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思余 胡戈
[摘 要] 《蝲蛄吟唱的地方》是美国当代作家迪莉娅·欧文斯于2018年发表的长篇小说,讲述了自幼就生活在湿地的基娅·克拉克从一无所有的小女孩成长为生物学家的故事。本文从存在主义女性主义视角出发,分析小说主人公基娅所面临的生存困境、自我觉醒与超越、实现自由解放三个成长阶段,解读主人公基娅作为男性和资本主义父权制度影响下的“他者”是如何通过自我选择和反抗,摆脱“他者”身份,最终成为一名生物学家,实现自我价值的。
[关键词] 《蝲蛄吟唱的地方》 存在主义女性主义 他者 自由解放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24-0054-04
《蝲蛄吟唱的地方》以一桩1969年发生在美国北卡罗来纳州湿地的谋杀案为主线,串联起了两条时间线的故事情节发展。随着调查的逐渐深入,主人公基娅的故事被慢慢揭开,案件的真相也逐渐浮出水面。基娅自出生起就与父母和哥哥姐姐们生活在美国北卡罗来纳州海滨的湿地中,一家人过着简朴的生活。然而,随着父亲的酗酒问题日益严重,他的家暴行为也变得越来越频繁。基娅6岁时,母亲和哥哥姐姐们因为父亲的暴行相继离开了这个家,再也没回来过。后来,父亲也离开了家,从此杳无音信。年纪尚小的基娅开始独自面对这个陌生的世界,生存危机以及来自各方面的压力接踵而至。即便如此,基娅也没有陷入悲怨的泥淖中,而是选择了觉醒与反抗,她克服重重阻碍,最终找到人生的意义。
西蒙·波伏娃运用存在主义哲学的观点对女性主义进行了阐述,其著作《第二性》成为现代女性主义理论的重要来源之一。同时,存在主义女性主义也是女权主义运动第一次高潮时期的重要流派之一,其主要观点对后来女性主义的发展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存在主义女性主义强调对所谓的女性‘内在性的超越,企图摆脱‘他者和‘他性状态,使女性主体意识得以树立,使女性成为一个自由的主体,实现自身的价值。”[1] 从存在主义女性主义视角对小说《蝲蛄吟唱的地方》的主人公基娅进行解读,可以更深入地对其成长历程进行把握,剖析基娅遭受的压迫和生存困境的根源,即男性和资本主义父系社会所赋予的“他者”身份和“内在性”特质,见证她为克服这些困境和寻求自我解放所做出的努力。
一、“湿地女孩”的生存困境
波伏娃在《第二性》中写道:“定义和区分女人的参照物是男人,而定义和区分男人的参照物却不是女人。她是附属的人,是同主要者相对立的次要者。他是主体、是绝对,而她则是他者。”[2]基娅在成长过程中深受由男性定义的“他者”身份的影响,被身边的男性视为可以随时被抛弃掉的、附属者般的存在。男性“主要者”们一步步地剥夺基娅的主体性和生存空间,使她面临着多种生存困境。
首先给基娅带来这种影响的是她的父亲,这也是导致基娅生存困境的开端。基娅父亲作为一家之主,拥有绝对的话语权。在他眼里,自己是整个家庭的权威,而其他人都是依附于他的存在。他成天沉浸在酒精中,忽视妻子和孩子们的需求。一旦出现不满意的地方,或是有违背他意愿的情况,他就会以暴力回应。有一次,妻子勇敢站出来进行反抗,结果被他打得血肉模糊。他的暴行最终导致妻子等人的出走。经此一事,基娅父亲的暴行有所收敛,偶尔还会带着基娅去镇上玩耍,或外出捕鱼,但他仍把基娅当作一种可有可无的依附,没能肩负起父亲的责任。他从不关心基娅是否吃饱穿暖,甚至把做饭的重任抛给了年纪尚小的基娅。捕鱼时,他不允许基娅跟其他同龄人说话。基娅母亲来信询问基娅近况并打算接走基娅时,他愤怒地把信烧掉,并回信告诉她这辈子都别想再见到基娅。他依旧沉溺于酒精中,常常因此好几天不回家。某次外出喝酒后,他再也没有回来,只留下基娅一个人。从基娅的童年经历来看,她和母亲都成为绝对权威父亲影响下的“他者”,她们没有话语权,没有反抗的机会。最终,基娅母亲虽出走,但她因受到丈夫阻挠无法再次见到基娅而患上精神疾病早早离世,而基娅则因父亲的暴行失去了母亲的关怀,从此独自一人面临生存危机。
将基娅视作“他者”看待的还有同她交往過的两位男性泰特和蔡斯。泰特是基娅在潟湖遇见的男孩,基娅当时迷了路,正在捕鱼的泰特见状后帮助她回到了家。从那一刻起,遭到亲人抛弃的基娅被泰特的温柔所打动,“她第一次呼吸时不再感到痛苦,还感受到了伤痛之外的东西”[3]。父亲离家出走后,两人间的互动日渐频繁,关系也变得更加亲密。泰特教基娅认字和读书,两人在湿地间嬉戏,互表爱意。后来,泰特考上了外地的大学。为了让基娅放心,临走前他向基娅保证自己会经常回来看她。然而到了约定见面的日子,基娅什么都没等来,泰特也从此失去联系。大学的经历使泰特的想法发生了转变,他想要追逐自己的研究梦想,害怕基娅会阻碍自己的脚步。除此之外,他认为自己跟基娅早已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觉得基娅很难融入他的圈子,因此他选择在沉默中抛弃基娅。在泰特心里,基娅无形中成为“他者”的角色,即使对方是自己曾许下承诺的爱人,泰特也从未真正将对方纳入自己未来的规划中。“从童年开始,男性就可以自由自在地去追求和享受自己的事业,从来不会有人告诉他们,他们想追求的事业会和自己作为情人、丈夫以及父亲的幸福相冲突,他们的成功从来不会降低他们被爱的可能性。”[2]当“他者”基娅可能成为泰特前行路上的阻碍时,他便草率地将其抛弃,甚至不愿当面向对方表达自己的想法,独留基娅一人在湿地等待。
后来,基娅遇见了蔡斯,对方是小镇上的富二代。两人相遇于湿地,并在相处一段时间后确定了恋人关系。蔡斯向基娅承诺自己会跟她结婚,但现在还不是时候,希望她能够再等等。基娅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了那个不会再抛弃自己的人,于是开始期盼着和对方结婚。但是,后来发生的一切让她的希望再次幻灭。蔡斯其实是一个花花公子,他跟基娅的感情只不过是他寻欢作乐的一部分。他不尊重基娅对于湿地的热爱,认为她对湿地生物的了解没有任何意义。蔡斯跟他人谈起基娅时,仿佛是在讨论某种玩物。有一次,基娅在小镇遇到蔡斯,他的旁边站着一位妆容精致、打扮时髦的女性。打完招呼后,这位女性直接宣告了她的身份——蔡斯的未婚妻。得知此事的基娅愤然离去,并在这之后向蔡斯提出分手。这一行为直接让蔡斯暴露出真面目,他以暴力威胁基娅,并企图强暴她,伤痕累累的基娅从此过着提心吊胆的生活。小镇的警察也被家境显赫的蔡斯收买,对于基娅的求助不予理睬。对于蔡斯而言,基娅就是满足他寻欢作乐的附属品。他通过精神控制等手段将基娅牢牢困在自己身边,当自己的意图被揭露后便开始诉诸暴力,并通过自己的权势向其施压,为的就是宣誓自己作为“主要者”的主体地位,而基娅则在这种强压下艰难生存。
二、困境之下的觉醒与超越
“他们抛弃了她,留她独自生存,独自挣扎。”[3]基娅父亲的酗酒和暴力行为导致家庭破碎,初恋泰特的冷漠抛弃以及花花公子泰特的始乱终弃,使得“他者”基娅反复地沉浸在被抛弃和背叛的痛苦中,一次又一次地寻找存在的意义。但是,这些压迫并没有熄灭基娅心中的那团火焰,而是让她一次次地成长并逐渐摆脱“他者”身份所带来的困境,实现了自我觉醒。波伏娃认为女性所处的“他者”地位深受其“内在性”的影响。“‘内在性描述的是一种没完没了地重复着对历史不会产生影响的工作的处境,在这种处境中女性处于封闭、被动而无所作为的生存状态。其外在表现最直观的就是女性在经济上、文化上对男性的依赖。”[1]女性如果要摆脱“他者”身份的桎梏,就必须从“内在性”入手,实现经济上的独立和文化上的超越,以消除“内在性”的影响。
父亲离开家后,基娅失去了一切经济和生活来源,身边只有这个仅剩空壳的家和一艘船。但是,年仅10岁的基娅没有因此而丧失求生的意志,她强忍着被抛弃的痛苦以及独自面对世界的恐惧,开始为生存而努力。基娅通过捕猎和在海滩挖贻贝的方式获得食物。父亲带她乘船捕鱼的经历使她学会了驾驶那艘船,她每次都会挖出多余的贻贝,然后驾船前往小镇码头与商贩进行交易。商贩一开始以已经有了货源为由拒绝了基娅的交易,但基娅努力争取,向对方承诺自己每次都会比其他人来得早,最终说服商贩并达成合作。自此,基娅每次都会赶在天亮之前挖好贻贝,然后早早赶往商贩处进行售卖以换取钱财、食物和汽油。
虽然身边没有至亲的关怀,但湿地早已成为基娅心中母亲的角色。湿地养育了基娅,为她提供食物,教她人生哲理,更重要的是,湿地永远不会抛弃她。基娅从小就对湿地生物充满兴趣,得益于湿地丰富的物种资源以及奇特的自然风貌,她每天都能接触到各种各样的湿地生物。她观察它们的生活习性,收集鸟类的羽毛,并用手中的画笔记录下她所观察到的一切。后来,在泰特的帮助下,基娅学会了识字,并接触到有关生物学的各种书籍。她开始通过文字了解与自己朝夕相伴的湿地生物,书中是如何描述它们的,又有哪些物种和特征是书中尚未提及的。出于对湿地的热爱,基娅不断积累生物学相关知识,并开始借阅更加专业的书籍。
在泰特食言并失去联系后,基娅再次经历了内心的折磨与痛苦,她不明白人为什么要抛弃同自己最亲密的人,亲人如此,爱人也是如此。后来蔡斯的始乱终弃更是给了基娅沉重的一击,但是,一次次的打击并没有击垮基娅,湿地总会在她需要的时候听她倾诉并治愈她,而她在汲取了湿地的能量后又会变得更加坚强。之后,基娅将自己全身心投入到沼泽生物的研究当中。她游走于湿地的各个区域,收集并制作生物标本,然后再在标本下方添加相应的笔记,详细描述这些生物的特征和习性。随着时间的推移,基娅的标本手册日渐充实,里面的图画比现有的书籍更生动,描述更加细致,收录的物种也更为丰富。她试着将这些标本和文本寄给一家出版社,希望自己的努力能夠被认可,同时也希望世人能够通过它们更加了解湿地和湿地生物,以回报从小养育自己的湿地。基娅很快就收到出版社的回信,对方表示打算将基娅的成果制作成书并进行出版,同时向她支付版权费用。出版后,书籍受到大众的青睐,基娅也从中获得了收益。她还与出版社达成进一步的合作,将制作和出版更多的标本书籍。自此,基娅再也不必以挖贻贝和捕猎谋生,实现了财富上的独立。
在此期间,地产开发商曾到访基娅家并声称打算在此处新建一家酒店。基娅到小镇政府询问后才得知,自己的爷爷虽曾买下这块地,但由于拖欠了多年的税金,政府打算把它的所属权移交到能够付清这笔税金的人。弄清事情的原委后,基娅向政府证明了自己与爷爷的亲属关系,然后用自己刚得到的版权费和其他积蓄付清了税金,将这片湿地的所属权掌握在自己手上。再后来,基娅成为年轻有为的生物学家,她积极参与学术活动,拥有众多出版成果,赢得了世人的称赞和尊重。“摆脱女性的‘内在性关键在于她必须在作为‘人的意义上重新确立自己的主体地位,并在此基础上构筑新的观念体系,组织新的行为系统”[1]。如果说过去的基娅是依附于父亲、泰特和蔡斯的“他者”,思想和行为处处受到他们的限制和影响,那么蜕变后的基娅则是更为强大的存在。在经济方面,她不依赖于男性的给予,通过出版图书实现了经济独立,并从开发商手中拯救了这片湿地,获得了它的归属权。而在文化方面,基娅突破了资本主义父系社会为女性设下的刻板角色和行为,在生物学界成为独当一面的存在。由此,基娅摆脱了“内在性”对于女性的束缚,在独立人格和主体意识的指引下,完成了自我觉醒与救赎。
三、寻求落叶归根的自由与解放
在历经磨难后,基娅终于通过自身的努力摆脱了“他者”身份带来的压迫与生存困境,实现了对自己人生的掌控。成为生物学家后,基娅仍然决定留在湿地,并将接下来的人生都投入到湿地生物的研究中。她不愿移居到小镇去过所谓的社区生活,因为她的一切源自湿地,她的根就在这里,她不会像抛弃她的人那样抛弃湿地,更何况小镇也曾给基娅带去了噩梦般的体验。从基娅的经历来看,整个小镇就是资本主义父权制度和父权意识的缩影,小镇居民将跟自己不同的人和处于社会边缘地带的人视为“他者”,他们在彰显自身的优越性的同时力求排除异己,而来自湿地的基娅则从小就成了他们眼中的完美“他者”。小时候基娅跟父亲去镇上时,镇里的小孩会盯着她满是泥泞的衣物看,而其他居民则嫌她脏,躲得远远的。餐厅不欢迎她的到来,同时也不允许妇女和黑人到餐厅用餐。七岁那年,基娅到镇上的学校上学,班里的很多孩子都排挤她,骂她是“湿地女孩”和“湿地垃圾”。这种恶意迫使第一天上学的基娅难过地跑回了家,从此再也没有去过学校。自那以后,小镇居民就将“湿地女孩”的标签固定在基娅身上,更有人说她是半人半猿的结合体。基娅在受到蔡斯暴力对待时,小镇的警官也无视她的求助,只因他们不想得罪这位小镇的富二代。基娅在“湿地女孩”等“他者”化标签下,一直受到小镇居民的不公对待。他们不愿去认真了解基娅,更不会给她自证的机会,只会将她视作异己,然后赶出小镇。直到基娅的出版物大获成功,小镇居民才开始改变态度。对于基娅而言,小镇从来都不是她的选择,只有湿地才是她永远的家。所以,她义无反顾地选择将余下的人生都投入到湿地当中,以追求身体和心灵上的解放。她想让自己的身体在离世后回归到湿地,然后成为湿地的一部分。
在对待伴侣和婚姻上,基娅也遵从着自己的内心。泰特在博士毕业后回到湿地,他主动跟基娅见面,并就多年前的食言和消失行为进行道歉,希望两人能够重归于好。其实基娅心中也还保留着当年的那份感情,再加上泰特真心悔过,一直陪伴在她的身边,鼓励她出版标本并提供帮助,基娅最终原谅了泰特。当所有的事情尘埃落定后,泰特向基娅提出求婚,但她拒绝了。她认为两人现在所处的状态已经足够了,不需要结婚这一形式来证明他们的关系。泰特尊重她的决定,他们没有结婚,也没有后代,两人互相为伴,在湿地度过余生。对于婚姻,波伏娃在《岁月的力量》中写道:“婚姻使两个人遭受更多家庭的束缚以及社会的劳役。相反,为追寻自身的独立而受的困扰远不及此沉重;对我来说,在空洞中寻找自由是如此的做作,因为这种自由仅仅存在于我的头脑与心灵。”[4]波伏娃以此为由拒绝萨特的求婚,通过缔结口头婚约的形式,与萨特成为彼此的终身伴侣。潜在的社会属性和分工使女性在社会婚姻制度中更易于遭受不平等的待遇,而婚姻所带来的女性刻板角色则会加重“内在性”对于女性的影响,使其最终沦为婚姻关系中的“他者”。当然,波伏娃也并非主张将女性和男性割裂开来,而是认为“妇女解放的目标和理想结果是在承认男女差异的基础上实现两性的完全平等并和谐共处,共同创造两性组成的世界的美好未来”[1]。基婭选择拒绝婚姻带来的束缚,并和泰特在相互尊重的前提下终身为伴,一同在湿地的乌托邦里追寻精神的自由和灵魂的解放。
四、结语
小说中故事的时代背景是在二战后的二三十年,那个年代世界局势还没有迎来相对稳定的局面,全球仍处于动荡不安的状态,各国人民也处在二战余波的影响中,过着艰苦的生活。在美国国内,由于资本主义父权制度的统治,性别歧视、种族歧视、贫富差距等社会问题不断滋生,女性、黑人以及社会底层人士被视作“他者”,在压迫当中艰难生存。“湿地女孩”基娅就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诞生,她是男性眼中的“他者”,是小镇居民眼中的异端,一个接一个的生存困境使得她喘不过气来。本文通过对《蝲蛄吟唱的地方》中主人公基娅的成长历程进行解读,得以窥见二战后女性谋求自我超越和性别平等的努力。她们在压迫和困境之下觉醒,努力谋求经济独立,敢于挑战和超越父权文化,最终实现了自身的价值。
参考文献
[1] 刘慧敏.存在主义女性主义与女性的自由与解放——浅析波伏娃的《第二性》[J].重庆科技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13).
[2] 西蒙·波伏娃.第二性[M].陶铁柱,译.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2004.
[3] 迪莉娅·欧文斯.蝲蛄吟唱的地方[M].王泽林,译.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9.
[4] 西蒙·波伏娃.岁月的力量[M]. 黄荭,等译.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