交往的故事。蒲松龄只是将这些故事传说记录下来而已,当然有文笔上的修饰。像中国的四大名著,除《红楼梦》之外,其他三部都来源于民间文学,罗贯中等人只是记录者、整理者。
把这些奇特的故事记录下来就很有意思,不需过多地创造。当然想象力是一个写作者必备的,但有些故事本身就很好了,不再需要发挥想象力。像《我的原野盛宴》这本书,我尽可能避免想象,时刻给自己一个警戒,就是不要编造,尽量复原当年的自然环境和人物、事件,精准地记录、描述、再现人与动物、植物之间的那种关系。最重要的就是复活、还原当年。
现在有许多书,包括一些虚构作品,有时候会有一个误区,即情感会不自觉地夸张。怎么夸张?就是按照社会需要,为达到某种效果去夸张某一部分情感、编造事件。不能根据社会需要、他人需要和某些人的好恶,夸张某种情感而失去真实。即使是虚构也不行。比如到了某个地方或见到某个人, 并没有激动亢奋至某种程度,却非要把自己写成无比激动无比兴奋,这都是夸张。适度写出真实的情感状态,让每一个触点都回到真实和朴素,是很难的。现在流行说“盛宴” 二字,这“盛宴”那“盛宴”。自从海明威《流动的盛宴》翻译过来之后,出现了多少“盛宴”,一会儿一场“盛宴”,什么都是“盛宴”。
有人会说《我的原野盛宴》也未免俗, 也一样用了“盛宴”二字。我不害怕使用“盛宴”这个词,因为只要读懂了这本书,就会觉得此“盛宴”非彼“盛宴”。它尽可能做到超越潮流,是写物质极其匮乏的年代里, 一个精神极其孤寂的孩子所产生的“盛宴” 感。在那样的生活环境中,他产生的这种极端化的情感是多么不容易,多么值得珍惜。而当下所使用的“盛宴”,恰恰与我的“盛宴”相反。
十一
看起来仍旧在写海边,写少年时代的生活,实际上却是第一次全面回头梳理、调度那段真实的生活。以后不可能再写,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生命如同河流,很长很宽,泥沙俱下,搬运力很强。像黄河壶口瀑布,咆哮浩大,冲刷力无与伦比,切割出非常多的小支流。而有的河流是蜿蜒往前的。随着年龄的增长和文字的积累,就会动用自己最珍贵的一块。距离越远,越是怀念。很多成年人会将童年当成一种感觉,而一个准老年人回忆童年又是一种感觉。老人喜欢孩子,上年纪的人愿意回忆自己的童年和少年,这是很自然的。
有的儿童文学,有一种悲悯仁慈的底色, 而这种生命底色只有年龄才能赋予。有人说一条狗七八岁后,它的眼睛充满了悲怜,纯洁无欺的目光里增添了一种沉甸甸的分量。有些人乍一看长相年轻,而仔细观察眼睛, 便会流露出掩藏在年龄中的秘密。目光沉实,不再是那种轻飘和肤浅的,即使透着亲切与欢乐,也是很沉的。
有了那样一种人生视角和情感底色,一种生命的基础状态,再回头写少年生活就不一样了。欢乐、愉悦、悲哀和孤寂,底色都不一样了。有岁月沉淀的慈悲垫底,读起来的感觉就不一样了。在生命最为成熟的阶段交出自己的童年,会更好、更真实。
十二
漫长的写作生涯中,回头看,单讲社会层面、人与人之间的摩擦冲突,那种激烈炽热甚至是残酷的斗争,大概莫过于《古船》。而在表现大自然,展示人与动物、植物的耳鬓厮磨,还原和构筑一个自然亲切的童年,自己还没有一部作品像《我的原野盛宴》这样。
文学艺术离不开大自然,所谓“自然文学写作”是学术研究者制造的一个概念,其他还有许多概念:女性文学、儿童文学、环保文学、军事文学、都市文学等。作为研究分类无可厚非,因为没有量化和归置,也许就不好研究,不清晰不条理。然而写作者自己最好不要进行这样的划分,他更应该具备本质的、浑然一体的文学观。所谓自然文学、儿童文学、成人文学、乡土文学、城市文学等,它们首先还需要是文学。
有时候我们强调优秀的文学作品要有信仰、有宗教感,但专门写宗教生活却不一定如此。把宗教直接作为一种文学表达的具体对象去展现,其宗教感也未必强烈。写日常生活,写林子里的孩子,写捉鱼,写拉网, 写捉鸟,却很可能写出强烈的宗教情怀。比如海明威的《老人与海》,故事很单纯,就是写一位老人与一条大鱼之间的殊死搏斗。然而这部充满象征意义的文学杰作,却有强烈的宗教感。透过这部书,我们可以感受到作者深受基督教影响。海明威说自己是“靠阅读《圣经》学习写作的,主要是《旧约》全书”。真正意义上的宗教情怀体现在平凡的日常生活之中,而不是孤立于日常生活之外的、单独的一种生活。
如果所谓的“自然文学”滤掉人类生活这个主体的深邃与复杂,专门写大自然,这样的自然文学会更好吗?我们必然怀疑。作为文学研究可以分类,但研究与创作的思维方式是不一样的。如果作家站在学术层面考虑写作,可能就很麻烦。
作家不会用类型化的要求规范自己,强调自己要写“儿童文学”了,要写“自然文学”了,等等。如果作品是写给儿童的,一些儿童不宜的内容,如暴力色情之类,就会滤掉。但这种过滤是阶段性的,占比很小。总体上还要沉浸在创作中,整个故事浑然一体,水乳交融。如果出于分类、学术要求方面的考虑进行过滤,那也会搞得很蹩脚。
十三
一个人在成长过程中要丢掉好多东西。比如写作者最初的动机很纯粹,他喜欢写作,创作让其愉快,他想倾诉和记录,所以他就写作。这没有多少功利目的。随着时间的推移,有了知名度,慢慢就有了评奖问题、市场问题以及他者的看法,中国的外国的, 还有翻译的问题,各种各样的吸引就来了。这些东西会对写作者形成一种压迫。要超越它们,回到写作初心的那种纯粹,是非常困难的。但是谁能最大程度地回到那种纯粹, 谁就能超越这些压迫,谁就有可能自然强壮地成长。
一旦评奖、市场等问题对作家形成一种挤压,成为其文学创作中某种不可思议的标准,他就会变得庸俗可笑起来。我们不可能完全超越这些,但好在年纪大了会好许多。所谓评奖、排行榜、读者流量,常常对文学写作是一味毒物。它们除了让一个写作者变得虚荣庸俗,几乎没有任何好的作用。那是一部分热爱文学的人士甚至是与文学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士,制造的某种节令。引导读者,活跃文学生活,这都无可厚非。但不要忘记,文学可不是体育竞赛。我们应该感谢鼓励,非常感谢,但仍然还不能为奖项去写作,不能为讨读者欢喜去写作。追求读者数量就是堕落的开始。写作者很容易被这些功利压垮。
《我的原野盛宴》中那个小男孩,想在葡萄园里摆一张小桌,过一种晴耕雨读的生活。他是为了愉快、为了倾诉而写作的。这个初衷和出发点是好的,我自己记住了吗? 写到今天,已经写了四十八年,文集中最早的作品是《木头车》,写于 1973 年。近半个世纪的写作告诉我,逐渐回到葡萄园里的那张小桌跟前,这种念想和状态,比什么都重要。
十四
文学的一生应当是追求真理的一生,向往诗境的一生。这句话在很大程度上说出了一些人的真实渴望和想法,是我们对写作意义的一种判断。
一个好作家除掉先天条件不讲,还要具备其他一些条件。诗性的艺术的创作依赖天资,就像某些演员一样;当然现在是丑角大受追捧的时代。天赋对于一个作家固然重要,但一个好作家还要具备以下这些条件: 一是奋不顾身地追求真理的勇气和执着。一辈子追求真理,这是最重要的。二要有相对复杂的、丰富的人生经历,这也是必要的条件。许多天赋极高、极聪明的写作者,都无法抵达一个高度,就是因为缺乏复杂曲折、丰富多彩的人生经历。现实生活没有告诉他那么多,没有让他经历那么多。第三个条件就是要有相当刻苦的读写训练,这是不可省却的。
以上三个条件是作家的基本功课。
我写了近半个世纪,也疯狂阅读了近半个世纪。年轻的时候眼睛好,读书快。那是一种不太挑剔的疯狂阅读。回头看当年的阅读,有的遗忘了,有的留下丰厚的营养。对我影响最大的还是经典作家和作品。中国文学有《诗经》《楚辞》、诸子散文、《史记》《汉书》,还有曹植、陶渊明、李白、杜甫、韩愈、柳宗元、李商隐、苏东坡、陆游、辛弃疾等人的作品,再就是《红楼梦》。可以说中国雅文学的传统流脉一直浸泡着我。小时候还读过一些通俗的话本演义,像《响马传》
《说唐》之类,那时候饥不择食。随着年龄的增长,不喜欢通俗读物了。中国现代作家是鲁迅对我影响最大。外国文学对我发生影响的,古典作品有《荷马史诗》、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歌德、雨果等,现代有里尔克、惠特曼、艾略特等,当代索尔·贝娄、马尔克斯、保罗·策兰等。
文学是跟庸俗做斗争,更是追求真理。中国传统文学中有一些格调不高的低俗之物,比如一些市井小说、武侠小说,在价值观和语言、思想感情方面,那些所谓的“接地气”的表达,只会让人失去情怀,变得廉价和浅薄。尤其是一些肆无忌惮的色情铺排,这些文字只会诱人堕落。
十五
越来越喜欢读非虚构作品。因为有了心理设定,感觉这些作品是写真人真事的。除非是特别绝妙的虚构作品,否则虚构文字就是不需要的。因为那些从众的时尚的低级编造、廉价情感和俗不可耐的故事,躲还躲不过。所以 45 岁以后,虚构故事读得少,真实的人生事迹读得多。
绝妙的虚构不光属于经典,当代也有。国内外当代文学中的虚构作品,前提必须是绝妙。因为真正意义上的语言艺术仍然比纪实要有意思,但是这种绝妙之物越来越少。随着年龄增长,我选择阅读大量的纪实文字。它们是生活的真实记录,是已经消逝的时代、人物、事件、思想、艺术的存根簿, 非常有价值。
现在我们睁开眼睛,从手机网络上看到的很大一部分,都是胡编乱造的文字,是博人眼球的热闹。人生苦短,时间紧迫,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躲之尚且不及。如今已经不是开卷有益的时代了。没有办法,现在是商业社会,低级趣味大有市场。市面上的书相当一部分是垃圾,但愿我们不要染指。
为了保险,就要极端挑剔。首先要读经典,其次,无论怎样的经典都代替不了当代写作。因为它们与你披挂着同样的时代风尘,经受着同样的时代激流。如何应对当下, 做出反应,我们需要参照和对比。而所有的经典都由当代沉淀而成。
但是,没有经过上百年的淘洗,哪些作品能成为经典,是难以判定的。这需要个人的艺术感悟力、语言的敏感性和思想的洞察力。个人的格调、觉悟、鉴别能力,至关重要。不能简单盲目地跟从众人,那些激情澎湃的宣传蛊惑,有多少是出于对真理和艺术的热爱?恰好相反。
拿到一本书,翻阅一两页,气息如何, 是否雅正,总有感觉。读了几十年的书,如果打开一本书好赖不辨,那问题就严重了。阅读水准要靠经验的积累,靠加强修养,靠不停地摆脱庸俗,慢慢培植和提升,形成自我的格调和鉴别力。这是一种阅读理想。我们偶尔会被一些庸俗所吸引、包围、簇拥, 但会十分警惕,会摆脱。
现在坏书太多,因为愚蠢的读者太多, 拙劣的作者还不够用。人生是一次性的,向下滑落实在不值。还有碎片化阅读,只会使人心浮气躁。
读书的意义,简单讲就是让人视野更开阔,觉悟力更高,生命品质和境界得到提升。因为每个人所经历的东西极其有限,个体的人生经验毕竟单薄、片面和狭窄。如果打开阅读这个世界,那就是将有限的生命变得无限。无数个体的人生经历、生命经验、思悟与见解,在启发你、弥补你、丰富你、扩大你,打破、拓宽、延伸原来的生命。高品质的阅读就是援助生命的一个过程。
2021 年 3 月 26 日,于中央电视台
责任编辑:夏海涛 吕月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