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圣栋
内容提要:史家思维引领下,启功先生的书学实践尤重明辨不同阶段古今书学观点、评论文本的“阶段性”。“阶段性”品评意识,一方面,关注书家所处不同阶段,对书法的审美判断之异,继而在创作表现上呈现出风格面貌之别;一方面,伴随着评论家自身审美经验素养的提升,在面对同一幅作品进行品第得出结论的不同;再者,对第三方书学技法观点的接受上,明辨叙事语境“阶段性”,同样有助于对他人经验的准确把握。
关键词:启功;书法品评;书学;阶段性
传统书法品评,今称“书法批评”或“书法评论”,是新时代促进文艺发展的重要方面。自东汉赵壹《非草书》肇始,以唐代孙过庭《书谱》为典范,学理层面的书法品评实践贯穿了整个书法发展史。因而,当代开展书法评论工作,至少要面临两项基本任务:一是对浩瀚的古代书法品评文本、观点加以客观梳理和提炼;二是基于传统,开展面向当代的书法评论实践。
然而,面对如此璀璨而悠久传统的书法艺术,其历史的厚重感、古今悬隔的实际、阐释者自身对祖先的敬畏,最易在品评实践过程中背负思想上的某种包袱,或谓“崇古”情怀。轻者容易迷信古人、囿于成见,有甚者则走向了“厚古薄今”的偏狭。如何客观应对历史,司马迁所谓 “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正道出了史家克服古今“阻隔”的决心。
尊重史实,敢于“非圣”、大胆疑古,是当代文艺家启功先生留给我们的深刻印象:
古代人也是人,我也是人,难道说这个人一作古,故去了,他的书法就跟后世人所写的必然不同吗?当然不是……他们所写的书也未必都是普遍真理。[1]
司马迁说的并不一定就绝对真实。[2]68
在文学、书法品评诸多方面,启功先生都敢于“破除迷信”、不囿成见:
那宝玉就爱林妹妹?他为什么爱?爱她的什么地方?你别人就说不清楚,举这个例子是想说所谓的书法美学,评骘书家作品的高下都是很可笑的。看它有何益处?[3]
米元章谓柳公权书为“丑怪恶札之祖”,然而《唐书》柳氏本传则谓其“体势劲媚”,可知姿媚、丑怪,与夫雅俗,亦各随仁智之见耳。[4]30
启功先生认为,艺术单凭“感受”是很难说清楚的,尤其部分古人品评书法的观点,其实很难立得住。这不仅限于书法评论,文学评论领域亦如此。如在《谈诗书画的关系》一文中,先生就将那些试图诠释八大山人题画诗的行为戏谑为“猜谜”:
具体说,八大题画的诗,几乎没有一首可以讲得清楚的,想他原来也没希望让观者懂得。奇怪的是,那些“天晓得”的诗,居然曾见有人为它诠释。雅言之,可说是在猜谜,俗言之,好像巫师传达神语,永远无法证实的。[5]237
也就是说,开展文艺评论“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主观性,是客观存在的实际,在所难免。那么,面对浩瀚的古今文艺评论遗产,是否我们就无从下手了呢?先生以为不然:
任何人对任何事物的评论,都不可能毫无主观的爱憎在内。但客观情况究竟摆在那里,所评的恰当与否,尽管对半开、四六開、三七开、二八开、一九开,究竟还有评论者的正确部分在。[6]49-50
原来,先生对书法品评文本价值本身并没有质疑,只是表达了对大多数“不尽客观”的品评之商榷罢了。文艺评论当然可行,也很有必要做,要强调评论家自身应有史家思维,也就是养成辩证接受古人品评观点的意识和能力。
在史家思维的引领下,启功先生在对处于不同阶段的古今书法观点、评论文本的接受过程中,往往注重辨明其“阶段性”。
所谓 “阶段性”,一方面,指因书家处于不同习书阶段,对书法的审美判断有所不同,继而表现为艺术风格面貌、境界的差异。唐代书法家孙过庭所著《书谱》当中明确提出了学书的“阶段性”问题:
至如初学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务追险绝;既能险绝,复归平正。初谓未及,中则过之,后乃通会。通会之际,人书俱老。[7]
另一方面,是评论家对一幅作品进行品第眼力之“阶段性”。如苏东坡所谓“识浅、见狭、学不足三者”与刘勰“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者之别,是不可相提并论的。
启功先生的书法鉴赏与评论实践,贵能明辨“阶段性”的这两个方面:
(一)书法创作主体艺术风格形成的“阶段性”
启功先生认为,书法艺术风格的演进,与艺术家的年龄息息相关,各有特征。因而在进行书法品评时,往往应先着重对书者所处年龄阶段进行考察和分析:
比如,先生在面对米芾的“老手颓唐之作”,对百种艺能“不老不成,过老复衰”之难的感慨:
米(芾)又矜诩其小字,号为跋尾书,自称不肯轻与人书者,其中亦不无轩轾。所见墨迹,以《向太后挽词》为最腴润,刻本中以《群玉堂帖·龙真行诗》为最流美。若《褚临兰亭》跋尾,传世墨迹三事,“兰亭八柱”第二柱跋,只行书之较小者,别为一种。其余二卷,皆用退笔作小楷。至《破羌帖》赞,纯是老手颓唐之作矣。乃知凡百艺能,不老不成,过老复衰,信属难事。[4]136-137
又如,先生以不同年龄阶段切入对八大山人书法的品鉴:
八大山人书,早岁全似董香光,其四十余岁自题小像之字可见也。厥后取精用宏,胆与识,无不过人,挥洒纵横,沉雄郁勃,不佞口门恨窄,莫由仰为赞喻![4]168
再如,先生在对《寒玉堂草书诗卷跋》的品评中,将溥心畬的“精力弥满时之得意笔”与此后“酬应日繁”、缺乏爽气的作品进行了比较:
吾宗老心畬公……行书时临米赵,而骨相权奇,无一庸笔。……计暌违至今,已十余寒暑,偶于市肆见此卷,实公精力弥满时之得意笔,因罄囊购之,过是则酬应日繁,无此爽气。[8]170
既然书家的“阶段性”创作状态表现差异若此,那么先生对不同阶段艺术风格的“不可逆性”,也就有了明晰的认识:
一切技艺的事,造诣生熟,一览可见,在同一类的艺事中,已经真“能”或真“熟”的人,必不可能复有真“生”或真“拙”之作。[5]184
与此同时,在品评不同阶段的艺术造诣时,又宜秉承一个“各美其美”的达观立场:
一人笔墨,幼而稚弱,壮而健劲,至于老境,或归平淡,或成衰退,各有造诣。[9]
那么,艺术风格随年龄增长自然嬗变的“阶段性”观念认识,自然又指导着启功先生对学书取法过程的“阶段性”看法:处在“此”阶段,不宜强拟“彼”阶段所应有的风格。这体现在先生与徐利明的通信中,对徐氏本来年轻却有意求“老”趣的行为的中肯建议:
书格之老苍,随人年龄,不易强求,尤不可模拟……今日已苍老,则人真老时,便成枯硬矣。[10]
(二)评论家自身审美素养的“阶段性”局限
随着年龄的增长,文艺评论家自身的学识、眼力乃至书法审美观也都处在不断演进状态。这就进一步要求我们在对目标作品的理解、审美品鉴方面,也要植入“阶段”辩证意识。先生就曾坦白自己所处阶段的不同,而对董其昌的书法“识解凡数变”:
余于董书,识解凡数变:初见之,觉其平凡无奇,有易视轻视之感。二十余岁学唐碑,苦不解笔锋出入之法。学赵学米,渐解笔之情,墨之趣。回顾董书,始知其甘苦。盖曾经熏习于诸家之长,而出之自然,不作畸轻畸重之态。再习草书,临阁帖,益知董于阁帖功力之深,不在邢子愿,王觉斯之下也。[4]36
先生还曾结合自己的书画鉴定以及文学品鉴经验,论述因所处阶段不同,“眼力”变化的事实:
还有随着年龄的不同,经历的变化,(鉴定)眼光也会有差异。……年龄与眼力逐步提高……及至渐老……年衰眼力亦退……[8]93
我过去很喜欢王渔洋的诗,后来才发现他的诗其实很无聊。[2]53
由此可见,在书法评论实践中,观念的反复性、内在矛盾等情况,是客观存在的。我们一方面应对艺术家、艺术作品的“阶段性”嬗变有客观的认识,而对于评论者自身所处学识、审美素养的“阶段性”局限性,更当辩证看待。更何况,对于历代书论文本当中,具体有关书法技法的“第三方”观点、经验的接受上了。这就是书法品评不能迷信、囿于成见的原因,也是史学本身不断走向进步的题中之义。
“不通一艺莫谈艺,实践实感是真凭”是著名文艺美学家朱光潜先生的名言,这一观点尤可监督理论与实践紧密结合的书法艺术评论工作。书法评论者自身具备一定的书写实践经验,自然对评论文字的深度有所助益;更何况擅于取会古今书法品评理论之精要,形成广达和发展眼光的书法史观,亦能在一定程度上实现对当代书法临创实践的引领和启迪。
然而,在对历代书论文本中有关具体书写技法理论的接受过程中,如何不发生误读,明理论语境之“阶段性”,又最易为广大学书者、评论者所忽视。同时作为书法家、书画鉴定家、教育家的启功先生,在这方面即是我们的榜样,也为我们书法技法学习之路敲响警钟:
学习书法应该有次序,由浅入深,由近及远。不管什么学问都是这样。[8]264
诚如先生所言,学书是个长期的过程,中间必然会历经不同的阶段。古代书家也一样,那么对古代书家的书学感悟或观点,尤其是对于妇孺皆知的古人学书名言,唯有还原到其所处语境的“阶段性”当中,才不至于发生对观点的误读。
为大家熟知的,启功先生不赞同赵孟頫“书法以用笔为上”书学观点的思辨意识[11],即在提示我们面对古代书论文本,首先应该弄清楚赵孟頫说这句话所处的学书阶段,是在他中年,而非少年时。由于不同阶段学书者对书法学习的侧重点不同,赵孟頫在已经掌握了一定“结体”的基础上,发出“书法以用笔为上”的观点,是不能得出书法应“先学用笔”的结论的。倘若简单从字面上理解这句话,在学书之初,即过分强调用笔的重要性,而忽视了在结体上下功夫,也是不可取的。同样在《破除迷信—和学习书法的青年朋友谈心》的讲座中,启功先生质疑清人提出的“临帖不如读帖”观点[8]262-263,同样是在强调:在接受一种说法之前,对论述者所处的学书阶段的还原的必要性。显然,“临帖不如读帖”这句话只适用于学书的中、高级阶段;初学阶段,自然应以临帖为主,读帖为辅。还有启功先生对齐白石教别人“爱怎么写就怎么写”这句话的反思:“我们自己又怎么能亦步亦趋效仿白石老人的看法呢?!我们必须对论述者乃至自身所处阶段有一个清醒认识,从而选择合适的养分装进自己的胃,才能有益自身消化、成长。”[6]28
援引张廷银对启功先生学术思辨精神的描述:
启功先生大概并不把自己所要研究的问题看得多么神圣,而是把所要研究的人当作与我们差不多的人,把所研究的事当作跟我们所遇到的差不多的事,运用最普通的常情、常理去类推比照,因而研究过程变得活泼自由了,结论也下得更准确恰当了。[12]
以史家的眼光,以尊重艺术学习规律为基底;怀着平常心,以常情、常理来对待前人的文艺思想观点,这份“阶段性”意识,亦是当代文艺品评实践中应当继续提倡的。
参考文献
[1]启功. 启功全集:第2卷[M]. 修订版. 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192.
[2]启功. 启功讲学录[M]. 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
[3]张志和. 启功谈艺录[M]. 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71.
[4]启功. 论书绝句[M]. 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
[5]启功. 启功丛稿:论文卷[M]. 北京:中华书局,1999.
[6]启功. 启功丛稿:题跋卷[M]. 北京:中华书局,1999.
[7]上海书画出版社,华东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室. 历代书法论文选[M]. 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2012:129.
[8]啟功. 启功书法丛论[M]. 北京:文物出版社,2003.
[9]启功. 启功题跋书画碑帖选:下[M]. 北京:文物出版社,2006:64.
[10]启功. 启功全集:第10卷[M]. 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230.
[11]启功. 启功全集:第5卷[M]. 修订版. 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107.
[12]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 启功学术思想研讨集[M]. 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77.
本文为北京市文联基础理论课题研究项目“启功书法品评研究”(项目编号:BJSWLJCLLKT2206)的阶段成果。
约稿、责编:金前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