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语法分析面临的新挑战:当代汉语中的副名结构

2023-01-03 06:15吴宇仑
关键词:词类构式形容词

吴宇仑

清华大学人文学院 北京 100084

一、现当代汉语史中副名结构的兴起

如同“很绅士”“不淑女”“更中国”“非常秦始皇”这样的副词和名词组合的副名结构伴随着现当代汉语的发展逐渐兴盛,已经成为当代汉语一个新特征[1]。副名结构最早在口语语体中的出现可以追溯到曹禺《日出》中的“我顶悲剧”,其中副词“顶”修饰名词“悲剧”。可以说,它的出现和发展几乎伴随着现代汉语白话文的出生和成长。作为一种新兴的语法结构,其出现丰富了汉语的表达方式,同时也天生带有独特的语用功能。副名结构以“很绅士”为代表在20世纪60年代开始为汉语语法界所关注,对其态度也经历了从单纯地否认其存在[2],到认为副名结构存在但不是副名结构[3][4],再到最后承认了副名结构的存在[5][6]。尤其是世纪之交以来,关于汉语副名结构的研究呈现出别开生面的局势,大量的研究围绕副名结构的诸多特点进行了探讨,包括副名结构内部名词的类型[7-9]、副名结构如何表达意义[10][11]、副名结构产生的文化背景[12]、副名结构对语境的依赖[13]、副名结构的语用功能[14]等等。学界广泛的关注说明了作为一种正在发生的变化,副名结构的兴起在汉语句法语义研究中具有重要价值。现有研究基本上都聚焦于研究副名结构本身,比如其句法语义特征、组合规则、语用环境等等方面,但是鲜有研究探讨副名结构的出现对现有的汉语语法理论格局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副名结构的出现改变了当代汉语的语言事实,那么相对应地,对汉语语法进行分析的理论可能就要因为语言事实的改变而做出调整。有些人可能认为副名结构只是改变了语言事实的非常微小的一部分,对语言理论应该没有“地动山摇”的影响,然而,副名结构的兴起实际上对传统的中国结构主义理论、目前国际主流的生成语法理论以及目前国内比较热门的构式语法理论都分别提出了新的挑战,本文将用三个独立又相互联系的章节分别论述这一现象对每一种理论范式的挑战。

二、对中国结构主义理论的挑战:词类问题的“卷土重来”

现代语言学在中国最初的萌芽与诞生,与结构主义语言学理论的传入有着密切的关系,因此有学者将自马建忠开始发展至今的理论范式和事业称为“中国结构主义”[15]。而自中国结构主义萌芽开始,一代代学者深耕的问题之一就是汉语的词类问题。词类问题,通俗来讲就是怎么划分不同的词类。这个问题对于世界上的很多语言来说都是不值一提的问题,因为很多语言中都有与每种词类相对应的屈折语素,比如英语中能带复数词缀“-s”的就是名词,能带过去式词缀“-ed”的就是动词,这是中学生就知道的道理。但是对于汉语而言情况完全不同,汉语中的屈折语素非常不发达,在汉语中,通过屈折形式来辨别词类是行不通的,因此就必须找另外的办法。

中国结构主义在寻找划分词类标准过程中的第一个突破,就是首先从认识论上走出了以词的意义来划分词类的误区。《马氏文通》中关于“名字(大致相当于名词)”的定义是:“凡实字以名一切事物者,曰名字,省曰名。”它意思无非就是说,名词就是给“事物命名的词”,这样的划分显然是有问题的。比如“红色”和“红”都是给一种事物命名,按《马氏文通》的标准都属于名词,但是他们的句法特征有明显的区别,“花红了”是可以说的,“花红色了”却不能说[16]。因此,在认识论上,中国结构主义首先打破了传统语文学的藩篱,提出词的词类应该根据其语法功能来进行划分。

有了正确的认识论,接下来还需要发展恰当的方法论。最初,按照美国结构主义的观点[17],词的语法功能就是它在句子中能出现的所有位置的总和,也就是说一个词在句子中的哪些位置能出现、哪些位置不能出现决定了它的词类。然而,这一标准应用到汉语中,又遇到了问题,这次的问题在于,汉语中词类和句法位置的关系不是一一对应的,试看朱德熙[18]的分析:

(1)主语和宾语:由名词充当

谓语:由动词充当

定语:由形容词充当

状语:由副词充当

(2)主语和宾语:由名词、动词和形容词充当

谓语:由名词、动词和形容词充当

定语:由名词和形容词充当

状语:由形容词和副词充当

在典型的印欧语(比如拉丁语、希腊语等)中,(1)是标准的词类和句法位置的对应关系,它们是一一对应的关系;(2)是汉语的格局,在汉语中,词类和句法位置往往是多对多的关系,关系复杂。因此,通过句法位置判断汉语词类,也走向了一条死胡同,最典型的就是黎锦熙的“依句辨品”说以及高名凯的“汉语无词类”论[15]。

既然句法位置不能成为划分词类的依据,那么短语的搭配规则能不能成为划分词类的标准呢?的确有这样的尝试。试看赵元任划分名词的积极依据:“名词是能受D-M复合词修饰的体词。”[3]在他的语法体系中,“D-M复合词”就是数量结构,因此他的说法本质上就是:名词是能受数量结构修饰的词。这样的定义确实更为简明扼要,然而,它存在着一个逻辑上的严重问题,这一点仅仅看这一个标准是反映不出来的,必须将它和关于数量结构的定义结合起来看。数量结构的定义是这样的:数量结构是由数词和量词组成的,主要修饰名词的结构。将这两个定义结合起来,其实就是说:名词是受数量结构修饰的词,数量结构是修饰名词的结构。这属于典型的循环论证,先用数量结构定义了名词,又用名词定义了数量结构,最终落入了致命的逻辑陷阱中。至此,词类的划分似乎又走入了一条死胡同。然而随后中国结构主义最重要的理论贡献逐渐浮现,那就是“鉴定字”法。

“鉴定字”法,通俗地来讲就是用一个具体的词(而不是词类)作为标准,来鉴别一个词类,这样鉴别出来的词类,因为不是由别的词类鉴别出来的,避免了循环论证的逻辑问题。具体操作中,先鉴定出来的词类是名词,名词的定义如下所示:名词是不能受“很”修饰同时不能被“不”否定的词。这里没有强调“很”和“不”的词类,而是仅仅取这两个具体的词作为鉴别标准,这样可以客观地首先从所有词中划分出名词,随后,因为名词是一个客观的词类,可以用搭配规则由名词推导出其他的词类。经过将近一个世纪的探索,“鉴定字”法总算给汉语的词类划分交出了一份满意的答卷。

通过以上对词类问题研究的学科史的梳理不难发现,作为鉴定字的“不”和“很”在中国结构主义的方法论体系中有着很重要的地位,原因是它们都不能修饰名词。然而,回归本文的主题,这一语言事实在近几十年的当代汉语中其实已经发生了变化。从20世纪60年代开始,“很绅士”和“不淑女”这样的副名结构的例子逐渐出现,“不”和“很”作为名词和非名词的鉴别界限开始模糊,在当代汉语中“很+NP”和“不+NP”的例子越来越多,鉴定字法在运用中遇到了困难。

面对这一挑战,理论上来讲有两种可能的做法。第一种是放弃“不”和“很”,重新寻找新的鉴定字,重新划分汉语的词类,这种做法能从根源上解决副名结构的问题,但是它费时费力,因为新的鉴定字没有那么好寻找。另一种做法是坚持原先的鉴定字规则,同时对副名结构进行重新分析,重新划定副名结构中名词的词性。从实践上来看,后一种做法在今天更多地被使用。

严格按照鉴定字规则来说,“很+NP”和“不+NP”是非法的结构,但是“很绅士”和“不淑女”在今天的汉语中确实能说,这就说明“很绅士”和“不淑女”中的“绅士”和“淑女”不是名词,属于另外的词类。因为副词“不”和“很”的典型功能是修饰形容词,所以很容易想到的一点是,“很绅士”中的“绅士”是词类转化的结果,它从名词转化为了形容词,也就是说在汉语中“绅士”是一个名词和形容词的兼类。从理论上来说,在副名结构研究中有人就持这样的“词类转化”的观点[19];从实践上来说,《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在标注词类的时候就采用了这样的观点,“绅士”“传奇”“淑女”等词条被标注了名词和形容词两个词类,分别列为两个不同的义项。

这样的处理方法简单、高效,但是也有其自身的问题。首先,就方法论上来说,划分两个不同的范畴,应当尽可能地避免兼类现象的出现,如果无法避免,那至少也应该尽可能地减少兼类的数量,因为划分不同范畴的目的是创造对立,而兼类却又打破了对立,比如,划分出甲类和乙类两个对立的范畴,可是大量的成分都是甲乙兼类,那么要么说明划分标准有问题,要么说明划分两个范畴的意义不大[16]。简而言之,兼类词应当尽可能地减少。可是在当代汉语中,“很+NP”和“不+NP”已经成为了具备相当的能产性的结构,根据Wu[9]对BCC语料库中“很+NP”结构的调查,BCC口语对话语料库中被“很”修饰的名词性成分有超过200个。需要注意的是,副名结构的能产性并不是静止的,早就有学者注意到它的能产性正在快速增加[7]。目前我们面对的语言事实是,“很”和“不”能修饰的名词性成分很多,并且数量还在快速增加,将如此大量的词都判断为名形兼类,似乎有些不妥。

另一个问题是“很+NP”和“不+NP”结构在当代汉语中的接受度随着其中NP种类的变化表现出较大的差异性。通过问卷调查进行的语法合法性判断表明[5][8][9],有一些“很+NP”虽然当代汉语中有些人在说,可是并不是所有人都觉得它没有问题,而另一些“很+NP”的例子确确实实已经被广泛接受了。例如,在Wu[9]的调查中,“很中国”只得到了4.85的平均语法得分(分值为1分到6分,6分表示最符合语法),说明有一些被试觉得这个用例是有问题的;而“很绅士”的平均得分高达5.90分接近满分,说明这个用例已经是当代汉语中公认的表达。这样看来,“一刀切”地将“很+NP”中的NP划定为名形兼类,似乎不符合语言事实。语言事实是,像“很绅士”这样已经被广泛接受的用例中的NP“绅士”可能已经是名形兼类,但像“很中国”这样合法性要打问号的形式中的NP,如果也划分为名形兼类,似乎有点不合适。

由以上两点重新思考“很”和“不”作为鉴定字的失效问题,未来中国结构主义的研究仍然还是两个方向:一是完全推倒重来,重新在汉语词汇中找鉴定字,这个工作很艰巨,但是如果真的实现了,将会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二是“保守治疗”,就是认为“很”和“不”修饰的NP属于名形兼类。但是如何在“很+NP”和“不+NP”的能产性提高的背景下,寻找到一种标准,尽可能地减少名形兼类的数量,这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三、对生成语法理论的挑战:对向心结构的“执着”

生成语法理论已经发展为国际语言学界最主流、最庞大的理论体系,其自身理论的发展也经历了多个时期,目前较为完善的成体系的理论是原则与参数理论(Theory of Principle and Parameter),又因为这一理论对管辖和约束关系的注重被称为管辖与约束理论(Government and Binding Theory),简称“管约论”。在这一理论中,语法规则被拆解成了不同的模块,每个模块由基本原则组成,也允许跨语言差异作为参数,各个模块完全自洽并且相互解释、相互约束。其中,负责掌管短语结构规则的原则是“X杠理论”,根据该理论,所有短语的结构都符合如下规则:

(3)XP→Specifier X′

X′→X Complement

根据(3)中的描述,所有的短语都是由中心词〔head,即(3)中的 X〕和补足语(Complement,简称Comp)先组成 X'(读作 X-bar,即“X 杠”),再由 X'和标志词(Specifier,简称 Spec)组成的。(3)中的规则认为X和Comp的关系比X和Spec的关系更紧密,这一点经过了语言事实的论证[20],但是与本题无关故不赘述。与本题相关的是,(3)中的规则反映了X杠范式的一个重要要求,那就是中心词和最大投射(即XP)拥有同样的语法范畴,这一点从中心词和XP用同样的字母X标记可以看出来。也就是说,当X是名词N,那么XP必须是名词性短语NP,而X是动词V时,XP也必须是VP,其他词类也以此类推。这种结构模式被称为“向心结构(endocentric)”,即在其内部有一个中心词,中心词的语法属性与整个结构的语法属性相同。X杠理论规定,所有的短语结构都是向心结构[21],不存在例外。

然而,这条规则似乎不能用于副名结构的语法分析。先来分析副名结构的语法属性。副名结构能出现的句法位置说明,它是一个形容词性的短语(AP),最有力的证据莫过于副名结构可以进入比较句式中,例如:

(4)小李比小王更绅士。

(5)这个故事很传奇,那个故事不传奇。

(6)比起三班,四班的学生很青春。

另外副名结构可以做定语和状语,比如:

(7)她很淑女地拿起一块面包。

(8)这种话是很特朗普的言论。

确定了副名结构的短语类型,现在来看它的内部。它的内部由一个副词(简称“Adv”)和一个名词(简称“N”)组成,那么这两个成分必有一个是它的中心词,可是根据(3)中介绍的X杠范式,如果Adv是中心词,那么整个结构应该是一个AdvP,同理,如果N是中心词,那么整个结构应该是NP,但上文(4)到(8)说明副名结构是一个AP,这就陷入了矛盾。

X杠范式是对所有短语的结构规则,不允许有例外,那么Adv和N是怎么生成一个AP的呢?不妨先看看遇到类似问题时相关的尝试。汉语中有一种结构早就因为违反X杠范式而被注意到,那就是“N的V”结构,典型的例子比如:

(9)他的到来

(10)这本书的出版

(11)老人的死

这些结构都是偏正结构,“的”前的N修饰“的”后的V,按传统语法的观点,V是中心语。但是相关句法分析却表明,“N的V”短语的语法范畴应该属于名词短语NP而不是动词短语VP。此时,中心语V生成了一个NP,中心语和最大投射为不同语类,违反了X杠范式。生成语法学家最终解决了这个问题,方法是这样的:首先应用了生成语法中新发展的理论—DP假设(DP hypothesis),即所有的NP实际上都是限定词短语(DP,Determiner Phrase),这一点也由语言事实证明了[21];现在需要讨论的问题变成了N、“的”和V怎么生成一个DP,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那就是将“的”分析为D,并将它分析成整个结构的中心词[22]。这种分析是否符合语言事实,目前学界还有争议,但是从理论上它确实使得“N的V”符合X杠范式。

这个例子充分说明了X杠理论对向心结构的“执着”。现在再来看副名结构。按照X杠理论,既然最大投射是一个AP,那么中心词必须是一个A,可是副名结构中只有Adv和N,该怎么解决呢?此时不妨引入生成语法中的另一个理论工具,那就是允许“空语类(empty category)”的存在。空语类指的是存在于句子中但却没有语音形式的语法成分。有了这个理论工具,不妨假设在副名结构中有一个“空形容词”的存在,用ADJ来标记,它在线性排列上位于Adv和N之间,在结构关系上占据中心语的位置,因此副名结构可以用如下的表达式生成:

(12)[APAdv [A′[headADJ][CompN]]]

也就是说,在副名结构中,空形容词ADJ占据中心语的位置,它和充当Comp的N先生成A',随后A'再和Adv生成AP,在(12)所示的分析中,中心语ADJ的语类是A,整个短语的语法属性是AP,满足了X杠范式。

如(12)这样的分析还有一个理论优势,那就是还满足了其他的原则。正如本章开头所讲,管约论的生成语法理论由一个个的模块组成,每个模块都有其基本原则,X杠理论是其中一个掌管短语结构规则的模块,除了X杠理论之外,还有一个模块是格理论。格理论中有一个重要的鉴别式称作“NP鉴别式”,其核心意思是:所有有语音形式的NP必须有格,否则该NP不成立。而根据格理论,NP一般从管辖它的中心语处取得格。记住这条规则,现在来看副名结构,副名结构中有一个N,按照NP鉴别式,它必须取得格才能成立,但是它前面只有一个Adv,Adv是不能赋予格的,因此N就无法获得格,陷入了理论困境。可是只要应用(12)中的分析,假设空形容词ADJ的存在,N就很自然地从中心语ADJ处获得了格,进而满足了NP鉴别式的要求。那么在汉语中,形容词可以在其后带宾语吗?在普通话中有这样的例子,例如:

(13)早三分钟

(14)高一头

而作为旁证,在汉语的一些方言中,形容词性短语可以带更多类型的宾语,比如给宾语赋予比较格,并且能产性很强,比如在粤语中可以说:

(15)你架车快过我架车。(普通话:你的车比我的车快。)

这里的NP“我架车”被形容词性短语“快过”赋予了比较格。需要注意的是,“过”和“快”结合得更紧密,而不是和“我架车”更紧密,因为“快过”可以并列,但是“过我驾车”不能并列,如下例所示:

(16)你架车[快过、靓过]我架车。

(17)*你架车快[过我架车、过小明架车]。

另外,这里的“快过”是形容词短语,而不是动词短语,证据是动词的宾语一般是可以通过话题化移动到最左侧的,但是“快过”的宾语不可以,比较下边的例子:

(18a)你食咗[饭]未?(普通话:你吃饭了吗?)

(18b)[饭](,)你食咗未?

(19a)你架车快过 [我架车]。

(19b)*[我架车](,)你架车快过。

这说明“快过”确实是一个形容词短语。顺理成章地,(15)中的“我架车”的比较格就是形容词短语“快过”赋予的,这似乎说明了在某些汉语的变体中A确实有给N赋格的能力,从侧面佐证了现代汉语副名结构中,假设存在的空形容词ADJ给N赋格的可行性。

可是这样的分析也有问题,那就是在现代汉语中,对于形容词而言,副词“很”和其后NP宾语似乎是不能同时出现的,试看以下的例子:

(20)我比他高一头。/*我比他很高一头。

(21)我很高兴[CP你能来]。/*我很高兴[NP这件事]。

(20)中形容词“高”带NP宾语的时候不能受“很”修饰,如果形容词受“很”修饰,其后就只能带小句宾语,不能带NP宾语,正如(21)所示。那么为什么(12)中的空形容词ADJ可以使得副词“很”和名词宾语同现呢?一种可能的解释是空形容词ADJ具有一般形容词不具有的特征,但是这还需要更进一步的研究来证明。

四、对构式语法理论的挑战:构式意义与认知动因的“迷思”

根植于认知语言学的构式语法于20世纪80年代创立以来,因为和我国传统的重视功能的语言学价值取向相符,且其对语言变体和历时演变具有的比较强的解释力,目前已经成为国内非常重要的语言学理论。关于“构式”最经典的是Goldberg[23]的定义,即认为“构式”是一个形式与意义的配对,并且在这个配对中单纯从形式中无法推导出意义。简单来说,就是语义不透明的形式,也就是只看表面组成部分不能推导出意义的形式就是一个构式,那种不能被推导出的意义就是构式意义。

这样定义出来的构式在解释特殊语法结构和习语时有很强的解释力,用到副名结构上也是一样,因为副名结构例如“很中国”由一个副词“很”和一个名词“中国”组成,单纯由它们无法推导出整个结构的意义,因此副名结构“很+NP”就是一个独立的构式。既然副名结构是构式,那么就一定有固定的构式意义,作为初步的推测,副名结构的构式意义可以抽象化为如下的表达:

(22)“Adv+NP”的构式意义:[叙述的主体]具有[NP这一性质]的程度为[Adv]。

(22)确实能解释很多副名结构,比如“你很书生气”就是“[你]具有[书生气]的程度为[高]”。然而有些副名结构用(22)是不能解释的,比如“他很绅士”的意思依据(22)是“*[他]具有[绅士]的程度为[高]”。可以看到,因为这里的NP“绅士”是一个具体名词,叙述的主体没法具备一个“具体名词”,针对这个例子,应当采用如下的解读:

(23)“Adv+NP”的构式意义:[叙述的主体]具有[NP的特征]的程度为[Adv]。

那么,(22)和(23)是代表两种不同的构式意义,还是一个构式意义的两个部分呢?换言之,副名结构是否应当根据名词子类的不同,划分为两种形式相同意义不同的构式呢?一种方案是否定的,副名结构是一种而不是两种构式,那么它的构式解读可以采取以下的方式将(22)和(23)结合起来:

(24)当 NP 具有 [+Abstract]特征时,(22);否则,(23)。

(22)和(23)确实符合互补分布,在音系学中互补分布的音素可以归纳为一个音位,从逻辑上来说是没有问题的。可是也有语言事实反对这种分析,如第二章中所述,已有的研究已经指出当NP的类别为抽象和非抽象名词时,整个结构的接受程度有明显的分别[8-9],甚至有研究指出,当NP为不同类别时,整个结构获取意义的渠道有所差异[13-14],这些事实支持将副名结构根据其中是否为抽象名词划分为两个构式。看来,副名结构作为一个构式是否有再细分的必要,还是一个值得商榷的问题。

另外,认知语言学是一个成熟的解释性理论,其不仅着眼于描写语言事实,还经常能够就语言事实背后的认知动因做出解释,构式语法也应当具有这样的作用。具体而言,副名结构中副词和名词的组合反映了什么样的人类认知共性呢?这是一个有趣的问题,因为副名结构确实体现出了一些并非仅限于汉语中的特性,首先,在留学生的汉语中介语中也有副名结构的例子,下边是从HSK动态作文语料库中随意摘取的例子:

(25)每个朋友都[很真心],我心领了。

(26)从黑白到彩色的,家里的设备都[很现代]……

(27)以上建议都是[很概要]的。

留学生在汉语课堂上学习的都是典范的现代汉语语法,可是却会造出有副名结构的句子,这可能和他们的心理和认知模式有关。另外,类似的副词和名词的组合在日语、英语等其他的语言中似乎也有出现,下边的例子引自尹铂淳[24]:

(28)Full negotiation with Turkey are unlikely to start for [quiet a time]yet.(翻译:和土耳其全部的谈判不太可能持续很长一段时间。)

(29)想像がそれを消化するまでには[かなりの時間]を要するのであろう。(翻译: 去想象时不免需要相当的时间。)

英语例子(28)中的副词“quiet”修饰 NP“a time”;日语例子(29)中副词“かなり”修饰 NP“時間”,甚至其中还插入了修饰NP时才会出现的格助词“の”。这些跨语言的语言现象似乎说明,副名结构是人类语言中共有的一种趋势,那么其背后很有可能隐藏着一种特殊的认知动因,如何发觉并解读这些认知动因,是构式语法理论面对副名结构需要解决的另一个问题。

结语

语法分析理论是根植于语言现象的,有些语言现象的变化要求语法分析理论做出新的完善和改进,当代汉语中的副名结构就是这样的一个语言现象。对于中国结构主义来说,副名结构的出现使得用以界定“名词/非名词”这一组对立的形式工具在实际运用中产生了困难,中国结构主义必须做出取舍,是放弃“很”和“不”的“鉴定字”地位,还是扩大名词形容词兼类的范围。对于生成语法来说,副名结构似乎不符合X杠范式所要求的“中心语原则”即所有短语都是向心结构,同时也因为副词不能赋格而无法解释副名结构中名词的格从何而来,通过引入一个没有语音形式的空语类ADJ,这两个问题都可以得到解决。对于构式语法和认知语言学来说,副名结构的构式意义究竟是什么,是否还可以细分,是一个值得思考的话题,同时更深入且富有潜力的议题是副名组合的背后反映了何种人类的认知动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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