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康地方现代剧的教化意义及其实现

2023-04-29 09:07崔德全
商洛学院学报 2023年5期
关键词:突转狗娃安康

收稿日期:2023-05-12

基金项目:陕西省教育厅专项科研计划项目(12JK0355);陕西省社会科学基金项目(2021J016);安康学院科研项目(2020JDZX01)

作者简介:崔德全,男,山东滕州人,讲师,博士研究生

doi:10.13440/j.slxy.1674-0033.2023.05.006

摘 要:安康地方现代剧有着较大的教化意义,其教化意义的实现,离不开剧中的情节设置和结局安排。突转和发现是安康地方现代剧中最重要的两个环节。突转使人物由顺境走向逆境,并借此引起读者或观众的怜悯、惊慌和恐惧。发现,是剧中人物对某种价值观或人物身份、人际关系的重新认识,是剧中人物摆脱苦难的契机,也是让读者或观众心灵放松的契机。团圆,即戏剧大团圆的结局,是剧中人物最佳的生命状态,同时也可使读者或观众在悲痛、恐惧之后,重拾生活的信心,重燃生活的希望和勇气。突转、发现与团圆共同起作用,共同促成了安康地方现代剧之教化作用的实现。

关键词:安康;地方戏;现代剧;教化

中图分类号:J82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0033(2023)05-0039-06

引用格式:崔德全.安康地方现代剧的教化意义及其实现[J].商洛学院学报,2023,37(5):39-44.

The Educating Significance and Realization of Local

Modern Drama of Ankang

CUI De-quan1,2

(1.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Media, Ankang University, Ankang  725000, Shaanxi;2.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ture, Shaanxi Normal University, Xi'an  710119, Shaanxi)

Abstract: The modern drama of Ankang has significant educating significance. The realization of this educating significance cannot be separated from the plot setting and ending arrangement. Sudden turn and discovery are the two most important joints. Sudden turn leads characters from prosperity to adversity, and couses pity, panic, and fear. Discovery is a rediscover of certain values, identities, and interpersonal relationships. It is an opportunity to get rid of their hardships and relax their minds. Reunion is the best state of life. It can help readers or audiences regain confidence and ignitehope and courage. The sudden turn, discovery, and reunion work together to promote the implementation of the educational effect.

Key words: Ankang; local opera; modern drama; education effect

教化是戲剧的艺术功能之一。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认为,悲剧能“通过引发怜悯和恐惧使这些情感得到疏泄”[1]63。古罗马著名诗人、文艺理论家贺拉斯认为,戏剧能对群众起到“寓教于乐”的作用。我国清代戏剧理论家李渔也指出,戏剧是“药人救世之方,救苦弭灾之具”[2]68-69。数百年来,安康地方现代戏对人民日常生活产生了重要影响:它是礼义教化的载体,是知识普及的渠道,还是艺术熏陶的途径。以《莲花台》《嫁嫂》《吴祥义》《盐道风情》①等为代表的安康地方现代剧,在情节设置上,既有着古希腊悲剧的突转与发现,也有着中国传统戏文的大团圆结局。正是有了情节上的突转、发现与最后的团圆式的结局,安康地方现代剧很好地实现了它的教化意义。

一、突转:剧中人物命运向相反的方向转化

突转,是指“行动的发展从一个方向转至相反的方向”,并且,“此种转变,必须符合可然或必然的原则”[1]89,剧中人物命运或从顺境转向逆境,或从逆境转向顺境。亚里士多德曾举了两个例子来进行说明,“在《俄狄浦斯》一剧里,信使的到来本想使俄底浦斯高兴并打消他害怕娶母为妻的心理,不料在道出他的身世后引出了相反的结果。”[1]89此时俄狄浦斯的命运由顺境转入逆境。又如“在《伦丘斯》里,伦丘斯被带去处死,达那俄斯跟去执刑,结果,作为前事的结局,后者被杀,前者反而得救。”[1]89剧中的伦丘斯即由逆境转入顺境。突转的两种不同类型会引起观众不同的心理反应:由顺境转入逆境的突转会引起观众心理的惊慌和恐惧,而由逆境转入顺境的突转则会引起观众心理的开怀、释然乃至欢喜。一般而言,古希腊悲剧中的突转往往出现在故事临近结尾的地方,能使观众在产生惊慌与恐惧的心理后达到灵魂的陶冶或净化,而喜剧则能使观众在紧张的期待落空后获得恍然领悟和开怀一笑。

从戏剧冲突的性质上看,前述的《莲花台》等安康地方现代剧,不是悲剧,也不是喜剧,而是悲喜剧或正剧。虽然不是纯粹的古希腊式悲剧,但安康地方现代剧的作者们也娴熟地运用了“突转”这一情节设置方法,使得这些剧作在一定程度上产生了悲剧效果。

《莲花台》中的彭思远是主人公方水莲的小叔子,在寡嫂方水莲的供养下,彭思远考上了大学,大学毕业后当上了公务员。为报答寡嫂的恩情,初为公务员的彭思远没有按常理办事,他倔强地走上了送礼买官的道路。正当他信心满满地等待着好消息时,突转出现了。原来,他用借来的二十万元买来的准备送给上级领导的山参是假的。这一突转瞬间使彭思远陷入绝境:不仅真山参没买到,钱还被骗了。而且,此时债主也找上门来,催着还钱。更为重要的是,彭思远期待已久的仕途前景也化为泡影。走投无路的彭思远在某栋大楼的楼顶,痛苦地感慨着命运对自己的捉弄,想以跳楼来了此一生。这样的情节设计,给观众带来了巨大的惊慌和恐惧:走上邪路的后果竟如此严重。这也让观众深刻地领悟到:做人做事如果不走正道,最终可能会导致家破人亡。

在紫阳民歌剧《嫁嫂》、花鼓戏《盐道风情》和平利弦子腔戏《吴祥义》中,也有着类似的突转情节。《嫁嫂》讲述了一个离奇曲折的故事:梁氏的丈夫外出谋生,她孤身一人在家艰难度日。梁氏勤俭持家,为人善良,还用省下的钱救济贫民。而梁氏的小叔子王二和弟媳刁氏,一个好赌、一个好烟,败尽家产。王二和刁氏向梁氏要钱,梁氏给了假装寒冷的王二一件棉袄,王二和刁氏却贪得无厌、恼羞成怒,竟与外人合谋准备卖掉嫂子以骗取钱财。这一突转的突然程度和转折性质虽不是特别明显,但仍可能使梁氏本就艰难的生活雪上加霜。这一突转通过对比的形式塑造了三个性格鲜明的人物,引发了观众对王二和刁氏的憎恶与愤恨,也引起了观众对梁氏的同情和怜悯。更重要的是,这一突转让观众提心吊胆,让观众不敢去想象梁氏被卖后的悲惨生活。同时,它也可能引发观众对个人命运和普遍人性的一系列思考和犹疑:究竟什么样的生活方式才是值得追求和倡导的?是舍生取义还是见利忘义?真的有因果轮回吗?好人真的有好报吗?

平利弦子腔戏《吴祥义》叙述了以吴祥义为代表的村干部带领群众解放思想、自强不息、百折不挠地艰苦创业的故事。这部戏没有特别集中、紧张、剧烈的矛盾冲突,也没有特别明显的突转,但那些不断变换的小而具体的矛盾冲突也可视作一个个小的突转。比如:吴祥义被选为村长,就引起了不小的争议:这个“开碳洞子欠了一尻子,开板石欠了一尻子,开硫磺矿又欠了一尻子,现在就剩下个福利厂”的新村长能否带领村民成功致富奔小康呢?这个悬念颇能吊起观众的胃口,甚至能诱发观众的惊慌与恐惧:如果吴祥义不能带领群众脱贫致富,反而更加深陷贫困的泥潭,那群众会怎样,吴祥义又会怎样?后面的数次矛盾冲突依然可以作如是观:种茶与种粮食哪个收益更高;在私人小矿还是在国有大矿打工;罗明强违反矿井的制度、纪律,赌博打牌后是否要处罚,怎样处罚等。这些矛盾冲突犹如一处处“岔口”,左右着整部戏的走向。纵然没有明显突转所带给观众的古希腊悲剧式的崇高感,但却更加贴近生活真实和现实人生,观众也更能体会到苦难带给人们心灵上的触动。

花鼓戏《盐道风情》对川陕盐道的地域特色和民俗风情进行了艺术渲染。剧本以王狗娃为中心,依次讲述了发生在古盐道、盐道客栈、腰店子、武昌馆和土匪窝的故事。故事张弛有度、跌宕起伏。第一场“古盐道川盐入陕”即让观众紧张无比:盐帮遭遇土匪并与之展开激战,蔡逸之的父亲、王狗娃的父亲身负重伤。第三场又平地起惊雷,正当众盐背子晚上吃过饭后放松娱乐之际,突然传来有盐背子不慎坠落山崖的消息。严格地讲,这些并不足以构成情节上的突转,因为它并没有使剧中主人公的命运向相反的方向转化,但这些戏份确实能让读者对那些遭遇苦难的人产生怜悯之情:那不小心坠入山崖的盐背子,那在与土匪激战中受伤的蔡逸之的父亲、王狗娃的父亲,无不让读者的心悬在半空。而《盐道风情》中真正的突转则在后面连续出现了两次,皆使主人公的命运向另一个方向转化。第五场,王狗娃提礼信到罗发财家说媒提亲,本是件好事,但不巧的是郭连长代表国军来向罗发财、蔡逸之等人收取保护费。酒足饭饱之后,又醉醺醺地绑了王狗娃、抢了罗幺妹。二人的命运就这样被彻底改变了。这种情况下,观众不能不为二人明天的境遇感到惶恐不安。但事情并没有结束,王狗娃和罗幺妹的命运又向着另一个方向转化。原来,在郭连长劫走了王狗娃和罗幺妹之后,蔡逸之马上跑到土匪头子田麻子那里诉说冤状。田麻子怀恨在心,在郭连长回去的路上设下埋伏,一刀砍了郭连长。但田麻子并没有放走罗幺妹和王狗娃,而是将二人一同压往山寨,让罗幺妹做他的压寨夫人,王狗娃做他的大舅哥。這真是“刚出虎口又入狼窝”。这场戏波澜横生,观众的心理也随之忽上忽下,才要安心又起担心。

安康地方现代剧中的突转现象皆是剧中人物的境遇由顺境转入逆境,并伴随着或大或小的苦难。这是与古希腊悲剧很相似的地方。另外,安康地方现代剧在人物选择上也与古希腊悲剧有着相似之处:安康地方现代剧中的核心人物既不是绝对的好人,也不是绝对的坏人,而是善良又卑微的平凡人。像《莲花台》中的方水莲、《嫁嫂》中的梁氏、《吴祥义》中的吴祥义、《盐道风情》中的王狗娃等,皆是如此。这样的安排,能让读者、观众感觉到人生如戏、戏如人生,能使观众身临其境地感受剧中的情景,真切地同情和怜悯剧中遭受苦难的人物,并为自己将来也可能遭遇同样的苦难而感到惊慌、恐惧。这种恐惧的结果,就是引起观众心灵的净化,从而促成戏剧的教化作用落到实处。

但安康地方现代剧中的突转与古希腊悲剧中的突转也有着较大的差异:第一,安康地方现代剧中的主人公所遭遇的逆境或苦难不像古希腊悲剧中的主人公遭遇的苦难那么深重。第二,安康现代剧和古希腊悲剧相比,突转形成的原因是不同的:在古希腊悲剧中,人物命运由顺境转入逆境,往往是由其前期行动中的“过失”所导致的,而这种“过失”又往往是其无意间犯下的,就好像是由一只无形的命运大手在暗中主宰或操控着这一切。而在安康地方现代剧中,主人公境遇的变化是由不同的因素形成的。比如:《莲花台》中的彭思远之被骗,是由其自身错误的价值观所引起的。《盐道风情》中的王狗娃和罗幺妹之命运的突转是由黑暗的旧社会、旧制度所决定的。这样的写法与作者对人性的理解及其对人类命运的领悟密切相关。古希腊悲剧的作者们认为悲剧是由那神秘而不可知的命运所决定的。安康地方现代剧中的情节突转则是由社会情势或人物的思想观念所决定的。第三,亚里士多德认为“最佳的发现,与突转同时发生”[1]89。古希腊悲剧中的突转与发现,将人物推向最后的深渊或苦难,而在安康地方现代剧中,突转是将人物推向苦难,而“发现”则往往意味着剧中人物即将脱离苦海。

二、发现:从不知到知的转变

亚里士多德认为,发现是“从不知到知的转变,即使置身于顺达之境或败逆之境中的人物认识到对方原来是自己的亲人或仇敌”[1]89。换言之,发现是剧中人物对自己的身份及自己與他人关系的重新认识与领悟。只有“发现”,才能使剧中人物认识到自己之前的行动是多么荒诞和错误,也才能使人物立即停止在错误的道路上继续前行。在悲剧中,人物的“发现”往往为时已晚,因为错误已经酿成,无法补救。而在喜剧或正剧中,当主人公有所“发现”时,他还没有酿成大祸或还没有开始遭受苦难,因此,他还有回旋的余地。“发现”往往伴随着人物命运的突转:悲剧中的“突转”往往使剧中人物命运由顺达之境转入败逆之境,而喜剧或正剧中的发现,则往往使剧中人物命运由败逆之境转向顺达之境。

在《盐道风情》中,田麻子死后,主要人物王狗娃被田麻子手下的残匪推为土匪头子。他“也曾打家劫舍抢食品,拦路打劫夺金银”,但他始终认为“抢人的、杀人的勾当不是人搞的活路”。当他最后一次抢劫时,被抢的人却是他的恩人蔡逸之。蔡逸之曾是王狗娃师傅的盐帮,盐帮子王狗娃“家人老几代都是给蔡搅客家族背盐”。当王狗娃确认被劫之人正是自己的恩人蔡逸之之后,他那一肚子的委屈便倾泻而出:他和罗幺妹是怎么被劫上山寨的,罗幺妹是怎么被田麻子玷污、怎么为保名节而死的,他又是怎么被那些残匪推为土匪头子的。王狗娃的这一发现也促使他痛改前非,开始重新规划自己的人生:他不想再当土匪,他要跟蔡逸之一起背盐。可见,所谓“发现”,并不仅仅是人物身份及人际关系的确认,更是对个体精神的再认识,是对自己的立场、价值观念和人生路径的再次确认与选择。

“发现”同样存在于《吴祥义》中。平利县大山深处的靛坪村,要建设一个旅游景区,但会覆盖村民丁虎儿的荒坡地。于是,镇政府决定拿好地去换。但丁虎儿一口咬定,没有六十万,谁都不能动他的那棵核桃树。正当事情陷入死结之际,丁虎儿的大姑丁凤英站出来指出了他和吴祥义间的关系:“他不仅是好人,还是你的恩人啊!”丁虎儿此时才明白,那年,他的母亲病重住院,是吴祥义急忙跑到医院,暗暗把全部的医疗费都付了,才帮他的母亲捡回一条命。这一发现,促成了丁虎儿的恍然大悟和回心转意:他不仅要跪在地上给吴祥义磕头,还很快同意了镇政府的换地意见,而且还准备去买炮子,让吴祥义即刻开工建设旅游景区。

如果说上述两个“发现”都是人物身份或人际关系的再认识,那么《莲花台》中彭思远的“发现”则属于个人价值观及对自己人生道路的领悟。彭思远是新时代青年,他靠自己拼搏努力考上了大学,进了公务员队伍,他能力强,想上进,想改变自己和家里的处境,想报答嫂子对自己的养育之恩,这些想法都没有错。可是他急功近利,太想走捷径了。对于急功近利的彭思远,方水莲对其无限地理解、容忍,即使他走上邪路,方水莲也从来没有放弃对他的帮助。嫂子的大爱,终于让彭思远迷途知返。他唱到:

嫂子训言从未听,

自以为是种祸根。

嫂子养我十几春,

怎能一死不报恩。

嫂子她,

孤守瘫娘育小弟,

任劳任怨为家庭。

她真是,

受人尊重伟大平凡平凡伟大的善良人。

彭思远的这一“发现”,既是对自己错误价值观的摒弃,又是对自己过去所走歪路的及时纠偏,更是对嫂子养育之恩的领悟和回报。对于彭思远而言,其嫂子方水莲不仅是他的衣食父母,更是他的灵魂导师。

需要指出的是,无论是突转还是发现,都必须符合可然律和必然律。所谓可然律,即按照形式逻辑可能发生的事;所谓必然律,即按照事物客观规律应当发生的事。前者如《盐道风情》中的王狗娃当土匪打劫时劫到自己的恩人蔡逸之,后者如《莲花台》中的彭思远,他一步步走向邪路,是在欲望和利益的驱动下不可自主地走向苦难的边缘。

同“最佳的发现,与突转同时发生”[1]90,古希腊悲剧在突转与发现之后,剧中人物走向“苦难”,即“毁灭性的或包含痛苦的行动,如人物在众目睽睽之下的死亡、遭受痛苦、受伤以及诸如此类的情况”[1]89-90。与之不同的是,安康地方现代剧中的突转与发现往往不构成一个行动,而是两个独立的环节:先是剧中人物命运的“突转”,即剧中人物命运由顺达之境走向败逆之境;然后是“发现”,即剧中人物在即将遭受或已经遭受了一些苦难之后,突然对自己与他人的关系或某种人生哲理有了发现或领悟。这种发现或领悟并不像古希腊悲剧一样,引领人物走向毁灭或遭受苦难,而是推动人物命运由败逆之境走向顺达之境,即“团圆”。

三、团圆:曲终奏雅

团圆是大多数中国古典戏剧的结局形式。鲁迅曾指出,“中国人底心理,是很喜欢团圆的”[3]。朱光潜也认为:“中国的剧作家总是喜欢善得善报、恶得恶报的大团圆结尾。”[4]本文重点讨论的几部安康地方现代剧,都有着团圆式的结局,并以不同的形式表现出来。

《嫁嫂》的“团圆”是勤劳、善良而又贤惠的梁氏终于与外出打工归来的丈夫王大在久别后夫妻团聚,而好吃懒做、贪婪无礼的王二、刁氏夫妇则受到了应有的惩罚。《莲花台》的“团圆”是经过多年的拼搏奋斗,方水莲新房开工,彭思远也浪子回头,走上了踏实的公务员之路。该剧还设置了一个弦外之音:该村失落多年的莲花碑正是在方水莲的新房地基里挖出来的,村里趁机将此碑重新立起,借以旌表方水莲。《盐道风情》中的“团圆”则表现为:王狗娃放弃当土匪棒老二,继续跟着蔡逸之一起背盐。不仅如此,王狗娃还率领他手下的土匪一起跟着蔡逸之去背盐。《吴祥义》的结局则呈现了一片未来的美好图景:“吴祥义用衣袖擦拭着‘韩仙洞旅游风景区的牌子”,满山桃花,正迎着金色的朝阳怒放。

什么样的“团圆”才是好的呢?清代戏剧理论家李渔曾论道:

全本收场,名为“大收煞”。此折之难,在无包括之痕,而有团圆之趣。如一部之内,要紧脚色共有五人,其先东、西、南、北,各自分开,到此必须会合。此理谁不知之?但其会合之故,须要自然而然。水到渠成,非由车戽。最忌无因而至,突如其来,与勉强生情,拉成一处,令观者识其有心如此,与恕其无可奈何者,皆非此道中绝技,因有包括之痕也。骨肉团聚,不过欢笑一场,以此收锣罢鼓,有何趣味?水穷山尽之处,偏宜突起波澜,或先惊而后喜,或始疑而终信,或喜极、信极而反致惊疑,务使一折之中,七情俱备,始为到底不懈之笔,愈远愈大之才,所谓有团圆之趣者也。[2]68-69

李渔认为“团圆”必须自然而然、水到渠成,才有趣。如果是无因而至,勉强而来,则实在无趣。安康地方现代剧团圆式的结局因题材而制宜,骨肉夫妻分离的则安排他们团聚,怀揣梦想的就让他们梦想成真,有意無意间走上邪路的则让他们回归正途……可贵的是,这些团圆式的结局很少有斧凿或刻削的痕迹。剧作者们在安排最终的团圆之前,早已埋下了伏笔,做下了铺垫。《莲花台》中的彭思远,其最初的意图是好的,他之所以走上邪路,乃是由于急于求成、急功近利。通过耐心引导,加以亲情的感化,其回归正途自在情理之中。《盐道风情》中的王狗娃,本就是个“好娃子”,又有孝心,在那个战火纷飞、土匪横行的旧社会里,像王狗娃这样的升斗小民根本无法左右或主宰自己的命运,于是身不由己地经历了两次命运的突转,进了山寨,成了土匪头子。然而他的本性是善良的。因此,王狗娃在做土匪抢劫时,抢到蔡逸之的盐帮,却又心念旧情而弃恶从善,看起来是意料之外,实则又处于情理之中。《嫁嫂》中的梁氏无意间听到了王二想要卖掉自己以谋财的诡计,于是她将计就计,最终使得王二与刁氏夫妻二人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这样的情节设置贴近生活,合情合理,有一种自然之趣。

中国古典小说和戏剧的这种“团圆”式的结局,在近现代遭到了猛烈的抨击。鲁迅强调,“大概人生现实底缺陷,中国人也很知道,但不愿意说出来;因为一说出来,就要发生‘怎样补救这缺点的问题,或者免不了要烦闷,要改良,事情就麻烦了。”[3]鲁迅从民族文化心理的角度揭示了中国古典小说戏剧中的“团圆”现象产生的原因,并对其进行了否定和批判。鲁迅认为,“中国人的不敢正视各方面,用瞒和骗造出奇妙的逃路来,而自以为正路。在这路上,就证明着国民性的怯弱、懒惰,而又巧滑。”[5]对这种大团圆结局批判更严厉的是胡适。在《文学进化观念与戏剧改良》一文中,胡适说道:

中国文学最缺乏的是悲剧的观念。无论是小说,是戏剧,总是一个美满的团圆。现今戏园里唱完戏时总有一男一女出来一拜,叫做“团圆”,这便是中国人的“团圆迷信”的绝妙代表……团圆快乐的文字,读完了,至多不过能使人觉得一种满意的快感,决不能叫人有深沉的感动,决不能引人到澈底的觉悟,决不能使人其根本上的思量反省……故这种“团圆”的小说戏剧,根本说来,只是脑筋简单,思力薄弱的文学,不耐人寻思,不能引人反省。[6]

朱光潜也认为:

戏剧在中国几乎就是喜剧的同义词。……仅仅元代(即不到一百年时间)就有五百多部剧作,但其中没有一部可以真正算得悲剧。[4]

上述论者似乎忽略了大团圆结局独具的审美价值。客观地讲,大团圆结局不能成为判断戏剧能否成为悲剧的必然且唯一的标准,更不是衡量戏剧能否产生悲剧效果的必备因素。

安康地方现代剧的团圆式结局与剧中突转、发现的情节设置及剧中人物的苦难经历相得益彰,相映成趣。一方面,剧中人物命运由顺达之境到败逆之境的转向,以及剧中人物已然遭遇或可能遭遇的苦难经历,一定会对观众的心理产生触动。尽管剧中人物没有或很少遭受像古希腊悲剧那样沉重的苦难,但剧中人物即将遭受的苦难或悲惨结局亦足以引起观众或读者产生怜悯和恐惧,从而达到心灵净化和情感升华的戏剧效果。对于本文重点讨论的几部安康地方现代剧,即有论者指出:“某种意义上说,《莲花台》既是对受众心灵的净化,也是对中华‘和文化的一种解读和弘扬,对于实践‘尚德兼容的安康精神,对于和谐安康的构建,将大有裨益。”这部剧,给人以美的愉悦,给人以思想的启迪,呈现出潜移默化的教化力量。《嫁嫂》“通过因果关系,向观众诠释了善恶有报的道理,起到了勤劳致富、和睦治家的感化教育”作用。《吴祥义》亦“通过‘一弱一大的对比,激起读者的心灵冲动和震撼”。《盐道风情》中罗幺妹的贞烈,王狗娃的知恩图报,亦让读者心灵受到震撼。

另一方面,这种大团圆式的结局符合了中华民族的深层文化心理,顺应了中华民族的审美理想。“乐而不淫,哀而不伤” 是中国古典美学的审美理想。在这一审美理想的规范下,中国古代基本没有出现像西方那样纯粹的悲剧。拿安康地方戏的几部现代剧来说,即使剧中人物犯下过失或走上邪路,然而对他们的惩罚却适可而止,其目的在于对读者或观众起到告诫与警示作用。同时,这种大团圆式的结局还能够满足观众或读者心理宣泄的需要,使之暂时忘却世间的痛苦和烦恼,暂时栖息于一处温暖的港湾:正义必将战胜邪恶,“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四、结语

对于安康地方现代剧的教化作用而言,突转、发现和团圆从正反两个方面,共同促成了其教化意义的实现,三者缺一不可:一方面使读者的心灵受到震撼和洗涤,使读者弃恶扬善、遵纪守法。另一方面,又使读者的心田获得滋润和慰藉,领悟人生的价值和生活的意义。没有突转,剧中人物处境就不会由顺达走向悖逆,就不会遭遇苦难,也就无法引起读者的怜悯和恐惧。没有发现,就没有剧中人物的瞬间领悟,就不会有剧中人物脱离苦海,走向光明,也就不会使读者紧绷的心弦松弛下来。没有团圆,读者的心理期待就会落空,读者的审美理想就不会实现,就容易使读者怀疑人生的意义,失去生活的信心。

注释:

① 本文所引《莲花台》《嫁嫂》《吴祥义》《盐道风情》等剧作中的内容,均出自李焕龙主编《安康非遗剧目研究》。

参考文献:

[1]  亚里士多德.诗学[M].陈中梅,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

[2]  李渔.闲情偶寄[M]//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七.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

[3]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324.

[4]  朱光潜.悲剧心理学——各种悲剧快感理论的批判研究[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9:193.

[5]  鲁迅.论睁了眼看[M]//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221.

[6]  胡适.文学进化观念与戏剧改良[M]//夏晓虹.胡适论文学.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36-37.

(责任编辑:王维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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