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瑾
(河海大学外国语学院,江苏南京 211100)
2021 年是非洲文学第七次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由此可见其影响越来越深远,朱振武说过:“非洲文学以其宽宥的心态面对殖民历史,并从中汲取自身发展的养分,展现出独特性、包容性和前瞻性”[1]。塔依卜·萨利赫(Tayeb Salih,1929—2009)是苏丹著名作家,写作灵感大多来自青年时代生活过的苏丹村庄,以社会发展以及农村人和他们的复杂关系为中心进行描写,其中《宰因的婚礼》(The Wedding of Zein)是一部中篇小说,该故事发生于虚构的瓦德哈米德村,以村民们听说主人公宰因要结婚开篇,以非线性叙事讲述怪人宰因的怪异能力以及与村民们发生的一系列故事,宰因和妮玛狂欢化的婚礼是故事的高潮部分。
米哈伊尔·巴赫金 (Mikhail Bakhtin,1895—1975) 提出了一个重要概念“狂欢化”,孙磊认为:“‘狂欢化’理论深深地植根于民间诙谐文化,特别是狂欢节文化的沃土中”[2]。而在巴赫金的《拉伯雷和他的世界》中,他这样解释狂欢节,“无穷无尽的幽默形式和表现形式与中世纪教会和封建文化的官方和严肃的基调截然相反。尽管他们种类繁多,但狂欢节类型的民间庆祝活动、滑稽仪式和邪教、小丑和傻瓜、巨人、侏儒和杂耍演员,以及大量而多样的模仿文学,所有这些形式都有一个共同的风格:他们属于一种民间狂欢幽默文化”[3]。这些民间诙谐文化各具形态,但都是对常规世俗世界的戏谑,与僵化教条的官方文化不相适应,具有非官方性、无等级关系、寻求平等自由的特征,各种狂欢节活动、狂欢式的世界表现出对于非官方世界的向往以及乌托邦形式生活的追求。关于“狂欢化”文学的研究,巴赫金在《陀思妥耶夫斯诗学问题》强调两重性的思想和原则[4],并且在《拉伯雷研究》中指出“狂欢化的内涵,即两重性,是一位两极共存的雅努斯”[5]。两重性的存在正是因为世界的二重存在,反面存在,即正面存在。死亡与再生、毁灭与更新、辱骂与赞美、怪异与善良能够在狂欢世界里互相转化,这样的两重性体现在 “狂欢化”文学当中人物、言语、世界观等不同方面。
《宰因的婚礼》中多处体现着“狂欢化”的特征,本研究将结合巴赫金的“狂欢化”理论及其内涵——两重性,从死亡与再生、毁灭与更新,狂欢语言,狂欢形象,狂欢世界观四个方面进行论述,研究萨利赫如何借狂欢化叙事,来表达对现实世界等级制度、官方文化的不满。
蒋理、武闽曾认为:“作为狂欢化来源的狂欢节具有死亡与再生、毁灭与更新的两重性。”[6]作为狂欢场景中的主人公宰因,从出生的笑声再到之后的形象“再生”处处都彰显了旧事物的死亡以及新事物的出现。宰因出生时便不同于寻常婴儿,竟然在放声大笑,宰因的母亲曾说,她的儿子是上帝的圣人之一,他的诞生是告别苦难过去、憧憬美好未来的象征,他的大笑也可能是在为苏丹独立庆祝再生。另外,宰因的长相让村民们无法接受与靠近,“嘴里只有两颗牙齿,一颗在上颌,另一颗在下颌”,“他长着一张瘦长的脸,脸颊、下巴和眼睛下面都有突出的骨头。他的前额是圆形的,向外突出。他的眼睛很小,永远布满血丝,眼窝深深地嵌在他的脸上,就像两个洞穴”[7]。宰因的怪诞形象颠覆了传统美学,凸显出不规则、反叛的美,体现了新生事物与旧事物的碰撞。之后,宰因在住院后整个人焕然一新,“脸上闪闪发光,衣服一尘不染。当他大笑时,人们不再看到他嘴里的那两颗黄色獠牙,而是他的上颚有一排闪闪发光的白色牙齿,下颚有另一排珍珠牙”。村民对他的印象改变了,再加上宰因的怪异能力——能够帮助未出嫁的女孩嫁出去,于是村民们慢慢接受了宰因,宰因前后的变化展现了“再生”的力量。
另外,除了上述出生与再生,死亡也是一种美好,这一特点体现在圣人哈宁身上,小说未给哈宁一个圆满的人生,而是给了他逝去的结局,但他与众不同的品质以及留给村庄的祝福无一不展现死亡的美好。哈宁是村子里极少数能够祝福宰因娶到最好的姑娘的人,大多数村民们根本不相信宰因这样的人竟然能够结婚。之后宰因与赛义夫打架,哈宁没有对赛义夫进行批判反而是祝福,在哈宁的祝福下,赛义夫一反往常,从零开始积累财富并变得富有,他的生活发生了任何人都想不到的变化。在哈宁去世前,他给了村庄祝福,使得“超自然事件接二连三地发生,奇迹以一种迷人的方式接踵而至。在其存在期间,该村从未经历过像他们开始称之为‘哈宁年’这样的吉祥和丰收的一年”。哈宁的死亡是充满力量的,是值得赞美的,他的祝福给了人们有希望、更美好的未来。
毁灭与更新在小说中体现在人们固有保守观念的破碎。小说是以苏丹政府刚独立为背景,殖民主义、不同宗教、不同民族与文化对村民影响深远。村民们对丑陋的宰因结婚这一消息感到不可置信,这一现象反映了当时苏丹社会人与人之间的利益冲突,固有的传统价值观念被打破。另外,在宰因的婚礼上矛盾不断,“‘绿洲’女孩们在伊玛目的耳畔和眼皮底下唱歌跳舞”,伊玛目是村里官方精神领袖,平日里他并不认可那群拥有先进思想的年轻人组成的“绿洲”组织,但是在婚礼这一狂欢节上,他与“绿洲”年轻人“融合”在一起。同样的,“谢赫一家在家里朗诵《古兰经》,女孩们彼此跳舞唱歌;职业歌手在一所房子里敲着手鼓,年轻人在另一所房子喝着酒:这就像一场婚礼”。固守传统、朗诵《古兰经》的谢赫一家与隔壁房子里的跳舞唱歌的女孩们,敲着手鼓庆祝的吟唱者与喝酒作乐的年轻人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另外萨利赫通过运用“裸露”“大腿”“乳房”“臀部” 等词汇,从与伊玛目同一信仰的易卜拉欣的角度,描写离过两次婚的萨拉玛不顾世俗之见热舞,在狂欢节上尽情狂欢,打破旧时女性必须遵循固有行为准则的观念。
在“狂欢化”文学中,狂欢言语包含辱骂话语、调情话语,还伴随着不同含义的叫声或笑声,它“摆脱了规则和等级的束缚而变成一种针对官方语言的特殊语言”[8],是自由的、无纪律的,不论等级、财富或是年龄,人人平等,是对严苛社会制度的反叛。狂欢言语具有两重性,不仅用来表达开心、赞美,也用来表达讽刺、辱骂。另外,人们在“狂欢”时讲着“污言秽语”,粗鲁的调情话语、咒骂语言以及撒谎吹牛,高雅语言不复存在,在狂欢广场上,人们都拥有平等的权利。
宰因经常用怪诞话语和滑稽表演,惹得“孩子们笑了,女人们尖叫着笑了,最重要的是,从宰因出生起,人们就可以听到这个村庄的笑声”,但他经常说怪诞情话挑逗新娘子,还跳到新娘身上,“抓住了小女孩,咬了她的嘴”,惹得“女人们闹得沸沸扬扬,整个屋子都在骚动,年轻的新娘开始尖叫”,引来村民的笑声的同时,宰因也引来了村民的责骂声,实际上村民们的笑声与责骂声都体现宰因对社会存有的封建文化的讽刺。关于流行宗教文化的狂欢言语也与宰因有关。宰因看上一女孩时,曾说过“我可以离婚吗”,尽管他没有老婆。并且当宰因对女孩表达爱意时,曾说过村里都会流传“宰因被爱情杀死了”。这些不雅的语言在村民们间迸发,同时还有一些粗俗的言语,“婊子”“妓女”“乳房”,以及对于“绿洲”女孩的蔑视语言等,这些都体现了萨利赫对当地所鼓吹的社会价值观的质疑,谴责了当时宗教文化。
在宰因与妮玛的婚礼上,出现了众人的叫喊声(“Ayyouy”),这些嚎叫是人们情感宣泄的出口。阿布杜拉的女儿萨拉玛,“她在别人的婚礼上多次发出悦耳而有力的声音,虽然她自己已经成了一个老处女,但她总是为别人的婚宴而高兴”,她的叫喊表现出她依旧对生活充满热爱,也衷心地祝福宰因。阿姆娜的大声嚎叫是为了表达出她极度的愤怒,因为妮玛没有答应自己儿子的求婚而是嫁给了丑陋怪异的宰因,忍耐多时终于在此刻得到了爆发。买牛奶的哈莉玛也在号叫着,想从这场婚礼中获益。而阿诗玛娜是一位哑巴,平日里她是不会发出任何声音的,但在狂欢节上,她在尽自己所能发出叫声,享受着那一刻的快乐。宰因的母亲也是在拼命地叫喊,对于遭受多年丑陋长相、怪诞行为困扰的儿子,终于能够结婚而欣慰,是幸福的嚎叫。孙磊认为“狂欢节仪式给予了民众一种随便和狎昵的权力,打破了官方制定的生活规范”。“没有一个女人不在宰因的婚礼上叫喊的”,不论什么原因嚎叫,女人们对现实是不满的,用嚎叫来宣泄。嚎叫是她们对自己所憧憬的社会的期待,女人们在狂欢节上不受平日里的约束,做回自己。嚎叫作为狂欢言语,辱骂与赞美共为一体,是对现实的不满、对狂欢时放弃一切约束的向往。
狂欢人物正如加冕与脱冕,形象具有两重性,狂欢形象以国王与小丑为代表,小丑加冕、国王脱冕的情节多次在拉伯雷的小说中出现,而“国王—小丑”这一形象表示人物的两重性,在巴赫金眼中,“小丑与傻瓜是皇帝与天神死后在地狱里面的蜕变”[9]。虽然形象通常丑陋、举止奇怪,不为大众接受,但是巴赫金却借这些小丑或傻瓜形象来表达崇高与卑贱、富有与贫穷,严肃与随意在狂欢节中都是平等的,以这些怪诞形象来对抗当时社会存在的官方文化、等级制度,从而体现人物的两重性。
主人公宰因的形象在上文提到过,十分丑陋怪异,行为举止也受到村民们的嫌弃,类似于巴赫金“狂欢化”理论里的小丑形象,“他会向后摔倒,双腿高高举起,双手拍打地面,同时继续发出类似驴叫声的奇怪而奇异的笑声。受到他的感染,其他人都会放声大笑”。不仅如此,宰因还在婚礼上大吃大喝,“当盛着食物的盘子被端上来,人们围着它们围成一圈时,每一组人都尽量避免和宰因坐在一起,因为他会在一瞬间处理掉盘子里的所有东西,而不会给其他人留下任何东西”。这些放荡不羁、贪婪的行为让宰因的小丑形象展露无遗。
但其实小丑除了玩世不恭一面,还有着有情有义的一面,在他自己与妮玛的婚礼上,大家都在狂欢寻乐,宰因却没有在那个狂欢场所,“他们没有发现宰因和伊玛目一起聚集,他既不在马戏团唱歌,也不在分散在屋子里的任何舞蹈团体中。他们走进厨房,在那里,女人们在烤炉和锅前忙碌着,但宰因不在”。于是马哈古卜带着一群人去寻宰因,最后发现他在哈宁的坟墓前哭泣,宰因希望给他祝福的、给村子带来平安喜乐的哈宁没有死去,并且来参加他的婚礼。这一举动,仿佛上文提到的没心没肺的宰因消失了。宰因这一独特两重性狂欢形象无畏自由、重情重义,是一个特殊看待世界的非官方视角,是对当时存在于社会的死板、教条风气的审视。
另一位人物马哈古卜,代表的一群人是村里掌权人,掌管村里大小事宜:主持婚礼,组织准备葬礼,晚上提着灯笼在村庄里巡逻,处理着村里妇女问题,承包和监督村里学校、医院、农业等项目。但每在祈祷完之后的晚餐上,“他们狼吞虎咽地吃着,他们每天都在辛勤劳作,挥汗如雨。他们吃炸鸡、犹太锦葵和肉汤,还有在砂锅里准备的秋葵,每天晚上,他们中的一个人会宰杀一只小绵羊或一只羔羊”。“在这种时候,他们的肌肉会变得紧张,他们的谈话尖锐而简短;他们嘴里塞满了食物,大声地吃着,你会听到他们咀嚼食物时牙齿在一起磨的声音; 当他们喝的时候,水在他们的喉咙里汩汩作响。”大口食肉滑稽的马哈古卜与平常处理村里事宜的领头人马哈古卜大相径庭。这狂欢形象实际上是萨利赫用独特方式表示人民的话语,是对等级制度的颠覆,表明地位高的人也可以同普通村民一起大快朵颐。
巴赫金曾在《拉伯雷研究》中提到:“只有等级特征才能把一个东西同另外一个东西区分开并构成价值的多样性。” 于是等级制度一直干预着人们的生活,而在狂欢节中,人人拥有平等权利是对等级秩序的颠覆。狂欢世界观,对官方文化的摧毁,对固有等级制度的颠覆,体现人人平等、上下颠倒的两重性。
在小说中,村庄按照社会阶层分为了五个群体,第一个群体是以马哈古卜为代表的村里负责人,是影响力最大的群体; 第二个则是伊玛目为代表的精神领袖;第三个则是大部分的村民;第四是如阿诗玛娜一样残疾的弱势群体;第五是生活在绿洲、被大家所抵触的人群,比如前女奴、妓女、醉鬼。其实这五个群体代表着村子的等级制度,统治着村庄的只有第一个群体,没有真正的普通人参与,他们包揽了一切。在这里,萨利赫希望人人都能够参与治理,让权力落到实处,追求乌托邦式平等生活,实现共治,解构固有等级制度。
狂欢广场是狂欢节人们所在的场所,巴赫金认为“广场上或街道上狂欢的人群不仅是人群,而是全体人民,他们以自己的方式,即人民的方式组织起来”。在狂欢节中,人人都能够参与其中,纵情欢愉,不存在所谓“上”与“下”的阶级之分,“乌托邦的理想与现实在狂欢节的世界感受中融为一体”[10]。来参与宰因婚礼的就有各种不同的群体,马哈古卜、易卜拉欣为代表的村里掌权人参加并主持婚礼,伊玛目、校长等官员们参加,来自邻村的人们、镇上的商人来了,政府雇员、知名人士和领导也来了,还有最好的歌手、舞者、鼓手都被带到了这里。村子里的边缘人物莫莎(是一个跛子)、阿诗玛娜(哑巴)也来到了婚礼狂欢现场,她们与宰因一起怪诞模仿讽刺如政府官员一样的权威人物。他们这群人不论高低阶层,不管贫穷富贵,都在一起唱歌吟诵、跳舞喝酒,同处于一种无拘无束的狂欢广场气氛中,人人拥有平等权利,使得等级制度遭到遮蔽。
在狂欢节期间,其实独立于官方传统世界的“另一个世界” 被建立了起来,暂时超越了日常生活制度,“上”与“下”界限模糊,各种禁忌皆被打破,获得人与人平等自由交往的理想氛围。这种全民性与包罗万象,尤其受到巴赫金推崇,在这部小说中,萨利赫通过这些传达出自己看待世界的态度——宽容性,狂欢节寄托了乌托邦式生活的希望。
巴赫金的“狂欢化”具有全民性、颠覆性以及乌托邦性,在狂欢期间,人们完全打破禁忌,发泄情绪,充分感受自己的精神与肉体,从而让人与人之间达到和谐状态。巴赫金通过狂欢节、“狂欢化”文学表达出强烈颠覆权威、反传统的愿望,张扬平等自由的精神,希望人与人之间的阶级界限和束缚人们的日常礼仪规范都不复存在。他强调“狂欢化”内涵——两重性,对立面,如死亡与再生、辱骂与赞美、怪异与善良等,其能够在狂欢世界里互相转化,萨利赫的《宰因的婚礼》在狂欢人物、狂欢言语以及狂欢世界观这三个方面,发现狂欢节上的所有形象或行为并不是绝对否定或绝对肯定的,都从一定程度上表现了对平等的向往,对官方文化的质疑,对等级制度的蔑视。虽然小说是以作者自己家乡苏丹某一村庄为原型,但却反映了当时20 世纪50 年代部分非洲的社会状况,正是狂欢化式文学寄托了萨利赫对自由平等的追求,对乌托邦理想社会的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