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沐昕 邓桂英
【摘 要】在《呼兰河传》中,萧红塑造了丰富的声音景观,包括自然、社会、无声等丰富多样的音景。萧红通过听觉和塑造声音景观体现独特的小说写作风格,将自身的漂泊经历与人生感悟融入《呼兰河传》中,抒发对家乡、童年的思念与内心的落寞,传达自身对生命的思考,对苦难的同情,也为小说构造了更深层的悲凉意蕴,展现了更广阔的内在表现空间。
【关键词】《呼兰河传》;听觉叙事;声音景观;生命意识
【中图分类号】I207.42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7—4198(2023)23—008—03
一、多样的小城音景:声音里的“呼兰河”
听觉叙事是由多种多样的音景组合成的独特的叙述。萧红在晚年怀着漂泊一生的心境回忆起童年,写下了《呼兰河传》。小说中包含着丰富的音景,在茅盾先生为《呼兰河传》所作的序中写到:“呼兰河这小城的生活可又不是没有音响和色彩。”[1]本文根据声源特征和出现频率将音景主要分为自然音景、社会音景和无声音景,呈现小说文本中多样而丰富的声音景观。
(一)自然音景
自然音景,即存在于自然界中的各种音响。呼兰河是萧红的故乡,她擅长借助自然景物、音景来描写小城以及她的童年。后花园是萧红成长的重要地点,在这萧红获得了很好的声音感知能力,她所描绘出的听觉空间里,充满着丰富的声音景观。在《呼兰河传》中,自然音景常常以背景的形式存在,与社会音景混合在一起,打造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状态。又或者以特殊的形式存在,带有象征的意味,具有多重意蕴。
1.动物之声
动物在小说中的出现频率极高。呼兰河小城是寂寞安静的乡村,没有吵闹的汽笛声,小城的声音景观呈现出“高保真”的状态。在自然场景中动物的声音就很寻常了。动物们发出的声音热闹极了,听起来自有生命的乐趣。蛤蟆声、虫鸣鸟叫声、家禽声,每一处声音都体现着呼兰河中的人与自然和谐相处出的状态。萧红特意写了夏夜的蛤蟆声,在河沟、洼地里,还有虫子在草里、田埂上甚至是人家的花盆里、坟头上,叫着叫着,一夜就过去了。此处展现了乡村昼夜声音的变化,对夜晚蛤蟆虫子喧闹的描写细致真实,具有趣味性,也为后文描写季节的变化做铺垫。夏一过去秋天就来了。蛤蟆与虫鸣就像是时间的节点,在一次次的夜晚的喧闹中,时序流转,四季更迭。
2.风声
东北大地是辽阔无垠的,呼兰河虽是小城,但风仍是东北的风,雄浑、豪放。第一章写呼兰河被严冬封锁,而后写到:“好像刮了大风之后,呈着一种混沌沌的气象,而且整天飞着清雪。”[1]这是彻彻底底的北方的风,撕裂了大地,迅猛而又无所不在。夏弗认为,这样的风声,具有“无所不在”的传播效率和对情绪的“弥漫性影响”[6]。风声是寒冷的,荒凉的,让人不安。这样的风声出现在文章开头,一下子就让我们感受到了呼兰河小城环境上的荒凉。大地被冻裂了,人也被冻裂了。自然所经历的,人也在经历着。读者在阅读时,仿佛冷风就在耳边呼啸,自己的耳朵似乎也冻裂了口子,小说荒凉的底调便在风声中营造起来了。
(二)社会音景
呼兰河小城的社会音景同样是丰富多彩的、独特的。茅盾在序中指出呼兰河的大街小巷,每一茅舍内,每一篱笆后边,充满了唠叨,争吵,哭笑,乃至梦呓。社会音景来源范围广,还原了呼兰河的社会环境;来源主体多,呼兰河人民都在发出自己的声音,展现他们的思想和生活状态。
1.社会环境声音
季红真在《萧红全传:呼兰河的女儿》中写道:“这里的山川风物养育了她的筋骨血肉,赋予她质朴灵动的诗魂。”[3]萧红没有使用一条完整的情節线索来串联全文,而是把笔力更集中于风俗描写上,写小城的人民如何生活,生活之地的一草一木。小说中描写了许多精神盛举。比如放河灯、野台子戏。河灯会上的笙管笛箫的缥缈之音,野台子戏的喧嚣锣鼓,还有磨坊里打梆子凄凉的单响。这些器物之声完美地将我们代入呼兰河的风俗活动中去。社会环境中还少不了人声,描写呼兰河城的概况时,写到十字街、东、西二道街还有小胡同巷里的叫卖声,还有小城生活中的各种声响,如拆被子捶棒槌的声音、哄孩子们睡觉的童谣,还有粉房工人们唱的歌曲等。
2.人物对话
发出声音和倾听声音二者的循环往复构成了对话。小说从头到尾都充满着不同年龄、身份、立场的男女老少的对话,对话是朴实的、日常的,完完全全从他们的日常生活中发出,浸染着人们的生活气息。
《呼兰河传》重视的是对于日常生活及场景氛围的描写。小说没有中心人物,不求展现人物的多面性,而是要写得够深,写出心灵。小说常通过人物对话来表现人物。只要人物发出了声音,他就独立于作者的意识之外,展现出自己的性格和命运。所以通过对话,我们可以观察到作者着重刻画的人的心灵和他们的精神信念。
小说中从头到尾都散落着人物对话。第一章街市上的对话营造了街井氛围。一匹马掉进了泥坑里,人们的对话传递了各自的态度。关于吃的猪肉究竟是淹死的猪还是瘟猪肉,人们自欺欺人、争论不休。在写小团圆媳妇时,萧红用了大量笔墨来描写人物的对话。此时的对话纷繁复杂,且前后转变大。小团圆媳妇一进老胡家,讨论便开始了。隔院的杨老太太说:“头一天来到婆家,吃饭就吃三碗。”周三奶奶又说:“哟哟!就说一进门就姓了人家的姓,也得头两天看看人家的脸色。”[1]众人七嘴八舌的声音一下子淹没了小团圆媳妇,在精神上开始了压迫。当老胡家打小团圆媳妇时,邻居却议论早就该打的,婆婆更是和周三奶奶说:“给她一个下马威。你听着吧,我回去我还得打她呢!”[1]此处的对话说明对小团圆媳妇的压迫已经由精神落实为生理层面的伤害,展现出众人的冷漠态度。
(三)无声音景
傅修延在《论音景》中特别提出无声音景的概念;“音景不仅仅是声音,无声也是音景必不可少的一部分,不存在着绝对的寂静。只要‘听的主体还是人,几乎不可能做到完全没有声音。”[6]萧红常常会设置片刻的静默无声来达到言有尽而意无穷的艺术效果,抵达读者内心的最深处。
呼兰小城热闹时人声鼎沸,静默时让人感到荒凉。萧红形容呼兰河人民不过是冬来添衣春来脱去,日子一天天无声的过,生老病死也都是一声不响的默默办理。住在小街里的人家常常也是看不到也听不到的,寂寂寞寞的,过着自己的关门日子[1]。透过这些无声音景,我们看见了人们忙着生赶着死,浑像人间的过客,连声音也不曾留下。还有环境的无声,河灯会后河沿上空无一人,只留下河畔的风和洒在河面上的金光,短暂的热闹之后回归了长久的寂静。写童年的后花园时,除了喧闹,也描写了后花园荒凉寂静的那一面。秋雨落下之后,后花园的植物都凋零了;在大雪落下来时,后园就被彻底埋藏。[1]简单的无声描写,却直观地写出了热闹闹的后花园与秋雨冬雪下的寂静荒凉的后花园之间的强烈对比。
萧红的小说与声音为伴,叙述的调子是舒缓、平淡的,是安静、惆怅的。在静默中,我们聆听了小城人民安静的一生,也聆听了这座寂静的小城,体会到了萧红所构建出来的民间世界。
二、悄吟为何吟:声音里的“萧红”
赵园认为:“萧红所感受到的悲剧却极广泛。它正是萧红所特有的文字组织、叙述方式,也无法由字句间,由叙述的口吻中剥出。”[2]笔者试图借助声音这一审美手段和听觉叙事这一叙述视角来拨开萧红字句间淡淡的雾,进一步分析萧红的创作意图、内心情感以及《呼兰河传》的深层内涵。
(一)声音时空机:漂泊与怀念
这世上有许多人,半生游走,只为找到一条回来的路。但萧红的家乡只离她越来越远,她如一只小船,一直在风雨中摇荡。无论是肉体上的漂泊还是精神上永无止境的探索,萧红始终不定,这造就了她作品独特的悲凉情调,声音成了她复杂内心的窗口,使小说更细腻、真实。
在萧红漂泊人生的最后,她免不得回忆起自己的故乡。听觉在此时比视觉更接近小城生活,留存在记忆里更深切,可达到更拟真的效果。萧红为自己打造了一个心灵港湾来遮蔽风雨,声音就是构建呼兰河花草、人情的基石。其中有故乡的生活空间,比如闹闹嚷嚷的东二道街和十字街,生活在里面的人和小动物们;也有文化空间,比如呼兰河人们的民俗活动。《呼兰河传》不像是小说,字里行间反而流转着过多的难以言说的个人情感,像是一段吟唱,唱出她对故土的深切思念,情意悲凉。
在时间上萧红不依时序地用声音牵出童年的记忆。在众多感官中听觉最能刺激人的情绪。听觉丰富了萧红孤寞的童年,所以在回忆童年时,她使用了极多声音描写,比如后花园里蝴蝶蜻蜓嗡嗡地飞,园子里的大树拍一拍都会发响,甚至感觉土墙叫一叫都会回答,通过声音重构大自然里的声音乐园。还有与祖父的快乐时光,萧红回忆起来自己念诗的声音大到几乎要把房顶掀开,自己的笑声几乎使自己都感到震耳了。
在时空交叉的回环往复中,萧红利用声音做穿越时空的工具,灵活运用在她想使用的任何地方,成为一个百用百灵的情感容器。在童年的记忆里,那条故乡的小河像是情感的河流,萧红乘着声音的小船,去往她想去的任何一段故乡和童年记忆。
(二)唯一的渠道:底层的反抗之音
卢建红指出,萧红呈现了一个与五四以来不同的另一个底层世界,这个世界不是启蒙对象,也不是革命的原动力,而是代表了善良、隐忍、正义以及“爱和温暖”,从某种意义上说,萧红“故乡”的真正内涵就是这个底层世界所代表的价值。[4]萧红对于底层人民的苦难如此关注,倾听他们发出的每一句声音,是因为她不是高高在上地怜悯底层人民。萧红的一生,不管是穷困潦倒的作家,还是命运多舛的女性,她一直都在底层挣扎,由此,她思考,她描写,她发声。
她描写底层的人们拉胡琴,打梆子,叹五更,磨坊工人打着没有同调的梆子度过漫漫长夜,萧红用声音哀民生之多艰。但底层人民也不只是心酸,他们的反抗也被萧红用声音的途径记录。比如在冯歪嘴子经历了丧妻之痛后,大家七嘴八舌的等着看他热闹,但冯歪嘴子照常活着,每天向大家问好。每天的问好声,是冯歪嘴子对世俗、对命运的不屈服的代表,展示了冯歪嘴子代表的底层人民勇敢的一面,声音就是萧红让底层人民表达自我的途径。萧红为弱者发声,不止写他们困境时的呻吟,也写他们的反抗的坚毅。
(三)生命的悲歌:悄然吟唱的“力之声”
茅盾评价《呼兰河传》为“一串凄婉的歌谣”,巧的是,萧红还有一个笔名为“悄吟”。在《走进萧红世界》的作者眼中那些在她笔下诞生的生命形态、她对故乡的说不清的复杂感情和她从年轻时到死去都饱含的对文学的不舍追求,一切的一切都是萧红对生命的珍重与呼喊,对人的本来的热爱与关怀,对人类存在的洞察与悲悯——我以为这是抓住了萧红真正独特之处的:强烈的生命意识。萧红的生命体验是复杂的,作品中流露出的生命意识也不是单一的。而这些生命意识就是在萧红的悄然吟唱中展露。
有时,我们通过对音景的聆察,会感到呼兰河人们对于生命的麻木,他们对于死亡是漠视的。王寡妇独子掉到河里淹死轰动了一时,但不久就没有了关注的声响。王寡妇仍静静地活着。或许不时去哭一场,但是一哭完了,仍是回家过着重复的日子。萧红从短暂轰动一时的声音写到王寡妇短暂的哭泣和最后长久的寂静,几笔声音便凸显出呼兰人民对死的淡漠。又或者,生命整体都是悲剧,在《走进萧红世界》中作者概括到萧红所提到的悲剧不是单薄的压迫礼教、红尘世俗等层次,而是上升到存在本体的生命悲剧。[5]
但当我们仔细品味呼兰人民的生命态度时,我们会感到他们对死的漠视也是生的执着。死去的人死去了,却使生者拥有了更坚强的生存勇气。生者每日短暂地哭上一场,夜晚里咬牙打着哼,这是面临死亡时更坚强的生命。
东北平原不可抵抗的风和肥沃的大地养育了萧红,也塑造了萧红自由雄壮的生命意识,与她的细腻产生了完美的融合,使得萧红笔下的声音成为一种粗粝与细腻完美融合的“力之声”。
三、结语
萧红在漂泊中回忆童年时光、找寻故乡的踪迹,以小说多样而富有深刻涵义的声音景观,来传递自己对生命的思考,构建了一个沉浸式的悲凉生命体验。同时还饱含着对故乡人民的深切的爱,对人性的反思,对苦难的同情。萧红笔下的声音除了是声音本身,还是穿梭时光的机器、深入体会悲凉情感的钥匙和传递生命思想的火炬。
参考文献:
[1]萧红.呼兰河传[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16.
[2]赵园.论小说十家[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87.
[3]季红真.萧红全传:呼兰河的女儿[M].北京:现代出版社,2012.
[4]卢建红.乡愁与认同[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0.
[5]单元.走进萧红世界[M].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02.
[6]傅修延.论音景[J].外国文学研究,2015(5).
基金项目:本文系2023年度湖南省社会科学成果评审委员会一般课题(课题编号:XSP2023WXC008)研究成果;2023年度湖南省教育厅科学研究重点课题“彼得·汉德克小说中的声音景观研究”(课题编号:23A0369)。
作者簡介:罗沐昕(2003—),女,湖南衡阳人,湖南科技大学人文学院20级汉语言文学本科生;邓桂英(1980—),女,湖南湘乡人,博士,湖南科技大学副教授,硕士生导师,主持完成省厅级以上科研项目8项,参与完成多项国家社科基金项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