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济喜,王子珺
(1.中国人民大学 国学院,北京 100872;2.北京语言大学 人文学院,北京 100024)
中国古代的学术文化,如果从目录学上来划分的话,大致可以分为经史子集四部,四部的概念既是学术门类的划分,又体现图书目录学的意义。与西方学术分类强调界限不同,中国古代四部之学既强调相对的区分,又注重内部的互相融通。在不同的历史发展阶段,这种既区分又融通的机制,有助于学术门类彼此之间的互相促进。南朝梁代萧绎的《金楼子》一书,便具有这样的特点。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是子书向集部过渡的一座桥梁。
魏晋南北朝时期出现了一部独特的杂家类子书《金楼子》,其作者是梁元帝萧绎。这本书形式较为松散,或采录名言成句,或记述史实以劝诫子女,或记录奇闻轶事,或叙说交游与友情,或对文学发表自己的看法。(1)关于萧绎研究综述,可参见杜文强:《萧绎及其〈金楼子〉研究史述评》,《西北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1期。对于《金楼子》这种杂家类的创构,后人多持批评态度,认为这部书的问世标志着“诸子的黄昏”(2)田晓菲:《诸子的黄昏:中国中古时代的子书》,《中国文化》2008年春季刊(总第27期)。,原因是其缺乏原创性,不具有先秦两汉那些杂家类子书的敏锐洞察力与创造性。笔者认为这种看法流于表面。实际上,这部子书对于传统子书进行了改造,并且对于当时的“文笔之辨”等有理论创新价值的问题发表了自己独到的看法,标志着先秦两汉魏晋以来子书向集部形态的转型,也是南朝子书与文学批评相结合的范例。就此而言,它非但不是所谓“诸子的黄昏”,而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实现了子书的华丽转身。
萧绎(508-554年),梁元帝,字世诚,是梁武帝第七子,他早先被封为湘东王,后在江陵即位,不久被北朝的西魏政权所杀害。死后被追封为梁元帝。他以酷爱读书、热心著述而著称。其作《金楼子》内容驳杂,如细加寻绎,可以发现《金楼子》仍然保留有明显的子学印迹,继承了先秦子学的传统, 《隋书·经籍志》将其归入子部杂家类。
众所周知,随着先秦学术的繁盛,诸子百家各显神通,出现了中国思想史的高峰阶段,他们纷纷著书立说,呈现出子书纷起的局面。汉高祖刘邦在秦末动乱中建立了西汉王朝,汉初对于思想争鸣是持开放态度的,但随着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政策的实施,诸子的地位一落千丈。刘勰在《文心雕龙·诸子篇》中说:“夫自六国以前,去圣未远,故能越世高谈,自开户牖。两汉以后,体势浸弱,虽明乎坦途,而类多依采。”范文澜注:“汉自董仲舒奏罢百家,学归一尊,朝廷用人,贵乎平正,由是诸家撰述,惟有依傍儒学,採掇陈言,为世主备鉴戒,不复敢奇行高论,自投文网,故武帝以后董刘扬雄之徒,不及汉初淮南、陆贾、贾谊、晁错诸人。”(3)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 年版,第 325 页。刘勰指出,儒家经典被官方钦定之后,诸子之说只能处于附庸地位,难以再现此前诸子争鸣的盛况。但实际上,当时各种学说并未消亡,而是以其他形式保存了下来,比如淮南王刘安及其门客编著的《淮南子》就是这样的典型。
诸子学说与经学不同,后者是述而不作,信而好古,而前者敢于自创新语,不同俗流,甚至离经叛道。如魏晋时的嵇康、阮籍之非汤武,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即是继承了诸子的这种批判锋芒与理论勇气。萧绎的《金楼子》则有意识地传承了汉魏以来的子学精神。他在《金楼子序》中指出:“窃重管夷吾之雅谈,诸葛孔明之宏论,足以言人事,足以陈政术,窃有慕焉。……霞间得语,莫非抚臆,松石能言,必解其趣,风云玄感,傥获见知。今纂开辟已来,至乎耳目所接,即以先生为号,名曰《金楼子》。盖士安之《玄晏》,稚川之《抱朴》者焉!”(4)萧绎撰,陈志平、熊清元校注:《金楼子疏证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4、12页。萧绎在这里表达了自己对于管仲、诸葛亮那样的政治家的仰慕,以及通过著述宣扬自己的政治主张,获得知音的愿望。他还表示要学习东晋葛洪《抱朴子》的写作立场。而子学这种成一家之言的方式,最为适应自己的心志。他自叙写作追求“气不遂文,文常使气,材不值运,必欲师心”(5)萧绎撰,陈志平、熊清元校注:《金楼子疏证校注》,第12页。,这种师心使气的写作精神,对于汉魏以来的子学精神的传承是很明显的。
萧绎对于先秦以来的学术思想持开放通达之心态,这一点与南朝兼容并包的学术精神有关。《金楼子》中专门有《聚书篇》,其中收录的书籍也是儒道佛诸家并重。虽然萧绎不屑于像西汉淮南王刘安那样召集门客捉刀代笔,而是自行撰述,但同时他又赞赏刘安等人招聚才学之士的行为。
萧绎在《金楼子·自序篇》中慨叹:“人间之世,飘忽几何,如凿石见火,窥隙观电。”(6)萧绎撰,陈志平、熊清元校注:《金楼子疏证校注》,第1135-1136页。他感叹人生短暂,倏忽即逝,唯有著书立说,可以不朽。这种观点来源于历史上的司马迁与曹丕等人。曹丕的《典论》,虽然现在所见到的仅是一些残篇,但其中的《论文》也是采用子书体来论述作家与作品风格的。纵观萧绎的《金楼子》一书,值得注意的是,其中多次提到曹丕及其写作精神,可见萧绎在南朝齐梁时代意欲复兴曹丕那样的书写精神,使子学与文章写作有机结合起来,值得注意的是其中“文笔之辨”等理论,成为一家之言,其论述也颇有可观之处。
值得一提的是,萧绎十分欣赏曹丕与建安七子相处的情形,羡慕那种与文人诗文相赏、吟风弄月的名士生活。他在与友人的书信中也经常出现描述与文士深相交纳、以文会友的内容,读来让人感怀。在《与萧挹书》中,他回顾了与萧挹以诗交游的经历,信中的有些语言,显然模仿曹丕的两封《与吴质书》的内容与语气,从中也可以看出他仰慕曹丕以文养士、以文会友的趣味。
曹丕在《典论·论文》中说,当人们为困苦与富贵所左右时,最容易忘却写作,“贫贱则慑于饥寒,富贵则流于逸乐”(7)曹丕:《典论·论文》,见魏宏灿:《曹丕集校注》,安徽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314页。。萧绎坦陈自己饱食高卧,衣食无忧,正可以潜心著述,未敢懈怠。“人生苟清而无欲,则飘飘之气凌焉”(8)萧绎撰,陈志平、熊清元校注:《金楼子疏证校注》,第636页。,他认为这种境界正是写作的最好状态。
由于一辈子在父亲梁武帝阴影的笼罩之下,加之他的生理缺憾,以及婚姻的不如意,梁元帝萧绎的心理始终处于阴郁之中。在《立言篇》中他感叹:“颜回希舜,所以早亡;贾谊好学,遂令速殒。扬雄作赋,有梦肠之谈;曹植为文,有反胃之论。生也有涯,智也无涯,以有涯之生,逐无涯之智,余将养性养神,获麟于《金楼》之制也。”(9)萧绎撰,陈志平、熊清元校注:《金楼子疏证校注》,第663-665页。在《文心雕龙·序志》中,刘勰也有类似的感叹:“生也有涯,无涯惟智。逐物实难,凭性良易。傲岸泉石,咀嚼文义。文果载心,余心有寄。”(10)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第 728 页。可见,无论是刘勰还是萧绎,都传承了汉魏以来的人生观影响下的文章价值观,将写作视为人生的寄托。
萧绎的人生观影响到他的创作思想,既然创作成为其人生慰藉与寄托,是有为而作,因此,他在创作观上,提出有感而发的思想:
捣衣清而彻,有悲人者,此是秋士悲于心。捣衣感于外,内外相感,愁情结悲,然后哀怨生焉。苟无感,何嗟何怨也?(11)萧绎撰,陈志平、熊清元校注:《金楼子疏证校注》,第636页。
因物兴感,缘情而作,是魏晋南北朝文论中关于创作发生的基本观念,所谓“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12)严可均辑校:《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全晋文》,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2013页。。文士目睹捣衣妇,受秋气感染,悲情缘境而生,于是内外相感而形诸吟咏。这也是魏晋以来情物相感的审美观念的彰显。
萧绎《金楼子》这本书最受后人诟病之处是虽然名为子书,但不成体系,缺少通贯性,没有历史上那些著名子书一气呵成的气势,所以后人将其归入杂家类,这倒是与集部中的总集与别集的编纂颇为相似。造成这种现象的根本原因是作者编写观念的矛盾,即萧绎一方面希望传承子学成一家之言的理念,另一方面又受到当时普遍的书籍编撰方式的影响。
南朝世族经过魏晋时代,已经走向衰微,为悄然兴起的刘宋时代崛起的寒门武人集团所替代。南朝齐梁皇族的兰陵家族,藉由军功掌握政权,成为新的世族集团,但已经没有东晋王谢世族早期的锐意进取的勇气,也没有东晋豪族桓温那样的英豪之气,一旦取得政权与皇位后,便热衷于争权夺利,互相残杀。如果说东晋王氏家族中王敦那样的枭雄尚不忍骨肉相残,那么南朝自刘宋朝后,统治集团内部的骨肉相残已很常见。自然,为了自身与家族利益不惜牺牲江山社稷与他人利益则成了世风。尽管南朝齐梁政权的统治阶级多么向往前辈人物的勋业,尽管他们多么沉溺于学术与文学,吟风弄月,标榜清高,但他们最致命的缺点为其学术创作带来了致命缺陷。
如果说东汉末年王符、崔寔、仲长统、荀悦、徐干等人虽地位悬殊,穷达各异,但“莫不笃志著述,欲以自成一家之言”(13)余嘉锡:《目录学发微》,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232页。。而萧绎是一位善于利用帝王地位掩饰自己的人,无法与这些具有独立人格的文士相比。尽管他在《金楼子·立言篇》中说过“夫言行在于美,不在于多。出一美言美行,而天下从之, 或见一恶意丑事,而万民违之,可不慎乎?《易》曰:‘言行,君子之枢机。’枢机之发,荣辱之主也”(14)萧绎撰,陈志平、熊清元校注:《金楼子疏证校注》,第585页。,但是他终究没有做到言行一致。在实际生活中,萧绎极为忌刻,对于作为亲骨肉的兄弟极为残忍,为世人所诟病。由于学问与人格的分裂,他的写作也难免造成“言与志反”,出现心口不一的现象。
萧绎《金楼子》在许多章节上确实是知识至上,缺少评论,偏向类书的收罗辑佚,这与《淮南子》这样的子书相异,也与东汉晚期王符、仲长统等人的政论有别。清代学者章学诚《文史通义》卷六云:“魏文帝作《皇览》,类书之始也。”(15)章学诚撰,叶瑛校注:《文史通义校注》,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601页。而类书与集部从结构上来说,有相同之处。魏晋南北朝时代的诗文创作开始注重用典,而此种用典之风,与类书的大量编修是分不开的。梁武帝开国之初在天监元年(502年)下诏,令刘杳等人编修《寿光书苑》,天监十五年(516年),梁武帝又下诏让何思澄等人编修《华林遍略》,刘孝标等人又为成康王萧秀编有《类苑》这样的类书。南朝皇族与世族的诸子学,失去了魏晋以来的子学的原创精神,以堆砌材料、炫耀知识为能,这也必然反映到子书的编写体制上面,出现了子书与类书相错杂的情况。如果从精神世界的角度来分析的话,这并不是他们个人的问题,而是整个士族的精神世界到了南朝齐梁时代,耽于世俗而无法超越的表现。南朝的子学,由于主体精神的变化,早期那种独立自主的思考与大胆批评的锐气早已丧失,剩下的是空洞地对于知识的追求,成为了私人化的写作拼缀。北齐颜之推《颜氏家训·序致》云“魏、晋已来,所著诸子,理重事复,递相模效,犹屋下架屋,床上施床耳”(16)颜之推撰,王利器集解:《颜氏家训集解》,中华书局,1993年版,第1页。,批评魏晋以来的子书喜欢堆积典故的特点。萧绎对此很反感,他在《金楼子》中批评当时的著述风气:
诸子兴于战国,文集盛于二汉,至家家有制,人人有集。其美者足以叙情志,敦风俗;其弊者祗以烦简牍,疲后生。往者既积,来者未已。翘足志学,白首不遍。或昔之所重,今反轻,今之所重,古之所贱。嗟我后生博达之士,有能品藻异同,删整芜秽,使卷无瑕玷,览无遗功,可谓学矣。(17)萧绎撰,陈志平、熊清元校注:《金楼子疏证校注》,第659页。
有意思的是,萧绎自己的《金楼子》却也入了这样的窠臼。《四库全书》这样评价:“其书于古今闻见事迹,治忽贞邪,咸为苞载。附以议论,劝戒兼资。盖亦杂家之流。而当时周、秦异书未尽亡佚,具有征引。”(18)萧绎撰,陈志平、熊清元校注:《金楼子疏证校注》,第1199-1200页。从这些评价来看,《金楼子》确实类似于杂家。《金楼子》有《聚书篇》,专门讲述当时各家藏书的情况,自谓:“吾今年四十六岁,自聚书来四十年,得书八万卷,河间之侔汉室,颇谓过之矣。”(19)萧绎撰,陈志平、熊清元校注:《金楼子疏证校注》,第386页。藏书风气的流行,对于当时的用典起到了文献资料积聚与支持的作用。但同时也容易使人陷入书海难以自拔,丧失了思想的原创力。
从目录学的演变角度来考察,萧绎《金楼子》的编写方式有其历史原因。在魏晋南北朝时期,子书依然大量存在,同时,其形态也发生了渐变,与集部形态相接近。据陈志平教授研究,魏晋南北朝时期,子书创作繁多,数量高达 210 余部(这其中未及阴阳五行之书、兵书、医书)。(20)陈志平:《魏晋南北朝诸子学述略》,《中国文学研究》2017年第2期。其中较为突出的有曹丕的《典论》、刘劭的《人物志》、葛洪的《抱朴子》、萧绎的《金楼子》等。这一时期的子书创作大致分为两种,第一种是承袭先秦诸子的写作模式,结构完整且逻辑严密,以《刘子》为范例;第二种是改变传统子书的编写方式,与集部编写方式相交叉,以曹丕的《典论》和萧绎的《金楼子》为代表。
曹丕的《典论·论文》被《四库全书总目》列入“诗文评类”,在今天被看作是中国古代现存第一篇关于文学批评的专篇。而萧绎的《金楼子》包含了诸多“诗文评”内容,《金楼子·立言篇》更是南朝文学批评的重要文献。曹丕的《典论》作于曹丕尚为太子之时,在历代的目录归属中都被明确地归入子部。《隋书·经籍志》将《典论》著录在“子部儒家类”。《旧唐书·经籍志》与《新唐书·艺文志》亦将其归为“子部儒家类”。《典论》全书大约在宋代亡佚,现如今仅存《典论·自叙》和《典论·论文》两篇较为完整。其中,《典论·论文》是重要的文论名篇,刘勰在《文心雕龙·序志》中回顾“近代之论文者”,将曹丕的《典论·论文》列在首位。清代的四库馆臣们也在梳理历代专门论文的作品时,将其置于首位。《四库全书总目》集部的“诗文评类”小序有云:“文章莫盛于两汉,浑浑灏灏,文成法立,无格律之可拘。建安黄初,体裁渐备,故论文之说出焉,《典论》其首也。”(21)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779页。《昭明文选》的序言曾明确强调不录子书,但是却选录了曹丕的《典论·论文》。原因是此篇包含文学批评的内容,如“文人相轻”论、文体论、文气论、文章价值论等。这样看来,《典论·论文》又是集部诗文评的开拓之作,出现了子部与集部交汇的状况。
集者,并不是简单地汇集,而是再创造的过程,子书与集部二者在形态上虽有所不同,但同样具有原创意义。子书的形态在南朝发生了渐变,它接近于集部形态。子书与集类都是采用单篇杂论的形式,二者在体态上有时不好区分,余嘉锡先生在《目录学发微》中论之甚详。(22)余嘉锡:《目录学发微 古书通例》,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230页。例如,与萧绎同时代的刘勰所著《文心雕龙》虽然被后世列为集部中诗文评,但同时可以作为论文之子书。(23)参见袁济喜、黑磊磊:《论〈文心雕龙〉与子学流变》,《郑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2期。刘勰写作《文心雕龙》,与其《诸子》中宣示的“辨雕万物,智周宇宙。立德何隐,含道必授”(24)永瑢等撰:《四库全书总目》,中华书局, 1965 年版,第 1010 页。的精神是一致的。《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评《金楼子》一书的特点:“又《立言》《聚书》《著书》诸篇,自表其撰述之勤,所纪典籍源流,亦可补诸书所未备。惟永明以后,艳语盛行,此书亦文格绮靡,不出尔时风气。”(25)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第310页。这也说明,《金楼子》为代表的子书写作在南朝实现了华丽的转身,而不是所谓“诸子的黄昏”。
萧绎《金楼子》作为子学向集部的华丽转身,主要表现在他的“文笔之辨”的学说上面。由于采用单篇杂论的篇章结构,而这些篇章之间的联系松散,没有《文心雕龙》五十篇那样体系周密,反而使得萧绎对于文学问题的看法能够另辟蹊径。
梁代文学大体上分成三派,裴子野等人较为守旧,萧纲及其文人集团较为新潮,而萧统、刘勰则折中于二者之间。萧绎与萧纲交好,倾向于新潮派,由南入北的颜之推在《颜氏家训·文章》中曾经指出:“吾家世文章,甚为典正,不从流俗,梁孝元在蕃邸时,撰《西府新文》,讫无一篇见录者,亦以不偶于世,无郑、卫之音故也。”(26)颜之推撰,王利器集解:《颜氏家训集解》,第251页。当年萧绎在任湘东王时,曾让属下文士萧淑编《西府新文》,从内容来看,这是一本当时的诗歌总集,其诗内容偏于轻艳,颜之推的祖先因不合时流,固守传统,没有被选录。萧绎《金楼子》以子书的体式,针对中国传统文论的“文笔之辨”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对于南朝齐梁时期的“文笔之辨”作了总结,这是这部子书的最大亮点,而这一亮点,恰恰成为子书与集部诗文评融合的佐证。刘勰《文心雕龙》的《总术》一篇,也专门讨论了“文笔之辨”,二者的观点并不一致,而《金楼子》 的看法相对于《文心雕龙》来说,其观点体现出齐梁时代较为新锐的见解。
“文笔之辨”涉及中国古代的文章与文学概念的演变。先秦时期,“文学”主要指以儒学为主的人文学术,“文章”这一概念则一般指富有文采的辞章。不过到了东汉晚期以后,虽然“文学”这一概念仍然是指以儒学为主的学术,是从孔门四科衍生而来,但是文学与文章这两个原本差别很大的概念,出现合流的趋向,其重要表征是出现了“文笔说”。与此同时,文体论意识在文学领域流行开来,曹丕《典论·论文》宣称“夫文本同而末异”的理论,对于不同文学体裁之间的同异作了辨析:“夫文本同而末异,盖奏议宜雅,书论宜理,铭诔尚实,诗赋欲丽。此四科不同,故能之者偏也;唯通才能备其体。”(27)曹丕:《典论·论文》,见魏宏灿:《曹丕集校注》,第313页。这一观点认为,广义的文章虽然在本质上都是相同的,但由于体裁的差异,可以分成四科八体。诗赋这一类审美性的文体其特征是华丽,这里的华丽是与抒情性上相一致的,其他三种文体的要求也与其表现的内容相匹配。在这之后,西晋陆机《文赋》在曹丕《典论·论文》的基础上,将文体进一步细化,分成十种。挚虞则在《文章流别论》中,提出了他自己的文体理论。尽管这些文体理论有着不同的观点与划分标准,但对于自古以来的文学观念进行了细化,进一步突出了文学自身的审美特点,有助于将文学与非文学的范畴进行辨识,从而推进文学理论的进步。到了梁代昭明太子萧统编撰《文选》时,对于传统的“文”“笔”范畴,结合他自己的编选标准进行了细分,提出了一套关于“文”“笔”的理论,体现出选本批评视野下的文笔范式。萧统在《文选序》中提出,他选录作品主要是“以能文为事”,摒弃儒家孔孟经典,以及“以立意为宗”的“老、庄之作, 管、孟之流”,甚至连“纪事之史, 系年之书”也加以摒弃。他之所以不选经籍子史, 是因为它们偏重“立意为宗”而“不以能文为本”。萧统所谓的“文”有着自己的标准,这就是能“事出于沉思, 义归乎翰藻”,也就是经过艺术构思后采用华美抒情的文采加以修饰,这样的作品,非常类似于我们今天所说的文学作品,不再是广义上的文章。萧统编选《文选》显然有意避开这样的选录标准,也可以说是他对于文笔之辨的一种应答,相对而言,刘勰《文心雕龙》的文笔概念还包含着传统的经史子集的概念,特别是他强调经书是文学的本原与楷模,他将史传与诸子都列入文笔的范畴,与萧统的文笔观念有着很大的差别。这也说明刘勰《文心雕龙·总术》中的文笔观念还是比较传统与保守,相比之下,萧绎《金楼子·立言》的文笔观念代表着新的文学潮流。
在六朝时代,传统的文学概念依然受到重视。例如,南朝刘宋时期的临川王刘义庆编的《世说新语》中,“文学”作为与德行、政事、立语相对应的孔门四科,其基本含义仍为人文学术,包含儒学、玄学与佛学,与传统的文学概念相比,有所拓展,反映出当时学术的变迁与新潮。可见,文学作为人文学术的概念在魏晋南北朝仍然沿用,并未完全放弃。
“文笔之辨”与“声律之辨”是六朝时代关于文学特性的论辨。关于这两个概念的含义,《文心雕龙》的《总术》说:“今之常言,有文有笔,以为无韵者笔也,有韵者文也。”(28)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第655页。刘勰强调文笔的不同关键在于有韵与无韵。需要指出的是,这里的韵,就是指韵脚,而不是沈约所说的“宫羽相变,低昂互节”(29)沈约撰,中华书局编辑部点校:《宋书》卷6,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1779页。的谐韵。更早的汉代,关于“文笔”一词的用法,在东汉王充《论衡》一书中屡屡出现。例如《超奇篇》说:“笔能著文,则心能谋篇……意奋而笔纵,故文见而实露也。”(30)王充著,黄晖校释:《论衡校释》,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609页。《佚文篇》云:“文人之笔,独已公矣!贤圣定意于笔,笔集成文,文具情显。”(31)王充著,黄晖校释:《论衡校释》,第869页。从这两则材料来看,这里的“笔”,是指作为写作工具的“笔”,与南朝人以有韵无韵分文笔的含义完全不是一回事。魏晋时代,文笔概念也时常用在社会生活中,例如刘义庆及其门客编著的《世说新语》中的《文学篇》就有这样的记载:“乐令善于清言,而不长于手笔,将让河南尹,请潘岳为表。潘云:‘可作耳,要当得君意’。乐为述己所以为让,标位二百许语,潘直取错综,便成名笔。”(32)刘义庆著,徐震堮校笺:《世说新语校笺》,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137页。这里所说的“笔”即指无韵的公文,还不是与“文”相对意义上的“笔”。
“文笔之辨”经历了不断发展与完善的过程,标志着人们对文学性质和特点的认识的特点越来越加深,从最初注重韵律美到要求韵律美、词采美与情感的自然抒发融为一体,体现了魏晋、南朝时文论家把形式美与文学的抒情特质加以密切联系的美学观念。在南朝文论家中,对“文笔之辨”系统发表意见者,有颜延之、刘勰、范晔和萧绎等人。但在文笔说上代表南朝最高理论成就的,当推梁元帝萧绎。他在《金缕子·立言》中阐发了自己对于文笔之辨的看法:
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学而优则仕,仕而优则学,古人之风也。修天爵以取人爵,获人爵而弃天爵,末俗之风也。古人之风,夫子所以昌言。末俗之风,孟子所以扼腕。然而古人之学者二,今人之学者有四。夫子门徒,转相师受,通圣人之经者谓之儒,屈原、宋玉、枚乘、长卿之徒,止于辞赋则谓之文。今之儒博穷子史,但能识其事,不能通其理者,谓之学。至如不便为诗如阎纂,善为章奏如柏松,若此之流,汎谓之笔,吟咏风谣,流连哀思者,谓之文。而学者率多不便属辞,守其章句,迟于通变,质于心用。学者不能定礼乐之是非,辩经教之宗旨,徒能扬榷前言,抵掌多识。然而挹源知流,亦足可贵。笔退则非谓成篇,进则不云取义,神其巧惠,笔端而已。至如文者,维须绮縠纷披,宫徵靡曼,唇吻遒会,情灵摇荡,而古之文笔,今之文笔,其源又异。(33)萧绎撰,陈志平、熊清元校注:《金楼子疏证校注》附录,第770页。
萧绎提出古之学者有二,一种是为己,即坚持独立学术人格的人物,他们不为利禄所诱,潜心于自己的学问,东汉时王符写作《潜夫论》即是此类写作;另一种则是为了外在利益而写作的,这就是末俗之风。然而今之学者则变成了四种,萧绎认为,第一种是通圣人之经的儒者,第二种是擅长辞赋的文人,第三种是博穷经学与史学的学者,第四种是擅长公文写作的专业人士,谓之笔。而文士乃是吟咏风谣、流连哀思者。这是说的文士的创作方式,至于文作为不同于笔的根本特征,则是所谓“绮縠纷披,宫徵靡曼,唇吻遒会,情灵摇荡”。萧绎的看法集中代表了齐梁时期重视文学形式美的观点,首先他从历史发展的角度,论述了文学家和儒学之士的区别,然后,又区别了当时博通子史、善为章奏的“学”“笔”与“文”的差异,颜延之、范晔、刘勰论文笔之辨都以音律为尺度,萧绎的看法则大大进了一步。他认为“文”不单指符合韵律,而且还要有华丽漂亮的词藻(“绮縠纷披”)、抑扬悦耳的音律(“唇吻遒会”)与婉丽动人的情感(“情灵摇荡”)相结合,方能构成真正的“文”。即使是“笔”,也要求“神其巧惠”即讲究构思的巧妙,以别于“直言之言,论难之语”。
萧绎所说的“文”,已经和今天我们所说的纯文学概念很接近了。萧绎“文笔说”的最大价值,在于确定了文学家不同于学者之处在于能否“吟咏风谣,流连哀思”。魏晋以来,“流连哀思”的文学观念很流行。傅咸《感别赋》是因为与友人鲁庶叔迁尚书郎相别,引起怅恨而作此赋,赋中直抒胸臆,描述了其复杂心理。赋中感叹“出顺景而为偶,入阒然而无依。步虚宇以低回,想宴笑之余晖。意缠绵而弥结,泪雨面而沾衣”(34)严可均辑校:《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全晋文》,第876页。,表现了他的沉郁的情怀。刘宋时的江淹作有《恨赋》《别赋》,更是极尽离愁别恨之凄婉之美。西晋文人潘岳作《秋兴赋》:“夫送归怀慕徒之恋兮,远行有羁旅之愤。临川感流以叹逝兮,登山怀远以悼近。彼四戚之疚心兮,遭一涂而难忍。嗟秋日之可哀兮,谅无愁而不尽。”(35)严可均辑校:《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全晋文》,第990页。潘岳《秋兴赋》铺写了他仕途失意,又遇秋景,以萧索的秋景来抒心中的孤寂与失意。王微在《与从弟僧绰书》中感叹:“文词不怨思抑扬,则流澹无昧。文好古,贵能连类可悲,一往视之,如似多意。当见居非求志,清论所排,便是通辞诉屈邪。”(36)严可均辑校:《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全宋文》,第1269页。以上都是关于文学表达内心忧思、宣泄郁愤之情的观点。
萧绎关于“文笔之辩”的观点,既突出了“文”的独特审美特征,又强调“文”与其他文体的联系。他在《金楼子》中指出:“潘安仁清绮若是,而评者止称情切,故知为文之难也。曹子建、陆士衡,皆文士也,观其辞致侧密,事语坚明,意匠有序,遣言无失。虽不以儒者命家,此亦悉通其义也。遍观文士,略尽知之。至于谢元晖,始见贫小,然而天才命世,过足以补尤。任升甲部阙如,才长笔翰,善辑流略,遂有龙门之名,斯亦一时之盛。夫今之俗,搢绅稚齿,闾巷小生,学以浮动为贵,用百家则多尚轻侧,涉经记则不通大旨。苟取成章,贵在悦目,龙首豕足,随时之义;牛头马髀,强相附会。”(37)萧绎撰,陈志平、熊清元校注:《金楼子疏证校注》,第770页。萧绎认为潘岳为文清绮,而论者只称他善于缘情,可知为文要达到兼善的境界是很难的。相对来说,曹植与陆机在为文与学问的结合上则更胜一筹。其他如谢、任,虽然不擅经学,但是他们在文笔上表现卓越,足以掩其不足。萧绎论“文笔之辨”,对于文士与儒生的区划加以突出,划分文学与非文学的标准更加明晰。《金楼子》对于中国古代文学理论的重要贡献,在于它对于当时争论不休的“文笔之辨”提出了自己的观点。罗宗强先生《魏晋南北朝文学思想史》第九章第四节评价其“既说明文与非文的区别在于抒情、声律与词采的华美, 且亦说明此种华美实含有娱乐的目的在内”(38)罗宗强:《魏晋南北朝文学思想史》,中华书局,1996年版,第422-423页。,可以说代表了当代学者对于萧绎“文笔之辩”的评价。
中国学术传统源远流长,自东汉班固编写《汉书·艺文志》之后,历经六朝,迄至唐代魏征等人编修《隋书·经籍志》,再到清代乾隆年间编修四库全书,渐渐形成了经史子集四部形态,但这种划分是相对的,内在整体性可以互相联系,随着时代的变迁与学术的发展,四部形态的互通与变化也日渐明显。《金楼子》在南朝由子书向集部形态的转变便彰显了这一点。看不到这种变化的踪迹,单纯从外在形态来判定它是“诸子的黄昏”,很容易陷入表面的论囿。因此,从中国学术传统整体化与图书目录学的辩证关系去细加分析,才能对于《金楼子》与南朝学术变迁的关系作出正确的结论。
六朝之后,子学渐消,类似于先秦至汉魏六朝那样的子书不复存在,子书慢慢演变成文士的文集书写。不过像唐代陈子昂、韩愈、柳宗元、白居易等人的文集中,都蕴含着大量的类似于子书那样的篇章,但是由于整个时代受到科举进士选官制度的约束,无法与六朝世族文士的政治与社会处境相比,因此,类似于《金楼子》这样的子书再也没有出现过,令人喟叹,但反过头来也引起我们对于萧绎与《金楼子》的重新考量,这也是本文写作的动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