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梦归家园:一部苗族家庭回忆录》看美国苗族群体的身份认同转变

2023-04-22 08:49周莉
文化创新比较研究 2023年29期
关键词:难民营老挝苗族

周莉

(吉首大学张家界学院,湖南张家界 427000)

苗族作为世界性民族,起源于中国。两个世纪前,一部分苗族从我国西南地区迁徙到了东南亚的老挝、越南、缅甸等国定居。1975 年越南战争结束后,大量老挝苗族作为战争难民,迁居法国、美国、澳大利亚、新西兰、加拿大等西方国家。当前,美国苗族已突破30 万人,主要分布在加利福尼亚州与明尼苏达州,成为美国亚裔的主要构成部分。美国苗族这种大规模的群体迁移属于典型的流散现象。流散指涉“以犹太人为代表的分散在世界各地,有明显的宗教、种族和民族特征的散居族裔群体”[1]。美国苗族作为流散者,在与当地居民进行经济、文化、政治交流的过程中,努力融入主流文化,在异国寻求归属感及文化认同。但作为“他者”,美国苗族始终面临着异质文化、身份认同、精神追寻等问题。一批美国苗人关注苗族群体的流散经历及在美国的生活,以英语进行写作,逐渐形成独具特色的美国苗族英语文学,这也成了美国族裔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

美国苗族英语文学自20 世纪90 年代发展至今已有30 多年,涌现出了杰出的作品,受到了学术界的关注,也屡获大奖。美国苗族青年作家杨嘉莉(Kao Kalia Yang)的《梦归家园:一部苗族家庭回忆录》(以下简称《梦归家园》)是美国苗族英语文学的优秀代表,获得2009 年“明尼苏达图书奖”纪实文学类的“最佳奖”以及“年度最佳图书”称号。《梦归家园》讲述了越南战争之后,作者一家从老挝丛林到泰国班维乃难民营再到美国的家族故事。作品通过一个家族的流散经历,折射了老挝苗族命运,也反映了美国苗族群体从苗1 代、苗1.5 代到苗2 代的身份认同困境及身份认同转变。

1 美国苗族群体身份认同转变

身份认同(Identity) 是西方文化研究的重要概念,指个人与特定社会文化的认同,与主体、语言、心理、意识形态、权力、阶级、性别、种族等一系列理论问题相关[2]。身份认同与民族和国家、出身和血缘紧密相连,同时也是不断建构的过程[3]。简而言之,身份认同与人的归属感相关,讨论“我是谁?我从哪儿来?我要去哪里? 我属于哪里? ”等相关问题。它是一种文化价值判断,即用“祖先、语言、历史、价值、习俗和体制来界定自己,在种族集团、宗教社群、民族身份,以及在最广泛的文化层次上认同文明”[4]。《梦归家园》中,杨嘉莉描述了他们一家为身份追寻所做的努力,这正是美国苗人的缩影。该作品反映出苗1 代、苗1.5 代及苗2 代的身份认同从最初的苗族(Hmong)转变为美国苗族(American Hmong),再转变为苗裔美国人(Hmong American)。

1.1 苗1 代身份认同——苗族(Hmong)

黄秀荣指出,苗1 代指“20 世纪50 年代(或更早时期) 到70 年代中期出生于他们的故乡比如老挝、越南的那一代人”[5],是英文“Hmong”这个词所指代的群体。这一代人出生在东南亚,没有在美国接受过系统的学校教育,只是接受了短期的语言培训,有些甚至没有接受语言培训。《梦归家园》中,杨嘉莉的奶奶、爸爸及妈妈就是典型的苗1 代。他们出生在20 世纪50 年代(或更早时期)。越南战争期间,美国人招募苗人为他们充当向导协助打仗,苗人为此付出了惨痛代价,不得已躲进了丛林,以躲避被杀害的命运。杨嘉莉的爸爸和妈妈在1978 年老挝的丛林相遇,在战争中结婚,与杨嘉莉的奶奶、伯伯等亲人一起,整个家族因战争过着贫困不堪、东躲西藏,一直逃亡的生活。他们从老挝的丛林逃到了泰国的湄公河沿岸,来到了泰国班维乃难民营,后来离开泰国,最终作为难民到达美国。

作为出生在老挝,并在老挝成长起来的一代,杨嘉莉的奶奶、爸爸和妈妈的身份认同非常清楚,那就是他们是苗族(Hmong),具体体现在他们对于苗族生活习惯与文化习俗的坚守上。如嘉莉的奶奶是一位懂医术的苗族萨满,躲在丛林中时,身上只有萨满法器、草药等。杨嘉莉的奶奶、妈妈、伯母等亲人被关押,生活艰难时,奶奶会“将一些草药调制在一起,煮水给女人和孩子们喝。她拿出萨满工具,做法术来保护他们”[6]。由此可见,当面对未知的恐惧和不安时,以奶奶为代表的苗人选择求助于传统的苗族文化以获得内心的安全感。此外,杨嘉莉的爸爸妈妈结婚时,由于战争只能选择最简单的婚礼,但他们依然记得战争前,苗人结婚的习俗,包括聚会、接亲、送亲、祝福多子多福、百年好合、宴席等。杨嘉莉妈妈的陪嫁是美丽的苗绣与苗族银项圈。据史料记载,苗族曾经拥有过书写体系,但在漫长的迁徙和流散过程中,苗族文字遭遇了毁灭,于是苗族女性想出了用刺绣传承苗族故事和苗族文化的方式,将苗族文字藏在了精美的图案中,绣在了衣服上、背带上。可以说“苗族的刺绣图案仍蕴含着丰富的文化象征意义,浓缩了苗族的历史”[7]。而银项圈也是苗族传统服饰的重要组成部分,可以说是苗族文化的象征。战争时期,在大家都一无所有的情况下,杨嘉莉的外婆依然留下了一个很重的银项圈,作为女儿新婚的礼物,因为这是苗族女性的象征。在不得不游过湄公河,从老挝逃往泰国时,杨嘉莉的妈妈也坚持在脖子上戴着沉甸甸的银项圈,并且把她妈妈送给她的刺绣制品放在自己和孩子中间,因为她坚信“那些东西会在她死后帮她找到回家的路”。这也可以看出对于苗1 代而言,他们就是苗人,苗族的文化象征是带他们回家,让他们有归属感的存在。

而在泰国难民营居住期间,和在美国定居之后,苗1 代虽然遭遇了主流文化的冲击,他们依然坚守了自己的身份认同,那就是他们是苗人。在班维乃难民营时,年长的苗人始终渴望能够“穿过崇山峻岭回到我们在老挝的家”。当杨嘉莉生病时,奶奶依然是遵循了苗族传统,用萨满工具、牛角、圆环等,施展法术来为她治病。同时,他们也不忘教会他们的孩子苗人的身份认同。从杨嘉莉出生那天起,身边的大人就会告诉她,她是一个苗人,是一个有着“棕色的眼睛、黑色的头发和黄色的皮肤”的苗人。除了苗人外貌,苗1 代还通过充满了苗族文化的故事,通过传统的苗族歌曲,让他们的下一代继承苗族的身份认同。到了美国后,在年轻一点的苗1 代努力适应新生活,想要融入美国时,也有像杨嘉莉的奶奶一样,不想成为美国人,坚持苗族的身份认同,拒绝新生活的苗人。她的奶奶只说苗语,“她身上的味道和她的衣着也和从前一模一样:她的身上充满了草药味,衣服也总是五颜六色”,她也坚持给小辈讲述很久以前的苗族故事。奶奶去世时,大家在美国为她举办了苗族葬礼。可以说,语言、衣着、对于习俗的认知等都显示了一个人的身份认同。由此可见,以奶奶为代表的苗1 代不论是在老挝、泰国还是美国,他们的身份认同都是苗族。

1.2 苗1.5 代身份认同——美国苗族(American Hmong)

苗1.5 代被称为 “bridge generation”,意为苗1代和苗2 代之间的连接,指“1975 年越战结束后出生于泰国难民营中的那一代人”,也包括20 世纪60年代到70 年代中期出生在老挝、泰国、越南的那部分人,是英语American Hmong 指代的群体。这一代人在越战后出生于东南亚,在母国接受过或没有接受过系统的学校教育,“但是跟随父母到达美国后,或多或少地接受正式的美国学校教育,较为系统地学习主流社会的文化知识”。《梦归家园》中,姐姐朵及杨嘉莉就是典型的苗1.5 代。杨嘉莉的爸爸妈妈婚后三个月就怀孕了,在敌军营中生下了朵,又在朵还是婴儿时将其带至泰国难民营。而杨嘉莉于1980或1981 年出生于班维乃难民营,与朵一起在难民营度过了她们的童年时期,1987 年她们随爸爸妈妈一起作为难民进入美国。可以说,作为苗1.5 代的朵和杨嘉莉,身份认同必然区别于作为苗1 代的奶奶、爸爸和妈妈。他们受两种文化的影响,一方面,家庭教育和东南亚的经历告诉她们“你们是苗人”;另一方面,她们又在美国接受了系统的学校教育,深受主流文化影响,有了美国国籍,但又区别于典型的美国人。因此,他们的身份认同较之第一代发生了改变,成了美国苗族,即American Hmong。

作为苗1.5 代的朵和杨嘉莉,就像是夹缝中生存的人,一方面受到了苗族文化影响,另一方面经历了美国主流文化的冲击,不可避免地经历身份认同迷失和身份认同矛盾。《梦归家园》中,朵和杨嘉莉作为以奶奶为大家长的苗族家庭的第三代,从出生起,就被身边的大人教育她们是苗人,而这背后承载着一个民族。她们的名字也说明了这种苗族的身份认同和苗人对于归属感和安稳生活的追求。朵的名字在苗语里是“白色”的意思,对于当时处于流散中的老挝苗人而言,白皙的肤色是一种宝贵的品质,也是一种美丽的象征。杨嘉莉最初的名字是“麦高”,在苗语里是“女孩”的意思,后来奶奶将其改为“麦高·嘉莉”,意思是“长着酒窝的女孩”。但她的名字在苗语里还有一种含义,那就是“一种稀有的昆虫,这种虫子是白色的,生活在竹子里,被苗人当作珍馐美味”。由此可见,朵和杨嘉莉的名字都承载着当时苗人对于其苗人身份的认同和对于安稳生活的追求。

不断迁徙的流散经历,和进入美国后的格格不入,使得朵和杨嘉莉对自己作为苗人的身份产生了疑惑,产生了身份认同迷失和身份认同矛盾。“流散者在失去既有身份,而新的身份又尚未形成之时,势必会经历很长时间的精神失落,同时认同上的困惑和迷失也会成为他们一种痛苦的体验。”[8]到了美国后,面对一系列关于苗族的问题,小小的杨嘉莉学会说:“苗族是一个少数民族。我们没有家。我们在这里是为了寻找一个家。”这种没有家,没有归属的感觉一直伴随着杨嘉莉,让她不断追寻。同时,从班维乃难民营去美国时和在美国生活后,杨嘉莉一家面对未知的生活,不得不做出改变,努力适应,尽量融入主流文化。还在难民营时,杨嘉莉的爸爸把朵的长发剪短,因为他们认为剪短头发是走向未来的象征,他们想要在美国拥有新的开始。剪掉的头发就如同为了融入美国生活而隐藏的苗族身份一样,象征着苗人对身份的追寻。到美国后,虽然朵和杨嘉莉都去接受了学校教育,但她们并不能很好地适应,她们自动地称呼所有的白人为美国人,这一称呼将她们与美国人自动隔开,也显示了她们的身份认同并不是美国人。此外,他们磕磕绊绊地学习英语,吃三明治和可乐,也不再穿传统的苗族服饰,这些都展现了她们为了新的身份所做的努力。但杨嘉莉却逐渐变得沉默起来,因为她逐渐意识到老挝不是属于苗族的国家,她希望美国可以成为他们的国家,但她在美国感到“孤独与失落,每一天都在为通往未来的幸福生活而挣扎”。杨嘉莉认为自己既有苗人的心,又有美国人的心。虽然身体是完整的,但内心却在苗族部分与美国部分之间不断挣扎。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以朵和杨嘉莉为代表的苗1.5 代逐渐适应了美国的生活,上了具有多元文化背景的高中,杨嘉莉也逐渐意识到她成了“美国苗人”。她戴上了奶奶送给她的上面有着一群大象的银手镯,决定欣然接受内心中苗族文化的那一半和美国文化的那一半,“决定让它们彼此帮助”。这也象征着苗1.5 代新的身份认同,即兼具苗族文化和美国文化的二元的文化认同。

1.3 苗2 代身份认同——苗裔美国人(Hmong American)

苗2 代是指“出生于美国,其父母属于苗1 代或苗1.5 代的年轻一代”,是英语中Hmong American指代的群体。对于苗2 代而言,“原有的族裔文化对其是陌生的,美国文化才是其熟悉的文化语境”[9]。苗2 代出生于美国,遥远的老挝只存在于其祖辈、父母及哥哥姐姐的回忆里,他们从出生起就是美国公民,完全接受了系统的美国教育及文化影响,因此在身份认同上较之苗1 代的苗族、苗1.5 代的美国苗族发生了转变,有些苗2 代更多地认同美国文化。《梦归家园》中,杨嘉莉的弟弟众学、泰勒、麦克斯维尔及妹妹熙露、雪莉就是苗2 代的典型代表。《梦归家园》中,1989 年对于在美国挣扎着生存的杨嘉莉一家,及其他的苗族亲戚而言,都是重要的一年,因为大部分的家庭都迎来了新生命。对于当时的苗人而言,大家都想要在美国有一个孩子。就如同杨嘉莉在《梦归家园》中写道:“新出生的孩子知道的只有美国。他们不会把泰国难民营的生活与这儿的生活相比。他们也会像我一样听大人说起曾经在老挝的故事。他们只能通过我们内心深处的记忆来了解我们以前生活中所遭遇的战争、悲苦和艰难。”这些出生在美国的苗族孩子代表了苗人对于身份认同的追寻。

出生在美国的苗2 代,从他们的名字可以看出美国苗族群体身份认同的转变。不同于朵和嘉莉取自于苗族文化,并用苗语命名的名字,有些苗2 代的名字要么使用了苗族文化中从来不会用作名字的苗语,要么直接使用了美国名字。而名字是一个人身份认同的第一步,是个人的标识,是对于“我是谁”这个问题的最直接的回答。有着独特含义的名字可以增强个人对于身份的认同感。众学是杨嘉莉家出生在美国的第一个孩子。父母给他取名为“众学”,因为“学”在苗语里是知识的意思,而“众学”代表了“浩瀚的知识和无尽的才能”。由此可见,刚到美国不久时,美国苗族群体依然坚守了苗人的身份认同。妹妹熙露的名字依然取自苗语,在苗语里是“爱”的意思,包含着家人对她的喜爱。“但在老挝或是泰国的时候,人们却不会给他们的孩子取‘爱’这种名字。”因为苗族人相对内敛,不会直接在口头上表达爱,就如同《梦归家园》中所说,他们认为“我爱你”是美国人会说的话,而不是苗人会说的话。这也可以看出,美国苗族群体在美国主流文化影响下,思维的转变和动态的文化身份认同。

而妹妹雪莉,弟弟泰勒和麦克斯维尔的名字则完全区别于他们的哥哥姐姐,是纯美国名字。当时,除了雪莉、泰勒和麦克斯维尔,杨嘉莉的其他堂弟堂妹们作为出生在美国的苗2 代,也纷纷被赋予了新的美国名字。但奶奶作为坚守苗族身份认同的苗1代,对这些孙辈会依然坚持称呼他们的苗族名字,如杨嘉莉的堂弟汤米,虽然有了美国名字,但奶奶会叫他“阿同”。雪莉的名字虽然是美国名字,但却由奶奶李雪的名字改编而来,承载着父母对于女儿能够像奶奶一样坚强的希冀。由此可见,雪莉的名字象征着苗族文化与美国文化的融合,同时也代表了苗2 代的身份认同,他们不再是苗族,也不再是美国苗族,而是出生在美国,说着英语,接受主流美国文化的苗裔美国人。可以说,美国苗族群体的身份认同是一个不断建构、不断转变的过程,是一种“‘生产’,它永不完结,永远处于过程之中,而且总是在内部而非外部构成的再现”[10]。

2 结束语

苗族作为一个具有悠久历史,人口众多,但却不断在迁徙的民族,经历了很多悲痛与苦楚。而大规模的流散经历也成了海外苗族群体不可言说的苦痛。《梦归家园》 作为美国苗族英语文学的代表性作品,记载了美国苗族群体从老挝到泰国难民营再到美国的流散经历,也反映了其流散过程中面对身份认同的迷失、矛盾及为了寻找身份认同所做出的努力。可以说,美国苗族群体的身份认同经历了从苗1 代的苗族,到苗1.5 代的美国苗族,再到苗2 代的苗裔美国人的转变。但不论生存环境如何变化,都不能改变他们身上特有的苗人血统。因此,正如杨嘉莉在《梦归家园》中所展现的,对于美国苗族群体而言,除努力适应美国主流文化外,还应坚持多元文化,认识到苗族文化作为美国苗族群体根本的重要性,最终探索一条各美其美、美美与共的身份认同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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