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初识火车味
小时候,我家在川东烟霞山对面一个叫聂家岩的小村子里。烟霞山是道家圣山, 大约在明朝,那儿出了一个因科场失意,出家以食柏实而羽化登仙的姓覃名意的仙人。山下是覃家坝,据说居住的全是仙人的后裔。在烟霞山的绝壁之上,还留有当年秦仙人得道后,以手指凿刻的“啸傲云烟”四个大字,估计烟霞山之得名, 或许与此题刻有些关系吧。聂家岩则是座孤岩,与烟霞山遥遥相望。在被撑开的岩石下面,长着一棵十人方可合围的巨型香樟树,苍青色的树冠将整个村子牢牢罩住,那气势绝对可以用杜甫的“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来形容。有游方望气的人说:悬岩如椅子,香樟似华盖,出贵人也。后来我成了那个村子里第一个考上大学的人——老人们就指着我小小的背影说:贵人。唉!这贵人是不是也太不贵了点呢?倒是我从村子背后几处雕镂奇绝的石质墓地,看到了百年前的繁华与富贵:那儿,显示着聂家祖上曾经的荣耀。
聂家岩离罗文镇很远,大约有四五十里山路吧,因此也就离火车很远。因为, 只有到了罗文镇才能看见火车。我在十岁以前是没有见过火车的,襄渝铁路大约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始通车,那时我才六七岁。后来我家哥哥去罗文中学读高中, 可以随时亲近火车,也就成为他向我索取糖果之类的重要资本。在哥哥断续的或故意闪烁其词的描绘中,我有了关于火车的一些基本认识:这只巨大的家伙是睡着奔跑的,拉客的是绿皮车,拉货的是黑皮车。它每次咆哮时,都会从头顶吐出浓浓的银色烟雾,龙卷一样向后面飞散。那些比百足蜈蚣的脚还要多的车轮子,轧在铁轨上, 会发出奇怪的刺耳响声。观看火车时,必须站在附近的山峦上,否则会被它刮起的大风吸走。我问哥哥:那它吃什么呢?哥哥不屑地乜斜了我一眼,然后凑近我耳朵,神秘地小声说:煤!可是他知道我只见过柴火,从未见过煤。接着他又说,下回我给你带一块回来,你就知道了。后来,哥哥真的给我带了一小块乌黑闪亮的煤回来。我认真地打量着那块坚硬的来自地底的神秘之物,心里在想:好家伙,真厉害,这么硬的东西,也吞得下!
大概在我九岁那年的暑期,我用积攒了大半年的十几枚红苕糖(当小学老师的母亲,有时从镇上开会回来,会分发几粒这样的宝贝给我们),换取了一次罗文之行:哥哥一边嚼着我送给他的糖果,一边指着落日的方向对我说:那座像炊烟一样淡的山峰背后,还有好几座山,翻过了那几座山,再蹚过一条河,走过一个廊桥——对了,还可以在廊桥上纳会儿凉,就上了大马路(公路), 再走上一炷香的工夫,就差不多到了。说完, 他回头有些质疑地望着我兴奋又迷茫的表情,说道:你要是后悔了,我把剩下的—— 他一边说一边将手中那颗已经嚼了大半截的糖递到我面前——还给你,你就不用…… 那一刻,我绝望了!心一横,便从裤兜里将已然攥得快融化了的最后一颗红苕糖递给哥哥,哀求道:我要去罗文,我要看火车。现在想来,很难理解:一列火车,一堆从未见过的奔跑的钢铁,为什么会那样吸引一个孩子的心灵!如果不看见火车,仿佛世界都会停止转动。
出发的前夜,我梦见了火车。那火车竟然是透明的,像一段段玻璃鱼在山峰间、在溪流畔甚至在云上穿行。而火车上的乘客也是透明的,有老人也有孩子,有男人也有女人。最为奇怪的是:我和哥哥也坐在上面。我甚至还看见了蜜蜂、蚂蚁、蜻蜓和随车而逝的落叶,而且也是透明的。
这次童年的火车朝圣之旅,从清晨开始,一直到傍晚时分,在经历了艰辛的跋涉之后、历尽了希望与绝望的眺望中,才宣告落幕:传说中的火车,终于像古代铠甲战士一样出现在我面前!火车撕裂了漫天的晚霞,居然轰隆隆不可一世地在我面前停了下来!我固执地认为:它是特意为一个远道而来的孩子而进行的一次仪式性短暂停留。
今年春天,我写下了一组记录这次朝见列车的诗作《火车是什么》,其中第三首名叫《火车的黄昏》:“直到黄昏 / 我和哥哥终于到达罗文 / 没有尽头的铁轨就踩在脚下 / 钢铁多么明丽啊 / 我俯身下去 / 甚至可以看见西天的晚霞 / 和寥落的星辰 / 哥哥快速拉起我闪开 / 来了 来了 来了 / 火车 真的来了 / 枕木下的碎石发出瑟瑟之响
/整个黄昏都被火车照亮/火车仿佛不是从岩石中呼啸而出/而是来自另一个国度的威武使者/我贪婪地打量着它/红的轮 绿的身 银的烟/哥哥得意地指着巨大的/黄昏中的火车/转瞬即逝的火车/烈焰般夺目的火车/瞧 没有骗你吧/这就是火车/这—— 就——是——火——车。”这首诗比较准确地传达了当年我初见火车的情景。四十多年过去了,那情景依然历历在目,如同发生在昨日一般,新鲜又感伤。岁月已老,列车犹在飞驰。我突然想到,如果春秋时代的圣人孔子,不是坐在逝水边,而是坐在火车上, 会发出什么样的感叹呢?人生只若初相识, 勿如初识火车味。
危险的诱惑
我常常在想:世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危险之物!它们是源于人们对危险的天生好奇与热爱吗?脑神经学者研究认为:人类和一些聪明的动物,拥有一种对危险本能的预知能力。而且,他们已经在苍茫的脑海中找到了感知危险的神经区域——如果切断这段神经元区,人们的意识世界就不会再有危险的存在,也不会再有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危机感!这样做的后果当然相当可怕,生命处于完全无保护的裸露状态,随时都有可能毁于无所不在的危险。此种现象,实在是一个奇妙的悖论:感知不到危险才是最大的危险。因此,生命要侥幸地存在下去,就必须尽可能多、尽可能早、尽可能深刻地察知危险所在。
大概缘于此种原因,诗人张枣才会在
《镜中》说:危险的事固然美丽。大约是在1981 年的冬天,我在一本名叫《日日新》的油印刊物上读到了这首诗。其时,我正在北方苦度,每到寒假便坐火车从天津赶回重庆北碚,与可可团聚。迄今,我的耳际还时常萦回着这个声音:危险的事固然美丽。为什么危险的事是美丽的,或者说,美丽的事为什么会是危险的呢?这可能是一个无解的问题:毒药可以杀人,迷恋毒药的人却大有人在,毒药有时也可以是救命良药。
对于危险的好奇、探索和征服,构成人类的秘密心灵史。它们播种在我们的灵魂深处,不断开花结果。这让我想起第一次坐火车的经历,火车是美丽的,同时也是危险的。从第一次看见火车,到我的火车处女之行, 中间经历了整整六年时间——1979 年夏天, 我刚满十六岁,在姐姐的带领下,乘火车从罗文镇前往万源县城,参加“文革”后的第三轮高考。罗文火车站是一个小站,只有从达县到安康的慢车才会在那儿停留一分钟。我随着姐姐登上那列神圣、肮脏又拥挤的火车时,大概是黄昏了。记得车厢中,除了肩挑背扛的农民兄弟,还有一些鸡鸭在扑腾鸣叫,浓烈的巴山叶子烟,将整个空间变成带有野火燎原的呛人地带。姐姐见我不住地流泪和咳嗽,便拉着我来到两节车厢连接处, 那儿不断有清新的山风或河风,从缝隙处灌进来。我长长地呼吸了几口,感觉舒服多了。很快,我被眼前的一种奇妙变幻所吸引:在车厢与车厢之间,有一道竖列的、像手风琴琴键一样的橡胶连接带,它们会随着铁路的弯曲而不断改变形状,有时紧密地贴在一起如一堵富有弹性的墙,有时迅速散开转折如一把巨大的扇子。姐姐拍了一下我的肩膀, 叮嘱道:千万不要把手伸进去,很危险!她做了一个恐吓的表情,然后走到靠近车门的地方,想着别的事情。
我虽然对火车一无所知,但是我知道姐姐的告诫是正确的,那儿的确很危险,我能清楚地听到钢铁与钢铁相互碰撞的声音。当火车转弯或骤然减速时,那儿就像是一张长着利齿的怪兽之嘴。但是,正如诗人所说: 危险的事固然美丽!我明明知道那儿充满了危险,明明知道一只脆弱的手在奔驰的钢铁之间意味着什么,但我就是按捺不住心中那种强烈的冲动。我一直试图将手插进那片不断伸缩开合的可怕缝隙里去!我的手掌, 像一只徘徊在悬崖上的小鸟,在金属与橡皮的挤压和延展面前,忐忑不安,跃跃欲试。有一次,我差点成功了。飞驰的火车大约是在一个大弯道上前行,在接近弯道的末端时,连接车厢的橡皮层褶皱几乎被拉平,两节车厢之间的缝隙也拉开到了最大的距离, 我知道这是将手插进去的最佳时机了!就在我的手指快要接近那缝隙之光芒时,愤怒的姐姐几乎是扑过来把我推开了——也就在那一瞬,列车剧烈地颠簸了几下,停了下来。刚才还是大大张开的那道缝隙,紧紧地关闭起来,仿佛黑夜突然降临。
多少年过去了,我一直记得这个场景。危险的事固然美丽,就像我们明知刀锋是犀利的,却禁不住想用手指去一试锋芒一样。这事的后遗症是:对于缝隙或孔穴的迷恋与恐惧,一直伴随着我。后来,我发现老子于谷神的赞美、庄子于天籁的眷恋,以至于苏东坡对石钟山的细心考察,均显示出他们早就患上了同样的毛病。我一直认为,各种各样的缝隙,大地的缝隙,山脉的缝隙, 河流的缝隙,云朵的缝隙,石头的缝隙, 思想的缝隙,情感的缝隙,时间的缝隙…… 里面蕴藏着惊人的美,同时也隐含可怖的秘密。诗人叶芝在那首让人伤感的《被偷走的孩子》中,也写到了缝隙——水草丛间的缝隙:“那儿,溪流曲折,/ 从葛兰卡的山坡冲下,/ 潜入水草丛间的缝隙,/ 连一颗星星也游不进去,/ 我们寻找那熟睡的鳟鱼,/ 在它们耳边窃窃私语,/ 使它们的梦境波澜起伏;/ 倾身向前,然后 / 轻轻倚在蕨草之上,/ 让泪水落在年轻的溪流中,
/ 来吧,人间的孩子!”
门前火车
上高中时,我从聂家岩来到了罗文镇, 常常去祖母居住的老屋过周末。那座砖木结构的屋子,位于襄渝铁路的一侧,推开大门, 就时常可以看到轰隆隆驶过的火车,大地会微微抖动一阵,仿佛是在和火车絮语。
其实,火车的声音有时会发生奇妙的转换,比如四川乐山的九叶诗人陈敬容在
《夜客》中就这样写道:“炉火沉灭在残灰里,/是谁的手指敲落冷梦? /小门上还剩有一声剥啄。//听表声的答,暂作火车吧,
/ 我枕下有长长的旅程 / 长长的孤独。// 请进来,深夜的幽客,/ 你也许是一只猫,一个甲虫,/ 每夜来叩我寂寞的门。// 全没有了:门上的剥啄,/ 屋上的风。我爱这梦中的山水;/ 谁呵,又在我梦里轻敲……”
在寂寞人的夜晚中,手指敲门的“剥啄” 或手表(更可能是怀表)的“的答”,都成了火车声音的化身。就算没有敲门的人,还有另外的“幽客”——“一只猫,一个甲虫”;就算没有这些动物,还有“屋上的风”——
而这是取之不尽的,就像苏东坡说的那样: “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显然,门和火车在此诗中占有独特的位置。门当然是很重要的,放大至人类的生活中,门依然无比重要。最早的门,应该和洞口没有太大区别。早期穴居的先民们,为了防止野兽或风雪的侵袭,把石头、枯枝甚或尖锐的骨骸放置于洞口,人类的初门便由此形成。真正意义上的门,是在人们走出洞穴,住进用双手和简单工具修筑起来、类似于鸟巢的草屋木棚之时诞生的。因此,《易经·系辞》上说:“上古穴居而野处,后世圣人易之以宫室。上栋下宇,以待风雨。”这儿的宫室已是“上栋下宇”,应该是很往后的事情,宫室上的门也发展得相当精致了。根据《韩非子·五蠹》的记载:第一个教会人们修建住房的圣人名叫有巢氏,也是第一个造门者,他筑屋造门的主要目的是防御野兽。
门一旦形成,在建筑中便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正如孔子在《论语·雍也》中所说:“ 谁能出不由户(门)?”门是人与建筑之间最为直接、亲密的必由之所,南朝顾野王的《玉篇》由此对门给出了准确定义:“人之所出入也。”随着人类文明的进步,门的功能也变得越来越多和神秘起来。东汉晚期的大学者刘熙在其名著《释名》中,对门的含义和功用做了这样的解释: “ 门…… 幕障卫也。”这基本上把门的终极意义说清楚了:门就是用来防卫的、遮蔽隐私的可以开启的建筑屏障。
与门紧密相关的是窗,但是与窗相比, 门更现实和重要。窗子当然也有实用功能, 但是在门和窗之间,窗更像一个风景与空气的浪漫主义者,门则像一个极端的功利主义者。因为,一座建筑可以没有窗,但决不可以没有门。但这并不是说,门缺乏美感;
恰恰相反,门被视为建筑的脸面:门的上框叫门额,左右两个立框则被称为门颊。在中国人看来,门就像一张会说话的脸,它的词语是由门的位置、大小、颜色和各种巧夺天工的雕饰来构成的。
门的种类繁多,给人印象最深的是两道门。一道门叫朱门,因为它的颜色是深红色的,像被太阳之血染过的一样,这样的门通常高大威严,在门神、狻猊、麒麟或抱鼓石的护卫下,给人一种威压感,它是主人身份和地位的直观呈现。另外一道门叫柴门或蓬门,有时干脆叫寒门。从名字上就可以知道,这样的门是用粗糙的柴木甚至杂草制作出来的,没有煊赫夺目的色彩和装饰,它狭小、谦卑、悄无声息。它的存在价值,和朱门是完全相反的:如果说朱门的旨意就是要浓墨重彩地向所有望见它的人,明确甚至夸张地传达门内主人高贵的身份和特权;那么,柴门所显示的,恰恰是一种沉默和消隐的愿望,它希望所有经过的人,忽略它,最好看不见它,或者看见了,也不会注意到。柴门是百姓的门,后来,又成为诗人和隐士的门。因此,这道最为简陋、最为朴素的门, 在中国文化史上,却是最具诗意和哲学意味的门。
打开门,人与世界融为一体;关上门, 人便暂时中断了与外界的联系。因此,门有时也意味着分隔、阻止或艰难的选择。最著名的例子就是黄河中那条金色的鲤鱼,它一生的梦想就是成为一条可以飞舞九天的龙, 但是要实现这个梦想,它必须在汹涌的逆流中跨过伊阙的龙门。那道龙门,是如此地辉煌壮丽,其实,它并不仅仅存在于黄河之上, 它也常常横亘于我们的生活之中。
侧耳倾听,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敲击着心扉,该不会是跃出水面的鲤鱼吧?推门偶可见到火车,出门常常搭乘火车。那么, 不如:“听表声的答,暂作火车吧,/我枕下有长长的旅程 /长长的孤独。”
耳朵嵌进石头里
在《火车之蛇》一诗中,我曾叙及童年时代的一次火车朝圣之旅。在经过长途跋涉之后,仍未见到火车身影,我开始怀疑世上到底有没有这种钢铁之神时,“哥哥让我把耳朵贴向青石板”,说那样就可以听到远方的火车。“我用力把嫩叶般的耳朵压平”, 似乎就要听到火车的吼叫了!就在那时, 哥哥却突然尖叫起来,“一只斑斓的幼蛇, 飞速划过我的耳际”。这次神秘的经验对我影响甚深:自从我把听火车的耳朵嵌进石头里,我就和故乡、石刻及诗歌产生了天然的联系,在隐喻的层面上,从此再未离开。
昨晚,我又梦见了火车。那列火车仍然是透明的,同九岁那年梦见的火车一模一样。
法国结构主义大师罗兰·巴特在他晚年的名著《恋人絮语》中,曾提出了一个有趣的命题:在回忆和思念中,男子会奇迹般地女性化。实际上,这里的女性化,更多的是指一种深情绵邈的追溯,是我们以记忆和情思为利器,对抗无情的时间之河的猛烈冲刷。但是,在我的回忆之中,由于轰隆隆的火车划过大地,穿透石头的吼声,完全压过了“纺锤发出单调的嗡嗡声”,从而使我的诗思充满野兽般的喘息——那是火车赐予我内心的一只灰熊。
十六岁以前,我一直生活在故乡曾家乡聂家岩村。曾家乡的历史可以远溯至公元六世纪前后,聂家岩也至少在明代以前即已人丁兴旺。我现在还记得,在村里那棵树围达十余米的香樟树下,卧伏着几座雕工精美绝伦、彩绘斑驳陆离的石刻古墓:聂家祖上的坟茔,每座墓前均有宽敞的石享堂,是我和儿时的玩伴夏日纳凉的好去处。幼时的我常常怀着几分恐惧、几分好奇,伸出稚嫩的手掌,去抚触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石雕,有时为了捕捉一只蟋蟀或壁虎,会胆怯地把手伸进朱砂犹存的石龛中或镂空的雕满缠枝花纹的窗楣里。事实上,这样的游戏与亲近, 让我从骨子里对石刻产生了一种莫名的热爱之情。现在回想起来,从那些石刻纹饰及形制分析,它们应该是清代中晚期的石刻艺术珍品,石质多为红沙岩,也有白沙岩的。另外还有几座已严重塌毁的古墓,估计应该是明代的遗存——听老人们说:聂家岩以前不叫聂家岩,而是叫喻家湾——那些古墓或许就是喻家留下的。从喻家到聂家,其间的家族风云,角色变幻,以及石刻的兴废,应该是一段颇堪玩味的乡村秘史吧。那琳琅璀璨的石刻,早已在我童年的记忆中投下抹不去的炫影。
火车和石头,这两者看似完全不沾边的事物,一个是飞逝的钢铁,一个是静止的世界,却被我用诗歌和广义的乡愁弥合在一起:是石头首先传递了火车的声音,于我而言,石头就是大自然的回音壁和扩音器; 同时,火车率先敲醒了石头的幽梦,如同一个神秘的信使,把未知的远方带给蒙昧的心灵。而诗歌与石头之间,本来存在着诸多隐性关联。德国诗人保罗·策兰在《明亮的石头》中写道:“这明亮的 / 石头穿过天空, 这发光的/ 白色,这灯——/ 使者。”有时候, 一个诗人就像是一个在晦暗石窟中凿刻佛陀的孤独工匠,他们的内心,一同指向永恒。离开故乡聂家岩后,我与石头及诗歌的故事并未结束。1987 年夏天,我将自 1983 年以来所写的二十多首诗作集结成一个册子,命名为《石头动物园》——当时并未深思其名背后的宿命色彩。这些看似偶然的事件,其实早已埋下我与故乡、火车、石头和诗歌剪不断的对话伏笔:“到啦! / 在哪里? / 就在你面前,你没有看到吗? / 我只听见有什么东西在嘶鸣 / 是火车吗? / 是的,火车之外 / 你还要注意那些石头 / 尤其是那些沉睡的石头 / 在石头的外面? / 不!在石头和诗歌的背后 / 或里面。”
要真正听到万物的声音,要真正理解时间之美丽及本质,没有别的办法:坐着火车回去,把听火车的耳朵嵌进石头和虚空里!
忧伤的火车
1983 年夏天,我刚满二十岁。正处于热恋之中,完全没有体会到与同学们的毕业分别之苦,所谓“少年不识愁滋味”吧。热恋的浓荫遮蔽了一切:高温、泪水和迷惘。事实上,不少同窗四年的同学,自此一别, 一生中很难再见;有的,甚至再也见不到了。
离开重庆北碚,我和初恋可可一同坐着绿皮火车,回到故乡聂家岩。在那儿,在那个美丽的偏僻小村落,度过了令人终生难忘的夏天。夏天是如此短暂啊,还没有回过神来,还没有赏够烟霞山的落日,还没有听够罗文坝火车震动大地的隐约节奏和快感,秋天就来了。
秋天来了,落叶纷飞,雁字横空,真正分别的时候也来了。
我带着可可和南开大学的研究生录取通知书,来到达县(现在的达州)火车站——我们分离的地方——可可向西走, 回到重庆西南师大的附中,开始崭新的教师生涯;我反身向东、再向北走,去到遥远的天津求学。
我们在达县火车站简陋的招待所住了下来,次日各奔东西。
三十多年前的那轮照着东西穿行火车的秋月,迄今仍挂在记忆的窗口。那晚的月亮又亮又圆,亮得有些不真实,圆得有些异样。我和可可都是学汉语言文学的,都是中文系的科班生,我们一起谈了好多的月亮。是啊,月亮,在没有人类的时代,它就早已高挂清空。月亮,真是造化赐给我们最为神秘的黑夜珍宝!难怪那么多人为它沉湎,为它歌唱,为它伤神。《诗经》中的月亮已美得心痛:“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到了唐宋时代,人们把对月亮的眷爱推向巅峰:月亮就是世界的本相。唐诗中的月色太灿烂了,随手一掬,都是盈盈的光芒!张若虚的春江花月不说了,与李白对影的月亮不说了,杜甫怀念舍弟的故乡明月也不说了。宋朝普济的《五灯会元》记载过一首法眼禅师的名偈:“见山不是山,见水何曾别?山河与大地,都是一轮月。”人们为什么如此好月?寒山说得好:“吾心似秋月,碧潭清皎洁。无物堪比伦,教我如何说?”或者, 我们从海德格尔致里尔克的书信中也能得到启示:就像月亮一样,生命也一定具有不断从我们转身而去的一面,但这一面并不是生命的对立面,而是它向光满的完成,向丰盈的完成,向真实、全部、完整的存在之领域的完成。
后来,我读英国汉学家克兰默 - 宾的译作《灯宴》,其序言中所写,真的觉得先得我心啊:月亮悬挂在中国旧诗坛的上空。她是人间戏剧美丽而苍白的观众,而她所知道的一切隐秘、激情和欢乐,迅速地崩溃或是慢慢地腐烂,她把远隔千山的情侣思念联结起来。
千里共婵娟的月亮,也见证着离别。 我和可可伏在窗前,望着月亮,不忍心
睡去——对于即将分别的恋人而言,睡眠也是一种挥霍和浪费!我们要时时刻刻在一起,分分秒秒在一起。火车的汽笛声一次次散落天上的云朵,把月亮时而推近,时而推远。一对来自汉语深处的恋人,即使在深情相拥时,也忘不了谈及关于秋月的著名典故。我指着中天月色问道:你说,春天的月亮和秋天的月亮相比,哪个更美、更伤人心?可可确实其中解人,随口答道:我更喜欢春天的月亮,春月色胜如秋月色,秋月令人凄惨,春月令人和悦。显然,可可是知道这个典故出处的。据宋代赵令畤《侯鲭录》
记载:东坡知颍州(安徽阜阳)时,一夕, 月下梅花盛开。苏东坡夫人王弗指着一轮明月说出了上面这段话(王夫人语意则来自杜甫“晓莺工迸泪,秋月解伤神”)。东坡听后,不住赞叹:谁谓夫人不能诗?此真诗家语也。宋代陈师道在《后山诗话》中还记载说, 东坡遂作词曰:“不似秋光,只与离人照断肠。”
月亮终于从西天坠落,旭日的光芒扫尽阴影,分手的时刻越来越迫近了。
我们又一次听到了火车的叫唤,忧伤的火车啊!
我以前是很喜欢听火车的声音的,百听不厌。但是此刻,我们最不愿意听到的声音, 就是忧伤的火车来临的声音。
分别的火车,进站了。记得我的发车时刻比可可的要早两个多小时,当我登上北去的列车时,当我和可可紧握的双手不得不分开时,我第一次为我的爱情哭了,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我纵情地哭着,哭得天昏地暗, 日月失色。透过泪水,我看见可可挥手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孤单瘦小。在之后的三年岁月中,我一共经历了五次这样的离合: 在火车中分别,又在火车中重逢。
爱的火车,忧伤的火车,一刻也没有停息。
时间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而今,我和可可常常回忆起那个火车与月亮交映的夜晚,一切景象森然罗列于眼前,那样真, 又那样幻。突然想起巴勃罗·聂鲁达的诗句来:“世上可有任何事物 / 比雨中静止的火车更忧伤?”
(向以鲜,作家,现居四川成都)
责任编辑:夏海涛 吕月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