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春 张卓文 董祺然
1.台州职业技术学院 浙江,台州 318000 2.浙江中医药大学
智顗(538—597),俗姓陈,字德安,南朝陈、隋时的一代高僧,中国天台宗实际开山之祖,世人尊称为智者大师。一生著述甚丰,其所著《童蒙止观》是由大师在天台山修禅寺给俗家哥哥陈鍼讲习修行止观的法要整理而成。笔者有幸拜读此书,尤为钦佩,智顗的禅教修为姑且勿论,其对中医养生治病的认知也是信手拈来,不愧为大师风范。笔者遂不揣固陋,仅窥其一斑,试述于下。
中医的整体观认为人是一个统一的整体,而这种统一是指人自身以五脏为中心,更含六腑、五官、九窍、四肢百骸的统一整体,与自然、社会也有着密切的联系。《童蒙止观》记载,外环境对身心的健康有着不同的影响,如“诃欲章”中指出外界的环境(色、声、香、味、触)“常能诳惑一切凡夫,令生爱著”[1]23,认为“世人愚惑,贪著五欲,至死不舍,后受无量苦恼”[1]28。智顗认为,执着外境、贪欲较多之人心易生病,心病则身亦病,所谓“其嗜欲深者,其天机浅”[2]。《素问·上古天真论篇》也认为志闲则欲望就会减,心安则不会忧虑恐惧,形体不过劳作,则人体气机调顺、正气充满;如此则能避开“虚邪贼风”,从而达到“真气从之,精神内守,病安从来”的境地。所以保持恬淡的生活习惯,注重人体自身及外界环境和合,非常有利于健康长寿。
另外,智顗以善“调五事”为论,指出与人体息息相关的食、睡、身体状况、呼吸、心理等五者内部必须达到一个相对平衡的状态,这样才能获得身心的愉悦。当然智顗“调五事”的目的是为了“心(疑为‘必’)使和适,则三昧易生”[1]52,但其中所含的中医整体养生观念值得学习。智顗认为人是一个外需饮食睡眠滋养,内需调节呼吸、安心宁神的有机整体,只有内外调顺,才会产生和乐的幸福感,才有利于修养层次的提升。
饮食也应“知节量”,“若食过少则身羸心悬,意虑不固”[1]52,则心悸心慌;而“若食秽浊之物,令人心识昏迷;若食不宜之物,则动宿病,使四大违反”[1]52。智顗也认为五味过嗜,则有损脏腑功能,“酸味增肝而损脾;苦味增心而损肺;辛味增肺而损肝;咸味增肾而损心;甜味增脾而损肾”[3]559。智顗特别强调要注意“五藏有妨,宜禁其损而噉其增,以意斟酌”[3]559,这样才能有利于身体健康。所以,饮食应以适度和合为宜,不宜暴饮暴食及偏食。
智顗认为睡眠也应适度,总体当与个人身体状况相适宜。虽然,从修行紧迫感的角度来说,只应“中夜”睡眠,这从俗人养生的角度来看不一定可取,但现在的信息化时代,人们夜生活丰富,“中夜”不睡是尤为不可取的。中医认为,“中夜”是肝胆经主事,此时不睡则影响肝胆脏腑气血运行。现在科学研究也表明,夜里11点到凌晨3点是人的最佳睡眠时段,此时间段更有利于缓解身体疲劳,排解身体毒素,使脏腑得到充分休息。
身体调和适度后,还应注意“从身入息,身静息宁”[4],最终达到身息调配、心安神怡的状态。身、息、心三者的共同调和,被称之为“调三事”,智顗认为“此三应合用,不得别说”[1]55,因为这三者是一个由粗到细的过程,是一个整体,密不可分。
虽然,智顗是站在佛门修持的角度来讲外境内缘的整体认知对人的身心影响,并非直接谈及中医理论,但其间渗透着“天人合一”的中国传统文化色彩,也包括了中医的整体观念,这是值得学习的。
智顗所说“四大”为患之增损病相最早来源于印度传统医学,认为四大增损病相各有百种之多:“若地大增者,则肿结沉重,身体枯瘠,……若水大增者,则痰饮胀满,食饮不消,腹痛下痢……若火大增者,即煎寒壮热,支节皆痛,口气大小,便利不通……若风大增者,则身体虚悬,战抖疼痛,肺闷胀急,呕逆气急……”[1]140-141并提出用“止”法治疗“四大”病的治疗方案:“治四大者,若急止治水宽止治火,止顶治地止足治风。”[3]566从此“四止”可见,智顗是从人体气机运行的角度来治疗四大为病。而清初佛门出身的医家喻昌,在《医门法律·卷二》中对“佛说四百四病,地水火风,……皆为阴病矣”[5]进行了解释,认为是阴病之相的特点为“天之阳气闭塞,地之阴气冒明。冒明者,以阴浊而冒蔽阳明也”[5],并认为“仲景已后,……惟韩祗和于中寒一门,微有发明,诲人以用附子、干姜为急”[5],可见喻昌所说阴病主要是阳气不足之病,并认为仲圣以真武汤治理阴盛阳衰之病,“以玄天真武坐镇北方,摄伏龙蛇,不使起陆,以故地动而水不动,水不动而水中之火,火中之风自不动也”[5],指出扶阳就可以从根本上治疗四大病,从中医疾病治疗观的角度对“四大为患病”作出了具体的解释,这实乃为智顗之言作注,亦与清代郑钦安“人所以持以立命者,惟阳气乎,……有阳气则生、无阳气则死”[6]的扶阳思想相似。智顗所说“四大”为病的特点可以与人体脏腑经络疾病之表现相互对证,通过脏腑疾病的特点,人们才能更清晰地认识“四大”病相。
智顗还具体形象地阐述了阴阳二气交合而产生五行及五行生克制化的规律,并举例说明中医如何治疗五行病。如《摩诃止观》中所载:“如皇(疑为黄)帝秘法云。天地二气交合各有五行,金木水火土如循环,故金化而水生,水流而木荣,木动而火明,火炎而土贞,此则相生,火得水而灭光,水遇土而不行,土值木而肿疮,木遭金而折伤,此则相克也。”[3]566“如金克木肺强而肝弱,当止心于肺摄取白气肝病则差。余四藏可解”[3]566,认为通过“止”法,可以减轻肺金气之强,达到肝肺调和、五脏生理重新回归平衡的效果。“观外五行既尔,内五藏色亦复如是”[3]577,这些关于阴阳五行及五行生克制化治法的理解与《素问·阴阳应象大论》章所描述的防治阴阳五行主病的认识极其相似,而且更加形象化。
智顗在《童蒙止观》中所认识的五藏生患之相,与中医藏象学说有着相似之处。“从肺生患者”,认为肺主气,开窍于鼻,故“身体胀满,四支烦疼,心闷鼻塞等”[1]142;“从肝生患者”,肝藏血,主疏泄,开窍于目,病则“多无喜心,忧愁不乐,悲思嗔恚,头痛眼暗昏闷”[1]142;“从肾生患者”, 肾藏精,《难经·三十四难》说“肾色黑,……其液唾”[7]127,肾开窍于耳,病则“咽喉噎塞,腹胀耳聋等,肾主耳故”。对于“从心生患者”“从脾生患者”,书中主述之症状与中医认知相似,而“心主口故”“脾主舌故”的观点与中医认识有别。
在《摩诃止观》中,智顗指出诊病的具体方法:“明病相,……善医术,巧知四大,上医听声,中医相色,下医诊脉。”[3]555这与《难经》中“望而知之谓之神,闻而知之谓之圣,问而知之谓之工,切脉而知之谓之巧”[7]220有异曲同工之妙。智顗还记载了通过中医脉症互证来作出具体诊断的方法,如“略示五藏病相,若其脉洪直,肝病相;轻浮,是心病相;……又面无光泽,手足无汗,是肝病相;面青白,是心病相;面黧黑,是肺病相;身无气力,是肾病相”[3]555-556。
《素问·宣明五气篇》曰:“五脏所藏,心藏神,肺藏魄,肝藏魂,脾藏意,肾藏志。”智顗又以中医的五脏藏神说来说明五脏病相,“若多惛惛,是肝中无魂;多忘失前后,是心中无神;若多恐怖癫病,是肺中无魄;若多悲笑,是肾中无志;……此明六神病相”[3]557,这些都显示了大师对中医藏象学说及其诊断技巧有着深刻理解和认识。
“各有相貌。当于坐时及梦中察之”[1]141,“各有其相。当于坐时及梦中察之可知。……病相众多不可具说”[1]142-143。如 “若五藏病隐秘难知,坐禅及梦占之。……见青色……则是肝病,……见赤色火起……即是心病,下去例随色验之”[3]561。智顗认为可以透过梦境去认识疾病。有的五脏疾病难以察知,通过一定的禅法或梦境却能感知,此因在禅或梦的境界中,个体暂时处于某种特别的解脱状态,且机体对自我身心的感知特别敏感。早在《素问·脉要精微论》中就有梦诊的疗法:“是知阴盛则梦涉大水恐惧,阳盛则梦大火燔灼。阴阳俱盛则梦相杀毁伤。上盛则梦飞,下盛则梦堕,甚饱则梦予,甚饥则梦取;肝气盛则梦怒,肺气盛则梦哭,短虫多则梦聚众,长虫多则梦相击毁伤。”《内经》主要是从阴阳之盛衰、气机运行情况、脏腑功能状态、体内病理性产物等原因阐述梦境对疾病诊断的意义,这可以与智顗之说互相参看。当然,从智顗的角度来讲,梦诊的意义会更大,特别是在《童蒙止观·第八》中有着更为具体的阐述。
“七情”指人自身产生对待人事的喜、怒、忧、思、悲、恐、惊等七种情绪,七情过激会引发气机失调,进而产生身体内外疾患。如《素问·举痛论》曰:“怒则气上,喜则气缓,悲则气消,恐则气下,惊则气乱,思则气结。”如何化解这些不良情绪呢?《素问·三部九候论》曰:“无问其病,以平为期。”智顗认为通过“以平为期”的中医治疗思想,可以舒缓情绪,治疗情志疾病。如,心有宽急之相,应予以调理,急相为心浮气躁,要放松意念,使心态趋于宁静;宽相为过度松弛,心易涣散,就要抖擞精神,专注一境。综上,就是把各种情绪调整到平稳适度,不过于极端,使心平和,要降怒火,收心气,放思虑,排恐惊,气守丹田,达到“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8]的平衡状态。
智顗[1]122认为,“或时欢喜躁动,或时忧愁悲思,或时恶触,身毛惊竖,或时大乐昏醉”,是七情过激之相,此则“名为邪伪,此之邪定若人爱者,……多好失心发狂”[1]122,虽为修禅定中所见,但在现实生活中,七情过激常导致人们心神失态或引起或癫或狂之疾。治之之法,当据其本体“若知虚诳,正心不受不著,即当谢灭”[1]122,也就是保持心理平衡,不贪不怕,不急不躁,松弛得当,心境松柔,恬淡虚无,则气血运行有序,情绪自然平稳无余。
止法指的是专注一境,收敛心神,通过由息敛气,由气守心,心、气、息三者调畅来治疗各种疾病的方法。如果“安心向下,系缘脐中,制绪乱念”[1]60,以意领气,气沉丹田,则可以气和心平,气息调畅,虚静之极,脏腑气机升降有序,自然有利于身体健康。
观息法是运用心呵、肾吹(fu)、脾呼、肺呬、肝嘘、三焦嘻“六字诀”治疗五脏六腑病的方法。“六字诀”强调气息与五脏的配伍,通过观想气息来调制五脏疾病。对此,智顗[1]148配以歌赋:“心配属呵肾属吹,脾呼肺呬圣皆知,肝脏热来嘘字至,三焦壅处但言嘻。”
智顗在《童蒙止观》中指出,观想十二种息可治疗众多疾病:“一上息,二下息,三满息,四焦息,五增长息,六灭坏息,七暖息,八冷息,九冲息,十持息,十一和息,十二补息,此十二息皆从观想心生。”[1]150认为“上息治沉重,下息治虚悬,满息治枯瘠,焦息治肿满,增长息治羸损,灭坏息治增盛,暖息治冷,冷息治热,冲息治壅塞不通,持息治战动,和息通治四大不和,补息资补四大衰”[1]150。上息为温补之法,下息可为下、清之法,满、增长、补息可视作补法,焦、灭坏、冲息可等同消法,暖息可认同为温法,冷息可视为清法,持、和息可说为和法。这是以意念观想的方法,来调整身体气机的运行,通过气的温煦、卫外、行血、营养等作用达到具体的治疗效果。
医方明为佛学五明之一,相传医学也为菩萨之事业,所以佛典中所载医事不胜枚举,如《佛说佛医经》《佛说医喻经》等均认为一般疾病为四大不调或寒热等诸因引起。《佛说医喻经》认为,良医不仅要有“一者识知某病某药,二者知病所起随起用药;三者已生诸病治令病出;四者断除病源令后不生”[9]的精湛技艺,更应长养悲悯存心之医德,所以不论是从事弘法利生的事业,还是个人德行的修持,历代高僧都非常注重医药卫生知识的学习。
智顗通晓佛医之学,又有着深厚的中医学术素养,认为人体是一个身心合一的有机整体,身、息、心三者的共同调和,即 “调三事”是养生防病之大法。“五脏生患”导致的疾病与脏腑功能失调有着密切关系,这与传统的中医脏象学说有着相近之处。梦诊疗法在《内经》早就有认识,但智顗对梦诊的解析颇有见地,对疾病的诊断有一定程度的帮助。调息平气可以使人七情调适,气机调畅,守“止”观“息”也可以治疾疗病。可以这样认为,当佛教融入中国文化土壤时,不可避免地吸收了包括中医在内的中国传统文化,这对中医文化的发展有着积极的影响,智顗正是这种融合汇通的集大成者,其著作所蕴含的中医思想或养生理念值得后人去研究、学习,并加以运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