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启红
(山西省社会科学院 语言研究所,山西 太原 030032)
王力先生说过,“语句乃是种种观念的综合。甲观念与乙观念综合,有时候用文法成分表现二者的关系,这是所谓‘屈折作用’及‘介词’;甲语句与乙语句综合,有时候用文法成分去表示它们的关系,这是所谓‘连词’;我们说有时候用它们,因为有时候也可以不用的。不用的时候,这些关系的表现,往往寄托在词的次序之上;甚或不用文法成分与词的次序去表现,只把甲观念与乙观念并列着,甲语句与乙语句并列着,让对话人自己去体会它们的关系。这种情形,在中国语里最为常见”。[1]367体词性语汇①的结构形式就属于这种情形,它或是两个体词或体词性短语按一定顺序前后排列;或是两个甚至多个意象直接拼合。体词性语汇中的N(NP)1和N(NP)2常是言语成链,相连为流,中间无动词,无关联词,组合时通过语义、逻辑或词序使得层次间语义自然连贯,形成一个语义高度融合的整体。比如:锦心绣口∣羊质虎皮∣筚门闺窦∣大猫头,老鼠尾∣柴米油盐酱醋茶∣春蟹夏鲎秋翅冬参∣好过的年,难过的春∣一颗麦子一道缝,一个人一个性。其结构形式呈现出点状信息,人们对其理解并非被动地接受这些信息,而是要通过感悟,调动语言环境、认知常识、文化素养等主观因素积极主动地领会。
恰是体词性语汇结构的特殊性引起我们的探讨兴趣,它们依靠怎样的语法形式组合在一起,得以言语成链,相连为流?本文将分析体词性语汇组合的语法构成手段,以更好地理解和分析语汇的构语理据。
汉语的语法手段主要靠词序和虚词。词序与虚词同样也是体词性语汇组合最重要的语法手段。
汉语缺少词形变化,更多地依靠词序来确定结构关系。[2]99体词性语汇的组合,从物理语序上看多是前后相连的两个体词或体词性短语,结构上像是联合关系,但语言现象是复杂的、灵活的,其词序就显得尤为重要。
体词性语汇N(NP)1+N(NP)2能形成联合、主谓、偏正三种句法关系。用演绎法推演其双向流转的关系,以考察词序在语汇构造中的作用。假设N(NP)1+N(NP)2为“A序”,则N(NP)2+N(NP)1为“-A序”,用演绎法可排出9种可能性,流转是双向的,9种可能性实际上只有5种不同情况。
联合关系的几个直接成分,来自同一聚合,在句法结构中有着相同分布,且功能相同,语法地位平等,没有偏正、主次之分。前后项通过并举的方式形成并立,有时候并举的词项可前后互换位置,不改变结构,不改变意义,且属于语汇的变体,即“A序”和“-A序”都是言语中使用的语汇。如:
(1)成语
(2)谚语
(3)惯用语
这些成语、谚语、惯用语,各语体都包含有相关联的两项,是相关事物或现象的排列呈现,词序前后互换并不影响其语义的表达,言语中均可使用。如:
A序:“人生如寄,利锁名缰,何用萦萦?”(宋·方千里《庆春宫》词)
-A序:“醉乡归处须尽兴,满酌高吟。向此免名缰利锁,虚费光阴。”(宋·柳永《夏云峰》词)
2.不改变结构,不改变意义,但不是语汇的变体,“A序⟹/-A序”,此类结构的关系为——主谓主谓。
(1)成语
八面威风⟹/威风八面∣四面楚歌⟹/楚歌四面
遍体鳞伤⟹/鳞伤遍体∣满目疮痍⟹/疮痍满目
(2)惯用语
满肚子坏水⟹/坏水满肚子
满肚子阴阳八卦⟹/阴阳八卦满肚子
一肚皮不合时宜⟹/不合时宜一肚皮
一肚皮干牛粪⟹/干牛粪一肚皮
上述这些成语、惯用语,词序互换之后依然是主谓结构。但施受语序发生了变化,主谓间的语义关系也由空间关系变为量化关系,演绎前后的意义没有发生变化。意义虽然没变,但施受语序改变之后的形式在语汇中不作为变体使用。
(3)谚语
千座菩萨一炉香⟹/一炉香千座菩萨
一分价钱一分货⟹/一分货一分价钱
一亩园十亩田⟹/十亩田一亩园
一个山头一只虎⟹/一只虎一个山头
一场官司一场火⟹/一场火一场官司
这几条谚语,演绎前后主谓间的语义关系都是比分关系。所谓比分关系是比较、对比、比值、分配等数的关系的总称。N(NP)1和N(NP)2中都有数量结构作修饰成分,数的比例关系,改变了名词间的并列关系,体现为句子的信息,变成主谓关系。
虽然演绎前后语义未发生太大变化。但由于施受语序的改变,语义侧重也有所不同,如“一亩园,十亩田”强调的是一亩园的收入抵得住十亩田的收入。而“十亩田,一亩园”却体现不出“种园”的优越性。
“A序”与“-A序”均为主谓结构,后项对前项的所属性质进行陈述,都属于比喻型判断。如:
少女的心,秋天的云⟹/秋天的云,少女的心
七月的天,孩子的脸⟹/孩子的脸,七月的天
三伏的脸,慈禧的脸⟹/慈禧的脸,三伏的脸
晚娘的拳头,云里的日头⟹/云里的日头,晚娘的拳头
晴天的日头,后娘的舌头⟹/后娘的舌头,晴天的日头
三九天里冰,寡妇老婆心⟹/寡妇老婆心,三九天里冰
这些谚语中,NP1和NP2具有共同的性质特征,因而NP1与NP2之间可以互相作比,互为陈述。但当施受语序改变之后,整个结构的主题就改变了,如“七月的天,孩子的脸”是说“七月的天气变化无常”;而“孩子的脸,七月的天”是说“小孩子喜怒无常”,使用时我们可以按陈述对象的不同选用不同的谚语。
4.改变结构,意义不变,不是语汇的变体,“A序⟹/-A序”,此类结构的关系为——偏正⟹/主谓。
偏正结构的“A序”变为主谓结构的“-A序”,意义虽没有太大的改变,但“-A序”成为不自足的短语或句子结构,在言语中通常要补足成分才能得以完整地陈述一件事。如:
(1)成语
过街老鼠⟹/老鼠过街∣峥嵘岁月⟹/岁月峥嵘
窈窕淑女⟹/淑女窈窕∣半壁江山⟹/江山半壁
百代文宗⟹/文宗百代∣十年寒窗⟹/寒窗十年
一场春梦⟹/春梦一场∣一片冰心⟹/冰心一片
在言语中,偏正关系的指称形式是相对完整的语汇,可表达一个完整的语义。如变成主谓结构则成为语义不自足的结构,比如:“过街老鼠”可以比喻人人痛恨或厌恶的一类人,而“老鼠过街”则要补充为“老鼠过街,人人喊打”才能完整表达一个语义以完成言语交际。“-A序”需要“-A序+……”,也就是说“-A序”是自由词组,不是语汇。
(2)惯用语
打不死的程咬金⟹/程咬金打不死
没嘴的葫芦⟹/葫芦没嘴
喂不熟的白眼狼⟹/白眼狼喂不熟
“打不死的程咬金”“没嘴的葫芦”“喂不熟的白眼狼”可以喻指某一类人,是人们言语中耳熟能详的语汇。“-A序”则成为自由词组,不表达某一特定的意义。
5.改变结构,也区分意义,不是语汇的变体,“A序⟹/-A序”,此类结构的关系为——偏正⟹/主谓。
(1)“A序⟹/-A序”,“-A序”为自由词组。如:
再生父母⟹/父母再生︱出水芙蓉⟹/芙蓉出水
得意门生⟹/门生得意︱断线风筝⟹/风筝断线
好好先生⟹/先生好好︱拿手好戏⟹/好戏拿手
谦谦君子⟹/君子谦谦︱万里长城⟹/长城万里
“再生父母”“得意门生”明显与“父母再生”“门生得意”语义不同,“-A序”为自由词组,或不成词组。
(2)“A序⟺/-A序”,“-A序”为语。如:
盈盈秋水⟺/秋水盈盈
盈盈秋水,指眼睛如一泓清澈的水,多形容女子清澈明亮而传神的眼睛,如:
A序:望穿他盈盈秋水,蹙损他淡淡春山。(元·王实甫《西厢记》三本二折),而“秋水盈盈”是形容眼神饱含感情,如:
-A序:佳人何处,酒红沁眼,秋水盈盈。(宋·王之道《朝中措·和张文伯清明日开霁》)
从上面的演绎考察中可以看出,“主谓⟺/主谓”、“偏正⟺/主谓”情况特殊,“-A序”大多情况下不能作为新变体使用,词序是这些结构组合的主要语法手段。“联合联合”最为常见,有时“A序”与“-A序”可以互做变体;但更多的时候词序是固定的,“-A序”在语言中根本不存在,其流向因一些制约因素而受阻。这些制约性从另一个角度讲,诠释了语的组合规律。
幸江涛曾比较细致地探讨过制约联合短语结构顺序的因素。认为联合短语组项的语法地位平等,并不说明其语序可随意改变。如果组项的音节长短不一,一般按少前多后的增序排列,也可按减序排列;但音节数相同的项必须放一起。当组项的语义表现为顺承关系时,语序受时间、空间、事理逻辑的制约,要么遵循人或事物在时空上出现的先后顺序,要么遵循事理逻辑(如数量的多少、语义的轻重、程度的深浅、范围的大小等)的递升或递降原则。递升排序更常见,它符合事物的变化规律以及“由浅入深,由简单到复杂”的认知规律。另外,传统文化、民族心理和思维方式、政治气氛、习惯用法等非语义因素,也决定着某些联合短语的结构顺序。[3]
幸文中指出联合短语结构顺序的一些规则,具体到联合型体词性语汇,其词序功能的制约因素则可以对已有的规则做一些补充。
1.受双音节词语语素顺序的影响
五颜六色:颜色∣闲言碎语:言语
涎皮赖脸:皮脸∣小恩小惠:恩惠
铜筋铁骨:筋骨∣一丝一毫:丝毫
一心一意:心意∣一朝一夕:朝夕
一针一线:针线∣音容笑貌:容貌
油腔滑调:腔调∣唇枪舌剑:唇舌
慈眉善目:眉目∣粗茶淡饭:茶饭
大慈大悲:慈悲∣大恩大德:恩德
大风大浪:风浪∣大吉大利:吉利
大街小巷:街巷∣大模大样:模样
大仁大义:仁义∣大是大非:是非
大手大脚:手脚∣飞禽走兽:禽兽
风口浪尖:风浪∣高一脚低一脚:高低
好一句歹一句:好歹∣甜姐姐蜜哥哥:甜蜜
东一张西一望:张望∣风一阵雨一阵:风雨
朝一句夕一句:朝夕∣风里言风里语:言语
饥一顿饱一顿:饥饱∣一把屎一把尿:屎尿
上面这些联合结构的体词性成语、惯用语,N(NP)1+N(NP)2不能演绎成N(NP)2+N(NP)1,如:成语“慈眉善目、一心一意、大模大样、飞禽走兽”,不能变为“善目慈眉、一意一心、大样大模、走兽飞禽”;惯用语“甜姐姐蜜哥哥、东一张西一望”,不能变为“蜜哥哥甜姐姐、西一望东一张”。原因就在于,它们的结构顺序是受蕴含在它们其中的双音词的语素顺序约束的。
2.受时间、空间及人们的认知顺序的影响
(1)贤妻良母︱三朝媳妇,月里孩儿
受“先为人妻,后为人母”的影响,(1)中,N(NP)1、N(NP)2的前后顺序不可更换,我们说“贤妻良母”,而一般不说“良母贤妻”。
(2)衣食住行︱吃饭的栈,睡觉的店︱吃喝拉撒睡︱柴米油盐酱醋茶
“衣食住行”“吃喝拉撒睡”“柴米油盐酱醋茶”,这些N(NP)的顺序是根据人们通常的认知排列的,一般情况也不改变其顺序。
(3)油头粉面︱峨眉皓齿
这里N(NP)1和N(NP)2的顺序是根据人们的视觉范围而定的,初次见一个人,观察的顺序一般来说都是从头到脚,从上到下。通常我们说一个人油头粉面,而不说这个人粉面油头。
(4)春花秋月︱春华秋实︱春兰秋菊︱春蟹夏鲎秋翅冬参︱好过的年,难过的春
很显然,这几个语中N(NP)的语序是按照“春夏秋冬”的时间顺序排列的。
(5)朝朝寒食,夜夜元宵︱头锅饺子二锅面︱三年桃,四年杏
(6)七百年谷子八百年糠︱七大姑八大姨︱七大窟窿八大债︱七个头八个胆︱七十二个心眼八十多个转轴子︱七条肠子八条肝花︱七嘴八舌头
(5)、(6)是按先后顺序或数的大小顺序排列的,N(NP)1+N(NP)2的语序不能变为N(NP)2+N(NP)1。
3.受典故或诗句的影响
泰山北斗∣泰山鸿毛∣魏紫姚黄∣仙风道骨∣一暴十寒∣正人君子∣闭月羞花∣伯劳飞燕∣布彭雷门∣长林丰草∣寸草春晖∣岛瘦郊寒∣鼎鱼幕燕∣华屋山丘∣环肥燕瘦∣金马玉堂∣六韬三略∣南辕北辙∣鼠牙雀角∣白衣苍狗
这些联合结构的体词性成语,N(NP)1+N(NP)2的语序也不能改变,其原因就在于它们或由典故而来,或由名言诗句而来,成语一经产生,就有了固定不变的词序。
4.受句法关系的影响
联合型体词性语汇中,转折关系的N(NP)1+N(NP)2语序不可更换。如:金刚面目,菩萨心肠∣蜜罐子嘴,秤钩子心∣豆腐嘴,刀子心∣乞食身,皇帝嘴∣喜鹊嘴,刀子心∣蝎子心,兔子胆∣君子貌,小人心∣咫尺天涯∣佛口蛇心。
5.受固定格式“千……万……”“千……百……”的影响
千变万化∣千差万别∣千刀万剐∣千叮万嘱∣千恩万谢∣千言万语∣千呼万唤∣千辛万苦∣千军万马∣千难万难∣千难万险∣千年万载∣千丝万缕∣千秋万代∣千头万绪∣千奇百怪∣千娇百媚∣千方百计
这些前后并列的N(NP)1和N(NP)2或受双音词的影响,或受固定格式“千……万……”“千……百……”的影响,N(NP)1+N(NP)2也成了唯一的语序。
6.受语步的影响
语虽不像诗歌有固定的音韵要求,但也讲求音韵之美,富有节奏感。我们可以运用诗歌中划分音步的做法,来分析语的语音结构,把语内部的自然语音停顿所形成的音节组合,叫作“语步”。
体词性语汇组合形式上体现为N(NP)1+N(NP)2,是两组体词性短语的并列组合。如果是偶数音节数,语步在中间停顿;如果是奇数音节数,语步则有其特定的组合方式。
(1)五字语
陈猫|→古老鼠∣大话|→小结果
肥头|→大耳朵∣鬼头|→蛤蟆眼
狼心|→兔子胆∣老手|→旧胳膊
七嘴|→八舌头∣穷嘴|→饿舌头
五字语组合,语步是“二三”式。受“二三”式的影响,上述这些组合的语序就不能更换为“三二”式,如:“陈猫古老鼠、狼心兔子胆”不能换为“古老鼠陈猫、兔子胆狼心”。
(2)七字语
七大窟窿|→八大债∣痴情女儿|→负义郎
铁打衙门|→流水官∣槽边生口|→枕边妻
千滚豆腐|→万滚鱼∣少年木匠|→老郎中
白糖嘴巴|→砒霜心∣鼻涕一把|→泪一把
一个哈哈|→两声笑∣一行鼻涕|→两行泪
七字语组合,语步是“四三”式。受“四三”式的影响,上述这些组合的语序不能变为“三四”式,如:“铁打衙门流水官、一个哈哈两声笑、少年木匠老郎中”语序不能变成“流水官铁打衙门、两声笑一个哈哈、老郎中少年木匠”。
(3)“N(VP)+的+N”的并列
在京的和尚|→出京的官
猎狗的鼻子|→药农的眼
米脂的婆娘|→安塞的汉
娘前的孩子|→靠家的狗
瞎子的耳朵|→聋子的眼
蝎子的尾巴|→马蜂的针
“N(VP)+的+N”的并列,一般按音节数的多少排列,音节数多的在前。如果把音节数少的放置在前,如“安塞的汉|→米脂的婆娘、靠家的狗|→娘前的孩子”,虽然结构和语义都没改变,但读起来韵味全无,丧失抑扬顿挫的节奏感。
主谓型体词性语汇,主谓两部分都以体词呈现,按照先主后谓的词序组合。我们说主谓型体词性语汇不是动词谓语的省略形式,但确实大部分都能补入“是”类、“有”类、“在”类、“有如”类等动词,成为动词谓语句。因此,隐含的这些动词,可以说是主谓组合的隐性标记。如:
1.“是”类:
遍体(是)鳞伤。︱丑妇(是)家中宝。
世代(是)书香。︱宰相家奴(是)七品官。
满目(是)疮痍。︱一儿一女(是)一枝花。
一刻(值)千金。︱一诺(值)千金。
一字(值)千金。︱三个老婆(是)一台戏。
一会儿(是)风一会儿(是)雨。
一个女婿(相当于)半个儿。
一两黄金(相当于)四两福。
2.“有”类:
一国(有)三公。︱肚子底下(有)两条腿。
赤地(有)千里。︱马王爷(有)三只眼。
狡兔(有)三窟。︱百人(有)百条心。
一颗麦子(有)一道缝,一个人(有)一个性。
一个神仙(有)一套法。
3.“在”类:
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
一脚(在)门里,一脚(在)门外。
4.“有如”类:
春天(有如)孩儿面。
春天(有如)后母面。
女儿心(有如)海底针。
五十五(有如)下山虎。
女人的心(有如)秋天的云。
两片嘴皮子(有如)一网花。
主谓型N(NP)1+N(NP)2,N(NP)2结构简单,音节简短时,可直接放在N(NP)1后,充当谓语;N(NP)2结构相对复杂,音节较长时,N(NP)1和N(NP)2之间没有系词,为了区分主谓,使陈述关系显豁,一般要加上逗号,表示提顿,帮助判断。那么,逗号也成了陈述性标记。如:
一点雨,一个鱼︱一粒良种,千粒好粮
一脸笑,三分财︱一任父母官,十万雪花银
正是由于“是”类、“有”类、“在”类等动词的隐性标记,以及标点“,”号的出现,使得体词性主谓词序得以成功组合。
虚词是汉语中除了词序以外的重要组合手段。[2]99体词性语汇的组合同样也依靠虚词这个“粘合剂”。
目前收集到的体词性语汇中,只可分出主谓结构、偏正结构和联合结构。主谓结构中不能插入反映结构关系的虚词,即主谓只以语序为手段。标志词“的”有超强的改变关系的能力,如主谓结构“丑妇家中宝”“马王爷三只眼”,插入虚词后,“丑妇的家中宝”“马王爷的三只眼”变成偏正结构。
偏正结构中,结构助词“的”或“之”是修饰性的标记。其中“的”与“之”不可以随意隐现,也不能随意互换。
联合结构中,虽然几个直接成分,来自同一聚合,在句法结构中有着相同分布,但在联合型的体词性语汇N(NP)1+N(NP)2的两项之间不用“和”类连词,它们通过前后并举的方式形成并立,词序反倒成为联合型的体词性语组合的语法手段。
1.定中型体词性惯用语中的“的”
A组:
锯了嘴的葫芦∣没笼头的马
三分钟的热度∣填不饱的饿狼
喂不熟的白眼狼∣扶不起的阿斗
没嘴的葫芦∣热锅上的蚂蚁
这些定中结构的惯用语中,定语“锯了嘴、没笼头、三分钟、喂不熟、扶不起”从性质、状态等方面对中心语进行了描写。结构助词“的”作为修饰性标记插入修饰语与中心语中,一定程度上使得修饰语更加显豁、自由,突出惯用语的描述性。王力先生讲“的”字的用途并不在乎表示两个观念之间的关系,而在乎帮助甲观念去限制乙观念。[1]348因而,这里“的”不可隐去,一方面凸显偏项的修饰性,一方面使得偏项对正项作出定性。如“扶不起的阿斗”,助词“的”既凸显出偏项“扶不起”的状态,又对正项“阿斗”作了“无能、无用”的判断。而是否凸显偏项的修饰性,正是制约“的”字隐现的因素。[4]
B组:花岗岩脑壳
“花岗岩脑壳”可分析为“喻事+像事”,“花岗岩”是描写性的喻体定语。这里定中之间一般不能单独地插入“的”,而要插入“的”的同时,必须带上喻标“般、似、样、一般、一样”,成为“花岗岩般的脑壳”,但这样一来,结构变得松散起来,变成了一个纯粹的比喻句。
2.联合型体词性谚语中的“的”
A组
喜酒闷茶生气的烟
京油子、卫嘴子、保定府的狗腿子
铜驴铁骡纸糊的马
这组语汇中的“的”,一定程度上起到调节节奏的作用,是语汇律动不可缺少的因素。
B组
好过的年,难过的春(前后项相反)
紧细的庄稼,耍耍的买卖(前后项相反)
经纪的口,判官的笔(都十分厉害)
媒人的嘴,刷锅的水(全是没用的)
人的名儿,树的影儿(都不可或缺)
衙门的钱,下水的船(都付之东流)
嫁出去的女,卖出去的地(皆不可收回)
这组语汇中并举出现的“的”更是不可或缺,结构上使得语汇前后项并立,语义上确定了前后项具有某种共同或截然相反的特性。比如特性相反的“好过的年,难过的春”,指旧时人们春节好过,青黄不接的春却难捱;“紧细的庄稼,耍耍的买卖”说的是种庄稼越细致越好,做生意却不能太着急。
定语与中心语除了用零形式(语序)和助词“的”连接外,有时还用“之”连接,例如成语:
A组(动词与名词的关系):傥来之物∣害群之马∣后起之秀∣切肤之痛∣燃眉之急∣刎颈之交∣乌合之众∣不白之冤∣不易之论
B组(名词与名词的关系):管鲍之交∣金兰之契∣秦晋之好∣天之骄子
C组(限制词与名词的关系):井底之蛙∣前车之鉴∣一丘之貉∣绳墨之言∣他山之石
在成语中,“之”起结构作用,能把它前面具有说明、描写作用的修饰语介绍给中心语。王力先生关于文法成分的“之”字曾有过一段论述:文法成分的“之”字,除了有代名词与助词的用途之外,又可用为关系词。这一关系词,能表示名词与名词的关系,限制词与名词的关系,名词与动词的关系,动词与动词的关系,限制词与动词的关系。在古人的“语像”里,只把有关系的两个概念,用文法上的工具“之”字贯穿起来,使它们并合而成为一个名词语。至于其所贯穿者为名词或形容词或动词,皆视同一律。[1]347因而,体词性成语之中的关系词“之”从形成二二相承的成语始即是结构中不可或缺的成分。
吕叔湘先生主编的《现代汉语八百词》中指出,“‘之’是古汉语遗留下来的结构助词,用法大致与现代‘的’字相当。但有些场合只能用‘之’,有些场合虽然也常用‘的’,但习惯上也往往用‘之’,用‘之’的词语如果改用‘的’,往往要调整音节,把‘之’后面的单音节改为双音节。”[5]599-602由于成语的定型性,“之”不可以随意隐现,“的”与“之”也不能随意互换。
对于“之”和“的”的换用问题,徐阳春分析认为,“之”和“的”有各自的语用条件,“之”和“的”不存在换用问题,因为“之”“的”处于语用互补关系中:带文言色彩的偏正短语用“之”,反之用“的”。既能用“之”又能用“的”的短语进入语篇后,语体就能对“之”或“的”做出明确的选择,如标题的“军港之夜”和唱词的“军港的夜”。[6]
成语“刎颈之交、乌合之众、不白之冤、不易之论、一丘之貉、不毛之地”等,如果按句法结构可划为:刎颈之|→交、乌合之|→众、不白之|→冤、不易之|→论、一丘之|→貉、不毛之|→地,但成语二二相承的音节模式使得词语割裂句法结构,读为“刎颈|→之交、乌合|→之众、不白|→之冤、不易|→之论、一丘|→之貉、不毛|→之地”,而这种划分又与“之”的后附特征恰好吻合。
综上所述,体词性语汇的构成并非是简单的甲观念与乙观念的并列,因语汇结构的固定性,使得“词序”和“虚词”在语法构成中显得尤为重要,稍稍变动即会由语汇变成结构松散的普通短语。
注释:
① 语汇:“语”的总汇。“语”,由词和词组合成的、结构相对固定的、具有多种功能的叙述性语言单位。叙述性是语区别于词和专名语、专门用语等其他定型的语言单位的主要特征。以叙述性方式为标准,语可分三种类型:表述语、描述语和引述语。[7]60“语”包括谚语、惯用语、成语和歇后语。谚语,非二二相承的表述语[7]162,反映人民群众生活的经验和人们对客观事物的认识;惯用语,非二二相承的描述语,[7]235描述人或事物的形象和状态,描述行为动作的形状,如“秃嘴木舌头、一个鼻孔出气、换汤不换药、倒驴不倒架、往自己脸上贴金”等;成语,二二相承的表述语和描述语;[7]294歇后语,由前后两个语节(引子和注释)组成的引述语。[7]3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