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春伟
[摘 要] 《生死场》是中国现代作家萧红创作的中篇小说。作家以一种独特的女性视角,描绘出在男性统治的社会中,众多女性卑微而无助的生存与死亡。相比萧红其他的作品,从生命意识视角观之,《生死场》对中国现代文学影响巨大。首先,这部作品有一种原始的生命力,折射出一种跃动着的生命力量,作者面对残酷现实生活,挖掘出生命的张力;其次,作品表现出东北小山村里一群人的生活境况,其震撼人心的力量令人钦佩;最后,《生死场》从生命视角彰显出民间的生命力之美。萧红作品中的生命活力是在一种无法抑制的生活中爆发出来的,具有很高的文学价值。
[关键词] 萧红 《生死场》 女性生命悲剧 生命意识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24-0024-04
在众多女性作家中,萧红及其作品的价值尚有待发掘。萧红承袭了鲁迅“改造国民性”的旗帜,在《生死场》中面对当时部分愚昧麻木的国民直言不讳。
20世纪30年代,文学题材中所突出的是“青年、知识分子、工农等,这些社会各个阶级的人民对‘关于我国社会主义前途、中国革命道路的发现和抉择”,并且“把作品是否指明或暗示出正确的人生方向作为创作的最终目的,甚至作为衡量作品价值大小、好坏的主要依据”[1]。萧红的写作直指人性的愚昧,《生死场》在抗日的背景下,力图向读者展现部分农民的愚昧麻木,探索民族危难的主体性因素,进而达到唤起国民觉醒的目的。当时很多左翼作家认为在民族危亡之际,国家迫切需要救亡,创作了大量的抗日作品。萧红的创作意图显然与其他作家不同,所以,《生死场》在当时的环境下并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由于文学研究范围的逐渐扩大,萧红及其作品在20世纪7、80年代成为文学批评家关注的焦点。
葛浩文的专著《萧红传》对于正确评价萧红的作品有着重要的启示意义,这部专著主要研究萧红小说的特点及其内涵,力求使萧红在现代文学史中拥有正确的定位。萧红的作品能启示读者思考生命的意义和价值,在现实生活中感受生活,把握生活,创造人生的最大价值。葛浩文认为:“当代许多在民国时代(1920-1940)的作品,因受时间限制而遭读者唾弃时,而萧红的力作将因它们历久常新的内容及文采,终究会使她躋身于中国文坛巨林之列。”[2]
本文在归纳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础上,进一步探索萧红小说《生死场》中的生命意识,试图从萧红作品中解读并分析其中的生命意识,揭示其精神的病态与人性的异化,探寻更高的人生意义。
一、《生死场》生命意识的影响因素
《生死场》中,萧红用细腻而敏感的笔触书写悲惨的抗日故事和东北小镇的风土人情,将个人经历、个性气质和创作道路完美融合,对社会最底层人民生活的价值进行了深度挖掘。她的创作范围主要圈定在生养她的东北黑土地和她熟悉的人物上,这也与“一个题材必须跟作者的情感熟悉起来,或者跟作者起着思恋的情绪”的观点相一致[3]。
1.作家本人和作品素材缘起的同构性
萧红作品的众多人物中,每个角色都有作家本人的影子。他们或有着和萧红相似的人生经历,倔强而软弱,痛苦地承受着封建礼教的迫害。萧红试图写出血淋淋的人生,“作者的心血和失去的天空,土地,受难的人民,以至失去的茂草,高粱,蝈蝈,蚊子,搅成一团,鲜红地在读者眼前展开,显示着中国的一份和全部,现在和未来,死路和活路”[4]。
萧红的性情多愁善感,这与其家庭背景和境遇密切相关。萧红出身于封建地主之家,从小便受到封建意识、封建文化的影响。在这个封建家庭中,除了祖父的慈爱能够带给她一丝温暖,其他人都冷漠无情。父亲冷酷无情、吝啬贪婪,继母对她倒是很客气,却有意疏远她,幼年的萧红丝毫没有感受到母亲的疼爱,祖母更是阴晴不定,常常虐待她,恶劣的成长环境导致她的性格敏感孤僻。
具有自觉进步意识的萧红无法忍受封建礼教的压迫,她毅然决然地进行反抗,可是“梦是好的;否则,钱是要紧的”[5]。由于封建礼教对女性的束缚,女性的梦想不能实现,如何解决温饱成了首要问题,萧红迫不得已又回到封建专制家庭,承受了巨大的精神压力,被周围人排斥,被视为家庭的耻辱,礼教的破坏者。她能够以冷峻理智的眼光观察农民悲惨的生活,封建思想致使人们愚昧麻木,无形中成为束缚人们自由的枷锁。萧红一生都在追求精神个体自由,探索生命的价值,她将自己的思想渗透于作品中,《生死场》就是这样一部作品。
在哈尔滨时期,萧红以“阶级对立”意识去观察、认识和反映人生,并以此为契机,创作了《生死场》。在这部作品中,她将主题提升到“人之为人”的高度,对人的生命价值进行了肯定。萧红继承了鲁迅的批判意识,并将其渗透于自己的作品中,使其超越了当时的抗日主题。她的作品从揭露现实的残酷转向批判传统的罪恶,开创了一种独特的写作风格。萧红凭借着自身对生命的感受,用博爱之心看待命运场中的每一个人,对他们的生命意识发出质疑,从而使她的思想实现了质的飞跃。
2.东北地域习俗与人物精神特征的关联
虽然东北文化受到了新文化的影响,但由于敌人惨无人道的破坏和民众自身的无知迷茫,它仍然处于边缘文化状态。萧红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创作素材,都来自这片黑土地,她创作了一系列精彩的作品,表达了她对故乡的热爱。谈到描写地域文化的作家,不得不提萧红和沈从文,但两人作品的文学内涵和审美风格略有不同。由于湘西地区与中国东北地区在地理、自然环境、民风民俗、社会生活等方面存在着明显的不同,两者各有其特点。沈从文注重描写湘西田园风光中的“优美、健康、自然而有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6],在湘西世界中,沈从文向我们展现的是人性的美好,翠翠和老船夫的生命是有意义的,即便是摆渡人,生命也充满了无穷的意义,人性也得到充分的发挥,人的价值得到了认同。
萧红则看到了黑土地上人们“蚊子似的活着,糊糊涂涂地生殖,乱七八糟地死亡,用自己的血汗自己的生命肥沃了大地,种出粮食,养出畜类,勤勤苦苦地蠕动在自然的暴君和两只脚的暴君的威力下面”[7],此时她感到的是无穷的悲剧——无意义的生与无价值的死。萧红所描写的“生死场”是一个冰冷残酷的现实社会,这里生活环境极差,人们的生存能力被压制,人类存在的价值被否定。在这样复杂的生存条件下,如何活下去成了人类最关心的问题。在生存面前,人们的友情,甚至亲情,都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萧红并不仅仅展现自然环境对人类的威胁,更展现封建文化下病态扭曲的人性。在这片黑土地上,人们的物质生活极端困苦,精神生活同样匮乏,于是寄托人类美好愿望的封建民俗出现了,但这些习俗桎梏了人们的思想,并上演着一幕幕生命的悲剧。比如泯灭人性的跳大神,活生生地杀死了小团圆媳妇,每年七月十五的放河灯大会,寄托着人们对来世美好生活的希望,以此慰藉今生的苦难。
萧红深知这些腐朽思想对生命的残害,同时也为了表现“北方人民对于生的坚强,对于死的挣扎,表现人们在看似平常的生存状态中,追求着巨大的生命价值、生命意义”[8]。在萧红的作品中,她模糊了生与死的界限,把自然的地域性民俗和地域性的生存状态向读者展开,在生命困境中,萧红直言不讳其丑陋,暴露人们愚昧麻木的精神惰性,以及传统礼教对人性的扭曲和异化。她的作品中充满了对生与死的思考,对民族的劣根性进行拷问,从这样的“表面”角度出发,我们才能进入到“深层”的境界,去探寻人生的价值,追问人生的意义。
3.社会环境对作家认知水平的干预
由于东北三省土地肥沃辽阔,资源丰富,日本帝国主义想要掠夺东三省,尤其是日本侵略者任意践踏、残忍杀害中国人,一大批有国家存亡意识的青年知识分子,开始重新审视生命的价值意义,获得对人生的理解和体验。作为一个时刻关注战争和经历过战争的人,萧红的认识和体会更加深刻。
当时文学创作团体兴起,一些东北知识分子以文学创作为武器,对侵略者进行控诉。萧红早期创作的作品杂糅了抗日主题,这与新思想、左翼文化的影响有关,所以萧红从战争中开始了对生命意义的探索。这为《生死场》的写作奠定了基础。
同时,萧红的情感经历也使她感到绝望,她逐步从政治斗争的大背景中抽身出来,把注意力集中在对现实生活的关注上,关注在非战争条件下人们的异常死亡和对死亡真相的研究。萧红继承鲁迅批判“国民性”的旗帜,敏锐地感知到人类灵魂中根深蒂固的惰性以及造成民族危机的主观因素,揭示了封建制度和封建礼教禁锢人心灵、麻木人的灵魂,写出了封建文化和病态灵魂所造成的历史悲剧和人生悲剧。
二、《生死场》生命书写对女性意识的启示价值
萧红作品揭示病态的心理、人性的异化。作家的创作主题都是由一个切入点深入的,萧红则是从女性视角展开,她的女性意识渗透于作品中,她不仅关心整个人类的生存困境,而且更关心处于底层的女性。
小说中的女性人物,表达了作家对女性命运的深切关怀与思索,对妇女全面解放之路的探求。“女性本是人类的一个整体,她们对人类文明的发展做出了重大贡献,尤其是对人类自身的产生,对人类的繁衍和生存,做出了男人不可替代的特殊贡献。”[9]萧红认为只有女性意识觉醒,她们才能真正地拥有自己的个性,拥有自己的生命价值。萧红从女性的生存境遇切入,深入到对病态社会的批判,从而揭露出女性的生存困境,展现出封建传统思想对她们心灵的摧残。
1.反抗封建传统压迫
女人的不幸是与生俱来的。正如鲁迅先生所说:“天有十日,人有十等,下所以事上,上所以共神也。故王臣公,公臣大夫,大夫臣士,士臣阜,阜臣舆,舆臣隶,隶臣僚,僚臣仆,仆臣台。如此连环,各得其所,有敢非议者,其罪名曰不安分!”[10]
女性“蚊子似的生活着,糊糊涂涂地生殖,乱七八糟地死亡”[7],女人从生到死始终被封建传统文化的枷锁禁锢,封建专制文化迫使女性处于生活的最底层,封建传统内化到女性心灵深处。女性长期生活在这种压抑的环境中,她们的精神被扭曲异化,成为封建礼教的牺牲品。这种思想渗透到萧红作品中的每个角色身上,其结局也是悲惨的。
打渔村中的月英是一个性格温顺,恪守封建传统的女子,月英的温柔顺从完全符合男性的审美标准,但这位美丽的女子却患上瘫病,毫无尊严地死去。在当时的社会,哪怕是怀孕、生产等女性生命中最神圣的环节仍然要受到封建礼教的摧残。五姑姑的姐姐由于生产疼痛无比,在草上爬行,却由于产婆一句愚昧至极的话,连最后一点尊严都失去,赤身裸体,泡在鲜血里。金枝的妈妈平日里对她又打又骂,对她的婚姻也是毫不关心。可是,在知道自己的女儿怀孕之后,态度却发生了转变。“金枝的母亲对女儿的關心只是出于礼教对她的嘲讽压力,并没有切身为金枝考虑,她温柔的对象是别人的看法、习俗的约束,在封建礼教的网里,她在找一条出路,在找不到被这张网所抛弃的出路,这是女性的悲哀也是人类的悲哀。”[11]封建文化将妇女置于社会的最底层,妇女遭受着心灵和身体的双重痛苦,生活被毁灭得毫无价值和意义。
萧红深刻地揭示了妇女的悲惨命运,使读者看到了几千年来坚守“传统美德”的女性的悲惨遭遇,激励我们去追求人生的价值。
2.呼唤女性解放意识
女性受封建礼教的压迫,女性意识缺乏。《生死场》力图将社会底层的女性凸显出来,引发人们关注女性所受到的非人待遇。
萧红笔下的女性角色大都社会地位低下,多是童养媳、弃妇、寡妇、农妇等。她们缺乏女性意识,不知人何以为人,她们的生命意义随时会被销毁,社会地位极其卑微,为了生存不断挣扎。《生死场》以女性的悲剧命运为切入点,她们在封建礼教的压制下,逐渐丧失了自我,女性意识不复存在。在当时贫困荒凉的东北,所有人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生存下去,女性被男性奴役着,金枝、麻面婆、月英、老王婆等这些不幸的女性不会去抗争,也不会去质问女人所面临的两难处境。萧红书写了一系列的女性悲剧,深入挖掘女性悲剧命运的根本原因,极度不满社会对女性生命价值和生命意识的破坏与压制,试图揭示封建专制的束缚,并实现妇女解放。
尽管萧红始终在探讨妇女解放这一问题,但就其作品中的妇女形象和她们的悲惨命运而言,她还没有找到一条真正意义上的妇女解放之路,这一点从其作品中的妇女形象以及她们的悲剧结局就可以看出。但萧红也清楚地意识到,妇女解放是一条漫长而艰巨的道路,必须通过社会的持续进步来实现。
萧红的个性特点是叛逆,但也不缺乏依附,尤其在情感方面,萧红潜意识里把自己摆在了弱势位置,她渴望并依赖于男人的庇护。因此,尽管萧红为实现妇女解放所进行的艰苦努力并没有取得很大的成果,但萧红笔下的女性人物和她们的悲惨命运却引发了人们的深思,具有很高的文学价值。萧红始终对人的生存困境给予关怀,她的作品以特殊的女性视角展示人的心灵,传达出对妇女解放的期待。
三、结语
萧红的语言是那样凛冽精准,带着散文的特质,描述构建着电影般的场景画面,具有鲜明的特色。人和动物一样忙着生忙着死,《生死场》涵盖了地主对农民的剥削,男权对女性的不公,侵略者对人民的践踏,既有讽刺的表达又有先进的反抗意识。那些对“死”的描写细节虽然虐心却揪着读者想一探究竟,但结局终是荒凉的悲剧。
《生死场》中的生命意识是萧红一生所追求的,她力图唤醒个人的生存意识,以挽救个人的生存状态和民族的生存状态,并最终为民族的自我救赎提供力量。
参考文献
[1] 程金城.20世纪中国文学价值系统论[M].兰州:敦煌文艺出版社,1996.
[2] 葛浩文.萧红评传[M].哈尔滨:北方文艺出版社,1985.
[3] 季红真.萧红传[M].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0.
[4] 鲁迅.且介亭文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
[5] 鲁迅.娜拉走后怎样[M]//鲁迅.坟.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4.
[6] 沈从文.沈从文文集[M].广州:花城出版社,1983.
[7] 胡风.生死场·读后記[C]//萧红.萧红全集.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1991.
[8] 鲁迅.生死场·序言见萧红全集[C]//萧红.萧红全集.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1991.
[9] 蓝文玉.傅立叶的妇女解放思想对我国新时期妇女解放思想的启示[J].华南理工大学学报,2013(8).
[10] 鲁迅.坟·灯下漫笔[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
[11] 李晓梅,陈坤.论萧红小说中女性的存在性悲剧[J].白城师范学院学报,200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