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俊玲
(哈尔滨科学技术职业学院,黑龙江哈尔滨 150300)
截至2023 年6 月8 日,在中国知网上检索篇名为“戏剧语言”的文献共224 篇,这些文献或研究戏剧语言的动作性、音乐性、抒情性、艺术性,或研究修辞格在戏剧语言中的运用,或分析中西戏剧语言差异,或分析戏剧语言与影视语言的区别,或分析某位作家的戏剧语言特点。纵观学界研究,不难发现,尽管每年研究成果不多,但研究内容却很丰富,缺少全面深入运用语言学理论分析戏剧语言规律、探讨赏析戏剧方法类的研究。因此,本文运用语用学的“会话含义”理论分析《雷雨》中人物违反合作原则及其准则的台词,以此来准确理解说话者的真实意图,从而入手分析戏剧人物形象、把握故事情节,从而得出赏析戏剧新方法,并为戏剧作家撰写高品质的剧本提供创作思路。
“会话含义”理论最早由美国日常语言哲学家格赖斯提出。1967 年,他在哈佛大学进行了一场题为《逻辑与会话》的论文演讲,指出了“常规意义”和“非常规意义”。“常规意义”是与词或句的“明说的意思”很接近的意义,“明说指字面意思,不包括跟语境有关的‘指称’‘辨别歧义’等”[1]。“非常规意义”主要指“会话含义”。“会话含义”是指说话人在理解字面意义的基础上,依据语境探究说话人违背四种准则及次准则后的话语隐含意义、言外之意,具有可取消性、不可分离性、可推导性、非规约性、不确定性等特性。
“会话含义”推导的基础是合作原则。所谓的“合作原则” 是指说话人和听话人参与谈话时总是有一定的目的性或关联性,或沿着彼此接受的公认的目标或方向进行,或共同遵守一定规则。为进一步说明合作原则的内容,格赖斯又具体分析了合作原则所包含的“数量准则”“质量准则”“方式准则”及“相关准则”。遵守合作原则是推导“会话含义”的基础,但在实际交谈中参与者往往不会遵守合作原则。所以判断“会话含义”的关键在于理解说话人的意图及意欲传递的信息,即便违反了准则,应判断是言说还是意会层面上的违反。其中,言说层面上的违反只是“表面上违反了合作原则”[2],但实际上交谈者还在为实现共同的会话目标而努力。所以,遵守和违背合作原则都可能产生会话含义。
格赖斯提出“会话含义”理论后,不少学者对该理论进行了完善和发展。一是“会话含义”理论中数量准则、质量准则、关系准则和方式准则下面的次准则比较笼统、不具体,对各个次准则缺少必要的解释说明。二是“会话含义”理论各准则之间的界定不够清晰,有交叉,如违背了数量准则也就违背了方式准则。数量准则要求提供交际双方适量、够用信息,如果提供多余信息,违背数量准则的同时也违背了质量准则中的语言简练、说话利落的次准则。针对这两点,莱文森(Levinson)明确提出了新格赖斯“会话含义”理论,即数量原则、信息原则和方式原则,并从“说话人准则和听话人推理”[3]两方面详细阐述了每一原则。针对“会话含义”理论中没有构建会话含义的推导机制,学者徐盛桓为其构建了语用推理机制;还有学者提出了“得体原则”,科学、合理地解释了参与交谈双方中的一方为什么会违反合作下的准则而产生会话含义。
2.1.1 交谈应包含当前目的所需信息
在《雷雨》第二幕剧中,当周萍告诉繁漪自己喜欢四凤时,繁漪曾暗示过周萍“你知道她(四凤)是谁,你是谁吗”,并说“……小心,现在风暴就要起来了”[4]。在剧中,繁漪是除了周朴园、鲁侍萍外唯一知道周萍与四凤是同母异父关系的人。根据交际合作原则,说话人所提供的语言信息应让听话人听得明白,“应包含当前交谈目的所需要的信息”,但繁漪(说话人)却故意提供不足的交际信息,不明说周萍(听话人)的真实身份,也未直接告知周萍与四凤的关系,最终导致了周萍、四凤兄妹俩走上了绝路。通过上下文语境的分析,发现繁漪之所以这样做,是出于反抗,想摧毁周萍,这也看出繁漪具有极端、彻底摧毁一切、敢爱敢恨的性格特征。所以,繁漪加快了“风暴”的出现,该处“风暴”一语双关,既指自然界的暴风雨,也指矛盾即将爆发,即“一个女子,不能受两代人的欺侮”,这不仅为剧中“把一个失望的女人逼得太狠了”这句话埋下了伏笔,也言明了繁漪故意不直言、不提供适量言语信息的真实原因。
在《雷雨》第三幕剧中,鲁大海被周萍打了后,鲁侍萍对他说“这一本账算不清楚”。“这一本账”不仅指鲁大海所说的矿上的工人与资本家周朴园的阶级矛盾和周萍与鲁大海之间的兄弟矛盾,还指自己与周朴园30 年前的感情纠葛,这些都是理不清的账。此时,鲁大海并不知道自己与周朴园、周萍之间还存在着父子、兄弟之间的关系,而鲁侍萍也不想让大海知道30 年前的那段往事,所以她违反了数量准则,未提供出满足交际双方谈话目的适量信息,从而使听话人鲁大海不了解母亲说这话的真正意图。
2.1.2 交谈不应包含多余信息
在《雷雨》第一幕剧中,鲁大海作为煤矿工人的代表,向鲁贵询问“他在哪儿”,鲁贵在明知“他”是谁的情况下,故意问“他,谁是他”,随即鲁大海补充了一句“董事长”,鲁贵训斥到“什么董事长? 上我们这儿就得叫老爷”。为什么鲁大海不一开始就说是董事长? 通过上下文语境,能够分析出鲁大海说话简短,具有直率性格,在看透了周朴园为了钱剥削工人的资产阶级本性后,对周朴园充满了愤怒、怨恨、冷漠,不愿使用敬称,也不想与周朴园亲近。鲁贵为什么要明知故问?如果鲁大海一开始就鲜明地指出“他——董事长在哪”,鲁贵还会不会训斥大海? 答案是肯定的,鲁贵(说话人)明知故问,提供交际双方谈话多余的信息量,其实是为凸显自己作为周公馆管家自觉高人一等的身份,鲁贵的奴才相初步浮出水面。所以鲁贵的话“他,谁是他”违反了数量准则,即说话者交谈“信息多余”[5]。
在《雷雨》第二幕剧中鲁侍萍看望女儿四凤,母女对话,侍萍无意中得知四凤是在曾经抛弃过自己的周朴园手下做工,在被周繁漪召见时她无意中又遇到了周朴园,所以侍萍的复杂心情可想而知。在周朴园尚未认出侍萍,问她是不是新来的仆人时,侍萍回复是来找女儿四凤的,并用一句“哦”回应了周朴园的“那你走错屋子了”,并问道:“老爷没有事了? ”侍萍现在已经不是周公馆的仆人,所以不需要为周朴园做任何事情,因此她的“老爷没有事了”是为了试探周朴园是否认出了自己,但也正因为这句话,鲁侍萍提供了多余的话语信息,违反了会话合作原则中的数量准则,从而推动了戏剧情节的发展——周朴园指着打开的窗户让侍萍将窗关好,并从她关窗的动作觉得像自己从前认识过的一个人,进而问侍萍的姓名,这就引出了两人之间的再次对话。
由于说话人交谈包含当前目的多余的信息而产生会话含义的例子还有很多,如《雷雨》第二幕剧鲁侍萍回复周朴园的提问“三十年前是否在无锡”后,又追加了一句 “那时候我记得我们还没有用洋火呢”,侍萍的思绪无意间将周朴园的思绪由现实拉回了从前,使周朴园向鲁侍萍打听是否知道30 年前无锡一件很出名的事情,这既是鲁侍萍提供多余信息而导致的新一轮的会话,也是周朴园认为听话人侍萍有一些特性与他曾经认识的人相像才有此一问。
戏剧语言中,运用数量准则推导“会话含义”,人物间的对话在问答之中若不能做到恰到好处,只要任何一方未提供交际双方所需要的适量信息或提供了比话语本身更为详尽的信息,即交流的内容多于根据交流目的所应提供的信息,都会产生会话含义,这种会话含义能够推动戏剧故事情节的进一步发展。那么,为什么参与交谈的任何一方会提供比话语本身不足或多余的信息? 该剧,一方面,是因为剧中人物复杂的心理不自觉地支配自身行为,也就是交谈双方中的一方情感体验达到一定深度,思维出现了不可控的倾向;另一方面,是戏剧作者创造思路、写作技巧使然,是通过人物丰富的潜台词推动剧情向高潮发展的一种写作手法。
2.2.1 “不要说自知虚假的话”
首先,在《雷雨》第二幕剧中,周朴园未认出眼前之人就是自己曾经抛弃的、自己儿子周萍的母亲时,听说鲁侍萍是无锡人,便向其打听“梅家一位年轻小姐,很贤惠,也很规矩……”。侍萍回复道:“她不是小姐、也不贤惠,并且听说是不大规矩的……”结合语境知道周朴园是煤矿公司的董事长,年轻时是周家的少爷,而侍萍真实的身份并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小姐,周朴园之所以这样说是有意提高自己身份,所以其虚伪的性格特征跃然纸上。周朴园说了自己明知道的一些虚假的话,言过其实,违背了会话含义中质量(真实)准则,听话者鲁侍萍一听就能够辨别出是假话,读者通过谈话双方语言字面意义的矛盾性,再结合语境能够领会到说话者的真实意图。
其次,鲁大海与周萍本是亲兄弟,在《雷雨》第二幕剧中两人均不自知此关系的情况下,当鲁大海代表矿上工人与董事长周朴园谈判时,被周萍重重地打了两个巴掌,并被周公馆的仆人暴打。此情此景,鲁侍萍大哭并抽咽着走到周萍跟前,多年未见的儿子突然出现在眼前时本想说“你是萍”,但随即改口说“凭,——凭什么打我的儿子”,由“我是你的(妈)”改说成“你打的这个人的妈”,细细体会,读者能够感受到鲁侍萍的那种母子相见却不能相认,甚至不愿相认的痛苦的心情。鲁侍萍既是鲁大海的也是周萍的母亲,但当鲁大海代表矿上的工人向周朴园进行交涉时,周萍却不分黑白,动手打了鲁大海,在父子、兄弟势不两立的这一情形下,鲁侍萍知道自小在周朴园身边长大的儿子周萍与自己身份地位悬殊,即使当面相认,也只会增加他的烦恼,而且周萍的这种举动使鲁侍萍寒心,因此鲁侍萍的话违背了质量(真实)准则,她故意说些不符合事实的、虚假的话[6],使我们体会到作为一位母亲想与儿子相认但又不能相认的复杂心情。这是透过语境,分析非字面意义得出的隐含内容。
2.2.2 不说不诚实、不负责任或“缺乏证据的话”
繁漪长期与冷漠、专横的周朴园相处,加之封闭的生活环境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在获得周萍的同情和爱慕后,重获了生气,所以周萍成了繁漪生活中唯一的一道光。在《雷雨》第二幕剧中,周萍厌弃了和繁漪的关系,要离家到矿上去住时,无论繁漪如何请求、一再挽留,周萍都坚持离开,繁漪最终感到无望,歇斯底里地说:“我不是他(周冲)的母亲,不是,不是,也不是周朴园的妻子。”在分析繁漪的心理时,读者不能通过说话人的言说内容,即字面意思进行判断,应认真辨析人物语言的真实意义,结合上下文语境,透过“这些不负责任话”[7]的表面意义深层分析繁漪言语的内在意义,挖掘其丰富的内心世界,即说这话时表现出失去了理性,怕在家庭中窒息而死、想极力抓住周萍这棵救命稻草的发疯心情。
使用方式准则推导剧中“会话含义”是指交谈参与者违反了语言避免晦涩的原则,即说话人和听话人故意将话语说得晦涩,但双方均知道谈话所指,从而使在场其他人不明白所传之意。
在《雷雨》第一幕剧中,周萍准备离开家里去矿上住,繁漪说:“我怕你是胆小了吧,这屋子曾经闹过鬼,你忘了? ”周萍说:“没有忘。但是这我住厌了。”繁漪(说话人1)、周萍(说话人2)谈话时,周冲在场,由于身为母亲的繁漪不想使儿子周冲知道鬼指的是自己和周萍,更不想让周冲知道二人曾在此发生过乱伦行为,所以繁漪的话故意说得很隐晦,使参与听话人(周萍)明白所指含义,而使在场的周冲(第三人)不知所云,以此传达不可告知之意。此处,繁漪故意违反方式准则,以拐弯抹角(间接)的方式说话,不求直截了当,对繁漪行为做法做出的科学合理解释就是她在使用得体原则,得体原则是联系繁漪语言字面意义与话语含义的一种纽带,繁漪(说话人1)运用“闹鬼”一词,在第三人在场的环境下,说话人使自身说出的话交际效果最佳。
交际双方或故意使用歧义句,或不求言简意赅,故意说些啰唆的话语,或语言无条理,故意说些不符合逻辑的话语,这些表达方式均违背了方式准则,所以运用方式准则推导戏剧人物的会话含义,先要分析人物语言是否晦涩,是否存在歧义,是否简练,是否有条理。如果说话一方有意违反,要以此为切入点,通过语句的表层形式推导语义表达层次,包括逻辑形式来分析剧中人物真实的说话意图,从而推导出会话含义。
在《雷雨》第二幕剧中,当鲁侍萍意外遇到周朴园,并认出他就是鲁大海亲生父亲,但周朴园并未认出自己时,周朴园向鲁侍萍打听30 年前“梅小姐的事情”,当他听到“梅小姐没有死,而且境况很不好”的消息后,鲁侍萍问:“老爷想帮一帮她吗? ”周朴园避而不答,转而说道:“好,你先下去吧。”周朴园(听话人)的回答与鲁侍萍(说话人)的提问毫不相关,有意转换话题,这违背了合作原则中的相关准则。需要依赖语境才能分析出周朴园(听话人)这样回答的用意及剧中人物语言所产生的非字面义的含义。当周朴园听到鲁侍萍还活着,并且就和自己住在一个地方时,心里的害怕一览无余地暴露出来。从内心讲他宁愿活在对鲁侍萍的回忆中也不愿鲁侍萍真正活过来,所以周朴园并不想真的去帮鲁侍萍,周朴园先前打探鲁侍萍的消息,并说鲁侍萍是自己亲戚的虚伪性跃然纸上。
通过《雷雨》剧中人物台词分析,发现会话含义多数是在人物违背合作原则下的准则时产生的,但即便是违背准则,交际双方也是紧紧围绕着或始终沿着某个关联性的话题进行。所以,为准确把握交际双方对话的特殊含义、窥见剧中人物的内心世界,当谈话一方违背会话的相关准则时,可以以此为切入点,根据话语和语境分析出对话者的真正意图,从而更好地分析人物鲜明的性格特征,进而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
首先,在分析戏剧作品时,应注意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语篇可能会因人理解而产生多种解读方式,但这并不一定就是剧中人物(说话人)想表达的真实意图,换言之,作者能指和读者所指之间不会时时保持一致,而“会话含义”为读者准确解读戏剧提供了理论支撑,因其“本质就是一种人们如何运用语言的理论”[8],能够客观分析剧中人物话语的隐含意义、真实想法和作者的写作意图。
其次,“会话含义”的“合作原则不仅适用于分析语言现象,也同样适用于具有合作性质的一切交际活动”[9]。戏剧中人物的台词是语言的一种表现形式,所以也要遵循合作原则。
最后,戏剧的语言包括舞台语言和人物语言,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主要是通过人物语言来完成的。人物语言的显著特点是“高度个性化”“极强动作性”和“丰富的潜台词”。其中,“潜台词”中的‘潜’,含有说话者不想说或不直接明说之意,即言外之意。需要听话者透过语言的表层意思去探究或揣摩说话者真实的语言意图,挖掘说话人丰富的内心世界。而“会话含义” 正是研究说话人话语字面含义下的深层意义、隐含信息、表达重点。
运用“会话含义”理论分析戏剧语言,应注意参与交谈的说话人、听话人,“一旦合作原则的语言环境、词语的规约含义等任何一个因素发生变化,会话的含义也随之发生变化”[10]。所以,分析戏剧语言首先应理清人物之间的复杂关系,其次找出剧中人物违反合作原则及其相关准则、次准则的语言,以此为切入点,结合具体语境推导会话含义,就能准确分析出剧中人物个性化的语言特色及潜台词下的深层含义。
综上所述,运用“会话含义”理论分析戏剧中人物语言,读者能够深层次地剖析人物言语的真实意图,不但使作者在戏剧中运用语言符号想表达出的能指与读者认知中的所指保持高度一致,更有助于戏剧作者借助语言符号赋予人物鲜明的个性,丰富潜台词,从而创作出高质量的戏剧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