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形·流动·交融:《生死场》中的身体书写

2023-12-20 03:24李文悦
长江小说鉴赏 2023年8期
关键词:生死场萧红

[摘  要] 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以来,众多领域研究表现出对身体的关注。身体作为个人的宝贵财产,因为以其作为情感载体能够产生极大冲击力而被文学创作领域广泛使用。萧红以其独特怪诞的文学笔法将女性身体所具有的能量充分展现出来,并且依托女性身体书写,将家国、民族与革命紧密相连。本文通过细读萧红作品中的身体书写,回溯女性的生存困境,感受身体的张力,关注身体在文艺创作中的重要性。

[关键词] 萧红  身体书写  《生死场》

[中图分类号] I207.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08-0055-04

身体和意识的对立可追溯到古希腊时期,柏拉图在他的著作中论述过灵魂与身体的关系,他认为由身体产生的感觉、情绪影响了灵魂对于知识的追求与探索,因此身体束缚了灵魂,阻碍了个体对知识的探索。这样的身体/意识对立并不只出现于西方,宋代儒学家程颢、程颐提出“存天理、灭人欲”,主张保存内心的天理,消灭人的私欲,这套理论建立在认为身体产生的欲望阻碍了意识纯净发展的基础之上,他们同样认为二者对立,贬低身体而崇尚意识。这种文化现象被尼采打破,“一切以身体为准绳”,尼采开辟了哲学的新方向[1],此后身体被更多的哲学家——例如德勒兹、福柯等——关注与研究。除去在哲学方面进行研究,身体作为“个人最后的私有财产”“自我的标志”[1],也被应用于文学写作中。因为身体具有独特的感性的张力,以其作为情感载体能够产生巨大的冲击力,所以身体写作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中国文学中被许多作家采用。其中,萧红《生死场》中的女性身体书写将身体置于乡土空间,以原始的、怪诞的女性身体冲击读者的心理。这种怪诞的女性身体书写包括三个方面:身体的变形、身体的流动性、身体与乡土空间的交融。

一、身体的变形

《生死场》中,萧红笔下的女性身体常常因疾病而呈现出扭曲畸形的状态。畸变的女性身体直接展现了肉体与精神的双重痛楚。居住在荒山中患有疾病的月英,曾是“打鱼村最美丽的女人”,性子“温和”,让人觉得她“愉悦又温暖”。随着月英患上瘫病,丈夫渐渐不管她的死活,她的身体在丈夫肉体与精神的虐待以及疾病的折磨中发生畸变,“白眼珠完全变绿,整齐的一排前齿也完全变绿,她的头发烧焦了似的”“腿像一双白色的竹竿平行着伸在前面”“骨架在炕上正确地做成一个直角”“臀下是腐了,小虫在那里活跃。月英的身体将变成小虫们的洞穴!”“她用手来撕头发,脊骨摇动着”[2],月英的身体僵直腐烂发霉,打破了人体的正常态。身体遭受的长期痛苦让月英连眼泪都流不出来,被压抑的悲愤借助病态的极具张力的身体进行表达,女性生存的艰难境况以冲破理性的方式被放置于明面。

除此之外,在萧红的小说中,妊娠被赋予新的定义,经由变形的身体阐释。《生死场》第六章的内容主要围绕农村里女性与动物的生产展开,标题却是“刑罚的日子”,将生产与刑罚画上等号,无疑是将妊娠看作是对女性身体的折磨。而萧红将妊娠定义为一种“刑罚”,或许与她本人的妊娠经历相关:她两次未婚先孕,第一个孩子无力抚养,第二个孩子出生便夭折,她的身体遭受两次生产经历以及颠沛流离的生活的影响而变得虚弱。萧红的妊娠经历使她对生育与身体的关联有着更切身的认识,也使她有意识地在写作中突出与怀孕有关的女性身体。由此,女性在妊娠过程中的身体变化,在萧红笔下,与因疾病产生的身体变化相一致——它们都是由痛苦而产生的畸变。

分析妊娠带来的身体畸变可以从三个时期的身体入手:怀孕而未生产的身体、正在生产的身体以及产后的身体。《生死场》中萧红着重突出了金枝怀孕而未生产的身体,以一个懵懂少女的视角出发审视妊娠中身体的变化。金枝和成业的性关系被母亲和村里的其他妇女羞辱,在这段关系中,金枝被定义为不知羞耻的女性,因此她的妊娠成为不贞洁、不知羞的过程,金枝在精神上抵触这个孩子的诞生,“肚子变成了可怕的怪物”“等她确信肚子里有了孩子的时候,她的心立刻发呕一般颤索起来,她被恐惧把握着了”[2]。妊娠的恐惧以及周遭的议论围绕着她,怀孕带来的生理变化——肚子变硬、呕吐等——使金枝痛苦,她的身体也随之发生畸变:“几乎呈出一个完整的方形”“她尖形的脚在袋口一般的衣襟下起伏地动作”“半身拖在炕下,另半身是弯在枕头上”[2]。金枝的身体同月英的身体一般变得僵硬,身体也如月英一般瘫软无力,萧红以这样怪诞的笔法表现出妊娠的痛苦是多样的,对身体的折磨是多方面的。随着金枝的肚子越来越大,她的身体变得“十分不相称”[2],妊娠打破了女性身体的平衡,破坏了身体的美。

此外,萧红将妊娠中的身体变化定义为“患着病的现象”[2],妊娠被归纳于疾病的范畴,在萧红的文本中以去神圣化的状态呈现,母性在妊娠的痛苦中被削弱,母亲和孩子之间的关系被放置在对立的两端。王婆将平儿的靴子提走,让他赤脚回家,“乡村的母亲们对于孩子们永远和对敌人一般”“妈媽们摧残孩子永久疯狂着”[2]。母亲通过敌对和摧残孩子的方式,在孩子的身体上无意识地宣泄与转移她们妊娠过程中的痛苦,并逐渐演变成了一种群体现象,证明了在这乡土空间中,妊娠为女性带来的痛苦是共通的。但与此同时,母亲与孩子并不是时刻对立的,《生死场》中母亲与孩子的关系游走在爱与恨的两极,这尤其体现在母女关系上。金枝的母亲将痰吐在金枝的脸上,“母亲和老虎一般捕住自己的女儿”;而当金枝要到城里去,她的母亲“带着无限怜情在已决定的命运中求得安慰似的”[2],在金枝临走前将她的银耳环赠予金枝。金枝母亲与金枝之间既像敌人又互相关心的矛盾关系,本质上源于她们所生存的畸变的环境与权力结构中,在这一环境中,她们只能以物质麻木痛楚,将身体与精神上遭受的痛苦转嫁给他人,而这样长期的畸形环境也使她们丧失了正确传递感情的能力,痛苦与麻木成为这一乡土空间中农村妇女生活的基调。

《生死场》第六章聚焦于正在生产以及产后的身体,此时女性的身体因为剧烈的疼痛形成了动态的连贯的变形。五姑姑的姐姐“就在草上爬行”“脸色灰白,脸色转黄”,在她痛苦妊娠的同时,家里人“为她预备葬衣”,她的丈夫“举起大水盆向着帐子抛来”,五姑姑的姐姐“胀着肚皮,带着满身冷水无言地坐在那里,她几乎一动不敢动,她仿佛是在父权下的孩子一般怕着她的男人”[2]。而生产过程中“一点声音不许她哼叫”“腿颤颤得可怜”[2],身体的剧痛、父权对妊娠压迫使她甚至愿意去死或者以自虐的方式结束这场折磨。五姑姑的姐姐在生产过程中的形体以病态的非人化的方式呈现,她精神中想象的身体也扭曲折损。生产结束,“用人拖着产妇站起来”,五姑姑的姐姐“横在血光中,用肉体来浸着血”[2],产后的身体在经历一连串变形后呈现出瘫软的、失去生机的状态。

身体的怪诞变形外化了扭曲痛苦的精神状况,被疾病折磨、被父权压迫的女性通过身体的张力控诉着这片大地上使她们痛苦的一切,怪诞的身体书写赋予萧红笔下的女性身体冲破理性的力量,以此使人正视女性的生存境况。

二、身体的流动性

萧红的作品常常使用将人转化为动物意象的技法,女性在自身和动物之间流动,身体表达的空间得以扩张。在《生死场》的动物拟态书写中,乡村女性的身体形构跳跃在几种动物意象之中[3],女性身体被赋予流动性的同时也变成了这片乡土中的赤裸生命。第一章里,对麻面婆外貌、形象的刻画跳跃了多个动物意象:眼睛大得可怕,“比起牛的眼睛更大”;烧饭时手忙脚乱,像“一只母熊了!母熊带着草类进洞”;她说话“像让猪说话,也许她喉咙组织法和猪相同,她总是发着猪声”;在她翻柴堆时,她又成了一只傻羊,翻累了便是“在柴堆上耍得疲乏”的狗[2]。在未中断的一连串对麻面婆的刻画中,麻面婆转换成了五种动物意象,她的面部特征、体态、说话方式被不同的动物意象拼凑起来,而这一身体上的拼凑是精神上破碎的表征。动物拟态书写并不只作用于麻面婆一人,金枝、王婆等女性的形象皆被动物意象拼凑,她们“正合乎戏台上的丑角”[2],在现实中扮演丑怪/压抑的角色[3]。

此外,动物拟态书写也使得女性身体与动物形成了模糊的感官交互,在这一交互之中,人与动物成为彼此的叙述替身[3],人依托动物表达自己的情绪与情感。《生死场》第三章中,老王婆去屠宰场卖马,在去往屠宰场的路上,老王婆“幻想着屠刀像要穿过自己的脊骨”,而后“茫然晕昏地停在道旁,头发舞着好像个鬼魂样”[2]。离屠宰场越近,她越觉得自己的心“翻着不停”“好像要悬起来”,在看到屠宰场板墙上的牛皮时,她的心又“好像要掉落一般”,老王婆被屠宰场的血印恐吓,“好像自己踏在刑场了!她努力镇压着自己”,年轻时有关刑场的回忆却“像火刺烧着”[2]。老王婆和老马的感官交互,萧红以老王婆的视角表现了老马对于死亡的恐惧,也经由老马走向死亡的感受唤醒老王婆对于过去的回忆。在这一段路途中,老王婆与老马组成叙事替身,老马的命运指代了老王婆的命运——年轻的体魄被“伤害得只有毛皮蒙蔽着骨架。现在它是老了!”“没有用处了”[2],老马被奴役、被压迫的一生,是老王婆被剥削、被禁锢的一生,也是农村女性被剥削、被摧残的一生。而后日本发起侵华战争,“宣传‘王道的旗子”[2]出现在村庄内,打破了这一乡土空间内长久的平衡。王婆站在门前看着二里半的山羊,“它倦困了”“眼睛模糊好像垂泪似的”“拂摆着长胡子走向洼地”[2],而下一段王婆则出现在洼地,对着山羊“追踪过去痛苦的日子”[2],如今日子中感受到的痛苦比往昔更甚。在这一情景中,山羊成了王婆的叙事替身,代替王婆表现了她内心的倦困与悲伤。赖以生存的乡土空间被侵略者野蛮地侵占,而生存在这一空间中的女性又将被侵占的悲伤通过自然的动物意象表达,家国情感与女性身体借由动物意象关联并且进一步地加深。

而这些被转化为动物意象的女性与动物形成了模糊的交互,也是被脱去了政治身份外衣的赤裸生命。在这一乡土空间之中,女性被排斥在政治之外——男人们组建镰刀会想推翻地主时,都瞒着他们的妻子。尽管王婆表明自己可以为她的丈夫赵三弄到枪,并且还教他们的孩子装火药、上子弹,赵三也依然不让王婆触及“更秘密一点的事情”[2]——她们的存在本质上服务于父权。当父权为了维系自身存续而需要牺牲一部分人时,女性便被划入在范围之内——赵三为了自身的利益试图将妻子王婆活埋,“好像为了她的死等待得不耐烦似的,他困倦了,依着墙瞌睡”[2],王婆有要起身的征兆时,赵三则认为王婆是借尸还魂,“用他的大红手贪婪着把扁担压过去。扎实的刀一般的切在王婆的腰间”[2]。月英的丈夫因为月英的病治不好拖累了他,便以虐待的方式让月英自生自灭。萧红《生死场》笔下的女性生活于福柯所提出的“生命政治”这一政治形态之中,她们被父权压迫着,身体不完全由自身支配,与这一乡土空间中的家畜动物一般随时处于任人宰割的危机之中,而这样的危机指向着这一空间中权力结构不平衡的问题。

三、身体与乡土空间的交融

《生死场》中的女性身体与自然界具有强关联性,动物拟态书写让女性身体得以在自身与动物之间流动,而无论是人还是动物,他们都共同參与乡土空间的构成,都在乡村中“忙着生,忙着死”[2],都无法脱离赖以生存的乡土空间。但正是身体对乡土空间的依靠,使得女性身体在乡土空间内流动的同时与其交融并形成了新的场域,在这一新的场域中,女性得到了主体性,女性身体获得了可以喘息的、可以释放情绪的自主空间。第四章中,王婆从月英家里出来,她看见“荒寂的山上有行人走在天边,她昏旋了!为着强的光线,为着瘫人的气味,为着生、老、病、死的烦恼,她的思路被一些烦恼的波所遮挡”[2]。从光线、气味再到烦恼,荒山的实景过渡到王婆的情绪,虚实结合形成新的场域,因而烦恼也具有了实体——烦恼是波形的,遮挡了王婆的思路。而在新的场域中,荒山的路也指代了女性的生命之路,王婆走过这段路途时,“雪在脚下也相伴而狂速地呼叫”[2],狂速呼叫的雪是王婆内心的外化,它映射着王婆内心的悲愤、焦虑,王婆对人生的烦恼借由这一新的场得到抒发。

第十二章中,“对着前面的洼地,对着山羊,王婆追踪过去痛苦的日子”[2],乡村女性只有在乡土空间中才能短暂地脱离忙碌于生死的周而复始的怪圈,并流露出她们的情绪。第一章王婆坐在麦场,对着天空,讲起她摔死自己的女儿的故事时,她才从“永久不晓得,永久体验不到灵魂,只有物质来充实她们”[2]的状态中脱离。当她经历被丈夫活埋,失去对生活的希望后,麦场成为“蛙鸣振碎人人的寂寞,蚊虫骚扰着不能停息”[2]的恼人的场域,王婆在麦场中“被蚊虫所食,满脸起着云片”[2]。麦场这一由身体与乡土空间融合又重新构建的场域,成为以王婆为代表的乡村女性抒发积极或消极情绪的自留地。但乡土空间给予女性依靠的同时,也被父权支配、压迫着,生存于依靠与压迫的矛盾之中的女性,试图逃出这一空间,却又在城市中找不到自己的归宿。金枝与成业结婚后,身体一面被洗衣、做饭等家庭劳动支配着,一面又被其丈夫成业所支配着——丈夫不体恤她的辛苦也不顾及她正在怀孕的身体,与金枝发生性行为。无论白天还是黑夜,金枝的身体都不属于她自己,而是归属于这一乡土空间的权力主体,即男性。而身体主权,即使远离这一乡土空间,也并未被夺回。金枝在城里工作时被同工的女性欺凌,身体被男性侵犯,对乡村生活的回忆以及对母亲的挂念无时无刻充斥她的心头。当她回归乡村时,农村内未曾改变的压迫以及外来的侵略共同施加在她身上,金枝对自己“又走向那里去”[2]感到迷茫。無论去往何处,身体都受到压迫,都不由自己支配,革命的势在必行经由女性身体得到表达。因此,《生死场》中的身体书写是与家国、民族以及革命紧密相关的,这种身体书写依靠着乡土空间的构建而完成。

四、结语

萧红的作品以其独有的女性叙述模式[3]为中国文学史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她将自身的女性经验投射于创作之中,用怪诞的、具有流动性的身体书写赋予她笔下的女性强烈的感性力量,这一感性力量又以文字为载体跨越了时间与空间,让读者关注女性被压迫、被摧残的生存境况。而身体书写的感染力也展示了身体本身所具有的情感张力,关注身体、将身体运用于文艺创作,这一行为是人类对身体价值的挖掘,蕴含着对身体这一个人私有财产[1]的重视。

参考文献

[1]   汪民安.身体、空间与后现代性[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

[2]     萧红.生死场[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14.

[3]   林幸谦.身体符号/物种拟态书写——萧红文本的女体/母体寓言[J].鲁迅研究月刊,2012(8).

(责任编辑 陆晓璇)

作者简介:李文悦,重庆大学美视电影学院本科在读,研究方向为戏剧影视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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