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叙事空白是叙事交流中故事时间大于零而文本篇幅等于零的叙事现象。虽然叙事空白这一术语尚未被国内外学界统一使用,但相关研究却早已展开,拥有初具雏形的理论体系,而其在术语命名和类型划分两个领域的综述性研究基本接近于无。基于此,本文通过对叙事空白他类命名和类型划分两个层面进行探析,在一定程度上填补了该研究空缺。一方面,本文对英伽登的不定点、伊瑟尔的空白、格里耶的空缺、热奈特的省略和省叙、费伦的压制叙述、马舍雷的沉默七个术语分别进行界定阐述并将其同严格意义上的叙事空白区分开来,得出了不定点、空白、空缺、省略、省叙、沉默都属于叙事空白的子类型而压制叙述不能算作叙事空白范畴的结论。另一方面,本文对涂年根、杰拉德·普林斯、罗宾·R·沃霍尔和Donald E. Hardy的叙事空白分类法逐一进行发掘解读,将涂年根叙事空白分类法中作为文本结构的空白的三种类型区分为微观、中观、宏观的层级关系,指出了沃霍尔叙事空白四分法相较于普林斯叙事空白三分法的局限性,同时对Hardy叙事空白分类法进行了更加明确的界定并进一步指出其有望发展为一种普適的叙事空白分类法。
[关键词] 叙事空白 术语命名 类型划分
[中图分类号] I05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08-0083-09
叙事空白是叙事交流中一个独特现象,指“叙事话语中的沉默和空白”[1],即“故事世界中发生的某些事件在文本中没有叙述出来”[2],是一种不言之言、未写之写,是一种有着的无,其广泛存在于各类叙事文本当中。
受零度叙述概念的直接启发,涂年根首次从叙事研究的范畴对叙事空白进行了明确定义,认为叙事空白是故事时间大于零而文本篇幅等于零的叙事现象[3]。可以说,几乎任何叙事文本中都会留有叙事空白。
正如英国著名文论学者特里·伊格尔顿所说:“任何一部作品,不论它多么严密,对接受理论来说实际上都是由一些空隙构成的作品,充满了不确定性,充满了一些靠读者去解释的成分。”[4]这里所说的“空隙”指的就是叙事空白,换言之,在已被言说的叙事内容背后,总会有某些价值不一的相关信息被隐匿或遮蔽,成为叙事空白,留待读者发现和解读。
叙事空白的产生主要有四点原因:语言之局限性、不宜叙述事件之存在、叙述策略之考量、叙述形式之缺失[1]。
其一,语言之局限性体现为虽然语言作为一种交流媒介,以符号的形式承载目的意义,但其自身之局限性也决定了其只能有所保留、择而呈之,而无法如竹筒倒豆一般倾囊而出。正如德里达所提出的“延异”的概念,意义的确立是“差异化运动”[5]的过程,而其无穷无尽、没有终点。
其二,不宜叙述事件之存在。在沃霍尔的不宜叙述事件四分法的基础上,涂年根进一步提出不宜叙述事件五分法,即不必叙述者、不可叙述者、不应叙述者、不愿叙述者和不敢叙述者[1]。某些事件由于不宜叙述,只能通过叙事空白的形式得以间接表达。
其三,叙述策略之考量。正如海明威于在《死在午后》中对冰山原则的论述:“一座冰山的仪态之所以庄严,是因为它只有八分之一露出水面。”[6]叙述者为实现更好的叙述修辞效果,令作品更加引人入胜,有时会采用叙事空白的叙述策略。
其四,叙事形式之缺失。当叙述者找不到恰当的叙述形式呈现某一事件时,有可能会放弃叙述,令其成为叙事空白。
一、研究综述
虽然中外学界尚未明确统一使用“叙事空白”这一术语,但相关研究却早已展开。从理论角度来看,国外叙事空白研究较为零散,且尚无较为系统的理论论述,主要内容涵盖叙事空白的成因、填补和价值等,相关成果常为国内叙事空白研究借鉴和应用。
国外叙事空白理论研究主要集中于从现象学、格式塔心理学、接受美学、叙事学、后现代主义美学、马克思主义理论等角度对叙事空白进行命名和阐释,包括不定点、空白、省略、省叙、空缺、沉默等术语,然而各术语的疆界并不甚分明,且主要停留于概念层面,除杰拉德·普林斯和罗宾·R·沃霍尔从叙事学角度提出的叙事空白分类外,基本没有其他较为系统的分类法。
就国内叙事空白理论的研究而言,学者涂年根首次从广义叙述学角度对叙事中的空白现象开展了系统研究,对叙事空白的含义、成因、表述、填补、价值等方面做了详尽论述,并将叙事空白同省略、压制叙述、省叙、接受美学视域下的空白等概念区分开来,填补了叙事空白理论研究的一大空白,但其在定义和分类法方面的普适性仍有待考证,主要有以下三点理由:
其一,其对叙事空白术语的界定似乎更为宽泛,与先前学者划分的术语界限相矛盾。一方面,依其对叙事空白的定义,省略是叙事空白的一种,这与Donald E. Hardy将省略与叙事空白相区别的做法矛盾[7]。另一方面,依其对叙事空白的定义,空缺也是叙事空白的一种,这与王萍将空白区别于空缺的举措不一致[8]。
其二,其后期转而研究叙事文本中的“静默”现象[9],这一概念同叙事空白多有重合,但其并未明说叙事静默同叙事空白两者之间的具体关系,给读者和学者留下了疑团。
其三,其对叙事空白类型的划分中,作为文本结构的空白三分法的概念有所重叠。虽然其后已有学者在此基础上对文本中叙事空白的省略形态及其价值进行了有益探索[10],但关于其他两种文本结构叙事空白的相关研究尚显不足,且这三类形态的文本结构叙事空白彼此间的壁垒仍未能被清晰划定。
从实践的角度来看,国内外叙事空白研究均偏向于研究某一作品或某一作家,或运用理论进行文本的解读分析,或总结归纳,探讨叙事空白的形式和价值。
一方面,在运用叙事空白相关理论进行文本阐释时,国内外叙事空白实践研究均存在使用西方文论术语的倾向,诸如不定点、省略、召唤结构等,而运用国内叙事空白理论体系的情况却不多见。
另一方面,在探讨叙事空白表现形式时,国内外均有对某一作品或某一作家作品中的叙事空白总结归纳、试探性提出叙事空白分类法的研究。在国外研究中,这一领域较为突出的当属Harold F. Mosher和Donald E. Hardy,两人从文体学角度分别对詹姆斯·乔伊斯和弗兰纳里·奥康纳作品中叙事空白类型开展了有益探索。在国内研究中,詹鹏万将沈从文作品中的叙事空白分为自然空白和艺术空白[11],杨学民认为汪曾祺小说中的叙事空白主要分为叙述语式空白和叙述结构空白[12],田思雨则将残雪作品中的叙事空白分为叙事时间上的空白、叙事体态上的空白、叙事语式上的空白、叙事结构上的空白四类[13]。
综上所述,虽然叙事空白研究已有较为系统的理论体系,在叙事空白的含义、表述、成因、填补、价值等方面取得较大进展,但其在术语命名和类型划分版块的研究尚显薄弱,有待进一步发掘、补充和完善。
一方面,在术语命名上,虽已有对叙事空白其他命名方式的对比性研究,但仍不够全面且各术语间的界限未能得到明确划分,术语混用现象依然存在;另一方面,在类型划分上,关于叙事空白分类法的综述性研究并不多见,某些具备普遍性意义的文体学叙事空白分类法研究未能得到应有重视。
基于此,本文旨在通过对叙事空白术语命名和类型划分两层面的分析,探寻并界定叙事空白的他类命名,促进相关术语的规范使用,发掘潜在普适的叙事空白分类法,填补叙事空白于该领域的研究空缺。
二、术语命名
叙事空白的他类命名基本囊括不定点、空白、空缺、省略、省叙、压制叙述、沉默七个术语,虽然均与某些信息的缺席有所关联,但这些命名与其含义不甚吻合,对其进行界定阐释既丰富了叙事空白研究理论体系,又有助于规范相关术语的运用。
第一个是不定点。不定点,又称未定点、不确定之处,由波兰现象学美学家罗曼·英伽登提出,可看作是对叙事空白现象最早的理论阐述。英伽登认为文学的艺术作品是一种多层次图式化结构,包含四个基本层次,即语音构造层、意义单元层、再现客体层和图示化外觀层。其中,再现客体层指由词语与句子所映射的客体和相互关联物所构成的世界[14],即作者试图在作品中呈现的想象世界,这一世界之存在与读者的阅读行为密切相关。在文学作品的某些层次,尤其是再现客体层,会蕴含有若干不定点,正如其在《对文学的艺术作品的认识》中所说:“我把再现客体没有被本文特别确定的方面或成分叫作 ‘不定点。”[14]
由此看来,再现客体并没有被完全彻底地限定,宛如一个草图、轮廓或框架,其中散落有数个未定之域,这里的不定点隐喻着一种意义不确定性,为再现客体蒙上了一层模糊色彩。若想实现由“客观化”到“具体化”的飞跃,就需要读者在阅读过程中充分发挥自身主观能动性,基于自身既有经验,借助联想、类比、想象等方式,对文学作品进行补充、赏析、解释或重构,将不定点填补起来,从而实现再现客体的具体化、完整化,达到作品图式结构的不断充盈以及潜在构成因素的逐渐显露[15]。在这一意义上,虽然填补效果因人而异,但毋庸置疑,读者作为未定之域的填补者,与作者一道成为文学作品的创造者。
总的来说,不定点从文学作品本身出发,考虑的是其单一图式层次结构上的未定之处,是客观角度上产生叙事空白的其中一种情况。因此,不定点属于文本结构上的叙事空白,但叙事空白却不一定是不定点。
第二个是空白。空白由德国接受美学家沃尔夫冈·伊瑟尔在其代表作《本文的召唤结构》中明确提出,可看作是对英伽登不定点理论的进一步发展。不同于英伽登将不定点看作文学作品图式结构的固有性质,伊瑟尔将空白理解为文本与读者间交流的一种联系,并将其界定为“一种典型的结构:它的功能是在读者那里引起有结构的运作过程,这个过程的实施把本文位置的相互作用传输给读者的意识。……本文的意义在读者的想象力中才变得栩栩如生”[16]。其中“本文”指作者所写之内容,具有召唤结构或吁请结构,即具备“召唤读者参与的未定性和潜在性”[17],以期实现本文的具体化。
至于为何空白会对读者产生吸引力,或可用完形趋向的理论阐明。“完形心理学发现,当不完全的形(例如一个缺一边的正方形或是有一段缺口的圆)呈现于眼前时,会引起视觉中一种强烈追求完整、对称、和谐和简洁的倾向,换言之,会激起一股将它‘补充或恢复到应有的‘完整状态的冲动力,从而使直觉的兴奋程度大大提高。”[18]拥有空白的本文作为一种不完全的形,会触发读者完形趋向的心理机制,产生填补空白、完善本文的意向和动力。
在伊瑟尔看来,造成未定性的因素,源于本文中的空白和否定[16],前者形成本文结构上的空白,后者引发读者思想上的空白。
一方面,结构上的空白除了英伽登所说的本文各图式层次中所包含的不定点,还包括各图式间因连接而产生的空白,前者属于本文客观上存在的未定点,是本文静态构成上的空白,强调的是本文各图式层次自身的内在性,后者属于与读者阅读行为同时进行的客观存在,是本文动态展开上的空白,侧重于本文各图式层次之间的互动性[19]。
另一方面,思想上的空白分为内容和形式两种[20],是对读者既有意识规范和审美习惯的反动,前者打破读者已有的意识规范,使得读者调整期待视野、更新认知体系,后者否定读者对本文形式结构的某种审美期待,从而激发读者萌生新的审美期待,形成源源不断的阅读动力。
由此看来,伊瑟尔的空白概念具备文本自身和阅读行为两个维度,且侧重于后者。由对不定点的论述已知,第一种结构空白属于叙事空白。另一种结构空白考虑的是各图式层次间因衔接产生的空白,好比一本闭合的书,页与页之间总存在空隙,显露出黏合或装订的痕迹,因此该空白也是叙事空白。而否定所产生的思想空白通过不同意识规范和审美期待间的对峙,生发出了文本以外的内容,实现了文本内涵的增值,因此其亦归属叙事空白的范畴。
综上,空白是文本结构和阅读行为视角下的叙事空白,叙事空白却不一定是空白。
第三个是空缺。空缺由法国新小说派代表人物罗伯-格里耶提出,不同于伊瑟尔从阅读理论视角提出的空白学说,罗伯-格里耶的空缺论是从叙事学角度提出的一种“小说本体论和创作论”[21]。其空缺论与传统叙事学中的完整律相对立,这种对立关系基本围绕三个方面:
其一,在时间安排上,空缺代表的瞬间性与完整蕴含的连续性相对立;其二,在事理反映上,空缺代表的矛盾悖论与完整蕴含的因果关系相对立;其三,在体系结构上,空缺代表的破碎开放与完整蕴含的严密封闭相对立[22]。
虽然现实的未定性、语言的局限性与读者的角色定位决定了新小说需要张扬空缺[21],但刘宁宁指出,空缺论无法否定完整律在新小说当中的体现[22],艺术完整律的一般性和小说自身体裁的特殊性决定了罗伯-格里耶的空缺论与艺术完整律是辩证统一于新小说创作过程当中的,空缺中有完整,完整中有空缺,两者互寓,宛如一扇两面,皆不可缺。
正如罗伯-格里耶评福楼拜《包法利夫人》时所说:“这部‘新小说首先‘是一种空白和误会的会聚场,然后才是文学。”[23]此处所说“空白和误会”是针对新小说本身而言的,空白指无、空和缺乏,误会有矛盾、缺陷、错漏之意,空白与误会的集合即为空缺,这是构成新小说的典型特征之一。若要实现空缺这一美学策略,就需要创作者尽可能排除给定观念,形成自我意识虚空,并预设出文本中的意义空缺、人物空缺以及情节空缺[24],从而创作出具备空缺性的艺术作品。
代表无、空和缺乏的空缺是一种显性空缺,而代表着矛盾、缺陷和错漏的空缺则是一种隐性空缺。前者通过某部分叙事内容的直接缺失表明文本的空缺,后者则类似于伊瑟尔的否定概念,通过对叙事形式的扭曲变形间接达到文本的空缺,两者均实现了文本意义的增殖。
总的来说,空缺属于叙事空白的范畴,是一种创作行为视域下的叙事空白,而叙事空白不一定是空缺。
第四个是省略。省略源自法国结构主义叙事学家热拉尔·热奈特的叙事时间理论,从时距维度来看,其指叙述时间为零,故事时间无穷大的一种叙述运动[25]。换言之,虽然某一事件有实际发生且不为零的故事时间,但若其叙述时间等于零,即故事时间无限大于叙述时间,则该事件便被省略掉了。
热奈特认为,省略從形式上可分为三类:明确省略、暗含省略、纯假设省略。
明确省略指叙述者以文字形式明确告知读者某一时间的省略,如“很多年过去了”和“两年后”;暗含省略指文本中无相关提示信息,需要读者从故事时间时序中推断出某一段时间是否被省略。纯假设省略则是更为暗含的省略,其“时间无法确定,有时甚至无处安置,事后才被倒叙透露出来”[25]。
学界似乎对纯假设省略认可度不高,最常被提及的依然是前两种省略,如申丹在《西方叙事学:经典与后经典》中将热奈特的省略总结为明确省略和暗含省略两类,此外也不乏直接将纯假设省略归为暗含省略的现象。
总的来说,热奈特的省略概念仅考量了叙事时间角度上的故事时间大于零而文本篇幅等于零的叙事现象,忽略了其他可能产生叙事空白的因素。换言之,虽然省略必定产生叙事空白,但叙事空白却不一定皆产自省略。正如涂年根所言,省略仅属于叙事空白的一种,叙事空白不一定是省略[1]。
第五个是省叙。省叙是由热奈特从叙事聚焦变化维度所提出的一种“变音”现象,指叙述者向读者“提供的信息量比原则上需要的要少”[25]的情况。热奈特认为,传统的省叙是指在内聚焦范围内主人公和叙述者都应知道的某一种重要思想或行动被叙述者刻意隐瞒[25],即在聚焦范围内的有关信息没有被叙述出来。
申丹认为,真正发生越界的是与省叙概念相反的赘叙,省叙并未发生视角越界。然而,这种未发生视角越界的情况却不止省叙一种。其一,如果没有发生视角越界且发生在叙事聚焦范围之内的信息没有被叙述出来,则此时会产生省叙,并产生叙事空白。其二,如果没有发生视角越界且发生于叙事聚焦范围之外的信息没有被叙述出来,则这时不会产生省叙,但依然会产生叙事空白[1]。
由此看来,在未发生视角越界的前提下,产生叙事空白的关键在于某些信息有没有得到被叙述的机会,与叙事聚焦范围内外与否无关。换言之,省叙不等同于叙事空白,仅属于叙事空白的其中一种情况。
第六个是压制叙述。压制叙述在詹姆斯·费伦的《活着就是为了讲述:人物叙述的修辞与伦理》中被阐释为“叙述者明显在叙述中压制了某些信息但在其他地方又透露出这些信息”[26]的一种叙事现象。
与可以依据上下文等外在标准衡量叙述者在某一场合应该如何叙述来填补空白的省略叙述不同,压制叙述主要通过比较叙述者压制重要信息的某一场合与表露同一重要信息的其他场合来填补上一场合空缺的信息[27]。凯瑟琳·哈里森回忆录The Kiss中凯瑟琳对其父之吻反应的缺席便是一种压制叙述,在当时的场合,读者无从得知其是害怕还是渴望,抑或两者兼有。
虽然斯滕伯格和卡法勒诺斯等叙事学家将这种压制叙述理解为一种空白[1],但说到底压制叙述只是对关键信息的一种暂时性压制和隐瞒,虽然重要信息在当时无从得知,但随着叙事进程的推进,读者终会在其他场合获得这一信息。换言之,压制叙述中被压制的信息最终还是会被释放、被叙述出来,文本篇幅不等于零,无法产生严格意义上的叙事空白。因此,压制叙述与叙事空白无关。
第七个是沉默。沉默由西方马克思主义结构主义文学理论家皮埃尔·马舍雷提出,主要针对文学文本和意识形态之间的关系,强调文本意识形态自身的隐蔽性[28]。这种沉默是文本的变形,并指向文本背后指导其生产的意识形态材料,是文本同意识形态相斗争的产物。受意识形态的约束,作家无法做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因此其作品中必定会产生沉默,间接表现出作品的意识形态性。
虽然沉默在成因和定义上归属于叙事空白的范畴,但在本体论角度上两者所持的态度截然不同。马舍雷认为,“实际上,作品就是为这些沉默而生的”[29],重要的不是说出来的部分,而是尚未言说的内容,沉默影响甚至决定作品的真正含义,没有沉默,作品就不复存在。由此可看出,马舍雷将意识形态看作文学的根本属性,沉默也由此被拔高到决定文学作品性质的关键地位。而叙事空白尽管也被认为是文本中不可回避的存在,却并不占据如此重要的位置,只是文本的有机组成部分之一,与已被言说的成分同样能够构成叙事。这种本体论的差异很大程度上源自沉默成因趋于单一化,将焦点完全汇聚在意识形态领域,忽视了其他产生沉默的可能性,从而产生拔高沉默地位的趋向。
由此看来,虽然本体论观点不同,但沉默依然是叙事空白的子类型。
三、类型划分
本文认为,叙事空白分类法的国内外研究中,涂年根、杰拉德·普林斯、罗宾·R·沃霍尔和Donald E. Hardy的成果较为突出,对这些分类法的发掘和阐释,既有望增进现有常用的分类法之合理性,也可推广普及潜在普适的其他叙事空白分类法。
需要注意的是,以下四种分类法均从叙事学或文体学角度切入,已较为明确地指向叙事空白这一范畴。
第一个是涂年根的叙事空白分类法。涂年根以叙事文本本身作为划分依据,将叙事空白分为作为叙事依托的空白和作为文本结构的空白,前者是叙事文本的来源、背景、基础和前提,后者指叙事文本中未能得到叙述机会的内容[1]。
正如爱玛·卡法勒诺斯所说:“受海登·怀特著作的启发,我把现实世界里的事件想象为一块布或一条缎带,历史学家只切割其中的片段。切割部位决定着他们的阐释。”[30]从几何角度看,叙事犹如直线,留有空白、头尾莫辨、无穷无尽,而叙事文本则是从直线上截取的某一线段,在叙事中留下前后两个切入点。线段中的空白便是作为文本结构的空白,而直线上线段外的两条射线则是作为叙事依托的空白。
由此看来,不定点、空白、空缺、省略、省叙、沉默这六个他类命名仅考虑了作为文本结构的空白,尚未思及作为叙事依托的空白,更偏向于狭义的叙事空白。
作为文本结构的空白主要有三种,分为断点、省略和缺失。
断点指文本中某些叙事信息被延宕或压制的现象,分为暂时断点和永久断点,而只有永久断点才归属于叙事空白的范畴,即被延宕或压制的信息从未得到被叙述的机会,使得读者根据已知内容构建的故事与事件的真实面貌间产生或大或小的偏差[1],少则故事细节缺漏,多则因果链关系扭转。暂时断点则近似于费伦的压制叙述,被扣留的信息最终还是被叙述了出来。
此处的省略包含两种情况,一个是热奈特讨论叙事变音时提出的省叙,另一个是其分析叙事时距时定义的省略。这种空白很大程度上是作者对叙事策略进行自主选择的结果,串联事件或动作间联系的“线头”被隐匿起来,于看似连贯的不连贯中呈现出了事件发展的进程。
至于缺失,其指因重大事件的空缺而导致文本整体重要组成成分的缺失[1],通常表现为从故事中间开始的叙述或没有结局的故事等。这种缺失使得叙事文本有了一种简洁之美,也给读者留下了想象回味的空间。
总的来说,尽管三者含义相似,但本质上大不相同,断点强调叙事文本微观层面上信息的缺席,省略侧重叙事文本中观层面上动作或事件间衔接关系的抹去,缺失则注重叙事文本整体层面上成分的欠缺。
第二个是杰拉德·普林斯的叙事空白分类法。普林斯从叙述本身出发将叙事空白分为三类,即不可叙述、未叙述以及未发生事件的叙述。
不可叙述指“在特定的叙事中,由于某些事件违反了法律或规则(社会的、作者的、类别的、形式的,等等),或由于这些事件消解了特定叙述者(或其他叙述者)的权威,或由于它们还称不上有叙述价值 (比如还不太异常或构不成问题),因此不能被叙述或不值得被叙述”[31]。
未叙述指“在特定的叙事中,由于对叙述节奏化、个性化、悬念化或突然化等等的需要,对某些事件的不叙述”[31]。换言之,虽然不可叙述和未叙述均指现实世界中已发生的事件未能在叙事文本中被叙述出来的情况,但前者源于事件本身的客观原因,而后者则是叙述者为实现某一叙事效果而采取的主观策略。
基于不可叙述和未叙述这两种特殊叙述形式,普林斯提出了未发生事件的叙述之概念,即“叙事中(以否定形式或假定形式)涉及的未发生事件的所有叙述”[31]。这一范畴的定义难免稍显局限,于是普林斯在其后著作《作为主题的叙述:法国小说研究》对其进行了修正,将其阐释为与叙述者的幻象(narrators vision)或人物的幻象(the vision of a character)有关,并将与叙述行为相关的论述或描述以及事件本应或可能发生的表达划归至未发生事件的叙述之范围内[31]。如此一来,普林斯便将叙事文本中未发生事件的叙述之情况尽可能多地囊括在该术语内。
第三个是罗宾·R·沃霍尔的叙事空白分类法。基于普林斯的叙事空白三分法,沃霍尔提出了叙事空白四分法,认为普林斯对不可叙述的定义有失偏颇,提出未叙述和未发生事件的叙述同属于不可叙述事件[32],并从可叙述事件的反面对不可叙述事件进行了阐发,将不可叙述事件分为不必叙述者、不可叙述者、不应叙述者和不愿叙述者四种类型。涂年根于此基础上,又提出了不敢叙述者的概念[1]。
不必叙述者指不值得叙述的事件[32],这种事件或过于明显,达不到叙述的门槛,或太过微浅,用不着被叙述出来。
不可叙述者指叙述者难以用叙事手法呈现的事件,由于缺乏与之相对应的叙事形式,此类事件没能得到被叙述的机会,是叙述者“不堪复述”[32]的事件,与普林斯的未叙述含义相近。
不应叙述者则是因社会常规不允许而不应该被叙述的事件[32],为了符合社会常规和伦理道德的期望,此类事件无法被直接叙述。
不愿叙述者与文类规律相关[32],出于对文类常规的遵循,叙述者不愿将与其相悖的事件讲述出来。虽然沃霍尔对不可叙述事件的阐发可看作是对普林斯理论的进一步发展,但这四维度的划分却都偏向强调叙述者的主观能动性,有意无意模糊了产生叙事空白的主客观原因界限。
第四个是Donald E. Hardy的叙事空白分类法。Hardy从文体学角度对弗兰纳里·奥康纳作品中的叙事空白进行了类型划分。在普林斯叙事空白分类法的基础上,Hardy对叙事空白的范畴作了进一步限定,将不可叙述和未发生事件的叙述排除在外,认为只有未叙述才是叙事空白。
其中,Hardy将不可叙述中不值得被叙述的事件称为“省略”,通过其与叙事空白的对比,来进一步明确叙事空白的疆域。Hardy认为,虽然叙事文本中存在着某些特定信息的缺失或延宕,但只有特别显著的信息缺失或延宕才属于叙事空白,否則只能被归为无意义的省略[7]。
根据叙述者的坦露程度,Hardy将叙事空白分为强宣告式叙事空白、弱宣告式叙事空白和未宣告式叙事空白三类。本文认为,这种分类法的依据主要有两点,一是信息缺失是否坦露,二是叙述者或作者是否在场。
强宣告式叙事空白中作者或叙述者对缺失信息进行评价或论述,直接表明此处缺失的是哪种信息。这种强宣告式叙事空白在18世纪文学中较为常见,而在后来的现代主义作品中较少出现。这种现象在一定程度上源自现代主义作品中作者或叙述者评论的缺席[7],正是这种叙事文本中作者或叙述者阐释之消逝,使得读者大多只能依靠自己从混沌中理出脉络,发现并填补叙事空白。
弱宣告式叙事空白没有作者或叙述者对缺失信息的评价或论述,但有表明存在信息缺失的相关指示词。换言之,弱宣告式叙事空白虽无作者或叙述者阐释之存在,但其和强宣告式叙事空白一样,挑明了所缺为何种信息。而Hardy仅指出奥康纳作品中的不定代词something归属于弱宣告式叙事空白的做法难免有局限性,实际上,其他代表概括性或非具体指示的名词词汇也属于“弱(attenuated)”的范畴。
未宣告式叙事空白则既无作者或叙述者对缺失信息的评价或论述,也未明确表明此处存在信息缺失,需要读者自行推断。Hardy认为奥康纳作品中最常见的未宣告式叙事空白通过聚焦(focalization)来实现,主要分为事与愿违和意料之外两种情况,前者指事件结果同角色的期望愿景相悖,与角色的主观意愿相反;后者指角色意料之外的叙事反转,源自客观环境的不确定性,但总的来说,两者均可看作对人类理性、因果关系的质疑[7]。总的来说,Hardy的叙事空白分类法研究仅局限于奥康纳的作品,案例难免挂一漏万,但其理论框架却极富建设性和普遍性,有待后人进一步发展和完善。此外,这种分类法极有可能是对热奈特的省略分类法之借鉴,两者均依据缺失信息表达的晦明程度对叙事空白进行了梯度性的划分。
四、结语
本文通过研究叙事空白的他类命名与类型划分,在一定程度上填补了叙事空白在这两种维度的研究空缺。
一方面,本文对英伽登的不定点、伊瑟尔的空白、格里耶的空缺、热奈特的省略和省叙、费伦的压制叙述、马舍雷的沉默这七个术语分别进行界定阐述并将其同严格意义上的叙事空白区分开来,得出了不定点、空白、空缺、省略、省叙、沉默都属于叙事空白的子类型而压制叙述不能算作叙事空白范畴的结论。
另一方面,本文对涂年根、杰拉德·普林斯、罗宾·R·沃霍尔和Donald E. Hardy的叙事空白分类法逐一进行发掘解读,将涂年根叙事空白分类法中作为文本结构的空白的三种类型区分为微观、中观、宏观的层级关系,指出了沃霍尔叙事空白四分法相较于普林斯叙事空白三分法的局限性,同时对Hardy叙事空白分类法进行了更加明确的界定并进一步指出其有望发展为一种普适的叙事空白分类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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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约编辑 刘梦瑶)
作者简介:裴许昌,东南大学外国语学院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