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皓隐地地望稽疑

2023-04-29 09:07杨金涛
商洛学院学报 2023年5期
关键词:商山商洛

收稿日期:2023-04-24

作者简介:杨金涛,男,河南洛阳人,硕士研究生

doi:10.13440/j.slxy.1674-0033.2023.05.005

摘 要:汉晋时期关于四皓隐地有南山、商雒深山、商山、商洛山等说法,都是指较大的地域范围,商山亦是商雒深山或商洛山的简称,并非狭义上的某县之山。汉晋时期四皓故事逐渐丰富,一是产生了多样而具体的隐地,二是大都集中在以上洛(今商州)为中心的区域,这也是关于中古四皓隐地的两个研究发展趋势。直到唐代,上洛仍是四皓故事的中心,商山也逐渐成为地理实体,被视为上洛县之山。隋唐时期商洛政区更名变动频繁,古商县被改名商洛县(今丹凤),上洛郡几次更名商州,由此带来地望混乱,商山又被视为商洛县之山。两个商山出现后,各自有了文献记载和景观营造,其中以四皓墓最为典型。

关键词:四皓;隐地;商山;商洛;上洛

中图分类号:K23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0033(2023)05-0032-07

引用格式:杨金涛.四皓隐地地望稽疑——以对商山的考察为中心[J].商洛学院学报,2023,37(5):32-38.

A Study on the Secluded Places of Sihao

——Centered on the Investigation of Shangshan

YANG Jin-tao

(School of History, Wuhan University, Wuhan  430072, HuBei)

Abstract: In the Han and Jin dynasties, there were Nanshan, Shangshan, Shangluo(商雒) Deep Mountain, Shangluo(商洛) Mountain, etc. Related to the secluded places of Sihao, all of which refer to a large geographical area. Shangshan is also the abbreviation of Shangluo(商雒) Deep Mountain or Shangluo(商洛) Mountain, not a county mountain in a narrow sense. During the Han and Jin dynasties, the stories of Sihao were gradually enriched, one is that there were various and specific secluded places, and the other is that most of them were concentrated in Shangluo(上洛) (now Shangzhou)as the center area, which is also the two development trends of Sihao hidden places in the Middle Ages. Until the Tang Dynasty, Shangluo(上洛) was still the center of the Sihao story, and Shangshan gradually became a geographical entity and was regarded as the mountain of Shangluo(上洛) County. In Sui and Tang Dynasties, the name change of Shangluo(商洛) administrative district was frequent, ancient Shang County was renamed Shangluo(商洛) County(now Danfeng), Shangzhou County was renamed several times, which brought confusion, and Shangshan was regarded as the mountain of Shangluo(上洛) County. After the emergence of the two Shangshans, they have their own literature records and landscape construction, among which the Sihao Tombs are the most typical.

Key words: Sihao; secluded places; Shangshan; Shangluo(商洛); Shangluo(上洛)

四皓是中國隐逸文化的代表,其事迹首见于《史记·留侯世家》[1]2483-2486。在历史演进中,四皓常与商山组合,统称“商山四皓”,人们也多将商山视作四皓隐地。关于四皓的研究历来很多,当代研究者中,商洛的郝臣杰、陈道久[2]是较早对四皓进行全面研究的。其后,王子今[3]梳理了四皓故事本事,揭示了四皓与道家之间密切的关系。王甲训[4]搜集整理了四皓资料,并在文献梳理和实地考察的基础上,对四皓诸问题提出了许多新解。魏敏[5]从文学接受史的角度出发,对四皓故事及其文学接受史进行了研究,其中对四皓称谓、事迹、隐地、形象等史料有细致的梳理。杜玉俭[6]讨论了“四皓”身上存在的遁世与入世之双重意义,以及四皓与唐代文学的关系。范子烨[7]揭示出四皓在隐逸文化和政治文化两个视域下受到中古士人的追捧,成为中古隐逸的一个代表性符号。2013年举办的“商山四皓”学术研讨会,围绕“四皓现象与秦汉政治” “‘商山四皓与传统文化” “‘四皓文化解析” “四皓现象对当代社会的影响”和“四皓研究的价值取向”等问题展开讨论,取得了丰富的成果[8]。关于四皓隐地,学界争论较多的是“南山”与“商山”两种说法,沈从文[9]、康保成[10]、朱文通[11]、刘刚[12]、雷文汉[13]、刘翠[14]等都有相关讨论。但对于为何会出现四皓隐于商山的说法,为何今日商洛之商山会被认为是四皓隐地,学界研究仍显不足。本文尝试从四皓隐地的地望辨析入手,以对商山的考察为中心,对上述问题提出一些新的看法。

一、南山、商雒深山和商山

《史记·留侯世家》最早记载了四皓故事,但其中并未提及隐地。汉代,南山逐渐被认为是四皓隐地,且与后世经常出现的“商山四皓”不同,汉代文献中常见“南山四皓”,如扬雄《解嘲》:“若夫蔺生收功于章台,四皓采荣于南山。”[15]846袁宏《后汉纪》记有据传是汉光武帝刘秀的亲手诏书,其中提到:“自朕高祖有南山四皓。”[16]有学者认为,“南山四皓”的名称由光武帝确立,此后逐渐深入人心[7]。不过此说法存在疑问,上面两则材料很有可能也是在引用已经定型的固定表述,“南山四皓”组合的确立或许还要更早。20世纪朝鲜乐浪郡出土了一件汉箧,年代为东汉,里面绘有四皓的漆画形象,旁边也题识“南山四皓”四字[17]。魏晉之际的庾峻在其文章中有:“任萧曹以天下,重四皓于南山。”[18]汉晋时期,四皓隐于南山的说法有着广泛的影响力。

而在东汉班固所著的《汉书》中,出现了“商雒深山”的说法:“汉兴有园公、绮里季、夏黄公、甪里先生,此四人者,当秦之世,避而入商雒深山,以待天下之定也。”[19]3056据唐人颜师古注,这里的“商雒深山”,“即今之商州商雒县山也。”隋代改“商县”为“商洛县”,“商雒县”亦当是“商洛县”,唐代商洛县即今丹凤县①。颜师古将“商雒深山”释为“商洛县之山”,但汉代并无商雒县,只有商与上雒二县[19]1549。商雒合称指的是一个大的地理单元,《汉书·东方朔传》:“夫南山,天下之阻也,南有江淮,北有河渭,其地从汧陇以东,商雒以西,厥壤肥饶。”服虔注:“商雒,商与上雒二县也。”[19]2849-2850《后汉书·班固列传》载班固《两都赋》:“(长安)商、洛缘其隈,鄠、杜滨其足。”李贤注:“商及上洛皆县名。”[20]商雒属于南山的一部分,是南山的东部支脉,泛指商地、洛水一带大片群山,包括今秦岭商洛段、流岭、蟒岭等②。颜师古以唐代地理知识揣度汉代地望,将“商雒”解为“商雒(洛)县山”,实则将汉代商雒所指的广大地域缩退至唐代商洛县(今丹凤县)一带,曲解便由此产生。

此外,《太平御览》卷474《人事部一一五》引《史记》:“四皓隐商洛山,惠帝为太子,为书卑辞安车迎以为客,乃出。”[21]2173其中出现了“商洛山”。还有《太平御览》卷245《职官部四三》引《汉书》:“高祖欲废太子,吕后用张良计,致商山四皓,以为宾客。”[21]1159其中,径称四皓为“商山四皓”。如此似乎《史》《汉》中便出现了四皓隐于商山的说法。但细究两条引文,它们皆是将四皓故事进行压缩,并依附于各种事类之下,如引《史记》是为了突出“礼贤”,引《汉书》是为了强调“太子宾客”,并非对《史》《汉》的完整转引。同时这两条引文又分别见于更早的《白氏六帖事类集》和《唐六典》,皆是对原故事进行压缩以突出事类特性,并非《史》《汉》本意。在转引过程中,后世的一些观念便会羼入其中。《太平御览》等类书对保存古书佚文居功至伟,但在使用过程中要注意其类书的特点,有传世文献可供对照的更要仔细甄别。

汉末魏初逐渐产生四皓隐于商山的说法,这或许是受到《汉书》的影响。如曹植的《商山四皓赞》,一般认为这是最早将商山与四皓联系起来的文献,也让商山四皓获得后世文人的普遍认可[22]。不过比曹植稍早的荀悦在《申鉴》中已使用了“商山”:“高祖虽能申威于秦、项,而屈于商山四公。”[23]160“想伯夷于首阳,省四皓于商山,而知夫秽志者之足耻也。”[23]216但唐以前关于商山的记载,似乎都是商雒深山和商洛山的简称,并非后世认为的一县之山。如谢灵运《山居赋》:“皓栖商而颐志。”其自注:“四皓避秦乱,入商洛深山,汉祖召不能出。”[24]将“商”解释为“商洛深山”。再如陶渊明诗:“南山有绮皓。”唐代张铣注:“南山,商洛山也。”[15]596将“南山”解释为“商洛山”。

总之,中古时期文献中的商山含义即是商雒深山,它是一个宽泛的地理概念,作为一县之山的商山含义还未出现。但这如何解释商县与商山的关系?秦汉商县在今丹凤县,有传世文献的记载,特别是20世纪在丹凤县古城村发现了商邑遗址,直接证实了其地望所在[25]。不过,商县附近如今被称为流岭、蟒岭的山脉,在唐以前是否被称为商山,也是存在疑问的。

第一,《史记·苏秦列传》中有“商阪”:“韩北有巩洛、成皋之固,西有宜阳、商阪之塞。”唐人张守节《史记正义》认为,商阪就是商山,在商洛县南一里,又叫楚山[1]2734,③。但余力等认为商阪当是商塞,并非商山,后人产生误解一是将“塞”臆断为“山”,二是将曹魏时期出现的商山之名提前至先秦,三是将本作“斜坡”讲的“阪”误解为高山,四是商邑遗址考古发现更佐证了商阪即是商塞[26]。其说可从。《说文》释“阪”:“坡者曰阪,一曰泽障,一曰山胁也。”[27]阪的本义就是山坡,并非高山,先秦秦汉也有许多带阪的地名,如蒲阪、湛阪、崤阪等,其境内多有长而缓的山坡。“商阪”也可以指商地,正与“宜阳、商阪之塞”中的“宜阳”对应,而非《史记正义》所言的商山。

第二,《水经注·丹水》记载了商洛道中丹水所经,丹水从源头流到南阳界,沿途地名依次是:冢岭山、上洛县、苍野、兔和山、商县、少习(武关)、臼口;丹水支流楚水沿途地名依次是:楚山、高车岭、上洛县[28]1728。其中上洛县至商县的地名是苍野和兔和山,即《春秋》所记载的“左师军于兔和,右师军于苍野”。其中并不见“商山”之名,并且认为上洛西南的楚山是“四皓所隐”。在楚山附近有一系列如四皓祠、四皓庙等景观营造。

因此,汉晋以后四皓隐地陆续出现南山、商山、商洛山等说法,而商山是商雒深山的简称。商山与南山字形相近,存在传抄讹误的可能,但目前文献中对“南山”和“商山”的记载较为清楚,并无混淆的情况。此外,南阳邓县曾出土南朝画像砖,里面的四皓形象也被题识为“南山四皓”[29]。洛阳曾出土唐景龙二年(708)崔日新墓志,中有“汉南山四皓夏黄公,岑令亭伯君其绪也”字样[30]。出土实物证明确实存在“南山四皓”的说法,也证明从汉至唐两说是同时存在的,与后世将商山限定为某县之山有很大不同。

二、上洛成为四皓故事的中心

南山、商山二说形成于汉晋时期,但在同一时期又出现了许多关于四皓隐地的具体说法,这些被整合在皇甫谧所著《高士传》中:“四皓者,皆河内轵人也,或在汲。一曰东园公,二曰甪里先生,三曰绮里季,四曰夏黄公,皆修道洁己,非义不动。秦始皇时,见秦政虐,乃退入蓝田山,而作歌曰:‘莫莫高山,深谷逶迤。晔晔紫芝,可以疗饥。唐虞世远,吾将何归!驷马高盖,其忧甚大。富贵之畏人,不如贫贱之肆志。乃共入商雒,隐地肺山,以待天下定。及秦败,汉高闻而征之,不至。深自匿终南山,不能屈己。”[31]《高士传》所记四皓故事很丰富,但整合的痕迹也很明显。第一,四皓籍贯不见于之前史籍,但在这里却很具体,并收录了“河内轵”和“汲”两说。第二,汉代流传四皓归隐的原因,一说“避汉”,一说“避秦”,而《高士传》中弥合两说,制造出四皓两次归隐的情况。第三,《高士传》中收录的四皓《紫芝歌》,也见于更早的崔琦《四皓颂》,而不见于史籍。不过今本《高士传》只讲到四皓避汉,《史记》中再次出山辅弼太子的情节缺失,这是因为今本《高士传》已非全本,离该书原貌也相去甚远。据相关考证,《高士传》在宋代已非完帙,诸本人数、所录之人、故事情节也多有出入[32]。

从清代开始,一直有学者在做《高士传》的辑佚工作,但皆因版本内容复杂难以统合。如今通行的本子多是根据《古今逸史》本进行刊刻出版,《古今逸史》本奠定了《高士传》一书的卷次划分和文字内容,后人多在其基础上进行增补[33]。但其他本子也有《古今逸史》本未收录的内容。如嘉靖刻本在“深自匿终南山”后有“至高帝欲易太子,吕后用张良计征四皓。今高车山有四皓碑及祠,皆汉惠帝所立,即吕后使张良诣商山迎四皓之处,因名高车也”[34]。此故事明显更加完整,也符合《史记》中的情节发展。在类书等文献中也有不见于《古今逸史》本的佚文,如《太平御览》“高车山”条下引《高士传》:“高车山上有四皓碑及祠,皆汉惠帝所立也。汉高后使张良诣南山迎四皓之处,因名高车山也。”[21]206此与嘉靖刻本内容大致相同。

此外,《太平御览》引皇甫谧《帝王世纪》,其中也有关于四皓的材料:“四皓,始皇时隐于商山,作歌曰:‘英英高山,深谷逶迤。晔晔紫芝,可以疗饥。唐虞世远,吾将何归?”与《高士传》略有不同[21]817。然而考察《帝王世纪》体例,是书专述帝王世系、年代及事迹,并不曾涉及旁人,四皓事迹与该书体例格格不入。因此怀疑此处引文仍为《高士传》,《御览》将之误系在《帝王世纪》下。本段内容又见于《太平寰宇记》的引文,其中四皓所吟歌首句作“英英高山”,但《寰宇记》将之系于《高士传》下而非《帝王世纪》[35]2735。这可作为本文猜测的一个例证。

《高士传》中出现了众多的四皓隐地,如蓝田山、商雒、地肺山、终南山和高车山等。蓝田山较为特殊,《御览》和《寰宇记》引《高士传》都作“商山”,《括地志》引《土地记》:“骊山即蓝田山。”《史记正义》解释:“按骊山之阳即藍田山。”[1]149《方舆考证》认为:“蓝田山,在蓝田县东,中有青泥谷,故亦名青泥。”[36]蓝田山即今蓝田县东部的王顺山,蓝田山也可看作广义上的商山或南山的一部分。商雒可以追溯到《汉书》,地肺山可追溯到东汉辛氏的《三秦记》,是终南山的别称[37]。高车山首见于此,《关中胜迹图志》云:“高车山在商州西南五里。”[38]高车山即今商洛市商州区西南的高车岭。可以看到,这些隐地说法众多,但与南山说和商雒深山说有着莫大关系,多分布在以上洛(今商州)为中心的区域。隐地分布的背后反映的是上洛已成为四皓故事的中心,《高士传》正代表这种趋势的开端。

《太平寰宇记》又引《帝王世纪》:“南山曰商山,又名地肺山,亦名楚山。”[35]2735楚山说又见于《水经注·楚水》:“(楚)水源出上洛县西南楚山,昔四皓隐于楚山,即此山也。其水两源合舍于四皓庙东,又东径高车岭南,翼带众流,北转入丹水。岭上有四皓庙。”[28]1727-1728明确点明楚山是在上洛县西南。清人杨守敬却认为楚山在商县附近,因为四皓当隐商山,而按地方志商山是在商州东八十里,并非商州西南的楚山,楚山当是秦望山,楚山与商山并非一山,故《水经注》的记载有误[28]1727。不过《帝王世纪》中已说南山、商山和楚山是一山异名,《通典》亦说:“有商山,亦名地肺山,亦名楚山,四皓所隐。”[39]4579杨守敬的解释与这些说法有所出入。石泉据《大清一统志》梳理了楚山、楚水地望,他认为,楚山有三、楚水有二,第一个楚山位于商县西南七十里,即《水经注》所说的楚山,发源于此山的楚水又名乳水;第二个楚山即商山,在商州东南八九十里处的丹凤县南不远;第三个楚山在商州南五里,是另一条楚水所出,北流入乳水[40]。因此《帝王世纪》和《水经注》中记载的楚山也都在商洛境内。

直到唐代,上洛县仍然是四皓故事的中心[41],而四皓故事的中心就在此区域,四皓的诸多隐地也在此区域。从《史记》《汉书》到《高士传》《水经注》,再到唐代文献,可以看出四皓隐地呈现出两个发展趋势:第一,更加具体多元,由模糊的南山和商山到更加具体的某山。第二,大多集中在以上洛为中心的区域。这或许与上洛重要的地理区位有关。上洛位于长安通往武关道的起点,交通地理位置极其重要。《读史方舆纪要》这样评价:“州扼秦、楚之交,据山川之险,道南阳而东方动,入蓝田而关右危,武关巨防,一举足而轻重分焉矣。”[42]2593唐代在商洛道上设置四皓驿,为“仅次于两都间之大驿道,而为全国第二驿道”的重要驿站,四皓驿的地望就在上洛附近。又重修了位于上洛的四皓庙,唐代士人由武关道出入关中必然会经过四皓庙,唐诗中大量的“四皓诗”也应运而生[6]。

此地西北通往长安,东南方向通往南阳。因此,这里也是一个进与退的平衡点,是隐与不隐的绝佳场所。臧知非说商洛山坐落在现在的商洛市境内,距离咸阳、长安不过百余公里,处于秦楚交通要冲,这对于有心入仕,又想在一定程度上保持人格独立,同时又想待价而沽的士人来说,是一个最理想的隐居地[43]。其说确然。中古四皓隐地呈现以上洛为中心的发展趋势,汉代“商雒深山”的模糊指称逐渐清晰,商山也成为一个地理实体,逐渐成为上洛商山,被定位在上洛附近。

三、商洛商山与四皓祠、墓

伴随商山的具体化及含义转向上洛商山,商洛县(今丹凤县)之山也开始被视作商山,可将其称为商洛商山。前述唐张守节《史记正义》已将商阪视作商洛县的商山,唐杜佑《通典》虽然也记载商山在上洛,但又说:“宜阳、商阪,即今福昌山及商山。”[39]4678这与本人前后记载相抵牾,说明其对这一地区的认识已不太清楚。

商洛商山的出现同样是顺应四皓隐地具体化的趋势,但更是商洛地区政区变动的结果。商洛地区曾经历复杂的政区变动,其中以今商州区和丹凤县变动最大。今商州区在战国秦汉时为上雒县,曹魏时改名上洛县,西晋时期设置上洛郡,上洛县同时是郡治和县治。北魏时期在郡上又加州,到北周定型为商州,而隋唐时期商州与上洛郡反复废立,唐中期后最终确定商州—上洛县两级行政机构。元代以商州统县,废除上洛县,事实上将商州降为县一级,明代曾改名为商县,后又改回商州,但仍是县级政区。商州区经历了州郡县等多级政区设置及地名变化。而丹凤县从秦到北朝一直是商县,西晋时归属上洛郡管辖,而隋代首次在县名中加“洛”字,成为商洛县,金代废县,辖地并入商州,直到建国后重新置县④。

隋唐到宋金时期,商洛地区同时存在上洛县和商洛县两个音同、名近的县级政区,又有一个名为商州的上级政区,各个政区又常升降废立,这种复杂的政区变动,或许是导致丹凤商山出现的原因。故在唐代,今天狭义上的两座商山已同时出现,上洛商山是随着四皓隐地具体化,出现在以上洛为中心的四皓诸隐地中。商洛商山,也是伴随隐地具体化,但又因为商洛地区政区变动,出现在唐代商洛县附近。

上洛商山和商洛商山都出现后,在后世各自有了地方文献记载。如北宋《太平寰宇记·山南西道九·商洛县》:“商洛山,在县南一里,一名楚山,即四皓所隐之处。”[35]2738而同时代的《舆地广记·陕西永兴军路下·上洛县》又有:“商山在县西南,四皓所隐也。”[44]或许是因为商洛县名称更符合《汉书》中“四皓隐于商雒深山”的描述,商洛商山在后世反而获得更多认同。而为了解释《帝王世纪》中的“南山曰商山,又名地肺山,亦名楚山”与商洛商山地望的冲突,后世文献甚至将楚山移至商洛,商洛商山反而变成《水经注》中的楚山了⑤。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认为:“城南一里即商洛山。……又商洛山,州东南九十里。盖商洛为山之统名。”[42]2594-2595其为了解释楚山商山虽为一山,但在后世各有四皓踪迹的现象,提出了“统名说”。实则是承续了唐以后的错误观点,究其原因,还是未仔细审查地名流变的缘故。

此外,四皓故事在汉以后有了许多文化景观的营造,最典型的莫过于四皓墓。汉代文献中并未提及四皓最终归宿,最早谈及四皓墓的是西晋潘岳的《关中记》:“四皓祠在(汉惠帝)陵西。”[45]111刘庆柱对此进行了考证:“考古工作者曾在安陵西南,今咸阳市渭城乡聂家沟村附近发現了唐代四皓庙残碑,疑唐代四皓庙在此。若此庙系沿用旧祠,更证《关中记》之文为确。”[45]113安陵附近当确实存在过四皓祠庙,今已无存。北魏崔鸿《十六国春秋》:“永乐五年,重华宴群寮于闲预庭,讲论经义,顾问索绥曰:‘……四皓既安太子,住乎?还山乎?绥曰:‘……四皓还否,臣所未悉。重华曰:‘卿不知乎?四皓死于长安,有四皓冢,为不还山也。”[46]其中说四皓葬于长安,而且有四皓冢留存。不过有四皓祠不一定同时存在四皓墓。《关中记》记载终南山也有祠庙:“终南、太一,左右三百里内为福地。秦末,东园公、夏黄公、绮李季、甪里先生隐遁以待天下之定,在此山中也。四皓庙,当时谓之捷径。”[45]128根据《高士传》《水经注》等文献,汉晋至唐代在京兆、蓝田、上洛等地皆有四皓祠,景观的营造与故事的传播密切相关,四皓祠的分布正反映了上洛是四皓故事的中心。

唐代四皓故事的中心在上洛,商山更明确为上洛西南之山,上洛县附近便出现了四皓墓。宋人乐史撰《太平寰宇记》,其《山南西道九·上洛县》即载“四皓墓在县西四里庙后。”[35]2735而商洛商山出现后,在今丹凤县附近也出现了四皓墓。如《乾隆续商州志》:“四皓墓。一在州西三里金鸡原,一在州东八十里商洛镇,俗传在州东者真,但只三冢,疑甪里先生隐商南之甪山,其墓当在商南,然今州中周氏乃甪里先生之裔,据云先生之墓在商洛镇,其缺一者,故老相传绮里季别在南里,亦未知南里为何地云。”[47]《中国文物地图集·陕西分册》在“商州市(按:1988年6月,商县改为商州市,2022年改商州市为商州区)”和“丹凤县”下都收录有“四皓墓”,两处陵墓都修建于明代,但《文物地图集》沿袭《商州志》的说法,认为商州四皓墓是衣冠冢,是假墓[48]1171,而丹凤四皓墓是真墓[48]1188。两处四皓墓的存在给研究者们带来困惑,于是干脆分为一真一假,但疑虑仍然存在。至今当地民间仍将商州之墓视为假,而将丹凤之墓视为真,可以算是这种风气的遗留。

四、结语

汉晋时期关于四皓隐地有南山、商雒深山、商山、商洛山等,都是指较大的地域范围,商山亦是商雒深山或商洛山的简称,并非狭义上的某县之山。汉晋时期四皓故事逐渐丰富,一是产生了多样而具体的隐地,二是隐地大都集中在以上洛为中心的区域,这也是中古四皓隐地的两个研究发展趋势。直到唐代上洛仍是四皓故事的中心,商山也逐渐成为地理实体,被视为上洛县之山。隋唐时期商洛政区更名变动频繁,古商县被改名商洛县,上洛郡几次更名商州,由此带来地望混乱,商山又被视为商洛县之山。两个商山出现后,各自有了文献记载和景观营造,其中以四皓墓最为典型。唐以后出现了范围更广、地点更多的四皓隐地,如所谓甪山、洞庭西山等,不过这些隐地附会的成分更多。四皓隐地随着四皓故事的发展不断变动,而隐地变化又与作为地理实体的山川地望关系密切。自然景观虽然具有客观性不能被随意移动或划分,但当其进入人们的视域,就具有了一定的非客观性。例如其内涵指称会不断盈缩,其地望范围会发生转移,在开展具体研究时值得多加甄别,对四皓隐地地望的探索便是一例。

注释:

① 不同文献中用“雒”或用“洛”,与不同时代的避讳和五行学说有关,这里按照史料原始出处选择“雒”或“洛”。关于“商洛”地名变化,可参看李运富、陈俊安《从出土文献看南“洛水”相关地名的用字变化》(王云路主编,《中国训诂学报》第6辑,商务印书馆2022年版,第69-86页)。

② 《商洛地区志》:“秦岭主脊位于柞水、商州和洛南北部,构成渭河和洛河的分水岭;蟒岭山地西起洛南与蓝田交界处的龙凤山,向东南延伸,是洛河和丹江的分水岭,又是洛南与商州、丹凤、商南的界岭;流岭山脉西接秦王山、九华山、文公岭,东延至丹江峡谷,为商州与山阳间的主岭地。”参见商洛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商洛地区志》,方志出版社2006年版,第93页)。

③ 《战国策·韩策一》中“商阪”作“常阪”,先秦秦汉的文献中“商” “常”可以互通,清人王念孙已有论述。参看王念孙撰、张靖伟等点校《广雅疏证》,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38页。

④ 关于商洛地区政区变动,参看周振鹤主编《中国行政区划通史(13卷)》中的相关论述(复旦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

⑤ 如《大清一统志》竟收有三个楚山,一在商州西南七十里,一在丹凤,一在商州南五里,虽然是后世层累的结果,但未辨析诸说源流,只能将各种说法统而涵之,殊为不善。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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