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丽珠
(广州南方学院,广东广州 510970)
迟子建追求有节制的艺术,善于“曲折”地表现苦难,因而她的小说形成了哀伤而不绝望的风格。“介入个人情感最多的一部小说”[1]《世界上所有的夜晚》正是这方面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她冷静地控制笔触,有节制地将一群群小人物痛彻肺腑的悲剧呈现于公众的面前。这在韩寒、李傻傻等用激烈的言辞表达对校园生活的不满及皮皮、棉棉等用粉红凝脂般的狂浪语言肆无忌惮地描写女性身体强烈感受的当代,迟子建温婉含蓄的写作风格就显得格外严肃。
那么,迟子建在创作中是如何有节制地抒发感情呢?这其实有赖于她巧妙地运用叙述技巧。语言是情感表达的直接媒介,作者精心利用各种修辞手法使小说的情感流溢得温情绵绵,文本从一个外来寡妇“我”的视角,将情感表达得真实自然又冷静客观,拉近了与读者的距离,并与读者产生共鸣,在叙述过程中,作者精准地把握着文本的节奏,同时理性巧妙地控制情绪,使作品呈现出一种很收放自如的情感氛围,作者还善于运用阻断式的叙述方式,使作品形成独特的韵味,也使叙事结构愈加巧妙,使小说的情感得以淋漓尽致地表达,故本文从叙述语言、叙述视角、叙述节奏和叙事结构4 个方面探讨迟子建在创作中调控感情的方法。
小说的语言是情感表达的直接媒介,情感的控制直接依赖于语言表达的调节,而修辞手法恰好起到了调节器的作用。故事情节的渲染、人物形象的刻画、小说背景的描写在修辞中都按照作者的意图进行,特别是整个故事的情感变化往往都通过修辞语言透射出来。《世界上所有的夜晚》采用大量比喻夸张、通感拟人等修辞手法,将“我”的许多复杂情感生动淋漓地展露出来,时而纯净透明,时而忧郁深沉,既有幽默诙谐的口吻,也有悲痛欲绝的伤悲。
魔术师的死亡本是件痛心疾首的事情,小说却通过农民以一种诙谐的口吻来叙述,作者还用夸张的方式来描绘菜农的行为动作,营造了一种轻松的氛围,减轻了小说中沉重的悲伤。然而,作品中的“我”越是平静,就越让读者体会出其潜藏的痛苦与无奈。这种掩饰悲痛的做法,有利于作者情感表达的逐层深入,让心中暗藏的那份剧痛,滴水穿石般一点一点地渗入读者的心房。
接下来的叙述中,“我”开始接触许多新人新事,也在此过程中不断产生新的感悟,至此,尽管还能看到一些幽默的生活化的场景,但真实的悲痛已如纸包不住火一样无法再掩饰了,“我” 失去爱人的深深失落与自怜开始在字里行间渗透出来。如第一章末尾写道:“可这样的日子却像动人的风笛声飘散在山谷一样,当我追忆它时,听到的只是弥漫着的苍凉的风声。”这里用“风声”比喻已经不可触及的幸福时光,显得缥缈而不真实。往事与现实的落差,打开了“我”的情感闸门,表现了作者对这种甜蜜时光一去不复返的伤感和无奈。但这时的情绪还没有完全表达出来,作者只是表现了一种对于现实的失望,这里的描写是在以往幸福生活回忆的基础上的一个转折。
第二章到第五章是小说的主要故事情节所在,在这一部分,作者仍然没有对“我”的心情作进一步的描写,而是将这种悲伤的情感放在了对一些景物的描写之上,赋予了它们情感,使周围的气氛有所转变。“脚刚一落地到站台的水泥青砖上,就感觉黄昏像一条金色的皮鞭,狠狠地抽了我一下。”这是进入乌塘时对“我”的心理的第一次描写,这里的描写与前文不温不火的表达形成一种强烈的冲突,可以感觉到“我”那颗因过度悲伤而几乎麻木的心正在开始复苏。
回忆魔术师时,“我的心为之一沉”,带有明显的感情,周二夫妇的斗嘴又一次打开了“我”虚掩的情感心扉,第四章陈绍纯悲伤的民歌旋律深深打动了“我”,重新撩起了“我”对丈夫的无尽思念,于是,“我在异乡的街头流泪了”。情感发展到此,进入了一个高潮。
第五章梦境的描写,完全是自然风貌,一系列自然景物的转化具有跳跃性,有一种明快的节奏感,暗示了经历感情释放后,“我”的心理开始变得开阔,压抑的内心世界开始重新出现活力。第六章在描写“我”最后一次哭泣时这样写道:“我的心底轻轻呼唤他的名字,泪水奔涌而出。泪水使脸上的红泥更加润泽,融入红泥的泪水已经被调化为最养颜的膏脂了。”
文章的末尾,“我”已经真正走出了心理的阴影,接受了现实,并且开始对现实生发出了新的希望。“我突然觉得自己所经历的生活变故是那么那么的轻,轻得就像月亮旁丝丝缕缕的浮云”“我不想再让浸透着他血液的胡须囚禁在一个黑盒子中,囚禁在我的思念中,让它们随着清流而去吧”,这些描写都可以看出作者卸下心理包袱的自我救赎后的洒脱。
“我”从沉沦于痛失丈夫的思念无法自拔到目睹乌塘各类苦难而触景生情的悲戚再到最后的洒脱,都没有歇斯底里地哭号,再痛彻心扉的场景迟子建都会巧妙地运用语言修辞转移或淡化,以此控制着整个情感流变,既给笔下流奔着的情感足够释放的自由空间,又总能在她的掌控之下。
托多罗夫认为故事情节的各种元素,从来不是自身突然呈现在我们眼前,而是随着某个观察点的移动而触发和推进情节的发展,自然而然地出现。视点是至关重要的。在文学领域,我们要研究的不是枯燥乏味的单纯事实或者事件,而应该是通过特定途径描绘出来的事实或事件。从多个不同的角度即不同的叙述视角去观察同一个事物,就会呈现出多个截然不同的事物。
所谓叙述视角,是指在文学作品中,对故事中情节和事物进行观察和阐述的角度。这个角度的特点,通常由叙述者所决定。它不但传达了作者的立场和目的,也决定了作品想呈现的中心思想和价值取向。
为取得情感控制的效果,迟子建在《世界上所有的夜晚》中通过用第一人称的约束角度,以及潜在的叙述方式,传达自己克制而又客观的写作立场。“我”是一个为寻求精神的慰藉而远走旅行的寡妇,对于寡妇众多的乌塘便有着一份惺惺相惜之情,由此跟苦难中的同胞拉近了距离,而“我”又是一个过客,因此对乌塘人所遭遇的苦难便能够冷静理智地去旁观、体验和领悟,从而使小说不会一直喋喋不休地诉苦,更不会成为个人伤痛无节制宣泄的产物。
如小说中的蒋百嫂是写作的重点,其形象皆通过“我”的见闻展现到读者面前。蒋百嫂第一次被提起是在两个老人的对话中,由“我”听出她在人们心中并没有好形象,第二次是“我”看见她在酒馆里闹酒,接着,“我”听到买周二豆腐的女人说起蒋百嫂,让人倍感恶心。至此,蒋百嫂的不良事迹通过“我”的叙述而显得无足轻重,那只不过变成了人们的日常生活谈资。
后来“我”在听史三婆谈到蒋百嫂时看到她“仍是一袭黑衣,绾着发髻”,令人油然产生神秘而肃穆的感觉。尔后,“我”又从周二、陈绍纯口中得知了带有神秘色彩的蒋百嫂的事情。这里,蒋百嫂的离奇勾起了“我”的好奇心,因为好奇,所以关注,故事情节便在“我”的关注中进一步发展。
之后“我”听到牛枕告诉陈绍纯蒋百嫂出手打了一个“嫁死”的女人,因为她制作的油茶面绝不允许无良心的人享用。这改变了“我”对蒋百嫂的看法,但也让“我”对其更感兴趣。蒋百嫂最后的两次出场是故事的高潮:黑夜又赶上停电,“我”目击到蒋百嫂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一样闹得天翻地覆;最后一场,又是“我”来到她家中与她喝酒解愁,那一晚,“我”终于发现了她那无奈而又悲痛的秘密。
蒋百嫂是小说中刻画的一个重要角色,但她的刻画却是从“我”的道听途说中开始的。又由“我”承担不可告人秘密的悲剧结束,起到了潜隐叙事的效果,加强了悬念,吸引读者不断深入地阅读和探索讨论,也将小说悲戚的情感氛围从歇斯底里调节到哀而不抑的境地。
特别是在书写蒋百的死亡时,通过历经丈夫身亡、陈绍纯逝世、云领母亲及小食摊摊主老婆偶然离世而对死亡已经司空见惯的“我”的眼睛,把死亡作为一种现象和事实,没有直接描写死亡状态和血腥场面,使得蒋百死谜的揭开既把小说推向高潮,又有利于小说整体温情氛围的营造。
《世界上所有的夜晚》以寡妇“我”为视角,既能够设身处地地观照受难者的不幸与痛苦,又能超越一般的同情及个人的哀戚将思想感情升华为人类共有的怜悯情怀。小说的情感表达便这样在“我”的若即若离中,激越而沉着,平缓而真切。
节奏是一种有长短、高低和轻重起伏的规律的变化,一种有规则可观察又不是一成不变的运动。这种规律的变化和运动既相互对立又互相统一,构成了节奏和谐的基本形式。从本质上来说,节奏是在运动中的,没有运动就无法形成节奏了。《世界上所有的夜晚》这部小说的叙述节奏,在外展现为文本的重现手法,通过不断从不同的角度重复叙述某些关键的事件或者情节,形成一种独特的节奏感和韵律;在内则体现为作者情绪上的理性与控制,通过对小说中各个角色的情感变化进行精细描绘,同时还要确保整个故事的叙述过程符合逻辑和情感发展的规律,使作品呈现出一种理性与情感平衡的状态。
所谓的重现,通常指某个故事情节、人物形象或者其他相似的东西的重复出现,强调某个主题或情感,使故事更加紧凑、连贯,这是节奏运动的核心特征。在《世界上所有的夜晚》中,有一种表达以类似的句式在小说中重复出现了3 次。
例1:我想把我脸涂上厚厚的泥巴,不让人看到我的哀伤[2]。
例2:如今独自去三山湖,我只想把脸涂上厚厚的泥巴,不让人看到我的哀伤。
例3:我已经把脸涂上厚厚的泥巴,坐在红泥泉边,没人能看见我的哀伤了。
笔者把作者这些情节叙述看作一种重现,把“我”的心理历程分为3 个阶段,这样可以让读者的心灵感受到“我”的心情在逐步变化,而不是急促转折。例1 是小说的开篇句,像一部交响乐的序曲,定下了作品苍凉而冷峻的基调,同时设下了悬念,此时的“我”心里满是悲凉。例2 是第一章末失去丈夫的“我”决定独自去曾与丈夫约定一起度假的三山湖旅行的心绪,带着哀愁,带着痛楚,孤单无奈而痛苦悲伤。例3 是“我”目睹种种比自己不幸的人们后离开乌塘成功到达最初的目的地时的感慨,些许心酸,些许放纵,但更多的是洒脱。“我想”—“我只想”—“我已经”这让读者慢慢地体会着“我”心情的微妙变化,引领着小说的情感表达张弛有度,循序渐进地自然过渡。
周景雷曾总结了迟子建的创作基调,认为迟子建的创作将幸运与不幸交织,悲哀与乐观并存,使读者既能深切体会幸运和悲伤的悸动,又能保持对情感的理性调控,避免其走向极端。这种微妙的情感节奏,正是迟子建在文中极力描绘的。为了在叙述中形成有节奏的情感表达,作者必须有效调配和宣泄自己的情感,做到理性与节制,而不能任随感情全盘泻出。而实现理性与节制的关键,就在于与所要表达的对象保持适当的心理距离。这种心理距离,正是介于我们自身和那些触发了心绪的来源与媒介的对象之间的微妙距离[3]。
《世界上所有的夜晚》 是迟子建悼念丈夫之作,她的丈夫在2002 年5 月3 日逝世,而这本书是在2005 年3 月才发表在《钟山》的第3 期,这期间作者还发表了《踏着月光的行板》《越过云层的晴朗》等,但都逃不出迟子建失去丈夫的悲痛阴影,经过几乎长达3 年的情感梳理和沉淀,迟子建才彻底醒过来。那些喜不胜喜、悲不胜悲的事情已在回忆与反省中得到过滤,所引发的情感变为了审美体验升华后的情感,它不再是迟子建个人悲痛的宣泄,而是理智与冷静照耀下的结晶[4]。
基于文本细节,我们可以看到小说揭示了乌塘的生活的丑恶和人性的卑劣,如外乡为了“嫁死”而来的女人、利用蒋百的特殊失踪而换来步步高升的乌塘官员、出卖了陈老爷子及其朋友依然绝情绝义的家人,还有因连襟是卫生局局长而治死小食摊老板娘的兽医,这些人的行为极其恶劣,他们的心如同乌塘的雨一样黑,令人感到心痛和沮丧。但迟子建并不是一味宣泄着悲伤愤怒,控诉生活的苦难不幸,她在描述丑恶的同时,也刻画了忠诚的小狗、善良的周二夫妇、纯真的卖笤帚女孩等美好形象,让善恶美丑杂陈着、制约着,给人性沉重的一棒又点亮美好的期望,于此,小说的情感表达才得以平衡。
文本上的重现可以将作者所要表达的情感分成多个片段,以避免情感过度倾泻而出,导致故事主题过于简单直白,作者个人情感上的理性与节制可使作品获得“悲而不悲”的境界[5]。《世界上所有的夜晚》表现出了忧伤和悲痛的元素,但又不至于让我们感到绝望,既强调了人性的复杂、人生的悲哀与无奈和不可避免的失落感,又依然给我们希望和生活的力量,是巧妙运用叙述节奏达到忧伤而不绝望的佳作。
叙事作品的结构涉及作品中各个元素,包括人物、情节、环境、时间线等,它们之间相互作用、相互影响,构成了一个完整的叙事作品[6]。叙事作品是一种由话语构成的系统,其内部结构可以从两个维度进行剖析:其一是历时性维度,即关注故事情节的发展过程和各元素在不同时间节点上的关系。因涉及故事情节的起承转合及各元素之间的因果关系,这一维度是多数文艺理论都强调的要点。其二是共时性维度,这一维度侧重探究叙事内部各要素在叙述顺序背后的相互关系。对于一部小说作品来说,独特且精妙的叙事结构能够丰富完善作品的艺术表现力,更重要的是能够让情感和思想得到更深刻的表达,从而提升作品艺术和文学的价值。
吴义勤曾说:“相比于长篇和短篇,中篇小说更能体现作家的才情与风格,也更能证明自我的文学感觉与文学价值。”迟子建擅长中短篇小说的书写,其小说结构十分精巧,善于采用“阻断”手法安排故事情节。阻断是指日常的生活进程被某种偶然的事件打断了。这些偶然的事件包括手机损坏、钥匙遗失、台风雷暴等。通过这种出乎意料的事件来打断原有的轨迹,作者能够有效地控制和引导读者的情感反应。
管怀国的《迟子建艺术世界里的关键词》中对此结构现象就有专门的论述[7]。《世界上所有的夜晚》依然承袭着“阻断”这种独特的写作特色,使故事从阻断中发展,在阻断中深入。小说中“我”的丈夫魔术师突然被“瘸腿老驴”驮走了,于是我决定去三山湖旅行,而突降暴雨山体滑坡,“我”不得不在乌塘停留,由此目睹了乌塘的各种苦难,本想搜集民歌,却因陈绍纯的离去而受阻,接着去找肖开媚,肖开媚却在主持的婚礼上被砍了,因此,“我”又搜集不成民歌,接着只能寄希望于蒋百嫂,也因此才有了秘密的揭开。这一路的受阻,都伴随着“我”的见闻而铺开一幅幅苦难画卷,使得小说的情感表达此起彼伏,既没有越出情感极限,又使小说的情节引人入胜[8-9]。
上述的浅析可看出,《世界上所有的夜晚》 中的阻断,是一股艺术推动力,推动着故事情节的发展,形成了非常耐人寻味的结构。这种方式,使作品里描绘的日常生活充满偶然的意外和无常的变化,但这些细节却让故事更加韵味深长,让我们感受到故事中主人公经历的苦难在阻断与偶然中更加震撼人心。
当迟子建在访谈中被问及如何冷静地控制笔触而使鲜活的小人物犀利又饱满地呈现在公众面前时,她曾回答说:“就个人品性来说,我属于那种哀而能持的人,这使我不会在作品中喋喋不休地‘诉苦’。另外从艺术上来讲,我喜欢那种有节制的艺术,要‘抑’,而不是‘扬’。‘抑’往往能让作品气韵饱满,相反,‘扬’却常常使作品流于平庸。有这样的想法,你就能控制好自己的笔,在人物的描写上,把握好分寸。”迟子建控制手中的笔,即是扼住情感的脉搏,自下笔开始便有意识地安排小说的每一个细节。她把握分寸的方式,就是其情感控制的方法。
在受到创伤时,作者无法抑制对痛苦的表达,巧妙地运用了含蓄曲折的叙述语言、别致新奇的叙述视角、蕴含规律的叙述节奏和独出心裁的叙述结构,最终创造出了《世界上所有的夜晚》这部佳品。其独具特色的叙述手法正如苏童所说已经成为一种 “叙述的信仰”。从情感控制的显著效果以及高超的叙述技巧而言,她达到了“哀而能持,抑而不扬”的预期效果。
媚俗成风的今天,许多女性作家热衷于用迎合读者的笔触描写都市欲望,身体写作、私人化写作炮轰文坛,而迟子建却仍然坚守自己含蓄典雅的文学品格。在日常生活里,她坚决不浏览跟风追阅的流行小说,只愿沐浴在古今中外的经典文学长河里,汲取最原汁原味的文学营养。文里文外,她都能小心翼翼地守护内心那份不被玷浊的艺术精魂,在创作中以最恰当的火候烤出最唯美的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