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志棋
[摘 要] 《贵生》是沈从文创作的一部关于湘西乡土世界的短篇小说,内含的爱情观念具有多个时间层面上的体现,在传统和现世的对立冲突中,又显现出极强的自我否定性,即否定事物本身不同阶段所陷入的固化与异化的怪圈。沈从文在小说的叙述过程中通过情节的推动和人物的最终宿命展示,以及细节方面的刻画,不断透露出对于传统爱情观念、现世爱情观念两者的否定,同时以“否定之否定”的方式预示出一种新的自由化的爱情观念。
[关键词] 沈从文 《贵生》 爱情观念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24-0020-04
沈从文先生的作品对中国现代文学产生了较为深远的影响。学者研究更多在于其笔下乡土世界的构建、人物的塑造、人性的探究和生命观的演变等方面,但从一系列小说内容出发,所流露的却是永恒的爱情主题。无论是《边城》《萧萧》,还是《贵生》《月下小景》等,都被一条“爱情”的线索贯穿,人物因爱情而生,或因爱情而死。关于爱情的思索自然是沈从文先生绕不过的话题,他的爱情故事也向来受到大众的关注。然而,对于沈从文爱情观念的研究尚处于萌芽阶段。沈从文爱情观念研究的内在价值值得重视,但重视此方面并不意味着否定其余与此相关的研究,而是通过寻找其中的“变”,进一步推动沈从文爱情观念研究更加深入。《贵生》这篇小说与其他作品在某种程度上是相通的,可以清晰地发现作者较为系统、全面的爱情观念。
阿多诺认为:“被否定的东西直到消失之时都是否定的。”[1]即需要对相关事物进行不断否定才具有把握事物全貌的可能。从这个角度来看,《贵生》内部呈现的爱情观念不是一成不变的固化物,而是不断自我否定的发展体,在此基础上,不停推动后者对前者进行某种意义的否定,也预示着未来必将出现新的否定来完成爱情观念的飞跃。笔者试图以否定哲学相关内容对《贵生》中涌现的爱情观念进行分析,小说通过对传统爱情观念和现世爱情观念的否定,表现出爱情观念在时间段中的否定性发展,从而体现沈从文潜在意识所希望贯彻的爱情观念,最终对现实生活产生观照效果。
一、对传统的否定:爱情的固化
传统的爱情观念是很美的,田园牧歌式的相恋营造出扑面而来的清新纯粹感,但随着时代的发展,社会秩序僵硬,爱情观念陷入固化,逐渐缺失生命的流动性和灵性,一切被固定在理性、传统的漩涡中,人的主体意识受到遏制,人无法直接清楚地表达自身的想法,沈从文先生所塑造的种种也皆带有淡淡悲伤的美。反过来看,这无疑是对传统爱情观念的一次暂时性否定,即对一种沉默寡言、强调等待的爱情观念进行否定。具体体现在贵生对待金凤被五爷娶走时的无能为力,当五爷询问他的生辰,他以“呆呆怯怯”的状态回应,同时潜藏于深层次的是一种本性“动”与“静”的不和谐乃至矛盾,在自然景物的静默中,贵生能够“随意”挥砍磨得亮堂堂的镰刀,营造的感觉是美好动人的,而面临人事时,他以畸形的沉默换取平稳,读者由此可触摸到浓厚的割裂意味,这与沈从文向来追求的灵魂层面的和谐美好是不相符的。多方面共同作用下,一个可笑可悲的男性形象跃然纸上,明明自身心理格外认同两者的缘分,却显示出迟钝以及深层次的自卑。在他的认知里,爱情的第一要义不是男女的心灵联系,更重要的在于礼节,需要得到双方长辈的认可,定下时日,这也是之后他听完杂货铺老板的话急忙去找自己舅舅的原因。最终知道金凤要嫁给五爷,心底默认这件事成为不可变之物,无法改变结果,以至于鸭毛伯伯告诉他喜欢的事情需要努力争取,他的答词是“鸭毛伯伯,你说的是笑話”。鸭毛伯伯形象的出现在某种程度而言是沈从文自身进入文本的一种尝试,“我们劝他看一门亲事,他怕被女人迷住了,不敢办这件事”,通过不断的劝说企图唤醒贵生精神世界的自由,改变必将陷入毁灭的“美好”爱情,当然这就会牵涉出对于是否属于真正爱情的讨论。但恪守传统爱情道德规范的性格让贵生丧失了冲破束缚、大胆追寻爱情的勇气,从这个时候开始,爱情观念在包含众多美好外,又明显被装进了一个锈黄的“匣子”,而这外在形式压制使爱情观念从“美”走向“固化”,相对应的是,一种生命力的枯竭,从而也就注定了爱情观念需要新的河道输入水源——以爱情的固化对传统爱情观念进行否定,得到崭新的更为适宜的爱情观念。
事物的发展是螺旋式上升和波浪式前进的,自己否定自己,自己完善自己。传统爱情观念经过长时间的发展,达到了难以翻越的高度,《贵生》中的怯懦迟疑、欺男霸女,却又集合表征着湘西世界的“堕落趋势”[2],当作者将贵生、乡土之间的和谐图景描绘得越动人,之后与爱情死亡的矛盾就越尖锐,持续固化的社会框架带给人的否定意味也格外深厚。不论是内蕴情感还是外显表达,沈从文都清楚地展示了自己对传统爱情观念中“美”的追索和惋惜,尤其是“爱与死”母题的书写[3],男女主人公为爱而死,比如《边城》中翠翠的亲生父母,《一个多情水手与一个多情寡妇》里的水手牛保,但死亡的背面隐藏了传统爱情观念的固化以及不合时宜,人们的爱情若是想要继续健康发展,自然要打破常规,甚至推翻一切。
从这一角度来看,沈从文否定了传统的爱情观念,将其放置在“固化”的范畴之中,并暗含浓郁的“挽歌”情致。在传统爱情观念中,他无法得到精神的愉悦与满足,或者说处于愉悦、失落交替的情感中,明显的得失感促使人进行深层次的追问,同时固化的模式导致自身主体的模糊,真正的人性趋于隐藏、消失,发生多重变化,从而产生较为强烈的否定性,也大大凸显了文学内在的矛盾张力。
二、对现世的否定:爱情的异化
爱情的异化是基于人的异化所进行的衍生,同理可以得出其内涵在于一种被社会财富物化等形成外部异己力量的爱情。现世的存在是相对于传统而言的,《贵生》中有极为清晰的叙述,“几年来城里东西样样贵,生活已大不如从前”,从这里不难看出湘西世界逐渐受到外来力量的冲击,悄然发生不可逆的变化,并以此将物质世界做一个区分。而这种变化理应伴随着精神世界的动荡,即产生了现世的爱情观念,爱情不再是纯朴的,而是可以拿来比较选择的,如人们对四爷、五爷泛滥式爱情的羡慕,以及金凤在多年爱恋和优渥生活两者中的选择转向,也就是爱情观念最初的变化形式。而这一现世爱情观念在一开始便埋下干瘪的种子,“爱情”丧失了自身的独立性,成为金钱权势等物质资料的附庸,即所谓的异化。
随着异化的爱情不断发展,也正式对现世产生深层次的否定,与之相关的体现在金凤的态度变化和五爷充满兽性的爱。金凤对贵生的态度在事件过程中是截然不同的,开始“很有情致的含着笑”“绯红”,极富爱情萌芽的甜蜜感,读者能够体会到青涩动人的情感;金凤受到权财影响之后回答的话却是一种冷漠的应对姿态,“神气淡淡”“神气索漠”,直接否定前大段时间的情愫,从而否定传统爱情观念下生存的爱情,爱情尚未结果便走向毁灭,并进入深层异化状态。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四爷和五爷是一体的,象征了丑陋、野性的上层,他们拥有被伦常视为“毒质”的“赌”“嫖”等禀性,是人性深处潜藏的丑与恶的代名词。尽管沈从文以平和、略显幽默的话语叙述,“四爷、五爷和贵生、鸭毛等人之间的关系,被写得很平等、融洽、愉快”[4],人们不至于对他们“粗糙”的性情产生强烈的憎恶,可这种融进骨子里的东西反而更加能够证明金凤、五爷两者爱情的不平等和异化,金凤只拥有妾的身份,这既是对传统爱情观念的否定,又是对现世爱情观念的嘲讽。仔细分析可以发现,五爷对金凤的爱是一种生理上的本能,是充满兽性的,人的本质在这一过程中消失了,马克思曾说过:“一个种的整体特性、种的类特性就在于生命活动的性质,而自由的有意识的活动恰恰就是人的类特性。”[5]“自由的有意识的”这一精神层面的特征应该是人同动物相区别之所以为人的本质存在,而五爷在娶亲环节处没有形成真正的爱情意识,没有尊重活生生的个体,人的异化自然造成爱情的异化。异化爱情中的人们最终面临不同程度的摧残,掉入精神的废墟。
人类生命应当处于一种自我节律和自然节律的和谐共存中,从而使时间的意义愈发靠近永恒。在事实的演进下,现世爱情观念不断受到爱情观念异化的冲击和否定,自身的含义逐渐被消解,成为被推倒的对象。沈从文在诸多作品中始终对所形成的现世爱情观念表现出一种不喜、排斥的态度,这种爱情观念的本质也可以简单认为是短暂的、先天畸形的,易成型,易摧毁,无法得到人们内心深处的普遍认同。
三、否定之否定:爱情的自由化
在一定的时序安排中,马克思认为“两个相互矛盾方面的共存、斗争以及融合成一个新范畴,就是辩证运动”。整个过程就是矛盾从潜在到展开最后解决的否定之否定的运动,需要有鲜明的时代性批判,并认识到这一肯定存在于否定中[6]。社会自发地以异化的爱情观念去冲击传统的固化的爱情观念,而传统爱情观念又以一个反作用力去否定现世异化的爱情,两者不是完全对立的不同的事物,必然会具有一定的统一性。在不断的否定之中,鸭毛伯伯的话以及金凤的啼哭也预示着会有一个新的未来的爱情观念继续产生,以既不属于传统固化爱情观念又不属于现世异化爱情观念的形态对二者发起冲击,而这一爱情观念不是凭空出现的,依旧是在原有基础上的重生。由此可以看出,沈从文所隐约要表达的是一种脱离社会束缚、心心相印的自由化的爱情。
从作品开篇,沈从文便花功夫进行构造,在磨刀、虾的跳跃中,既是对乡土世界纯朴的描绘,也从某种程度说明贵生的爱情無法脱离束缚,犹如虾与水草之间的关系,无法达到独立自由的要求。因为他没有良好的经济条件和先进的思想观念,看到的快乐是模糊的,这里用了一个“好像”,以不确定的语气修饰,所以结局必然是悲惨的——他的爱情在一场大火里死去。小说中作者不断地借他人之口,似乎要唤醒贵生心底对自由化爱情的追求,尽管这一时候的诉求仅仅是打破束缚,大胆求爱。“来,割我,趁天气好磨快了你的刀,快来割我,挑进城里去,捌百钱担,换半斤盐好,换一斤肉也好,随你的意!”[2]这句话的出现可以算是一种隐喻,对于爱情,需要在好的时间段去大胆追求,这样才可以得到你想要的东西。前面或许并不明显,而后面四爷、杂货铺老板、鸭毛伯伯都有所提及,其中鸭毛伯伯极为直白,“其实只要你好意思亲口提一声,天大的事定了”,“天生野鸭子各处飞,捞到手的就是菜”,当然不是说鸭毛伯伯观念正确,而这恰恰是作者想要向读者传递的有效信息,表达了作者的态度。总的来说,贵生在物质生活上积极求取,但面对爱情却显得怯懦,丧失了追求爱情自由的勇气,这也导致他在生活中被迫“死亡”。
从贵生立在溪边磨他那把镰刀的时候,读者便能感知到贵生的世界——一个跟随自然季节更迭而延续的世界。起初的贵生是“美”和“善”的,但这种人性的生机是有限的,在历史的演进中,人性的“恶”与“丑”取得绝对性胜利,朝着相悖的价值取向上发展,贵生不再仅仅是贵生,而是无数个具有相同命运的人。如何让爱情回到爱情本身,沈从文在文本给出的是难以言明的反抗,一种明媚之下的“雄强”品格,“装在美丽盒子里”的疯狂生长的“野蛮的灵魂”,以壮美的行动完成生命的塑造。文本外爱情的自由化是可预见的结果,以纯朴、自由状态促使事物向前发展,对传统的、现世的爱情观念进行否定批判,这是沈从文潜藏内心深处的爱情诉求,当面临正在消逝的纯真的美,他试图去构筑这样“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2],爱情顺理成章在此中生根,生发出来的则是自由化的爱情,但自由并不是绝对的,仍然需要服从于人的本质,即一种自由自觉的生命活动。作者在《贵生》的叙述中尝试将自己的爱情观念融入某种社会趋势,尤其是在文末单句独立成段中,“几人依然向起火处跑去”,这里格外能体现作者的情感态度,具有某种振聋发聩的功用,即他对处于将死未死的爱情世界仍然抱有期望,以对传统和现世的双重否定引导出对未来美好模式的向往,并展示出不惧重重险阻的决心和气魄,倒逼现实自我去追索探寻,认真贯彻,从而获得精神世界的解放。
四、结语
沈从文在现代文学史上产生了难以磨灭的影响,是具有特殊意义的乡村世界的主要表现者和反思者,也是一个在感知和思维以及文体形式上独树一帜的写作者。沈从文通过爱情的固化、爱情的异化分别对传统爱情观念和现世爱情观念进行否定,并让二者互相否定,从而得到自身观念注入的方式,未来的自由化的爱情观念不自主地要从社会的牢笼里挣脱出来,宣扬新的色彩。沈从文曾经将文学总结为“其实本质不过是一种抒情”[2],他深知需要驾驭文字,使情感沁润进去,达到文学的生命洋溢。而《贵生》这部作品别有风味,具有较高的思想价值和审美价值,蕴藏着智慧的叙事以及充沛的情感,作者从隐藏的喜恶情感出发,进行爱情观念的否定性选择,并构置出一幅爱情观念发展的动态图,将多种爱情观念置于同一平面,剖开供读者分析,极大增强了作品的精神内涵。自由化的爱情观念是冷静与悲悯凝视下的结果,为他的作品在整体表达上覆盖了一层人性的光辉。沈从文文学作品中散发的思想魅力,即使跨越时代,依旧具有很高的思想价值。
参考文献
[1] 阿多诺.否定的辩证法[M].张峰,译.重庆:重庆出版社,1993.
[2] 沈从文.沈从文全集[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
[3] 安刚强.鲁迅、沈从文的爱情观及其爱情作品略论[J].中文自学指导,2009(3).
[4] 凡荣.沈从文的《贵生》[C]//刘洪涛,杨瑞仁.沈从文研究资料.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6.
[5] 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 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
[6] 杨耕.关于否定之否定规律的再思考[J].教学与研究,200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