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公共空间”到“私人领域”

2023-04-15 20:12励盼儿
文教资料 2023年23期
关键词:伤逝五四公共空间

励盼儿

摘 要:分析涓生与子君同居前、同居后和结局时“启蒙”与“爱情”的形态和变化,可以发现鲁迅小说《伤逝》中存在公共空间与私人领域的对立关系。其源于“个人启蒙”与“集体救亡”之间的变奏关系。本文由此归纳出“五四”知识分子的双面性,揭示了“新人是旧人”的矛盾现象。通过这一解读,我们得以深入理解鲁迅对个体与社会、自由与束缚的多维度思考。

关键词:鲁迅 《伤逝》 “五四” 知识分子 悲剧

鲁迅的《伤逝》是中国现代文学中的经典之作,也是鲁迅唯一的一篇爱情小说。学界对于《伤逝》的研究浩如烟海,但由于经典文本具有延展性和开放性,所以《伤逝》仍有可进一步深入解读和阐释的空间。长久以来,关于《伤逝》中“爱情”与“启蒙”双失败的原因的讨论,一直都被局限在社会压迫和人物性格怯懦中,而有关公共空间对私人领域侵占的方面则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因此,立足于公共空间与私人领域对立的视角,不仅可以展示《伤逝》中公共空间对私人领域侵占的现象,还可以探析涓生与子君“爱情”“启蒙”双失败的本质原因以及其失败的必然性。同时,亦可借此探讨《伤逝》中体现的当时“五四”知识分子的悲剧性。

一、“启蒙加恋爱”:公共空间与私人领域的对立

哈贝马斯曾说公共领域是“政治权利之外,作为民主政治基本条件的公民自由讨论公事,参与政治的活动空间。”[1]而当公共空间介入私人领域,两者便会形成矛盾并在对立之势中盈虚消长。如此,公共空间的“启蒙”和私人领域的“爱情”便都会不可避免地面临失败的悲剧性结局。

(一)同居前空間:混沌的“启蒙”和羸弱的“爱情”

涓生和子君的爱情始于“启蒙”,也终于“启蒙”。康德曾在《何谓启蒙》中表示:“启蒙运动就是人类脱离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不成熟状态。”[2]因此个人要是想从自身的蒙昧中解脱出来,就必须拥有一个外在的指引者。所以文中涓生与子君并非仅是简单的情侣关系,更是“启蒙者”与“被启蒙者”、“导师”与“学生”的关系。

涓生和子君一开始是在公共空间——会馆里的破屋中讨论启蒙事业,“破屋里便渐渐充满了我的语声,谈家庭专制,谈打破旧习惯,谈男女平等,谈伊孛生,谈泰戈尔,谈雪莱”,此时两人志同道合,在涓生的启蒙下,子君勇敢地说出了“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力”这样令他心灵大为震撼的话。但随着两人之间爱情的发展,他们在吉兆胡同的一间小屋中同居了,两人的关系便发生了进一步的变化。他们组成了一个家庭,且是不被一纸婚书所约束的追求自由恋爱的新式夫妻。因此,他们两人相处的环境由公共空间变成了私人领域,而涓生却一直带着对公共空间的认知要求私人领域的子君,这种不对等的认知导致他们的爱情从一开始就是羸弱的。

与此同时,他们在公共空间所讨论的“启蒙”也是混沌的。涓生虽作为“启蒙者”,但他自身对于“启蒙”这一行为的实践是匮乏的,他对于新思想、新知识的理解大多来源于书籍。由于缺乏对“启蒙”体系的完整了解和相关切实的践行,所以作为启蒙导师的涓生给子君的启蒙从一开始就具有盲目性和局限性,这也导致了他在启蒙子君的时候,并没有使她成为一个完全的“新人”,不然为何子君在看雪莱半身像的时候“只草草一看,便低了头,似乎不好意思了”。鲁迅对涓生这一形象的塑造,其实是他对在“五四”新文化新思想和社会旧伦理旧习俗交叉的时代环境下的“启蒙者”的反思。

除此之外,此处有关“雪莱半身像”的阐述已预示了涓生和子君两人最后的结局。当子君不敢直视雪莱半身像的时候,涓生想着要不要将这张画像换成雪莱淹死在海里的纪念像或者是伊孛生的画像。可见当子君囿于传统观念时,涓生并不能给予正确的引导。鲁迅曾在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的演讲中提到过易卜生的《娜拉》,他表示,娜拉出走后只有两种结局,一种是回来,另一种是堕落。前者就如《伤逝》中的子君一般,在勇敢出走后,没有找到出路,最终还是回到了封建家庭里,并且一个人孤寂凄凉地默默死去,后者就如《日出》中的陈白露一样成为了社会上的“花瓶”。但是既堕落又清醒的陈白露终究还是在个人内心世界的矛盾挣扎中选择了自杀。

(二)同居后空间:理想的“启蒙”和现实的“爱情”

公共空间的“启蒙”是理想的,私人领域的“爱情”是现实的。当公共空间入侵私人领域,涓生和子君便不得不在接受“启蒙”的同时,面临着“柴米油盐”的世俗生活的考验。

公共空间中的两人一开始是“启蒙者”和“被启蒙者”的关系,但一直以来,都是涓生向子君灌输新的思想,子君则是他忠实的听众,他们的爱情也始于这种“自上而下”的不平等对话。涓生是子君的启蒙导师,子君是涓生的启蒙成果。从一定程度上来说,涓生可能从始至终爱的都不是子君这个人,而是这个被他改造过的有着子君身体却是涓生灵魂的子君,是涓生认为可以同行的战友、同事。然而,当他和子君来到家庭这个私人领域时,涓生便“渐渐清醒地读遍了她的身体,她的灵魂”。涓生对子君不再有最初心动的感觉。反观子君,她在和涓生同居时总是拉着他温习那求爱的瞬间并沉溺其中,子君记得涓生的每一句话、每一个举动,而涓生早已忘却,他只记得那一跪是一件可鄙、可笑的事情。涓生为此常被子君质问、考验。此时涓生察觉到两人的身份互换了,他变成了“学生”,而子君成了“老师”,这对已接受新思想但仍有旧思想的涓生来说是无法接受的。涓生不愿承认子君在“上”他在“下”的事实,内心深处的“大男子主义”终究在与子君的日常相处中渐渐地暴露出来了。也就是说,在私人领域的涓生仍然带着公共空间启蒙角色的个人认同。由于他对公共空间和私人领域的角色的混淆,致使他在公共空间侵占私人领域时做出了错误的选择,即他最后试图再次启蒙子君,让她主动“出走”以达到他可以走“新的生路”的目的。因此,他们的“启蒙”和“爱情”就在这种公共空间和私人领域的混淆中遭受了打击和失败。

总而言之,涓生离开子君不是因为移情别恋,而是为着他有更崇高的理想和追求,此时的子君就成了他“新的生路”上的累赘。当涓生为了躲避子君而在图书馆看书时,“屋子和读者渐渐消失了,我看见怒涛中的渔夫,战壕中的兵士……”涓生的想象为读者呈现了他内心深处对理想社会的憧憬,这表明涓生对自己的现实定位从来不仅仅是当小家里的男主人,而是在民族国家层面上担当社会改造责任的“启蒙者”。涓生作为当时率先接受西方人文主义思想的新型知识分子,承担着启蒙大众的职责,从一定程度上来说他是合格的,社会也确实需要这样的人才。但是,由于他又受到中国传统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思想的影响,所以在不自觉中认为要先“齐家”才能“平天下”,于是他在“虚空”与“真实”的横跳中,最终选择了抛弃子君,走向了自己所谓的“新的生路”,以达到“治国平天下”的目的。

(三)实际的空间:新生的“启蒙”和破碎的“爱情”

子君面对涓生的“真实”,选择回到了压抑的封建家庭,独自承受“烈日一般的威严和旁人的赛过冰霜的冷眼”,最终走向了死亡。她曾经的“出走”仿佛就是一场梦,梦醒了也就都逝去了。而涓生在彻底摆脱子君后,陷入懊悔和自责,又从懊悔和自责中生出告别的勇气,决心走向新的启蒙之途。

“如果我能够,我要写下我的悔恨和悲哀,为子君,为自己。”《伤逝》的首句极富英语的语法气息,“If I can, I would write down my regret and sorrow, for Zijun, for myself.”[3]这体现了涓生受西方文化影响的特点。文章开头连续提到的四个“寂静和空虚”似是“五四”热潮退去时知识分子们的普遍状态,他们曾在“五四”时期兴奋而狂热地摇旗呐喊,又在热潮过后陷入茫然冷寂的彷徨,学者张灏认为这是源于“五四”一代处于“转型时代”而产生的危机意识,儒家核心思想的解纽导致这一代知识分子们文化认同错乱,从而导致他们精神空虚。这种普遍性的迷茫与空虚体现在《在酒楼上》的吕纬甫、《孤独者》的魏连殳身上,同样也体现在涓生身上。文中的涓生是仗着子君短暂逃离了这“寂静和空虚”,因此对于涓生来说,子君的首要意义不是轰轰烈烈的爱情,而是逃离这“寂静和空虚”的慰藉,为的是能有一个人同他讨论启蒙事业,使他找寻到自己的意义和价值。

《伤逝》由“寂静和空虚”始,又由“寂静和空虚”的变体“虚空”终。子君离开后,涓生就从私人领域脱身,再次回到了公共空间,再次回到了原点,也再次回到了“虚空”,一个人承受着子君离开后来自他自己内心深处灵魂的拷问。虽然说涓生对子君的悔恨和悲哀是真的,但是涓生自己的冷漠、寡情、自私也是真的。春天到来,难挨的冬天已经过去了,这意味着涓生即将要走上新的生路,他最终选择对自己说谎,决定在时光的流逝中忘却子君,继续在他的新的生路上前行。小说结尾写出了涓生的决心,他将再次踏上启蒙与新思想之路。

《伤逝》通过手记的形式回忆逝去的美好爱情时光,也在追忆中一点点拼凑出“启蒙”的全貌。涓生的懊悔和决心将《伤逝》从对爱情的回溯升华为对“启蒙”的寻觅。这不仅是追求自由恋爱的涓生和子君的失败,也是他们所代表的追求个性解放的“五四”知识分子的失败。读者也正是从此处看出《伤逝》不仅是一篇爱情小说,它反映的更是“五四”一代知识分子思想与实践歧路的现实。

二、“个体与群体”:个人启蒙与集体救亡的变奏

“鸦片战争之后中国的知识分子发现了一个‘西方世界,发现了一个新的空间,他们的整个宇宙观才逐渐发生了与中国古代知识分子截然不同的变化。”[4]尽管受到西方新思想的影响,涓生还是未能成为一个完全西化的知识分子,他始终无法逃离自己所处的传统的文化氛围。这种传统因素与近代因素的冲突,同样也体现在鲁迅身上,这或许是整个“五四”时期知识分子的困境。“五四”时期的知识分子都号称自己“新式化”,但其内在始终无法摆脱旧思想的束缚,哪怕是“鲁迅、胡适等人,其观念意识与行为模式也仍然有着很大的距离”[5]。

象征“个体”的家庭与意味“群体”的仕途在中国传统伦理道德体系里被认为是一体的。古人认为只要个人的修养达到了一定的高度,那么这个人的仕途也会因此步步高升。家庭和睦是仕途升迁的重要前提,这是因为古代仕途的晋升与家庭的融洽息息相关,传统中国社会更是有“家不平何以平天下”的说法。反观当下,当我们以现代的眼光去看待家庭和事业,就可以明确家庭与事业并非是同一赛道,家庭的和谐并不能作为事业成功的保障,事业有成的人也许并没有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总而言之,个体是个体,群体是群体,两个概念不能混淆在一起相提并论。混淆个体与群体、公共与私人,就是这批外新内旧的“五四”知识分子悲剧性产生的根源。

西方的人文主义宣扬个性解放,追求自由平等,崇尚理性,反对蒙昧。而在中国传统社会下,孔子的“仁学”作为调节社会关系的总原则,包括“仁义礼智信”等多个方面,因此又称为“人學”[6]。而涓生身上同时拥有“西方近代人文主义”和“中国传统道德伦理”这两种因素,一方面“涓生们”不停地用西方的个人主义来抨击中国的封建制度;另一方面“这些反孔批儒的战士却又仍然在自觉不自觉地继承着自己的优良的传统,承继着关心国事民瘼积极入世以天下为己任的儒学传统”[7]。也就是说,涓生的“启蒙”从一开始就不是纯粹面向个体的,他始终试图兼顾个人和国家这两个不同的维度。但是“启蒙”是个体的事情,“救亡”才是群体的事情。个人的觉醒才被称为“启蒙”,而民族的觉醒是“救亡”,处理不好个体和群体的关系,就难以兼顾“个人的启蒙”和“集体的救亡”。“研究表明,近现代以来,来自于西方的中国个人主义系统的思想始终都是处于集体主义的思想脉络之中的”[8]。因此,“涓生们”一直无法正确处理“个人”和“集体”的关系,导致普遍性的个性启蒙并没有达到他们预设的目标,也没有完全触及到民族救亡的高度。这就导致了“个人的启蒙”和“集体的救亡”在一片混沌中共同面临失败的结局。

与此同时,“五四”一代的知识分子,他们的“个人主义”只有在批判“从前当作天经地义的”“一种偶像”时,才是真正有效的。[9]当时中国处于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国情,使得西方启蒙思想中的“理性主义”“个人主义”没有得到充分发展的空间,黑暗混沌的社会需要的是能大刀阔斧地解决根本问题的革命和救亡,然而战乱挤压了启蒙的生存空间,致使封建主义再次从启蒙的缝隙中抬头,导致社会陷入了“混乱”的局面。由此观之,“五四”时期的知识分子一直处于个体与群体对立统一的困境之中,他们面临的启蒙与救亡的困境,不仅在“五四”时期没有得到根本解决,在“五四”过后的一段时间内也没有得到合理解决,最终只能让“涓生们”感到“寂静和空虚”以及不断寻找新的生路。

三、“新人仍是旧人”:知识分子与白面书生的共存

《伤逝》是以手记的形式,通过以第一人称内聚焦的叙述方式,用涓生的口吻讲述了一个悲剧性结局的爱情故事。但它不仅是爱情的悲剧,更是时代的悲剧。《伤逝》的悲剧性不仅体现在涓生与子君相爱后分离,更体现在此事发生的必然性上。涓生和子君的爱情建立在“启蒙”的基础上,源于他们对“个性解放”“个人自由”的认同。但不论是涓生还是子君,他们的“启蒙”始终是不彻底的。他们是外在接受了西方近代先进思想改造的“新人”,但他们的内在仍是深受中国传统道德伦理体系规范的“旧人”。这种新旧矛盾的冲突也是导致整个“五四”一代的知识分子陷于困境的内因,无论是“个体启蒙”还是“群体救亡”,都无法取得彻底的成功。

这种“新”与“旧”的矛盾冲突同样体现在鲁迅身上。鲁迅正是因为认清了自己所处的介于“新思想”与“旧伦理”缝隙中的现实地位,所以他才感到无比的矛盾和孤独,这些情绪也因此自然而然地从他笔下的人物中流露出来。

质言之,《伤逝》的“伤”首先是涓生和子君之间的悲剧爱情故事,以及他们两人曾经共同度过的已经逝去了的时光。子君在涓生的鼓励下,勇敢地以“个体反抗”的姿态从封建家庭里出走,但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那个压抑的家庭,最终独自走向了死亡。鲁迅早在《娜拉走后怎样》里就尖锐地指出了这个问题,娜拉的结局要不就是回到旧规范的怀抱,要不就是成为社会里的花瓶,“人生最苦痛的是梦醒了无路可走。做梦的人是幸福的;倘没有看出可走的路,最要紧的是不要去惊醒他”[10]。

与此同时,《伤逝》同样也表达了对过去中国传统道德伦理体系逝去的感伤。从前那种处理家庭、治理国家的方式必须要发生改变了,过去的道德伦理体系不再适用当今的社会,而新引入的西方人文主义思想还不能适应当时动荡的社会,现代式的思想不再形成整体式的关照。组织理想社会的拥有群体意识的知识分子不再处于社会的核心地位,能实现制度改革的政治家、革命家才是近代中國所急需的人才。同样也是从这个时代开始,知识分子在社会中的地位逐渐变得边缘化,从古代的“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变成了“百无一用是书生”。

四、结语

鲁迅以其独特的叙事手法和深刻的社会洞察力,通过《伤逝》揭示了“五四”知识分子在“公共空间”和“私人领域”两个不同空间,面对“集体救亡”和“个人启蒙”两种选择时背后的社会、文化和心理动因。通过这一解读,我们得以深入理解鲁迅对个体与社会、自由与束缚的多维度思考。

参考文献:

[1] [德]哈贝马斯.公共领域的结构转型[M].曹卫东,等译.上海:学林出版社,1990:35.

[2] [德]康德.历史理性批判文集[M].何兆武,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212.

[3] 张娟.《伤逝》:五四“新人”与民族国家想象[J].鲁迅研究月刊,2019(9):12-22.

[4] 王富仁.时间·空间·人(一)——鲁迅哲学思想刍议之一章[J].鲁迅研究月刊,2000(1):4-14.

[5] 李泽厚.启蒙与救亡的双重变奏[M]∥许纪霖.现代中国思想史论:上卷[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29.

[6] 段向云.孔子仁学思想中的人文关怀维度[J].理论学刊,2005,(3):119-120.

[7] 张灏.重访五四——论五四思想的两歧性[J].开放时代,1999(2):5-19.

[8] 赵稀方.中国女性主义的困境[J].文艺争鸣,2001(4):74-79.

[9] 汪晖.预言与危机(下篇)——中国现代历史中的“五四”启蒙运动[J].文学评论,1989(4):35-47,86.

[10] 鲁迅.鲁迅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1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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