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伯夷列传》笔法及夷齐事迹质疑考释

2023-04-29 18:03霍建波苏俊霞
商洛学院学报 2023年3期
关键词:笔法质疑

霍建波 苏俊霞

摘 要:伯夷、叔齐两人因司马迁所著《伯夷列传》而为世人所熟知,但《伯夷列传》中的夷齐事迹较之前已有很大演变,文章的叙述笔法及夷齐事迹的阐释引起后世学者对夷齐两人让国后行为的质疑。通过分析《伯夷列传》中夷齐形象的叙述笔法,探讨后世学者对夷齐事迹的质疑及原因,使人们对夷齐有更充分的认识,能理性地看待夷齐故事的价值意义。

关键词:《伯夷列传》;笔法;夷齐事迹;质疑

中图分类号:K204.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0033(2023)03-0054-07

引用格式:霍建波,苏俊霞.《史记·伯夷列传》笔法及夷齐事迹质疑考释[J].商洛学院学报,2023,37(3):54-60.

Textual Research on Drushwork of Biography

of Boyi and the Query of Yi Qi Deeds

HUO Jian-bo, SU Jun-xia

(College of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Yan'an University, Yanan  716000, Shaanxi)

Abstract: Boyi and Shu Qi are well known to the world because of Sima Qian's Biography of Boyi. However, the story of Yi Qi in Biography of Boyi has greatly evolved compared with before, and the narrative style and interpretation of Yi Qi's story in the article have also caused later scholars to question the behavior of Yi Qi after they gave up the country. By analyzing the brushwork narration of Yi Qi's image in Biography of Boyi, the reasons why later scholars questioned Yi Qi's deeds are discussed, so that people can have a fuller understanding of Yi Qi and treat the value and significance of Yi Qi's stories rationally.

Key words: Biography of Boyi; brushwork; the deeds of Yi and Qi; query

伯夷、叔齊故事发生在殷末周初,对于他们事迹的记载可以追溯到先秦时期。孔子最先对夷齐进行描述,但对伯夷、叔齐的身份没有定论,只称他们是“古之贤人”,庄子、韩非子及《吕氏春秋·诚廉》中称他们为“孤竹之士”。先秦诸子主要宣扬的是他们高洁的品行,对于夷齐的身份和事迹描述并不是很明晰。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西汉,在司马迁的《史记》中,伯夷、叔齐形象最终定型,并为后世所熟知。但也引来不少学者对此篇叙述中夷齐事迹真实性的质疑。相关论文、著作大致从夷齐事迹考述、文学演绎、精神解读等方面展开论述。例如:叶罕云[1]、葛祎[2]等探讨了《史记·伯夷列传》中的夷齐形象及文化价值。周建忠[3]、欧阳健[4]、陈毅超[5]等着眼于夷齐事迹在多种文本叙述中的对照探析。董铁柱[6]、李长春[7]等关注于《伯夷列传》中司马迁的思想窥探和精神表达。杨昊鸥[8]、倪晋波[9]等定焦于《伯夷列传》的文体形态研究。党艺峰[10]、李芙馥[11]等立足于隐逸观,对夷齐归隐进行了分析。这些论著主要是从夷齐正面形象阐释,而鲜就古代及近现代学者们对夷齐事迹质疑的论述进行系统探析。本文以《史记·伯夷列传》为中心,考察分析司马迁叙述夷齐事迹的笔法与先秦诸人说法的异同,由此来探讨《伯夷列传》面世后学者们不同的质疑言论及其形成原因及夷齐故事的意义。

一、《伯夷列传》中夷齐形象的笔法叙述

司马迁不仅借鉴前人著述,也依据自己所察,创作了《伯夷列传》。在司马迁的叙述中,夷齐二人为孤竹国的储君,因互让王位而出逃,武王伐纣时,夷齐曾叩马而谏,最后因耻食周粟而饿死首阳。由此塑造了后世熟知的夷齐形象。司马迁把《伯夷列传》放在七十列传的第一篇,对两人“让国”之义行给予了极高的评价,有将伯夷、叔齐树立成一种道德丰碑和政治模范的用意。但司马迁对夷齐让国西行后的行为却未作评价,通观《伯夷列传》全文,叙述夷齐事迹仅占用了少量篇幅,余下大半多为议论,这种意欲不明的夹叙夹议笔法也使得后世人对司马迁的写作意图与精神表达多了些思考。

(一)《伯夷列传》中的夷齐事迹

在《伯夷列传》开篇,司马迁说:“夫学者载籍极薄,犹考信于六艺。”他写道:“孔子序列古之仁圣贤人,如吴太伯,伯夷之论详矣。”[12]2121《论语》多是从夷齐品性来论述,仅依据《论语》无法得知夷齐具体的故事背景。目前,先秦时期记载夷齐故事最早也最详细的就是《庄子》。《庄子·让王》云:“有士二人处于孤竹”。从中可看出夷齐为“士”,居住在孤竹国。庄子所谓的“吾闻西方有人,似有道者,试往观焉”,亦未指出此人为西伯,也未表明“善养老”。此处交代夷齐辞孤竹往西,之后是拒受爵禄,相视而笑,认为武王是“推乱以易暴”,遂“避之以洁吾行”,北至首阳山,饿而死[13]48。《论语》曰:“伯夷叔齐饿于首阳之山,民到于今称之。”[14]只说“饿于首阳”,庄子言“饿死于首阳”。在《庄子·盗跖》中,“伯夷叔齐辞孤竹之君而饿死于首阳之山,骨肉不葬。”[13]356此处表明夷齐与“孤竹之君”有了关系,但无法表明是孤竹君之子“相让孤竹”,也证明不了夷齐两人为兄弟关系。

在陈毅超的《〈史记·伯夷列传〉成文考》一文中称《庄子·让王》与《吕氏春秋·诚廉》为《伯夷列传》之母本,极有可能来自于《庄子·让王》与《吕氏春秋·诚廉》的其中一篇[5]。在《吕氏春秋·诚廉》中表明夷齐西行是为投奔西伯,而至于岐阳,文王殁,武王即位,因“以乱易暴”不合其意而离去。

但是到了司马迁的《伯夷列传》,先加入了“相让孤竹”的故事背景,后又增添了“叩马而谏”的情节,并设置了“太公”这一角色,陈毅超说此是司马迁采取折中的方式,调和夷齐和周朝的矛盾。后将武王“与盟”的故事替换为“伐纣”,删去“不肯为武王臣,拒受爵禄”,“相视而笑”的情节。将“相视而笑”的部分内容放置于“采薇而歌”中。在《庄子·让王》和《吕氏春秋》中都只是说夷齐为“士”,司马迁改为孤竹君二子。周建忠认为司马迁曾拜孔安国为师,而孔安国在《论语》注中已认为伯夷、叔齐为孤竹君之子,所以司马迁完全有可能受了老师的影响[3]。夷齐投周本是闻西伯名而欲往之,现改为了因不违父命,让国而逃。投周的时间,原先是孤竹君在世(武王即位之时),现在改为父卒(武王伐纣时)。选择隐居首阳,原先是周之绍殷,以乱易暴,拒受爵禄而避之以洁吾身,现在是叩马而谏、父死不葬,因其不孝不仁,商灭而耻周。其中“父死不葬”这一说法备受质疑,《周本纪》中明确表示,“九年,武王上祭于毕。东观兵,至于盟津。为文王木主,载以车中军。”[12]120经梁玉绳、韩兆琦等考察,“九年”是文王受命为王七年,武王已即位两年,武王祭拜周文王,此时文王也已经离世两年了。所以,夷齐“父死不葬”的谴责之词似乎不成立。

司马迁说夷齐死于首阳的原因是“义不食周粟”。此外,《论语》也有“饿死首阳”的情节,但未提及“不食周粟”。《孟子》中有“居北海之滨”,“闻西伯善养老”的情节[15]。《战国策》中有三处提及夷齐,“廉如伯夷,不取素餐污武王之义而不臣,焉辞孤竹之君,饿而死于首阳之山”中“不取素餐”乃“不受爵禄”之事,但仅凭“辞孤竹君”无法定义夷齐确切身份[16]。《韩非子》有“拒受爵禄” “葬于首阳”的情节[17]。综上观之,可归纳出夷齐是“辞孤竹君”后,闻西伯名,而“欲投西伯”,至周,“西伯已卒”。他们认为武王是“以暴易乱”,就“避之以洁吾行”,隐于首阳山,遂饿而死。

(二)司马迁对夷齐的评价

司马迁作《伯夷列传》,目的是“求节义最高者为列传首,以激叔世浇漓之风,并明己述作之旨。”[18]《太史公自序》云,“末世争利,维彼奔义,让国饿死,天下称之,作《伯夷列传》第一。”[12]3312但夷齐故事具有复杂性,在不同文本中有些微演进之迹。司马迁在此章节中的叙述方式也较为独特,先是议论,后以夹叙夹议的形式来阐述人物事迹。《伯夷列传》共有997字,叙述夷齐事迹仅有280字,其余均为司马迁个人感慨的抒发。行文中有许多问句,“此何以称焉?” “余以所闻由,光义至高,其文辞不少慨见,何哉?”該传开头并未提及夷齐,反而是以尧、舜、禹引出不被古人详叙的许由,一是表明他写夷齐是考信于经史之书,二是对经史之书的叙述存疑。比如,接下来他就孔子说夷齐“又何怨乎”来叙述夷齐事迹,最后提到“采薇歌”,发问“怨邪非邪?”进而感慨天道,“若伯夷、叔齐,可谓善人者非邪?”想到颜回以贤称,却早夭,不解“天之报施善人,其何如哉?”而盗跖作恶以寿终,“是遵何德哉?”推及近世,坏人逸乐富厚,好人命途多舛,“余甚惑焉,倘所谓天道,是邪非邪?”[12]2122-2125因此,有不少研究者试图从“天道” “德性、天命与历史书写”来解读司马迁的《伯夷列传》,很多人因此评价司马迁选夷齐是为了借此表达自己对人生的感慨和对世事无常的困惑。叶嘉莹在《神龙见首不见尾——谈〈史记·伯夷列传〉的章法与词之若隐若现的美感特质》中,以词来比拟《伯夷列传》的隐约含蓄,她说司马迁有很多感慨,但没有明说,而是浓缩在疑问里,就像小词一样,“极命风谣里巷男女哀乐,以道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低徊要眇以喻其致。”[19]

司马迁赞赏夷齐的让国之风,对现实中的“争利”予以批判,也借夷齐之事联系自身遭遇而抒发己志:“六艺”不载、“诗书虽缺”并无妨,他想通过自己的努力使得那些“岩穴之士” “闾巷之人”和不附“青云”、名“不称”的古人也得到称誉。他慨叹天道并非一种消极的态度,亦非哀怨自身命运,更不是要放弃自己心中坚守的信念,反而是表明自己“通古今之变,究天人之际,成一家之言”的抱负和决心,所以他为项羽写本纪,为孔子写世家,为刺客、游侠作传。

司马迁欣赏的是夷齐“让国”之义,他在文章开头说自己的叙述基于六艺,但对夷齐“怨”否存疑,出于不违儒家经典的考量,司马迁对夷齐让国后的行为事迹未作过多评价。董铁柱在《论司马迁对伯夷和叔齐的评价》中称司马迁写《伯夷列传》是为了引导人们思考历史本身和历史描述之间的复杂关系。他分析道,夷齐在父卒后没有守孝,叔齐没遵父命成为国君,是为不孝,但却以“孝”指责武王。他们在《采薇歌》中哀叹神农等圣王死后无处可归,却想生活在纣王统治下的文王之地,反对武王伐纣,很是矛盾。并且夷齐不认同“以暴易暴”,而司马迁在《周本纪》中描述武王伐纣时得诸侯支持,是正义之师。由此,董铁柱认为司马迁在《伯夷列传》中所隐含的对伯夷叔齐的评价并非是正面的[6]。但他也说夷齐到达西周时,西伯健在,他们至少做了西伯6年的宾客。西伯美名远播,是在虞、芮之讼后,诸侯称赞“西伯盖受命之君”,夷齐要想成为其宾客,肯定是西伯在世,受命后这七年之内,但并无史料能说明。司马迁《伯夷列传》写“及至,西伯卒”,也意味着夷齐并没能见到西伯。故董铁柱之论存疑。

司马迁“嘉微子问太师,作《宋世家》。”[12]3308微子劝谏殷纣王无果,抉择两难时,询问太师是自杀以义殉国,还是离去。最后他听从太师指引,选择离去。武庚死后,周封微子启于商丘。微子与夷齐的经历有相同之处,但只能通过司马迁对微子的态度来间接察看他对夷齐的认知,毕竟《伯夷列传》并未明确表述司马迁除对夷齐“让国”之外行为的具体评价。

二、后世对《伯夷列传》夷齐事迹的质疑

在《伯夷列传》面世后,后来者大多沿用了司马迁笔下的夷齐事迹,承袭了司马迁对两人的褒扬之风,但也有不少质疑和批判的声音。比如:叶罕云在《夷齐故事及其文化意蕴新探》中表述:除了先秦、秦汉的原始材料,从唐代司马贞、刘知几到北宋王安石、陈长方,南宋叶适、元代马端临、明代陆容、王直、胡其久,清代崔述、梁玉绳,历代儒者都做过辨伪工作,并取得了一定的成果。但是儒者们常常拘泥于其生活的时代,从特定的角度出发,任意发挥,在“辨伪”的同时又“辨正”,造成了所谓“古之异端在儒之外,后世之异端在儒之内”的结果[1]。

陈长方和胡其久也都怀疑司马迁对于伯夷事迹的某些书写属于杜撰。叶适怀疑夷齐饿死首阳的真实性,批判司马迁无“仁人之意”及未尊孔子原意来评价伯夷,这和王安石的表述有相同之处。马端临和叶适在司马迁说“怨与不怨”上持相同见解,他从怀疑司马迁创作动机,上升到批判作者本身。王直肯定司马迁补足“兄弟让国”的功绩,否定司马迁的无穷之惑,认为“不食周粟”为司马迁个人所添加。基于以上论述,兹择三位具有代表性的古代学者言论加以详述分析,并择取近现代学者的相关论著进行评析,以详其情。

(一)对《伯夷列传》选题的质疑

从司马迁对列传人物的选题上提出质疑的代表人物是刘知几。唐代刘知几质疑司马迁为何把史料不足的伯夷置于列传之首,《史通·探赜》中,他不认同葛洪“善而无报”说,他说“案史之于书也,有其事则记,无其事则阅。马迁之驰鹜今古,上下数千载,春秋已往,得其遗事者,盖唯首阳之二子而已”[20]195。但这种解释显然不成立,也与后面《史通·人物》中“子长著《史记》也,驰鹜穷古今,上下数千载。至如皋陶、伊尹、傅说、仲山甫之流,并列经浩,名存子史,功烈尤显,事迹居多,盎各采而编之,以为列传之始,而断以夷齐居首,何龌龊之甚也”[20]220的言论相矛盾,他在这两章中想表述,研究史书的人需有一定的学术涵养,不应曲为文饰,穿凿附会。写史的人要慎重抉择入史的人,并提出两大标准:“恶可以诫世” “善可以示后”。但刘知几的表述中有很多矛盾处,也有一定的时代局限性。

(二)对《伯夷列传》与孔子言论比较的质疑

从《伯夷列传》内容与孔子评论有违的角度来阐述的代表人物是宋代王安石。对于伯夷叔齐事迹的真伪,王安石提出了疑问。他在《寓言六首》中曾说:“读书疑夷齐,古岂有此人?其才一筵芒,所欲势万钧。”[21]王安石在《伯夷论》一篇中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他站在“仁”与“不仁”的角度来看待夷齐故事,他说故事发生在千年以前,圣贤讲得很清楚,后世不加以考察,而以“偏见独识”使事情失其本来面目,后来的学士大夫又拘守偏见而不变,“后世不深考者”指司马迁的《史记·伯夷列传》,而学士大夫是指韩愈一类人。

王安石先引述孔子之语,“求仁而得仁”。又引孟子之说,“百世之师也”,并加以综合得出结论:“故孔、孟皆以伯夷遭纣之恶,不念以怨,不忍事之,以求其仁,饿而避,不自降辱,以待天下之清,而号为圣人耳。”[22]36-41由此反驳司马迁《伯夷列传》中“叩马而谏”、“义不食周粟”、作“采薇歌”等事迹,又否定了韩愈《伯夷颂》中没有夷齐,乱臣贼子会接连不断地出现于后世的说法。

之后,王安石指出夷齐和武王一样是渴盼仁政之风,所以夷齐才会欲投西伯。既然夷齐认为西伯为仁,那站在对立面的纣王就是不仁,周武王拯救百姓于水火之中,夷齐理应响应号召,加入其中。之所以没有参与,王安石认为,或由于夷齐年事已高,从海边赶到文王的邦都,路程遥远,很可能在赶来的路途中就死了。王安石不认同司马迁所给出的“叩马而谏”等事迹,他认为武王仁义,纣王不仁,夷齐是为了等待仁义的君主,而武王举“仁义”大旗伐纣,夷齐却加以阻拦是个悖论,所以他感慨“后世偏见独识者之失其本也”。此论证有条理,思路比较明晰,但是没有史实可以支撑其论点,属于作者主观见解,缺乏严密性。

(三)对《伯夷列传》事迹真实性的质疑

对《伯夷列传》夷齐事迹的真实性进行详细分析的是梁玉绳。梁玉绳在《史记志疑》中举出十条证据以证明“《伯夷传》所载俱非也”:“父死不葬”可疑,《书序》谓武王伐封,嗣位已十一年,即《周纪》亦有“九年祭毕”之语,毕乃文王墓地。“耻食周粟”不合常理。“采薇之歌”存疑,即云不食饿死,而歌非二子作也。诗遭秦火,轶诗甚多,焉识《采薇》为二子绝命之辞?况言西山,奈何以首阳当之。“怨与不怨”,孔子言“不怨”,而又言“以乱易暴”加于武王,“采薇歌”诗叹命衰,相互矛盾。但梁玉绳的第一条证据说,《孟子》称夷齐至周,在文王为西伯之年,不可考。第三条说“文王之称”不当,《礼大传》谓武王克商,然后追王三世,安得言祖征之始便号文王,在韩兆琦《史记译注》中引童书业言:“西周中叶以后,谥法实兴,渐取生号而代之”,这说明“文王”之称不为过。第五条说夷齐叩马而谏,“左右欲兵之”以武王之师不该如此无纪律而加以怀疑,有些偏颇。第六条,他说既然夷齐不食周粟,为何不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之理,而居首阳山,于义不全且观点过于激烈。第七条说“饿于首阳”不代表饿死,与众多史实和常理不符。他还表示夷齐可能是逃国时饿于此地,这和王安石表述有相似处,但王安石认同夷齐饿死于首阳的说法,而梁玉绳对“首阳”为夷齐所终之地存疑[23]1182。

(四)近现代学者对夷齐的质疑

王建华《伯夷叔齐形象的演变及其文化意蕴》中称:关于伯夷、叔齐的研究,近代学者王国维和当代学者顾颉刚、蒋星煜、冷成金等在论著中各有涉及[24]。蒋星煜在《中国隐士与中国文化》中把伯夷、叔齐归于“逸民”一類,认为他们是失败主义归隐的典型,是虚伪的隐士,他们留下的《采薇歌》是中国诗歌史上最早抒情的隐士诗歌等。

鲁迅先生在《故事新编·采薇》中,虽以现代人的角度更改了夷齐的故事脉络,以看似“油滑”的姿态对现实进行揭露和嘲讽,但相关情节还是沿用了史实。梁玉绳《史记志疑》:“东伐之时,伯夷归周已久,且与太公同处岐丰,未有不知其事者,何以不沮于帷帐定计之初,而徒谏于干戈既出之日,其不可信四已。”[23]1182在《故事新编》中鲁迅写叔齐向伯夷说武王不该以下犯上,伯夷说因为西伯善养老而在此居住,不宜再生枝节。叔齐叩马而谏一节中,有认识他们的人说夷齐是因让位逃至此,进了先王的养老堂。后面叙述到首阳山,叔齐生火烤松针面,提到此法是以前为姜太公祝寿时听来的法子。这和董铁柱、梁玉绳等表述有相同之处,疑似夷齐处周已久,未如《伯夷列传》说的刚至岐阳,恰逢武王伐纣。但综合现存文献史料,没有确切证据证明夷齐在西伯逝世前就已居住在周朝,这些说法都仍需考证。

小说化用了“惊女采薇” “糜子往难” “天谴鹿佑”等情节,在《〈故事新编〉研究资料》中有以下说明:

汉刘向《列士传》:伯夷,殷时辽东孤竹君之子也,与弟叔齐俱让其位而归于国。见武王伐纣,以为不义,遂隐于首阳之山,不食周粟,以薇菜为粮。时有王糜子往难之曰:“虽不食我周粟,而食我周木,何也?”伯夷兄弟遂绝食,七日,天遣白鹿乳之。经由数日,叔齐腹中私曰:“得此鹿完咦之,岂不快哉?于是鹿知其心,不复来下。伯夷兄弟,俱饿死也。”(按:《列士传》今不传,这条材料见于清代黎庶昌辑《古逸丛书》所收《雕玉集》残本卷十二所引)

此材料结尾处以阿金姐的讲述对伯夷叔齐之死作交代,说上天怜惜伯夷叔齐兄弟,派一母鹿以乳汁食二人,不料叔齐对母鹿起了杀心。母鹿通灵逃走,伯夷叔齐遂饿死。以此对夷齐虚伪务名、自命清高、迂腐麻木,顽固坚持“先王之道”,维持旧秩序、旧道德作批判,嘲讽当时倡导“儒术”、高挂隐士招牌,投降变节的达官贵族、文人学士。《采薇》就是如此,特意选取儒家经典人物伯夷和叔齐加以批判,显示出儒家思想内在的悖论性,从而达到批判旧文化的目的,同时也寄予着鲁迅试图重建一种“新文化”的创作构想。

三、對夷齐事迹质疑的原因及其价值意义

夷齐故事具有复杂化、多元化的特点,许多事迹也无法确切考察,只能根据不同文本进行合理的对比论证。从《伯夷列传》面世后学者们对夷齐事迹质疑论述的对比分析中可以更进一步认识夷齐故事的价值意义。

(一)对夷齐事迹的质疑探析

上述刘知几、王安石、梁玉绳等人对《伯夷列传》中夷齐事迹的质疑除了史料的不确定外,也包含了对古代封建观念中抱残守缺、愚忠职守的批判。葛洪评论司马迁之所以将《伯夷列传》作为传首,是感慨他们“善而无报”。刘知几对葛洪之论进行批驳,他猜测或许是在春秋之前,司马迁仅能得到夷齐的遗事,故按时间顺序选取两人为传首,又直言司马迁选夷齐两人作为列传之首,过于狭隘拘谨。这表明刘知几并不认可司马迁列传首篇的选人标准,也不认可夷齐有“示范垂后”的风范。作为盛唐著名的史学家,刘知几提及《伯夷列传》的选题问题是想借此表达“辨其指归,殚其体统”的修史意旨,希望修史之人能辨明史义、阐明史法。但针对《伯夷列传》选题产生的质疑,刘知几给出的解释并不使人信服,他对《史记》的评价也有时代的局限性,应辩证看待。其实司马迁在《太史公自序》中已表明是因为两人“让国”,乱世仍有“义”而作此篇,朱熹解释夷齐让国曰:“盖伯夷以父命为尊,叔齐以天伦为重。其逊国也,皆求所以合乎天理之正,而即乎人心之安。既而各得其志焉,则视弃其国犹敝蹝尔,何怨之有?”[25]故司马迁选择夷齐的原因在于“让国”之大“义”。

王安石是针对韩愈的《伯夷颂》来写《伯夷论》的。韩愈抨击佛老,提倡古文运动,力主“文以载道”,他以“道”的观念来阐述夷齐之“义”,引古喻今,但关于夷齐两人对后世影响的言辞不免有所偏颇。而至宋,王安石潜心研究经学,著书立说,创“荆公新学”,促进宋代疑经变古学风的形成。王安石的论说文强调文章的现实功能和社会效果,意在揭露时弊,反映社会矛盾。在《伯夷论》中他质疑夷齐“叩马而谏”后“饿死于首阳”事迹的真实性,论证夷齐明明向往“义”,却拥护暴政的殷纣王,不愿加入反叛的正义之师,还横加阻拦,这前后转变于理不合。在《三圣人论》中,王安石明确指出“此三人者,因时之偏而救之,非天下之中道也,故久必弊”,又说“固伯夷不清,不足以救伊尹之弊,柳下惠不合,不足以救伯夷之弊”,以此表明自己的论点:“盖闻圣人之言行不苟而已,将以为天下法也。”[22]36-41他认为伯夷、伊尹、柳下惠三圣人所为是为矫流风末俗之弊,最后孔子集三人之大志,而制成法于天下。《伯夷论》是质疑司马迁笔下的夷齐事迹的真实性,《三圣人论》是以时代发展的大局来辩证看待夷齐的“隘”,两者并不冲突,但是仍有较大的历史局限性,前者虽坚持儒家经典著作中的夷齐描述来质疑司马迁的论述,但只是依据孔孟几句对夷齐品性的论述,不考量春秋战国时期诸人的著作阐释,过于偏颇,也没有说服力。后者仿佛是披着儒家的封建道德外衣来解释,看似观点新颖,其实并不足以使读者信服。王安石除了是一名文学家、思想家,他也是政治家、改革家,他的散文主要是为其政治思想服务的,虽善于辨博、议论高奇,但关于夷齐两人之论并不公允可信,以待推敲。

梁玉绳年少时就很喜欢阅读《史记》,但“百家杂出” “正文渐淆”,流传下来的史记三家注“转写锓刻” “讹踳滋多”,他“广搜典籍之策,尽揽先儒之论”,考订辨伪、疏证训释,编著成《史记志疑》一书。这也表现出从唐宋时期局限于对《史记》文本进行注释和考证逐渐转变为清代的全方位考证。梁玉绳为学严谨认真,仅针对《伯夷列传》一篇的夷齐事迹描述,他就从十个具体方面表达出疑惑,虽然当中有些带有个人主观色彩,但部分也值得思考和继续论证。到蒋星煜就将夷齐归于虚假隐士一类,鲁迅在《采薇》一篇中对夷齐两人的虚伪务名作了批判,这当中固然有现代人为了反对封建文化,摆脱儒家禁锢落后思想的倾向,但从王安石延续到现代,陆续有人从对《伯夷列传》夷齐事迹的质疑,到对夷齐两人行为的批判,都展现出一种启蒙状态下的个人信仰和人生价值与封建道德的裂隙,它潜藏着一种进步的自我觉醒的思想观。

(二)重审夷齐事迹的价值意义

有关伯夷的文献有两大来源:一为先秦诸人的说法,一是汉代司马迁的说法。由于后期《史记》声誉高,传播广,伯夷叔齐的事迹便以此定型。关于夷齐让国,相与往归西伯,后世并没有太多争议,具有疑义的地方在于夷齐让国后的事迹。而这后一部分是建构“夷齐形象”,塑造“夷齐文化”的重要材料,不可忽视。虽然春秋战国时期相关文献典籍没有“叩马而谏”,只是“相视而笑”后“拒受爵禄”,不如《伯夷列传》中反抗意识那么强烈,但都表明夷齐不愿与武王为伍,不愿加入推翻暴政的正义之师行列。推论历代学者对《伯夷列传》中夷齐事迹的质疑,归根结底是对夷齐西行至周后的行为的否定。

明知殷纣王暴虐无道而不弃旧从新,只会引来“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的惨烈后果,这并不是“忠”与“不忠”的问题,而是顺应历史发展和阻碍文明进步的差别,也是“个人私利”和“国计民生”之间的取舍。虽然古往今来,有无数学者站在道德制高点和正统思想潮流中不断扩大夷齐事迹的影响力,但是不可否认,夷齐两人所为并不是一种正确的处世方式,也不是明智的立世之道。

钱钟书先生曾言:“夫知之往往非难,行之亦或不大艰,而如实言之最不易;故每有举世成风,终身为经,而肯拈出道破者少矣。盖义之当然,未必即事之固然,或势之必然,人之所作所行,常判别于人之应做应行。”[26]这段话有振聋发聩、醍醐灌顶之效。古史是历史长河中的一个阶段,虽无法窥其全貌,以探真实,但不是所有经论都值得效仿,也不是所有人异口同声就该默认其言,一切都应该实事求是地来判断。

四、结语

夷齐渴盼的是国有“仁”,政有“道”,为了坚守心中的信念和理想的纯粹,有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壮烈精神。经由孔孟、司马迁的书写传播,夷齐事迹不斷被后世宣扬,其政治地位也随之提升。他们仁德为重、廉让为先的品格值得肯定,“孤竹遗风” “夷齐清风” “择善而固执”的精神,使中华优秀民族文化有了传承基因,也使处于困境中的后人备受鼓舞。但若说“拒受爵禄” “叩马而谏” “饿死于首阳”是抱节守志、舍生取义、忠于国家,则需要辩证分析,如果牵涉到国家和人民的利益,则理应守节。但若不问是非,过于执拗,拘于一隅,只能是迂腐。通过整理分析历代对夷齐事迹的批判论述,可以充实对夷齐两人历史意义的认知,亦可知个人命运与社会环境密切关联——如何为人处世,如何守护自身原则和追求自我理想,不仅关乎个人思想选择,也关乎时代的价值标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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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稿日期:2023-03-20

作者简介:霍建波,男,山东东明人,博士,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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