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玥岑 祁文慧
作为美国19 世纪著名作家、哲学家、超验主义代表人物梭罗(Thoreau)的经典著作,《瓦尔登湖》被称为美国文学史上的“绿色圣经”。该书思想深刻、语言优美、意象丰富,不同时期不同译本的出版对于我国生态散文的发展起到了重要的文化观照作用,从而帮助实现中西方生态文学领域对话。文学译本属于文学作品的一种,可从审美结构加以分析,通过准确把握译作对原作言语层次审美特征的还原,可进一步体会出原作建构的人与自然共生的生态意境及深邃的生态哲学思想。因此,本研究选取目前市面上流传较广、热度较高的三个译本:刘绯版(1996 年)、苏福忠版(2015 年)及潘庆版(2016 年)为研究对象,就原文第五章Solitude 各个版本的译文作平行对比,基于童庆炳的文学文本层次理论,从审美结构的表层结构——文学言语层次出发,分析对比各个译本在言语的内指性、心理蕴含性、阻拒性等方面对原作的还原,主要回答以下几个问题:(1)文本层次理论如何指导生态散文译本鉴赏,两者之间存在怎样的联系;(2)基于文本层次理论,《瓦尔登湖》原作在文学言语层次存在哪些需要把握的审美特征;(3)刘绯、苏福忠及潘庆三人的译本在对原作言语层次的还原上存在怎样的差异,以及这些差异对还原《瓦尔登湖》文本形象层次与意蕴层次的审美特征产生了怎样的影响。
关于文本的层次,在中外文论史上,都把文学文本的构成看成一个由表及里的多层次审美结构。从王弼的“言象意”到黑格尔的“形状”和“意蕴”,综合古今中外对文本层次的探讨,童庆炳(2008)提出“三分法”学说,将文本总体分为三个大的层次:第一,文学言语层,指呈现于读者面前、供其阅读的具体话语系统;第二,文学形象层,即读者经过想象和联想而在大脑中唤起的具体可感的动人的生活图景;第三,文学意蕴层,指文本所蕴含的思想、感情等内容,属于文本结构的纵深层次。文学言语层对于文学形象层、意蕴层等审美层次的召唤具有重要作用,文学译作只有在把握原作言语层次的基础上才能更好地帮助译作构建从“象”至“意”的审美结构,从而最大限度地传达原作的形神。
生态散文作为一种特殊的文学文本,往往以自然为文本的叙事中心,从第一人称的视角以非诗歌、小说、戏剧的文体进行自然书写,倡导人诗意、融洽地栖于自然(董国艳2016)。该类文本从文本言语层到形象层至意蕴层都显示出独特的审美结构。在言语层,生态散文对自然现象描绘细腻,充斥着语言的有机性;在形象层,生态散文通过“富于质感和血温”的文字使读者体验一种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生态佳境;在意蕴层,生态散文以生态中心主义为出发点,将自然界的其他生命纳入伦理的观照范围,表达人与自然和谐统一的精神世界(赵树勤、龙其林2010)。而生态散文的翻译作为文学翻译的重要组成部分,其独特性很大程度上在于对原作审美信息的传达与再现(李燕2015)。为了探究生态散文译本对原作从“言”至“象”再到“意”的传达与再现,更应从文本层次的审美结构框架出发对其进行评析。要在译作文学语言感染下感知原作构建的文学形象与艺术世界,并理解由这些形象指向及包孕的多层次的丰富意蕴。
作为文学作品的表层结构,文学言语层能够使读者在受到作家特殊编排的文字的感染后,通过想象和联想,在大脑中唤起一系列相应的具体可感的文学形象,构成一个动人心弦的艺术世界。而借助这些文学形象的指向性与包孕性,文学文本所蕴涵的思想、感情等多层次的丰富意蕴得以呈现。与其他文体相比,生态散文不像小说能展开情节吸引读者,也不像诗歌具有明显的韵律和节奏,在言语层往往依靠遣词造句驱动读者的审美注意(李智 2019)。作为生态散文的经典,《瓦尔登湖》的美同样离不开字词的巧妙配置与句式的精心排列,通过语言的形态美传递给审美的主体———读者,并通过语言的形态美吸引主体进行深层次的审美活动。从言语层出发,《瓦尔登湖》在内指性、心理蕴含性、阻拒性等方面都显示出一定的特征,刘绯、苏福忠、潘庆三人的译本在这些特征的还原上各有不同。
普通言语是外指性的,即指向语言符号以外的现实世界,必须符合现实生活的逻辑,而文学语言则是内指性的,指向文本中特定的情境,所表达的重点已经不是客观实在事物,而是这些事物在人们内心世界即心理时间和心理空间引起的体验(童庆炳2016)。因此,文学语言不必符合现实生活的逻辑,符合文学作品逻辑中显现的人类体验的真实,与整个艺术世界的氛围相统一即可。《瓦尔登湖》Solitude 一章存在大量具有内指性特征的语言,通过超脱现实逻辑的叙写,与梭罗想要塑造的宁静、欢愉的艺术世界保持一致的氛围。
例1:This is a delicious evening,when the whole body is one sense,and imbibes delight through every pore.
刘译:这是一个令人愉快的夜晚,整个身体只有这一种感觉,每个毛孔都透着喜悦。
潘译:这是一个多美的傍晚,全身只有一种感觉,每一个毛孔都浸透喜悦。
苏译:这是一个惬意的傍晚,整个身子是同一个感觉,每一个毛孔都流露出快活。
该例中delicious、one sense、delight 等的使用体现了言语层次的内指性特征,用delicious 一词修饰evening,看似怪异,与现实世界的逻辑不符,但与delight through every pore 的叙述结合来看,这里delicious 应意指其第二重意义extremely pleasant,表现夜晚的氛围让作者十分欢愉,突出作者的主观感受,与本句中的one sense 与delight 相互照应,共同指向梭罗营造的大自然欢愉氛围的夜晚。从内指性特征角度出发,刘绯将delicious 译为“令人愉快的”,将one sense 处理为“只有一种感觉”,将delight译为“喜悦”,相较潘庆译为“多美的”及苏福忠译为“同一个感觉”“快活”,更好地还原出原文内指性的特征,即作者在大自然中感受静夜的愉悦的主观感受。
例2:Sympathy with the fluttering alder and poplar leaves almost takes away my breath;yet,like the lake,my serenity is rippled but not ruffled.
刘译:摇曳的赤杨和白杨树震颤了我的心弦,几乎令我无法呼吸。然而我的宁静就像那湖水一般,只有微波涟涟,并无波涛汹涌。
潘译:桤木和杨树枝叶摇曳多姿,我岂能无动于衷,几乎连气都喘不过来;然而,就像湖水一样,我心中宁静只有一些涟漪,而没有激起波涛。
苏译:哗哗作响的桤木叶和杨树叶令我产生了怜悯之心,一时间连气息都喘不过来了;但是,如同那湖,我内心的安静起了波涛,却没有起伏动荡。
根据《牛津高阶英汉双解词典》,原文中Sympathy意为the feeling of being sorry for somebody;showing that you understand and care about somebody’s problems,其后承接的宾语为树木,“对树木感到同情”从现实生活的逻辑出发难以理解,但与整篇的语境联系起来,可解读为作者为景色所感,触景生情。刘译不仅对原文内指性特征进行了识别,还更好地进行了还原与传达,在表达上使用拟人、比喻的修辞手法,将树木拟人化,并将宁静比作湖水,传达出原文超脱现实逻辑的言语自洽。相较之下,潘译与苏译对原文内指性特征的把握与传达稍显不足。
文学言语中的词语虽然表面上与普通言语一样,但实际上蕴含了作家丰富的知觉、情感、想象等心理体验,已被赋予不同寻常的心理内涵,成为一种被作者各种情绪浸泡过的意象,更富于心理蕴含性(童庆炳2016)。《瓦尔登湖》Solitude 一章存在很多这样包含作者感知、情绪、想象等具有心理蕴含性的语言,译者在翻译时应根据此类语言出现的语境或语感,并将抽象化、概念化、通信化、指称化的语言注入主体的知觉、情感与想象内涵,使读者通过语言体会到作者的某种情绪。
例3:Sympathy with the fluttering alder and poplar leaves almost takes away my breath;yet,like the lake,my serenity is rippled but not ruffled.
刘译:摇曳的赤杨和白杨树震颤了我的心弦,几乎令我无法呼吸。然而我的宁静就像那湖水一般,只有微波涟涟,并无波涛汹涌。
潘译:桤木和杨树枝叶摇曳多姿,我岂能无动于衷,几乎连气都喘不过来;然而,就像湖水一样,我心中宁静只有一些涟漪,而没有激起波涛。
苏译:哗哗作响的桤木叶和杨树叶令我产生了怜悯之心,一时间连气息都喘不过来了;但是,如同那湖,我内心的安静起了波涛,却没有起伏动荡。
该例原文中出现了大量具有心理蕴含性的表达如fluttering、rippled 及ruffled 等动词的分词形式对名词进行修饰,赋予名词以微妙的动态感知,表现出静夜中树木随风微动,作者也于安宁中随之波动的内心感受。从心理蕴含性层面出发,刘译与潘译分别使用了“摇曳”“摇曳多姿”“微波涟涟”“涟漪”等具有美感暗示的词语,相较苏译“哗哗作响”“波涛”,更能触发读者连接作者的心理感受,而刘译在句子视点的处置上更胜一筹,让读者一眼把握“震颤了我的心弦”“只有微波涟涟,并无波涛汹涌”等直接叙述作者心境的关键表达。此外,“微波涟涟”“波涛汹涌”两个四字词语与原文rippled 与ruffled 之间形成的头韵相互照应,形成一种音韵美,能够进一步激发读者内心的感知。总体来看,在原文心理蕴含性特征的把握与传达上,刘译和潘译胜于苏译,而相较苏译,刘译还原程度更深,传达更加彻底。
阻拒性即语言的陌生化,是文学语言的一个突出特性,其存在的目的是提供作为视觉而不是作为识别的事物的感觉,是使形式变得模糊、增加感觉的困难和时间的艺术手法(什克洛夫斯基1989)。普通语言经由作家加工成为陌生、扭曲、对人具有阻拒性的言语,虽然打破语言常规,但是通过增加读者感知时间及感知难度,引起其注意和兴趣,反复体味,从而获得较强的审美效果。童庆炳(2016)认为,陌生化语言更主要指描写一个事物时,不用指称、识别的方法,而用一种非指称、非识别的彷佛是第一次见到这事物而不得不进行描写的方法,从而产生新鲜而又奇特的效果。
例4:The bullfrogs trump to usher in the night,and the note of the whip-poor-will is borne on the rippling wind from over the water.
刘译:牛蛙的鸣叫声迎来了黑夜,被风吹皱的湖面上传来了夜莺的歌声。
潘译:牛蛙的聒噪迎来了黑夜,吹皱了湖水的微风传来了三声夜莺的啭鸣声。
苏译:牛蛙叫起来,黑夜应声而至,而夜鹰的鸣叫在水波粼粼的湖面上飘荡。
该例意在描绘“夜晚湖边牛蛙鸣叫、远处夜莺歌唱”的场景,原文的表达晦涩难懂,大量使用较为生僻的词句如usher、be borne on 等;熟词僻义的表达也常见其中:trump 常作名词“小号”用,原文中将其名词动用,意为play a trump;note 的使用同样脱离了熟悉的词义而选用生僻词义,意为a particular musical sound,or a symbol representing this sound。此外,原文为一个长句,包含两个长短不一的并列句,结构复杂且词句间的搭配新鲜奇特。在对应的译文中,刘译与潘译相较苏译而言,对原文的阻拒性特征进行了很好的还原,均保留了原文中两个长短不一分句的形式,虽然增加了读者理解的时长,但是能通过反复体会带来更深的审美感知;苏译将原句拆分为三个分句,语言表达连贯通畅,虽然在一定程度上帮助读者更好地理解,但是未能还原出原文阻拒性的言语特征。此外,潘译中使用的“聒噪”“啭鸣声”等词语相较刘译的“鸣叫”与“歌声”等词更加文饰,对于读者来说更为陌生化,更能激发读者新鲜、奇特的审美感受。总体来看,潘译对原文阻拒性特征的还原程度更深,传达效果更好。
本研究基于童庆炳的文本层次理论,从文本的言语层出发,就刘绯、潘庆与苏福忠三位译者的译本进行对比分析,发现刘译本在对《瓦尔登湖》内指性与心理蕴含性的言语特征上还原与传达的效果较好,一方面通过与原文保持一致的超脱现实逻辑的言语自洽,塑造出宁静、欢愉的生态意境,传达原作者热爱自然、呼吁人们与自然融为一体的意蕴;另一方面通过优美的遣词、句子视点的巧妙处置及与原文修辞相互照应的表达还原了原文语言心理蕴含性的特征,让读者体会到作者的心境,与之产生心理连接。在对原文阻拒性言语特征的把握上,潘译本胜于其他两个译本,在使用一些看似“佶屈聱牙”的字词的同时,保留了原文的句子形态,增加了读者感知与理解的时间,使读者对原作者营造的生态意境留下更深刻的印象,在一定程度上加深了读者的审美体验。总之,在对生态散文进行译本鉴赏时,只有审视不同译本对原作在文学言语层面的还原程度,才能在译作语言的感染下更深入地感知原作构建的生态意境,进而理解该生态意境指向及包孕的多层次的生态意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