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晓梅
(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北京 102488)
气是我国古代思想中内涵丰富、影响深远的重要范畴,有着深厚的文化背景,先秦道家和儒家对此都有诸多阐释。孟子阐发了系统的养气理论,把物质之气与伦理之气结合起来,认为气与心志道义相关联,浩然之气“至大至刚”且“配义与道”[1],是通过道德修养所产生的一种凛然的精神状态,拥有浩然之气的人具有崇高的品德和端正且有气度的言辞。这一思想不断被后继的先贤哲人发展创新,同时也引发了一些观点的碰撞,朱熹在《延平答问》中对苏轼和苏辙养气观点的评论就是其中一个重要体现。
朱熹是理学的集大成者,其为四书作注,流传广泛且影响深远。关于朱熹对前人思想的批判与传承,历来讨论较多的是周敦颐、张载和二程对朱熹的影响,对李延平的关注较少。青年时期的朱熹以李延平为师,二人讨论到的许多学术问题,是朱熹成熟理学思想的重要来源,值得学界关注。《延平答问》收录了朱熹与李延平的往来书信,其中记录了二人关于孟子养气说的讨论,双方一致认为,二苏“说养气处,皆颠倒了”[2]。二苏即苏轼和苏辙,对该句的理解,要以对二苏养气观的理解为前提。苏轼和苏辙兄弟二人主要以文学成就著称于世,尤其是苏轼,在词学领域自成一家。正是因此,学界对二苏的关注也集中于他们在文学领域的造诣,对二人对于养气的理解和解释关注有限。实际上,养气作为人格、精神修养的重要方式,不仅是思想史也是文论史上的重要理念,对中国社会政治、思想文化都产生了重要影响。二苏和朱熹都生活在以新儒家思想为主要思潮的宋朝时期,但对养气的阐释存在分歧。从朱熹对二苏养气论“颠倒”的评价入手,考查二苏养气观,并与朱熹养气观进行比较,不仅有助于找到双方观点相悖的根源,还可以进一步分析两种解读对后世养气阐释路径的影响,并对当世有所启发。
《延平答问》是朱熹与其师李延平自丁丑六月二十六日至癸未七月二十八日往来书信的合辑,其中对许多学术问题进行了讨论。《延平答问》庚辰七月书中记录了朱熹和李延平对苏轼、苏辙关于《论语》和《孟子》的理解之评价,原文为:
二苏语、孟说,侭有好处。盖渠聪明过人,天地间理道不过只是如此,有时见到,皆渠聪明之发也。但见到处却有病,学者若要穷理,亦不可不论。某所谓侭有商议者谓此尔。如来论云:“说养气处,皆颠倒了。”渠本无渊源,自应如此也。然得惠此本,所警多矣[2]。
其核心意思是,朱熹认为二苏对《论语》和《孟子》的解读揭示了天地间的理道,但也认同李延平来信中的观点,认为二苏论养气的观点颠倒了。要理解朱熹的意思,首先要了解二苏对养气的解读。
对于朱熹提到的“二苏语、孟说”,可以有两种理解,一是二苏对《论语》和《孟子》的解读,二是著作名。金春峰在《朱熹思想之于湖湘学派》一文中提到,“问答中涉及的著作有论语、孟子、春秋、西铭、二程遗书、太极图说、二苏语孟说等等,范围甚广”[3],显然是把“二苏语孟说”作为著作名。但是,考查目录学著作及其他文献,尚难见将“二苏语孟说”作为著作名的其他证明,故暂仍以前说为是。综览二苏解读《论语》和《孟子》的有关文献,可知这里的“语”指的是苏轼所作《论语说》和苏辙所作《论语拾遗》。至于“孟”,苏轼对孟子的阐释散见于其文集,无专门著作。苏辙作《孟子解》,此书流传至今,《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中还考证了其成书时间,指出“旧本首题颍滨遗老字,乃其晚岁退居之号。以陈振孙《书录解题》考之,实少年作也”[4]。由此看来,朱熹在这里评价的“孟”,主要就是指苏辙的《孟子解》。
苏辙对养气的解读,见于《孟子解》第六章。苏辙在此章专论养气,称“论养气在学,而待其自至”[4],对气的来源、养气方法作出了阐释。苏辙认为,天下人先天具有气,“气者心之发而已”,心有所动而后生气;“气者心之使也”,“人必先有是心也,而后有是气”。气须要修养,不养之气横行会导致人“无所不为而不自知”。气是变化的,修志则志盛于气,否则气盛于志,因此养气重要的是养心。君子通过养“义心”的方式充盈其气,把从事于道作为日常去实践,“朝夕从事于其间,待其自直,而勿强正也”,这就是“学道之要”[5]。总的看来,苏辙认为人禀气而生,但是所禀之气并不完满,因而可以通过广博地学习和朝夕从事于道去养气。养气不可力强致之,而要在学习和实践的过程中待其自然而至。孟子在《公孙丑上》提出了养气的主张,认为气是充盈形体的物质之气,万物生而具有气,气由志即心之所虑决定,志至气次,但志与气又互相影响。气也有伦理内涵,人的行为与义和道相配是浩然之气产生的前提。养气的方法,是以从容的心态坚持不懈地做符合正义、道义的事。苏辙《孟子解》中对养气内涵与修养方法的解释,基本符合孟子原意。
朱熹在《延平答问》中,两次就养气与李延平进行讨论。除庚辰年评价二苏“说养气处,皆颠倒了”外,朱熹在壬午年再问《养气》章,核心观点是“心气合”,气随心而动。《延平答问》中有关朱熹养气观的阐述不多,要理解朱熹对二苏的评价,须结合朱熹系统的养气思想。考查可知,朱熹此评,关键在于其与二苏对何为本体的理解不同。苏辙是把心、气置于本体的地位,然而在朱子哲学中,居本体地位的是理、气。朱熹对理气关系的认识是动态的,陈来在《朱子哲学研究》中,把朱子理气观的发展概括为三个阶段:“理气无先后——理先气后——理气无先后但理在逻辑上居先”[6]。朱熹评价二苏养气论“颠倒”时,对理气关系的看法正处于第一个阶段。至于朱熹在壬午年提到的“心气合”的观点,胡泉雨研究指出,李延平认为心气合一、心主气,是受到二程的影响,而此时的朱熹虽推崇二程,但在理的前提下认为“心与气为二”,他之后的思想也是据此发展[7]。在《太极图说解》中,朱熹以太极为理,阴阳为气,认为太极是本体,阴阳是太极借以外化的过程,二者都是本体意义上的概念,在时间上都没有始终,且不杂不离。心则是意识活动的主体,心能知能思,人的思维和活动受心支配[6]。由此可见,朱熹此时评价苏辙“颠倒”,是因为朱熹把兼具物质和伦理内涵的理、气作为世界的本原,他在这样的逻辑结构中,对苏辙以气为本原、志决定气而不提及理的观点作出了评价。在朱熹把理作为逻辑上居先的本原的阶段,以朱熹观点来看苏辙对养气的解释,“颠倒”更为明显。
在朱熹看来,二苏对养气“颠倒”的阐释,与“理道”不符。理道一词在《延平答问》中出现七次左右,如“于理道为长”[2]、“为理道所缚”[2]、“理道明”[2]、“理道通”[2],等等。“理”,《说文解字》解释为“治玉也”[8],《广韵》解释为“料理,义理”[9]。“道”,《说文解字》解释为“所行道也”,“一达谓之道”[8],《广韵》解释为“理也,路也,直也,众妙皆道也”[9]。在理学中,理是哲学领域最高的本体范畴,是天地间一切事物生成与发展的基本原则,是对人伦与物理本质的高度概括。冯兵分析了朱熹对道与理关系的看法,指出道自先秦以来就有形上本体意义,理学一定程度上接纳了道的本体意义。《朱子语类》中提到,道与理的区别在于:“道是统名,理是细目”;“道字宏大,理字精密”。由此可知,理是作为最高哲学范畴之道的细化与体现。但二者又有联系,《邵子之书》中有“道即理也”,可见二者在本体论上的意义具有一致性[10]。在《延平答问》中,理道是包括物理和人伦在内的事物生成发展的本体论原则和规律,而二苏把由心决定的气作为本体,在朱熹看来自然与理道不符。
苏轼、苏辙在血缘上是兄弟,在学术上互相影响,在对儒家经典的阐释上,二苏观点往往相近或互有补充,因此被一些学者作为整体来进行研究。《延平答问》中提到的“二苏语、孟说”中的“语”,指苏轼的《论语说》和苏辙的《论语拾遗》。苏辙在《论语拾遗》中有言:“予年少为论语略解,子瞻谪居黄州为论语说,尽取以往,今见于其书者十二三也”,便是苏轼受苏辙影响的证明,舒大刚据此认为《论语说》是苏轼、苏辙兄弟共同智慧的产物[11]。朱熹“颠倒”之论,也是将二苏的观点作为整体所作出的评价。《延平答问》中,朱熹主要针对苏辙在《孟子解》中的论述,评价二苏养气说“颠倒”,但二苏对养气的看法,不只见于《孟子解》。这里把二苏作为整体,考查二苏关于养气的其他论述,并将之与朱熹的观点进行比较。苏轼和苏辙的养气观比较集中地体现在《孟子解》中,除此之外散见于各自的文集。朱熹养气观除了《延平答问》中所辑录的只言片语,更成熟的观点可见于《孟子集注》和《朱子语类》等诸多文献。结合有关文献,分析二苏和朱熹对养气说的阐释,可知双方关于养气的认识有共识,也有区别。
二苏和朱熹养气观的共识,在于气的性质和养气路径两个方面。就气的性质而言,无论二苏还是朱熹,都在把气理解为物质之气的基础上,将气作为人的精神品格、道德修养的外化,气的形成与人行为的善恶直接相关,养气的基础是符合义与道的行为的积累,从而揭示了气的伦理属性。对气双重属性的这种理解,二苏和朱熹与孟子基本一致。宋朝是儒学振兴的重要时期,到朱熹更是把儒家伦理纲常提升到本体地位,把孟子时期形成完备体系的仁义礼智,作为万物所禀的本原上的理也可以说是性的具体表现。朱熹认为性中含有万理,“而纲领之大者有四,故命之曰仁义礼智”[12],把仁义礼智作为性的总纲领;“性之为体,正以仁义礼智之未发者而言”[13],把未发的仁义礼智作为性的本体。对于二苏和朱熹来说,符合义与道的行为有不同的表现方式,而衡量行为是否符合义与道的依据,就是儒家仁义礼智的道德原则。
就养气路径而言,对于孟子定性为“配义与道”的气,二苏和朱熹都主张依赖道义通过内心修养和外在实践来养气,把内养和外养两种养气路径结合起来。苏轼在《与曹子方五首(其二)》中提出,养生的方法是“独寝无念,神气自复”[14]。杨胜宽认为,苏轼所谈论的养生,实质上就是养气,并根据苏轼的相关论述概括指出,养气的方法是淡薄功名,安于平静,顺应性情,精神畅快[15]。苏轼对养气方法的认识与其人生经历关系密切,主张通过内在的心性修养和节制身体欲望来养气。苏辙在《孟子解》中明确提出,要通过养“义心”的方式养气,广博地学习,朝夕从事于道,在此过程中等待气自然而至。在《上枢密韩太尉》中,苏辙指出了阅历和实践的重要性,这促使他离家游历,识见天下奇闻壮观,最终有益于作文、为政。朱熹也认为,养气的方法是以道义和诚意养气。《孟子集注》中有:“气虽可以配乎道义,而其养之之始,乃由事皆合义,自反常直,是以无所愧怍,而此气自然发生于中。”[16]朱熹把集义作为积善的过程,行事都符合道义,自身不会感到愧疚不安,气便由此自然形成。对道义的认识来源于实践,必须遍求外在对象,格物以明义理;道义又是衡量实践行为的准则。因此,养气须要将道义的理念与其指导下的实践结合起来。《朱子语类》中引胡文定语:“知言,知至也;养气,诚意也”,朱熹评价其“自说得好”;还收录了胡语“格物,则能知言;诚意,则能养气”[17]。朱熹把诚意作为养气所需的内心状态,诚意才可正心,正心才能修身,从而把诚意与道德修养联系起来。由此可见,朱熹把内心修养和外在实践即内养和外养结合起来,作为养气的路径。
二苏和朱熹养气观的区别,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首先,对气的地位理解不同。据杨胜宽考查,苏轼对世界本原的理解和解释与张载接近,认为气是万物的本原,阴阳交而万物生,这是客观规律即道的表现。苏轼不是在本体论意义上而是在人的气质修养范围内对心与气的关系进行讨论,认为气与“资”即物质财富呈正相关关系,普通人“其资厚者其气强,其资约者其气微”。不过,这种气的表露是由志最终决定的,志胜于气,道德品质高的圣人不受财富多寡影响,气质始终如一[15]。在《孟子解》中,苏辙把心、气作为世界的物质本原,认为“气者心之使也”。可见,苏轼与苏辙关于气的地位、心与气的关系的看法基本一致。相比之下,成熟阶段的朱熹理气观把理、气作为本体,认为理气绝为二物,理在逻辑上居先。这是把理作为宇宙的本体,理是具有伦理意义的封建伦理道德秩序的象征。在心与气的关系上,朱熹认为心由气决定。朱熹在《上蔡语录》中提出浩然之气“须于心得其正时识取”[18],还认为“气能动其心,和其气,所以和其心也”[18],这在上文已有详细论述,在此不予赘述。
其次,对气的阐发路径不同。二苏和朱熹在阐发气的过程中,分别强调气与文、理的关系,从而形成了文气和理气两种不同的阐发路径。文气是将气与文章写作联系起来。孟子“知言养气”说提到了文与气之间的关系,把凭借高尚精神品格所养成的浩然之气,作为自身言辞端美且明辨片面、过分、不端正和躲闪的错误言辞的前提。这一思想反映在文学领域,就要求把作家精神、人格修养作为创作的基础。曹丕在《典论·论文》中正式提出了“文气”,认为作家秉气而形成其性格、风范,作家风格对文章风格有直接影响。气为本原、气化生命是苏轼艺术哲学的基本观点,后世也常以“气”评价苏轼的人格及作品,如称赞苏轼直道忠义、独立不惧的浩然正气[19]。苏辙在《上枢密韩太尉》中论及文气:“辙生好为文,思之至深,以为文者,气之所形。然文不可以学而能,气可养而至。”此外还提出,孟子文章之气“充乎天地之间”,司马迁文章“有奇气”[20]。苏辙认为著文的能力是一种天赋,不能通过学习实现,但文气可以通过文章表现出来。这里的气既指作家精神风貌的外化,也指作品的风格特征,这就是文气的体现。纵观先秦到清代对文气的解释,张炳煊将之分为“为文养气”和“以气养文”两个指向,前者揭示了作家养气的应用场景,后者要求文章要有气势、风格。按照唯物辩证法的观点,文气就是与文章同时产生之气,是运动着的物质形式,外化为文章的气势和氛围[21]。文气说把作家品格、风格与文章风格、气势联系起来,这是古代文学批评中才性之辨的重要主题。与二苏从文气的路径对气进行阐发不同,朱熹将气与理联系起来,气是物质性的,理气则具有伦理内涵,以封建伦常对人的行为提出规范和要求。因此,朱熹的气论既是本体论,也可以被理解为价值论。
最后,养气目的不同。对气的性质的认识,决定了对养气目的的阐释。二苏和朱熹都把气作为具有伦理意蕴的物质之气,这决定了双方主张的养气目的必然具有物质和伦理双重属性。在此基础上,理论家的社会身份对他们对养气目的认识有直接影响。二苏养气的首要目的是身体和精神上的自我成就。苏轼养气首先是为了身体健康,精神淡泊,更好地处于世间,在此过程中,要顺应性情,不要力强为之;以此为基础,将自身的品格修养施行于他人及社会。苏辙养气的目的,据李凯分析是渐进式的,从“无恶于身”到“施之于人”,若后者无法做到,也要做到 “著之翰墨,使人闻焉”[22]。赵树功指出,对于文气来说,养气是创作主体在创作前进行涵养积累的过程,也是主体涵养转化为创作的工具[23]。总体看来,二苏结合文人身份,从被统治者的角度,提出了关于养气目的的看法。其实,朱熹也思考过与文气相关的问题,他以义理、道为本,认为道是文的来源,主张“文道一贯”,把创作作为传播道的方式。但朱熹并不认可韩愈及其后学“文以载道”的观念,认为他们将文与道割裂开来,且将二者的关系简单化为表现与被表现的关系,指归在于写作[24]。朱熹对养气目的的思考,深受其理学思想家身份的影响。朱熹把封建伦理纲常上升到天地道理的本体地位,认为养气有利于个人修养,但不止于此,其根本目的在于培养遵守封建伦理规范、维护封建伦理秩序的国民,从而服务于政权的稳定。在此过程中,个人性情的抒发可能会受到约束。朱熹此见,主要是从统治阶级的角度提出的。
总的看来,二苏和朱熹的养气观是在两宋“人与天地参”的思想环境中,结合各自的身份和经历,对孟子养气说作出的重新阐释。二苏、朱熹揭示和剖析了物质之气的审美和伦理属性,阐发了反身内求和对外实践两种养气路径。不过,二苏把心、气置于本体地位,这与张载的观点类似,所养之气侧重于物质之气外化所表现出来的人的精神状态和作品的风格风貌。朱熹在张载气化论和二程理本论的基础上,把理、气作为本体,在其思想的成熟阶段,认为气是逻辑上居于理之后并构成理的物质形态,理、气服务于塑造伦理主体和维护伦理秩序的目的。相比于二苏,朱熹的气论、养气论更系统且更自觉地把宇宙论引向了伦理学,把个人品格修养和自我成就置于社会稳定的目的之下。这两种养气观都对后世的理论发展产生了重要影响,且具有很强的现实意义。
孟子养气说所论之气包含着美学意蕴和伦理内涵,兼具理论价值和经世之用,不断为后继贤者哲人所阐发,成为中国思想史上的一个重要论域。在宋代儒学复兴、形而上学和性命之学成为学术思想主流的时代环境中,二苏和朱熹结合各自经历,在自觉坚守儒家立场的基础上,分别从文气和理气的路径对养气作出了重新阐释,在思想上有承先启后的意义,在实践上也为培育理想人格,维护文学秩序和社会秩序发挥了重要作用。
就文气观而言,尽管文气这一范畴并非二苏首创,但二苏的观点是文气观发展脉络中的一个重要环节。文气之说始于《典论·论文》,曹丕提出:“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25]。气兼指作家才气与文章语气风格;气质禀性是影响作家才性和文学创作的决定性因素,割裂了它们与后天之学的联系。经历晋唐之后,二苏养气观在承认气具有先天性和不能力强而致的同时,主张通过养生、学习和社会实践来养气,由此建立起文章与后天学养之间的联系。二苏不仅以气论文,还以气论人,苏轼就主张“士以气为主”。他们自身也德行与文才兼备,文章气势风格独特,宋孝宗称赞苏轼“负其豪气,志在行其所学;放浪岭海,文不少衰”;苏轼评苏辙文“体气高妙”,又称“其文如其为人”[14]。二苏之后,文气论进一步发展。就文气的作者之气、文本之气和文章气象三个面向而言,古代对作者之气讨论颇丰,南宋张戒在《岁寒堂诗话》中强调情志对作诗的重要性,明清之际王夫之主张“诗道性情”,对以往性情问题进行了理论总结。对文气的另一种阐释方式,则是从文辞角度,强调文本的辞气、声气和神气等具象之气。二者浑然一体,共同烘托出文章总体风貌,形成文章气象。值得关注的是,清代叶燮的文气观深受理学影响,把“理、事、情”作为文章要素,三者以气“总而持之,条而贯之”[26]。
文气观是养气论在文学领域的反映,它把作家的思想道德和品格修养与文学创作联系在一起,且把前者作为后者的基础,不仅对作家的精神品格、情感、理性及写作能力提出了要求,还对作品的内容和文辞作出了规范。在文气观的逻辑中,作家首先是人,在此基础上,由于个人职业选择才成为作家,因而对作家的要求,也是在对人的要求的基础上,增加了对作家职业素养的要求。在此后的文学创作和文学批评实践中,气都是一个适用于文人品藻和作品评价的重要范畴。阴、阳作为文气的两种价值取向,以“尚中致和”为共同的审美价值理想。宋明以后,以中和为核心价值的价值理性主导地位得以最终确立[26]。在理想人格的培育和文学秩序的维护方面,文气观的核心理念和价值理性发挥了重要作用。
就理气观而言,朱熹对理气的阐释有开创之功。在张载以气论宇宙发生、二程以理释宇宙本体等前人论述的基础上,朱熹将理气合而论之,通过理气观及后续一系列思想的阐发,以宇宙世界观的形式把伦理提高到本体地位。李泽厚把以朱熹为代表的宋明理学与康德哲学并举,就是因为理学以伦理为本体,重建了人的哲学[27]。朱熹认为,“性便是理。人之所以有善有不善,只缘气质之禀各有清浊”[28],理没有不善的,但人禀气不同,因而有善恶的差异。理即五常,二者的关系是“以一包之则一,分之则五”[28]。人生而所禀之气为五行之气,在天的阴阳五行与在人的刚柔五常之德相配,从而将五行与五常联系起来,而五常又是理的显现,这样就将伦理规范提高到自然规律的地位[29]。因此,朱熹主张革除人欲以发见天理,使人的行为符合儒家五常的伦理规范。
理气观具有认知和述行两方面的实践指向,人要认识理的实质和表现,并以此作为行为规范,加强思想道德修养。朱熹的思想应用于实践,对后来封建统治时期维护政治和社会稳定起到了重要作用,朱熹也成为继董仲舒之后,使儒家伦理规范作为安邦定国指导思想的重要人物。不过,朱熹把人的社会性置于独立性之上,一定程度上束缚了人性的解放。
从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的视角来看,二苏和朱熹都是在唯心主义世界观的视野下,对气进行了解读。二苏文气观和朱熹理气观从不同角度阐发了物质之气的伦理内涵,且具有典型的儒家积极用世的实践指向。其中,文气观指向了文学审美和作家的主体精神与人格独立,理气观在“气——阴阳五行——五常”的基本框架中,指向了人对社会秩序的遵守。两种观念是当时社会制度在意识形态领域的反映,并受到主张者个人身份地位和经历的影响。客观看来,文气观和理气观都有局限性:二者都从唯心主义的视角,把物质之气与心性、道德修养联系起来;理气观还从宇宙论的维度为封建统治进行辩护,根本目的是维护基于封建等级差别而建立起来的社会秩序。但两种观念也有合理性成分,从不同角度体现了儒家思想经世致用的特征。文气观以儒家思想为主,兼采道家率性自然的思想,提出的修养路径对进行身体修养、调节个人心态、展现主体精神、加强品格修养和提升写作能力具有指导意义;理气观所强调的个体对社会秩序的遵守,是一个社会平稳运行和发展的必要条件。总而言之,文气观和理气观各有其积极性和局限性,当今应该在扬弃中实现创新性的文化传承与发展,发挥其中合理因素对当代发展的启发和引导作用。
文气观和理气观中的积极成分在历史上发挥了重要作用,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在当代,气也是社会和文化领域的一个关键词,风气、志气、正气、精气神、气质、气势、气度及新气象等,都与气这个重要范畴有关。 将文气观、理气观中的积极因素与时代主题和时代精神相融合,可以发现两种养气观对当代诸多领域尤其是文学领域和道德领域的发展有启发意义,主要表现在作家创作和读者审美、公民道德建设和社会风气培育两个方面。
一方面, 文气观的内在逻辑,是将作家的道德修养、精神品格等寄寓在文辞、文章中,形成文辞和文章的风格风貌。文气的养成须要将作家内在的心性修养与外在的阅历实践甚至身体修养相结合,文辞和文章所呈现的风格风貌与以儒家伦理精神为主体的正统伦理精神不相违背,在此基础上显现作家的主体精神。文气观中崇尚中和的价值理性,为创作和批评提供了重要标准,对当代作家创作和读者批评具有参鉴价值。
其一,文气观对当代作家的主体修养和创作理念与实践具有借鉴和指导意义。习近平总书记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把文艺作为时代前进的号角,强调文艺在代表时代风貌和引领时代风气方面的重要性[30]。当今市场经济发展迅速,网络技术发达,文艺作品数量多、传播快,题材、体裁多样,呈现出繁荣景象。但与此同时,各种文艺乱象也层出不穷,《人民日报》就曾指出文艺创作回避崇高、以量代质、闭门造车等恶俗[31]。在文学领域,作家是创作的主体,所创作的作品对读者的审美偏好、价值观和实践具有引导作用,作家个人的言行举止也会在其接受群体甚至更广范围内产生影响。因此,作家对文学市场秩序的规范承担着关键责任。传统的文气观启发作家将提升思想道德素质和写作能力两方面结合起来,强化自身的社会责任意识,处理好经济利益和社会利益之间的关系,在做一个遵守社会规范的公民的基础上,关注社会、关注人民,同时加强写作能力训练,创作出反映时代精神、文质兼美、真正有益于时代和人民的作品,发挥好文艺对读者和社会的引导作用。
其二,文气观对读者确立积极正向的审美标准,以及在此基础上发挥读者对文化市场的引导和监督作用具有指导意义。在当代文学市场中,读者拥有多重身份,既是文学生产的引导者,又是消费者和监督者。读者的精神需求对文学作品的生产具有导向作用,读者对文学市场中各种现象的容忍度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着作家行为。目前文学市场中的许多乱象,如作品价值观扭曲、内容空洞、抄袭等,与部分读者审美趣味低俗、纵容不道德现象有直接关系。文气观中作家品德与文才相结合的理念和崇尚中和的价值理性,不仅是创作标准,也是批评标准。其中,中和的价值理性在中国有深厚的思想根基,服务于礼乐教化,反映了古人安身处事和社会政教运行的理想状态。批判地看,中和思想的社会价值所指向的封建政治和伦理教化中存在一些应该被批判和淘汰的成分,中和的审美理念也曾被封建统治阶级利用以致束缚文学的自由发展。但是,中和的要旨是植根现实,在遵守社会秩序的基础上有礼有节地表达,最终服务现实。中和的审美标准对规范写作秩序和形成中国诗性文化、塑造中国以和为贵的民族精神和维护社会稳定发挥了积极作用。中和的价值理性是具有中华民族特色的宝贵精神财富,具有经久不息的生命力。在当代,对于读者来说,批判地继承和发扬文气观,一要树立积极向上的价值观,培养健康的审美需求;二要自觉建立作家品德和文才相结合的文学评价体系,并将中和的价值理性与时代精神相结合,以此为标准对作家和作品的价值导向、内容及文辞等进行全面客观的评价。读者以此方式参与对文学市场的引导和监督,是读者社会责任意识的体现,对推动作家提高思想品德和写作能力修养具有促进作用,也能对减少文学市场中因把变现能力作为核心评价标准而引起的不道德现象产生积极影响。在此过程中,作家写作——市场传播——读者审美之间可以形成良性循环。
另一方面,文气观和理气观积极的伦理指向和养气路径,是当代公民道德建设的重要思想源泉,且为后者提供价值导向和方法论指导,对培育良好的社会风气、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具有积极意义。
将文气观和理气观的核心思想结合起来,就要求以真诚的态度和积极的实践,在追求个体精神自由和尊重社会秩序之间达到一种平衡,并强化主体的社会参与意识,为社会的稳定和发展贡献力量。主体的这些修养也会外化为独特的精神气度,最终实现个人价值和社会价值的统一。扬弃地看待文气观和理气观的修养目标,可以发现二者在实现人的发展和遵循社会规范两方面与新时期公民道德建设具有一致性。但不同的是,在文气观和理气观的养气理论中,个人品德修养的提升和主体精神的实现是基本目标,而不是最终目的。养气的最终目的在于成为国家的好臣民,而衡量“好”的标准,就是遵守以儒家伦理规范为主导的封建伦理规范。而在社会主义的中国,封建时期的臣民道德已经被公民道德取代,道德建设的最终目标不是维护封建统治,而是以人民自由发展和社会安定为落脚点,人们在社会主义理想信念和价值观的规范下实现自由,社会安定为人民自由发展提供保障。公民道德建设与社会风气培育之间存在一种循环关系,公民道德的提升是社会风气改善的基础,良好的社会风气又为公民道德建设提供有利的外部条件,二者相互促进,为民族复兴培养有担当的时代新人,不断推进中国梦的实现进程。
文气观和理气观关于养气路径、养气态度的论述,对公民道德建设及基于此的社会风气培育具有借鉴意义。两种养气观就内在心性修养和外在道德实践相结合的养气路径达成了共识。文气观还表明养气是阶段性的,要在不断地践行道的过程中等待修养目标的自然实现,表现出淡然处之的态度。公民道德建设的要义在于提升每个公民的道德修养,在此基础上实现整个社会文明程度的提高。公民个体的道德修养体现在两方面,一是对新时代道德标准的诚意认可,二是对道德标准的自觉践行。二者缺一不可:道德认知与实践的结合,既使道德的价值得到认可,道德观念在实践中持续发展,是道德的生命力所在;又使道德实践有理可依,有法可循,推动个体道德能力的不断提升。新时代的道德不仅是个体的道德,更要把个人对公共领域的参与放在重要地位,在道德实践从个人领域延伸到公共领域的过程中,不断推进个人思想道德修养和实践素质的提升,营造良好的社会风气。个人道德修养的提升和基于此的社会风气的改善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须要践行不辍,逐步实现目标。
二苏和朱熹分别从文气和理气路径对孟子养气论作出阐发,在文学、政治及社会生活等领域发挥了重要作用,有其历史意义。传统理论要在马克思主义历史唯物主义的学术立场上进行反思,并立足当代社会文化的现实基础,结合时代主题和精神不断发展。今天重新省思传统文气观和理气观的丰富内涵及其历史作用,抛弃落后因素,吸收合理因素,思考养气观的当代意义及其生成方式,阐明养气观在作家创作与读者审美、公民道德建设与社会风气培育方面的价值导向和方法论意义,是对传统思想当代价值转化的一次探索,展现了中华优秀传统思想丰富的理论意蕴和实践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