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方

2023-04-29 00:03陈元武
万松浦 2023年5期
关键词:哥窑青瓷

一、线装书里的江南

江南是泛概念上的南方,而在南方人的眼里,江南并不算是南方,它是南方以北、长江以南的地域,在吴侬软语濯湿轻柔的江南风里,有着无数的河汊和浜荡、湖泊的网格里的水乡。江南是婉约词里的唯美词句,是桃花、杏花和烟雨里的白墙乌瓦,她们个个身段妩媚曼妙,如风吹杨柳,桃腮杏眼樱桃小口,明眸善睐之间的昆曲评弹,水袖当舞。我想,江南也有另一种形象,那就是线装书。江南的徽州出产墨纸砚三物,加上湖州的笔,构成线装书的四大要素。单是墨一项, 就足够出一本厚厚的线装书了,徽州的墨锭是天下闻名的。关于墨的起源,传说先民们从火烧过的炭烬里发现了一种颜色,它能够染黑身体,能够让身上的刺青更为炫丽醒目,于是人们尝试用它来图画自己想象的一切,包括文字、符号。人们在岩石上画出许多人和动物的场景,画出太阳、月亮、河流、山脉、水波和人本身。所谓的天,就是在一个双臂张开的人头顶加上一横;所谓的日,就是在一个圆圈里加上一个点;所谓的月,就是在摔成两半的圆里加上两横;所谓的人, 就是一个反 S 从前上端垂下胳膊,这很像是倒画的草芽。人们还发现,火燎过的松柴上留下了更加湛黑的乌烟,带着油润的光泽。这种乌烟搽在身上更难揩去, 于是,人们用它替代了炭烬的黑色,直到油灯的灯焰产生的浓郁黑烟引起了他们的兴趣,收集油灯的焰烟成为采集炭黑的另一种途径。桐油灯是山区常见的照明用具, 比起火焰跳跃不定的松明灯,有着更佳的照明效果。桐油是采自油桐树果的一种油脂, 通常用来髹漆胶织,做木器的表面防潮防湿处理。胶结的织物,像渔网和雨伞。渔网常年泡在水中,需要防水性的增韧处理,桐油和猪血成为渔网的增强剂;雨伞是南方必备的日常用具,油纸伞和油布伞,一个轻盈一个厚重。这些都成了古典诗词里的雅事。桐油烟的采集本身就像是雅事。在采烟室里, 燃着一盏盏桐油灯,上边用竹筌支着一只只倒扣的碗,碗内壁不断吸附着灯焰上升形成的浓郁黑烟。那烟细匀干净纯一,抹在手心, 细腻柔和,有明亮的墨光。这些桐油烟灰与骨胶、冰片、麝香、珍珠粉、金箔、松香、鹿角胶等十一种原料和在一起,反复捣、揉、碾和酿、陈,直到墨胶如漆如饴如胶如抟, 再压模成锭,所成“拈来轻、嗅来馨、磨来清”,“丰肌腻理、光泽如漆”。松烟或者油烟灰有个专用的字“炱”,烟炱、松烟, 即炭黑。松烟墨墨色乌黑不张扬,浑厚、内敛、深沉、古拙。入墨的药物以麝香、大梅片、公丁香、冰片和没药为主,冬季用牛皮熬胶制墨,夏季则以鹿角胶入墨。徽州山水婉约,有青山为背景,有溪谷流水,水磨房里的捣药声,和灰后的杵捣抟碾锻轧。印墨锭前的摔墨声像捣衣声,水磨转轮吱呀呀地缓慢转动着,那种声音单调而悦耳。

南方的山里,长着青檀和构树,田野间长着苎麻和稻草,山坡上有郁郁青青的竹林,这些都是与造纸有关的重要元素。剥取青檀皮或构树皮,放在溪流里漂浸数月, 使树皮沤烂如泥,然后浣洗干净,剩下的青黄皮筋,是上好的纤维,还要放在屋场上晾晒经年,使其进一步陈化,成为更加绵密纤细的纤维。同样的操作也适用于稻草、苎麻和嫩竹。各种纤维按需要组合成纸纤维,经过碾细捣烂和增骨增韧助剂处理,入抄纸池中,抄成一张张纸,再经过火墙烘干,堆压成摞,入库陈化三年以上,即为宣纸。各种异形宣各有秘法,如云母宣和洒金宣,棉筋麻纸,煊烂如妙织之云锦,彩焕如水银之泄光。以其墨写其纸,堪称双妙,就差了笔和砚。徽州人从河谷里淘上来一块块石头,颜色青莹,纹理缜密,坚润如玉,磨墨无声。这些都是远古时代的沉积岩,其泥质乌黑如墨,细腻而绵柔,抚之如婴孩肌肤,敲之则有金石之声。石磨成砚,有罗纹、眉子、金星银星。“唐开元中,猎人叶氏逐兽至长城里,见叠石如城垒状,莹洁可爱,因携之归, 刊出成砚,温润大过端溪”,谓之“瓜肤而縠理,金声而玉德”。试将徽墨研之于歙砚, 初闻其声如金石相交,罄鸣和应,继则墨发, 汁如墨云涌起,渐成墨液如凝膏,掭笔于砚, 濡墨无声,再游走于纸,如龙蛇。墨走之处, 如风起云涌,如大江湍 、惊鸟出林,如莽牛奋蹄,如龙角戟指、长兵指天、剑影飞舞、吴钩斜划。

当年石涛隐于黄山,采写水泽茅舍,蹑履于林下松荫,涂写如飞,其墨如霰,浅皴浓染,一竹一树,一草一径,僧庐竹舍,小桥流水,山不在其眼,水不在其眼,石不是石,树不是树。在石涛的笔墨中,江南的徽州是浓墨重彩的,皴上加点,或轻描淡写, 或刻意隐匿于雾泽山岚,或着意于石之憨厚可爱、树态千姿。石涛的画出自于心,他心中有一本书,无线而成册,无字而炫然。《画语录》里这样总结:“太古无法,太朴不散。太朴一散,而法立矣。法于何立?立于一画。一画者,众有之本,万象之根。见用于神, 藏用于人……山川人物之秀错,鸟兽草木之性情,池榭楼台之矩度,未能深入其理,曲尽其态,终未得一画之洪规也。行远登高, 悉起肤寸,此一画收尽鸿蒙之外,即亿万万笔墨,未有不始于此而终于此,惟听人之握取之耳……”“规矩者,方圆之极则也…… 此天地之缚人于法。人之役法于蒙,虽攘先天后天之法,终不得其理之所存……墨受于天,浓淡枯润,随之笔,操于人,勾皴烘染随之。古之人未尝不以法为也,无法则于世有限焉。”石涛笔下的蕉丛、老树、古梅、怪石、桥栈、茅舍、幽径,无一不从心出。那一缕墨痕,牵绊跌宕,就像溪水从石中出, 从云中落,下万仞矣,入碧涧中。线装书的模样,大概便是如此地风姿绰约,古灰色的纸卷上,泥版木刻的印迹,墨如画语、如私语,一笔一画,都如此地美妙。

二、且徐行,看一弯新月

江南如画,因此,要徐行而览。江如练, 溪如凝,远山如屏,近山如卧,一笔轻写, 松榛茂然,小桥兀然横亘,像卧波之上的一处新月。新月明明在天,在野,在水间。于是,抬头,看天青如乍开之玉石,如初出窑之瓷盘素瓶。天青色就是云初霁,雨初收, 天乍开,碧色横。天低处,山林仄仄,溪云依依。远远地看,天地浑然如盘中珠、荷上露,婉转灵动。江面映天色如凝,村舍如随意点染之笔。云歙合,水宕宕,江南的诗意在足底下一点点蔓延开去。草如黛,山如痕,带着一些微醺的浑沌。古诗里所谓的“山抹微云”,那山不甚奇崛,亦非险崖绝巘, 像黄公望《富春山居图》中那样:一江迤逦邈远,横亘天际,江山山水婉约细柔,减笔法加道士思维,以空茫入画境,以幽邈入山水,人物村舍,尽皆省略,远树如烟,远山如抹。大开阖的境界,需要主观上的审美。画风一转,近处的山,则详细尽列山的秀媚, 虽无奇岩怪石、古松老柏,但每一株树尽其妍秀,枝叶婆娑,画面上横枝如叠眉,纵枝如戟张。画虽烧掉了一部分,一画成二幅, 遗憾甚,但画的风格是一以贯之,谓之画气。黄公望为画此画,在富春江边盘桓了数年, 每天步行一处坐观江景竟日,与童仆相对饮酒数罂,饮罢抛向江中:“公望居小山,日以酒发其高旷,卧于石梁,面山饮毕,投罂于水而去,卒悟山水神观,后村人发其罂, 殆盈舟焉。”黄公望的酒是诗意的,其画笔更是诗意的省减,山水在他心中一横而过, 不绝的诗意沿着富春江边迤逦而走。

许多年后,在江南绍兴,一个醉汉的身影出现在曹娥江边,皂色幞头,缀一块联螭玉佩,步履蹒跚,风撩起他穿得有些长久未洗的长衫。他酡红着脸,双颧高兀而尤红, 眼神迷离。他一边走着,一边指着江边升起的一弯新月,嘴里嘟哝着“咄——去,咄—— 去”,像驱赶一只鹅。在他迷惘的眼神里, 那弯新月如同一张笑脸,似乎在对着他笑。徐渭此时已经丧妻多年,孑然一身,以酒和老狗为伴。他一向在青藤书屋里绘画换酒。他以墨葡萄入画,枝蔓缠缠,却罕见硕果。零落的些许小果,连缀着枝蔓,从上面垂下; 藤叶俱随意率性,以墨之浓淡来体现其重叠参差,细须拂拂,而独枝孤兀。其蕉叶更是离经叛道,水墨洇出天地之境,枯笔勾勒出山石,也不皴擦,随意数笔以示其形,或者稍加浓墨竹枝以衬其雅;蕉叶无枝无脉,仅数笔横扫出叶形,不勾勒不映衬,以生硬的墨痕硬生生将蕉叶画成类似排肋的形象,瘦有其形,而终得其神。只有《黄甲图》用笔讲究,精到准确,简单的几笔浓淡墨,加上连筋叶脉的牵连,硕大的荷叶便跃然纸上, 而荷芰瘦劲,余处尽皆省减,一只螃蟹在荷叶底下,活灵活现,敛足怀螯,似若有所思。另一幅《鱼蟹图》,左右一鱼一蟹,鲤鱼仅见其首,怒张鳍甲,跃然于波涛之上,似是而非的鱼身和鱼尾,像是被网羁绊住的样子;螃蟹则紧紧钳住一根芦苇。徐渭旁白一诗,“满纸寒腥吹鬣风,素鳞飞出墨池空。生憎浮世多肉眼,谁解凡妆是白龙”,像是写自己,像是写人生。他将笔墨之精简发挥到了极致,因此当时并没有多少人理解并喜欢他的画。葡萄图画得最多,但多半是画毕即扔之于墙根底下。徐渭的画以疯病为泾渭,病前在胡宗宪幕府当差,生活滋润清闲, 画作用笔虽省减,但精致无他;病后失业兼失妻,疯病时常发作,贫病交加,画风骤变, 以墨为彩,极尽主观的审美升华,以怪、丑恶的笔触来表达他对这个世界的不满。出狱后那段时间,他稍清醒些,游杭州、南京、富春江诸地。他对风月尤为抵触,不曾画过山水,也不曾为山水作诗。他的世界都是极自我的,极主观的。一世坎坷未转性,老友张元忭约束他,他勃然大怒:我杀人,也只需吃一刀偿命,你这是要将我活活剁成肉泥啊!他不肯拘于俗礼,不尊世俗礼教,放浪形骸的性格到老未变。青藤书屋成了他最后的归宿,回山阴后至死不再出游。

若干年后,另一个画家奇人朱耷,想去绍兴访青藤书屋,吊怀这位他心目中的大师。但因为鼎革之际,到处乱蓬蓬的,终未成行。顺治五年(1648),其妻亡故,朱耷奉母带弟“出家”,至奉新县耕香寺剃发为僧,自号“雪个”。二十八岁到三十五岁间, 他带母亲及弟弟居南昌抚州门外绳金塔附近,此处通衢,茶室酒肆甚多。朱耷蓬头垢面,徜徉其间,酒量浅而喜醉;醉则大笔挥毫,一画十数幅。山僧、贫士、屠夫、孤儿向其索画,有求必应,慷慨相赠。转得薄酬, 即付米炊以赡养老母幼弟。三十六岁后复入道,从此亦僧亦道,并以“青云圃”命名道观。入道后画风更趋空灵幽深,画中鸟兽俱青眼向天,白眼向世。晚年朱耷复居寺院, 与僧友澹雪友善往来。澹雪为南昌北竺寺方丈,性格倔强,善书法,后因触怒权贵而入狱并死于狱中。澹雪死后,朱耷四处云游, 访友作画,其间不乏应酬之作,并于郊外潮王洲上盖一草房,名“寤歌草”,其诗友叶丹曾作诗描写其居所:“一室寤歌处,萧萧满席尘,蓬蒿丛户暗,诗画入禅真,遗世逃名志,残山剩水身,青门旧业在,零落种瓜人。”朱耷同样不画山水,只写花草鸟兽鱼虫,像他一首题画诗所说的那样:“墨点无多泪点多,山河仍是旧山河,横流乱世杈椰树,留得文林细揣摹。”他内心的反叛只能表现在画作中,不融合不妥协,素眼青天,但个性独存。惊惧也好,忧思也罢, 对着滔滔江水,他的身影恰如当年的徐文长似的,薄酒自醉,酹樽向天,明月皓然, 沉浮江水中,一半是身世,一半是灵魂。枯枝上立个鸲鹆,回首相顾,却是白眼多、青眼少,那个惊讶之相,身形或缩或伸, 俱委婉迁变,形似鸟而龙身,老鱼怒跳波涛间,树无一叶,形色枯槁,正所谓离世之相,不与世争一名。

江南的月一直这么照着,照着空旷的大江,照着青山绿树,照着芳草萋萋,时间轮回,一番番潮生,一番番潮退,江南的风景一直在行走中,翛然而风生,翛然而失所在。

三、烟火气中,青瓷的一声轻叹

江南是水做的江南,江南人的性格就多了点水性。江南人性格纤细婉约,吴侬软语, 特别是女性腔调,有点甜糯。江南人的日常用器,除了金属的就是瓷器了,比如喝茶, 瓷质茶具仍然占着绝对优势。南方多湿,草木茏秀,一眼望去,满目苍翠。而江南的泥也似乎带着南方特有的细腻和绵密,像赤壤、高岭土和白垩土。高岭土是一种铝的硅酸盐化合物,洁白如云,且具黏结和耐高温易定型的特点。江南人不喜欢金属器皿, 像青铜器,带着些铜腥味,也不易得。早期的南方人从烧陶中获得了制泥坯器的经验, 直到某一天,人们在烈焰中试烧了一些用高岭土抟制的陶器,发现它们比普通的陶器更加坚硬和细腻,器型准确优美。在浙江余姚的上林湖边,人们用姚江水和沉积壤烧制简单的陶器,那种橘黄色的南方黏质泥土竟然烧出了器型纤薄精巧的陶器,其中一些因为沾着沙子和草木灰而出现了微黄带绿的釉斑,人们便特地将后来的器坯都沾上河沙和草木灰,于是,青瓷便诞生了。为了获得更加均匀的釉面效果,人们将沙子碾细成粉, 磨成稀浆,拌入草木灰来使用。青釉瓷的出现是划时代的。湖边那些柘树和松树都被当成烧窑的燃料,简单的炉窑连成了长龙,成了龙窑,而烧窑的炭灰则成了配制釉料的材料。江南人追求一种器物的至精至美,他们不断努力,直到某一天,烧制出来的瓷器表面釉质光洁如玉,敲之如磬,色如三春之梅子,碧如春岭之芳树,莹洁灵动如三春之湖水、如雨霁天晴之霁光。烧器的工匠脸上并没有多少喜色,他们一声叹息,知道自己的苦仍滔滔不绝。可他们只能从事这一行当, 别无选择。

南宋的杭州,烟雨的巷陌里传来了茶肆酒楼中饕客们的大呼小叫。湿滑的石板街上,撑着油纸伞的小贩们在叫卖着新出的青瓷茶盅,葵花口、束口胆盅,仿樽酹器, 有哥窑开片的,有梅子青的,有秘色釉的, 竹挎篮里摆得满当当,杯器碰撞着发出清脆的响声。彼时的上林窑已经荒废多年,窑器自然成了民间的物什,釉色参差,胎厚薄不一。老百姓的茶馆里不讲究,要的是便宜和耐用,茶杯当酒盅也不稀奇,只有上等酒楼茶舍里的用瓷讲究。酒器中的四角杯、双耳爵、美人觚觯和豪饮用的觞觥大器,一色是哥窑的大开片,铁足薄胎。南宋的杭州光茶肆就有上百家,环绕着皇城。西湖边更是笙歌欢笑地,少不了酒楼和茶馆。《陶庵梦忆》中的《世美堂灯》里这么写:“儿时跨苍头颈,犹及见王新建灯。灯皆贵重华美, 珠灯料丝无论,即羊角灯亦描金细画,璎珞罩之。悬灯百盏尚需秉烛而行,大是闷人。余见《水浒传》‘灯景诗有云:‘楼台上下火照火,车马往来人看人。”茶器中以青瓷茶海为特色,收口,如茶洗带耳,茶杯俱内素外青二色,单釉多为薄釉梅子青,哥窑器较罕见。茶点则有云南蜜饯、丰城脯、福橘饼、山楂丁、松子糖、白圆、橄榄脯、马交鱼脯、陶庄黄雀、桃门枣、地栗团、莴笋团、鸡豆子、花下藕、细榧、龙游糖诸物。龙泉青瓷的兴起,与邻省福建的闽瓷兴起有关。当时,建盏已经冷落萧条,窑工们无所事事,便往浙江龙泉兴窑烧瓷。南宋以青瓷为上品,龙泉青瓷的高岭土采自当地,一半是来自福建的闽土,釉料的精细石英沙则来自福建。龙泉窑瓷出来后,成为青瓷的巅峰。青瓷的窑工则往闽南德化开窑烧瓷,以素白瓷为胜,兼烧青瓷。福建窑工的设窑经验甚于浙江窑匠,特别是梯形长龙窑的出现, 使得烧制成本大大降低,青瓷才得以走入民间。称大龙窑青瓷的瓷器,更加精致完美, 釉质也更莹洁透明,那抹青绿在釉层里闪着神秘的光,仿佛是自然里的活着的绿。那种被称为“梅子青”的青瓷恰如其名,而它的焰法则依赖于大龙窑的回火焰,即还原焰, 一部分成了粉青釉,另一部分则成了翠绿嫩生的梅子青。施釉法则是窑工们参照建盏施釉法,以淋釉替代浸釉,釉浆更细更匀,因此能够有露足釉胎,足则见铁口锈色,与浸釉的满底完全不同。宋高宗得梅子青瓷后甚是喜爱,说:“如蔚蓝落日之天,远山晚翠, 湛碧平湖之水,浅草初春。”它取代了失传的汝窑瓷器。哥窑与此类似,只是焰火少了道回焰,而纯透明的釉层在开窑时因皲裂而发出清脆的声音,哥窑的铁线开片则是后期水浸的效果。也许,窑师想复制汝窑,却创造了另一种青瓷。南宋御窑在杭州的凤凰山下,以彼地土为赤红壤,故胎质实为陶器, 其釉采用汝窑秘色釉工艺,而实得哥窑,无汝窑特色,又独成一器。最早的哥窑始于青泉,而完善于杭州。《遵生八笺》里说:“所谓官者,烧于宋修内司中,为官家造也。窑在杭之凤凰山下……官窑质之隐纹如蟹爪, 哥窑质之隐纹如鱼子,但汁料不如官料佳耳。”《春风堂随笔》里说哥窑的特征为: 胎色黑褐,釉层冰裂,釉色多为粉青或者灰青。由于胎色较黑及高温下器物口沿釉汁流泻而隐显胎色,因有紫口铁足之说。而龙泉窑作为哥窑的创始者,其哥窑器特色更为突出,色有炒米黄、灰青、月白、粉青和豇豆粉,纹如铁线,清晰而多变,与杭州官窑的哥窑器有所不同。汝窑釉中有用玛瑙、真珠、琥珀等物,而哥窑民器中确无此物,因地制宜,窑工的技巧可夺天工。哥窑的青口和紫口,也与工艺有关。南方有矿名赤蜡石。龙泉当地产页蜡石,色如火焰者名赤蜡,窑工以此添入釉药中,殆其得之于幽眇启训。晶沙即石英沙,闽地所产雪白洁净,名雪沙, 龙泉诸窑无一日不用雪沙。

以青瓷官器陶土入胎,非青瓷制法,乃建盏秘法,而淋釉亦建窑工艺。建盏以石灰入釉,拌以赤壤为浆,得黑釉器,质坚如铁, 亦闽建窑特色。闽沙得之于海滨,色灿如雪, 离此处则复为黄沙矣。青瓷中的秘色瓷复为古青瓷法,釉药中加玛瑙和海青泥而已。

四、 乃一声山水绿

南方的江曲折而婉约,四季分明。春水涨急,浑浊如泥漉;夏水洪涌如奔,急湍猛浪,摧山裂石;秋水静娴,唯明波如涟,风吹一江皱缬;冬水枯瘦,一江横陈,尽是滩石沙砾,唯苔色青青。江柳亦名滩柳,着根于溪中乱石间,不高,如灌木,约数尺,幅亦不广,约一围,茎细如箸,或者如赤楠, 盘根错节,非石不能固其根柢。水涨急时, 隐于急流中,随波摇曳,如水中蛟舞,而鱼多得其荫而免为急流所荡失。江南的江流是诗意的,青绿山水之间,一痕江影如练,扁舟浮江,两岸青山倒映水中,江流中行,甚是惬意旷然。古人或钓于石矶险滩,或舟行撒网于江心,各各得其所妙。江水是流淌着的诗,舟人钓人是诗里的眼睛。春三月,桃花水泛,薄雨连绵,雨不甚大,细如牛毛, 却无休无止,天地间仿佛堆积着无数的雨意,牛毛细雨恰好滋润了万物,了无声息。

在树叶上,看得见雨丝飘落后的瞬间,仿佛有一张无形的手,接纳了雨丝,并绾盘成无形的发髻,树叶上形成了莹润的水泽,像涂了油似的。而一些花刚刚开放即凌乱憔悴, 花瓣经不得春雨,虽然只是牛毛般细柔,却还是太沉重了。花残凋谢,一片片绯红落入江中,引无数的鱼儿争抢。夏五月,龙舟水泛滥,江水如奔涌,舟不得行,水洪溢淹滩, 江流转瞬成洪流,弄潮儿龙舟竞渡,声遏行云。擂鼓击柝,挥桨如飞,船似飞箭,射向前方,健儿们赤膊裸身,着一彩裈,足蹬腰弓,力尽于桨,水花如湍,急浪奔腾。龙艏在波涛和击桨的水湍间昂首向前,仿佛是古老的巫咒,是大地与人最激烈的一次较量。“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 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驾飞龙兮北征, 邅吾道兮洞庭。/ 薜荔柏兮蕙绸,荪桡兮兰旌。/望涔阳兮极浦,横大江兮扬灵。”(屈原《九歌·湘君》)秋水游于南浦,其在武夷山市东北郊,秋水如碧,湛然缥青。“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况秦吴兮绝国,复燕宋兮千里;或春苔兮始生,乍秋风兮暂起。是以行子肠断,百感悽恻。风萧萧而异响, 云漫漫而奇色。”这是江淹任建安郡吴兴县

(今浦城县)县令时,逡巡于南浦溪畔命笔的《别赋》。秋天的南浦溪边,蒹葭苍苍, 繁密如旌旗,高擎着灰青的花穗,迎风猎猎而舞,长叶如带,如旌旗的旆斿。南浦云连鹫岭巅,黑黪黪似连营垒。他的内心是绝望的,距离中原万里之遥,隔着秦楚吴越,每一片云都让他倍感凄凉和愁怆。何况秋声如柝,彻夜不息,即长空鸿雁声断衡阳之浦, 何况他远离赣楚之地,身赴八荒之外。旷域无亲,闻秋风而魂断。江水清如许,可以照见山林和天空,唯独照不见故乡的亲人和远方的故友。此时的恨意何绵绵,简直是要摧毁他内心最后希望的雷火。至于冬天,水泽枯竭,江流断涸。江山复如原始,一地的霜迹。冬天是水隐藏的季节,偶尔有霜雪,亦随下随化。萧瑟江天看苍茫,蒹葭满地随云飘。一个旅人,在冬天的原野,反而内心感觉寂静无波澜。无亦即有,有亦即无,这就是空的境界。有反而多累,心累、形累、神累。恍然一梦,到处是枯枝败草,苍黄的天底下, 万物寂寥,想一是一,二是二,唯独不曾有三。玄门和太极里,称三横不断为乾卦,“夫乾,其静也专,其动也直,是以大生焉”。乾卦时属冬初,像寒冱之气,有如冰。

时值寒冬,正好可与友上天游峰饮茶赏雪。冬来少雪,偶遇雪落,路上行人稀少, 雪落地无声。路两旁的竹子承载着雪,弯向大地,山峰间差拟似撒下盐粒,地上微湿, 雪触地即化。武夷山星村里,不少茶农正在烘焙年内的最后一次茶,恰好是三焙收冬, 至此茶性稳定,不复变味返青。天游峰甚高, 高出天际,令人生畏。幸好一路上无甚积雪, 磴道上微湿而已。茶人问,偌大的雪,你二人往山上做什么?我答道,上山看雪品茶。茶人性爽,便随我们而上,带茶叶及白炭若干,拎着一桶山泉水。山上有亭,炭炉火忽明忽暗,风甚疾,只好将就着将水烧开,未闻其大沸之声,茶出,如红酒色,名白鸡冠, 复焙三次。味甚清淡,只有火味甚浓,然三巡后,火味渐去,再品有雪中闻梅之妙香。第二泡为白瑞香,亦是奇罕品种,味如前者,

复至奇丹,味如醴而醇香,色如琥珀,茶汤上浮一层沆瀣。风吹脸如刀割,然内心感觉如沐春风。茶是百炼丹药,饮茶,服饵用丹而已,此茶名自道家,以其茶合丸而服,虽隆冬犹觉身暖气暄。我指着山底下枯瘦的山溪,问彼二人:可曾从游过?二人哂不以为然。一溪风月,唯山上可俯拾之。想想春夏之漂游,满目苍翠,转瞬便枯槁失色,枝柯无叶,苍黄之间,那一声欸乃的桨橹声恍然似梦。江淹任吴兴县县令时,武夷山仅仅是荒村野岭,不曾听说有种茶之事,亦不知茶为何物。否则,他若能品此茶,必忘机流连。茶能陷人于仙风飘飘的错觉。这欸乃一声, 如若棒喝,是让人惊醒的一声,错愕之间, 时间已经飞逝。

想想当年,苏子瞻夜游赤壁时,见一鹤凌空绝顶而去,“须臾客去,予亦就睡。梦一道士,羽衣蹁跹,过临皋之下,揖余而言曰:‘赤壁之游乐乎?问其姓名,俯而不答。 ‘呜呼噫嘻!我知之矣!畴昔之夜,飞鸣而过我者,非子也耶?道士顾笑,余亦惊寤”。白鹤翅大如轮,玄裳缟衣,戛然长鸣而过。

(陈元武,作家,现居福建福州)

责任编辑:夏海涛   吕月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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