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润泽 郜晓芹
安徽中医药大学 合肥 230038
《外经微言》为清代医家陈士铎所著,该书是一部假托“岐伯天师传”[1]5,在形式上全面效仿《黄帝内经》(以下简称《内经》)的中医学著作。与《内经》相似,全书亦设九卷、八十一篇,亦以黄帝、岐伯等人的相互问答为线索展开论述。全书对阴阳五行、养生治病、五运六气等方面均展开了深刻的论述,这些论述中,有些是对《内经》内容的注解和补充,更多的则是陈氏对自身独特医学思想的集中阐发。陈氏[2]在其临床类专著《辨证奇闻》中说:“岐天师传书甚富,而《外经》一编尤奇。篇中秘奥,皆采之《外经》,精鉴居多,非无本之学也。”据此可知,《外经微言》不仅是一部独树一帜的理论性著作,同时也具有很强的临床指导意义,是陈士铎临床实践的经验总结。因此,本文拟从“陈士铎与《外经微言》”“理论价值”“临床价值”“不足与展望”等四个方面,探讨这部“伪书”的学术价值。
陈士铎,字敬之,号远公,生于明末清初,浙江绍兴人。据《山阴县志》载,陈氏“治病多奇中,医药不受人谢”[1]1137,可见其医术高明,医德高尚。
陈氏一生著作颇丰,有23种之多[3],涉及医学理论、临床各科等各个方面,现有《石室秘录》《外经微言》《本草新编》等9种传世。其中,《石室秘录》被清代著名类书《古今图书集成·医部全录》所收载。由此可见,在陈士铎生活的时代,其医著便已为人所重。
陈士铎的医著,最惹人争议的便是其“托名仙授”的写作方式。在陈士铎9部医著的“自序”和“凡例”中,皆云其书为“岐伯天师亲传”。在《本草新编》《辨证录》等医著中,甚至还邀请了“张机”“华元化”等一系列古代名医为其作序。而《石室秘录》《外经微言》等更是直接以“岐伯”“张仲景”等古代名医彼此对话的口吻写成,乍看之下,文字离奇、荒诞不经。对于此,后世褒贬不一,有批评其文字怪异者——如《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中评“方术家固多依托,然未有怪妄至此者”[4];亦有推崇其临床价值者——如湖南中医药大学教授程丑夫先生及其父皆善用陈氏之学说,且“受益于本书良多……学用之亦多效验”[5]。
《外经微言》是陈士铎晚年所著的中医基础理论类专著,全书仿《内经》体例,亦设九卷、八十一篇,亦以黄帝、岐伯等人的相互问答为线索展开论述;同时,其在内容上,又对《内经》理论多有发展,可与《内经》相羽翼,故曰《外经微言》。
《外经微言》也是陈士铎自身临床经验的理论总结。综观陈氏《石室秘录》《辨证录》等临床著作,其遣方用药之思路无不与《外经微言》之理论相合。正如《辨证录》中所说:“篇中秘奥,皆采之《外经》,精鉴居多,非无本之学也。”[6]凡例由此可见,陈氏在医学研究中非常注重理论与实践的统一,同时也说明《外经微言》绝不是一本纸上谈兵的“纯理论性”著作,研究《外经微言》对于指导中医临床,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
《外经微言》对于中医基础理论有着诸多创新,其中,以五行学说、命门学说、“河车”理论等最具创新性,亦为书中的核心观点,具有较高的理论价值,现分述如下。
2.1 对五行学说的创新 传统五行学说认为,五行之间生克关系的稳定有赖于五行的“制化”规律,即五行之间既相互资生,又相互制约,生克平衡,化生万物,故《素问·六微旨大论》曰:“亢则害,承乃制,制则生化。”
《外经微言》结合医学临床实际,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提出了五行“生中有克,克中有生”[1]32的新观点。该观点认为,五行中本为相生关系的两行,在一定条件下会转变为相克关系;同样,原本彼此相克的两行,在一定条件下也可转变为相生关系。以“土生金”和“木克土”为例,该书创造性地提出了“土虽生金,然土中无水,砾石流金,则不生金反克金矣……木虽克土,然土得木之疏通,则土有生气矣”[1]33的新论断。其指出,在胃阴不足、阴虚火旺的情况下,脾胃非但不能化生气血以助肺金之呼吸,反倒会损伤肺金,使其发生病变;在肝气不过于亢盛的情况下,肝木的正常疏泄非但不会妨碍脾胃的运化功能,反而对脾胃运化水谷具有促进作用。
这类论断的提出,不仅丰富了五行学说的内涵,而且对于临床实践具有极其重要的指导意义。例如,“土中无水,反克肺金”可以用来阐释“糖尿病患者易感肺结核”[7]这一现象背后的中医机制——糖尿病患者往往胃阴不足、阴虚火旺,易产生“土反克金”的现象,从而增加“肺痨”的发病风险。而“木反生土”,则是对“疏肝健脾”这一中医治法的合理解释。
总之,《外经微言》中对于五行学说的大胆创新,体现了其理论与实践的双重价值,是对中医基础理论的进一步发展。
2.2 对命门学说的创新 命门学说是《外经微言》中论述频率最高的内容,全书81篇中反映命门学术观点的有10篇、专题论述4篇。陈氏在继承孙一奎、张景岳等人命门思想的基础上,进一步对命门学说进行了创新和发展,其对命门学说的创新主要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2.2.1 命门“不全属于肾,亦不全离乎肾” 在陈士铎生活的时代,孙一奎等人提出的“动气命门说”尤为盛行。该学说认为,“命门”居于两肾之间,为“肾间动气”,是人体生长发育的原动力。尽管,这一学说指出了命门为“五脏六腑之本,十二经脉之根”[8]4,阐释了命门对人体生长发育的根本性作用。但是,其认为命门为“先天太极”,“非水非火”“非脏非腑”,并无“经络动脉可诊查”[8]5的观点,却将命门这一“医学”概念引向了玄之又玄的“哲学”范畴。显然,作为一个不能通过任何实践手段进行诊疗的“先天太极”,命门的临床价值是十分有限的。
针对动气命门说“哲理有余而实践不足”的问题,陈士铎在《外经微言》中提出了命门“不全属于肾,亦不全离乎肾”的新观点。一方面,陈氏继承了孙一奎等人的学术思想,对于命门属“肾间动气”,为人体生命之本予以了肯定,在《外经微言》中记载:“命门……无形有气,居于两肾之间……为十二经之主,十二经得命门,则生生不息。”[1]30而另一方面,陈氏又明确指出,“命门虽不全属于肾,亦不全离乎肾”[1]30。陈氏认为,尽管命门在哲学内涵上与肾有所不同,但是在医学实践中,命门与肾的关系仍旧最为密切,在治疗与命门有关的疾病时,“肾”仍是首要落脚点。
这种将医学与哲学“分而治之”的办法,不仅保留了命门学说的哲学思辨性,而且丰富了命门学说的医学实践性。基于此观点,陈氏在其所撰 《本草新编》《辨证录》等临床类著作中,首次提出了一系列针对命门的药物和方剂[9],使得命门学说的临床诊治真正落到了实处。
2.2.2 “命火可泻”论 虽然历代医家对于命门的见解不尽相同,但都一致认为命门是人体生命活力的根本动力,只有“命门火旺”,人体的各项生命活动才能生生不息。因此,一直以来历代医家只有“补养命门”“温补命门”之说,从未见有“泻命门”者。
陈士铎受儒家“致中和”思想的影响颇深,反对不顾实际情况,一味补养“命门之火”的做法。在《外经微言》中,他提出“命门之火可旺,而不可过旺也……火无所制,必焚沸于十二经”[1]30的观点。陈氏认为,适当地温补命门之火,对于祛病延年是有积极意义的;但是,若命门之火过于亢烈,则会耗竭人体真阴,从而激发五脏六腑之火,最终导致“不受益而受损”[1]30的不良后果。这一观点,对于当代滥用补药、随意进补的医疗保健风气起到了极佳的警示作用。
同时,陈氏指出,对于三焦实热证,临床治疗上也应采取“泻命门之火”的治法。陈氏认为,命门为水火之源,命门之火泻,则上中下三焦之火亦可随之而泻。
在遣方用药上,《外经微言》中提出,“泻命门之火”时,既不能单纯地运用苦寒药物泻火,也不能一味地运用甘寒药物滋阴。若“泻火而不滋其阴”,则苦寒伤阴,阴虚火旺,而“火益炽”;若滋阴而不泻火,则“火旺不易灭,水衰难骤生”[1]27,唯有苦寒与甘寒相济,方能标本兼治以收全功。
基于以上观点,在《辨证录》中,陈氏创制了“利火汤”[6]475,以泻命门之火。方中大黄、黄连、栀子等苦寒泻火,配以知母甘寒滋阴,正合《外经微言》之治法。该方临床颇有效验,被后世收录于妇科经典《傅青主女科》[10]中,成为了“命火可泻”论的代表方剂,现多用于治疗妇女“黑带”及三焦湿热证[11]。
综上所述,陈士铎的命门思想密切结合临床,且理、法、方、药齐备,这在历代医家中都是极其罕见的。这些观点的提出,使得命门学说在诊断、治疗等医学实践中真正发挥了作用,而不只是在“医易同源”的口号下,进行无穷无尽地哲学思辨。
2.3 对“河车”理论的创新 “河车”一词,为道教金丹学术语,最早记载于汉代金丹学著作《周易参同契》中。《周易参同契》曰:“阴阳之始,玄含黄芽。五金之主,北方河车。”[12]对于文中“河车”一词的解释,后人大多沿用五代道士彭晓之注文,即“河车者,水火也,谓水火二气运生五行也”[13]。因此,“河车”的最原始意义应当是指“阴阳二气化生万物的作用”,是一个哲学概念。
其后,在唐代的一些道教典籍中,“河车”这一概念才被正式用于分析人体,从而被赋予了医学内涵。例如,在《西山群仙会真记》中,就详细论述了有关人体“河车”的生理功能:“河车者,取意于人身之内,万阴之中,有一点元阳上升,熏蒸其胞络,上生元气。自肾气传肝气,肝气传心气,心气传肺气,肺气传肾气……故车行于河,如气在血络之中,气中暗藏真水,如车载物,所谓河车者详矣。”[14]
至此,“河车”的内涵已由最初的哲学概念,发展成为了一个成熟的医学概念,即“河车”是由人体“肾气”所化生的“一点元阳”,其藏于肾的“万阴”之中,具有“上生元气”、滋养五脏的作用。
陈士铎亦继承了道教有关人体“河车”理论的论述,同时又摒弃了其中复杂、眩惑的宗教思想,使“河车”理论得以真正贴近临床。
在《外经微言》中,陈氏指出,“肾间动气”为人体之“河车”,其生发元气,运转不息。而督脉下连两肾之间,又为阳脉之海,因此,督脉即为“河车之道路”。两肾生发之元气,必先经督脉,上行至头顶之百会穴,而后才能下行至面目、胸腹,以至周身。
基于此理论,陈士铎结合临床实践,在《石室秘录》中明确指出:“背脊骨痛者,乃肾水衰耗,不能上润于脑,则河车之路干涩而难行,故尔作痛。”[15]其中,“背脊骨”即是“督脉”之所在,肾水不足,则“河车之路”难行,于是导致“背脊骨痛”。陈氏还据此创制了“润河汤”,以治疗肾虚所致的背脊疼痛。在现代临床实践中,润河汤治疗由老年骨质疏松引起的背脊骨痛效果明显[16]。
由此可以看出,经陈士铎创新后的“河车”理论,并无宗教或神秘色彩,完全是能够有效指导临床实践的有力工具,值得进一步探讨与发扬。
对于一部中医基础理论类专著而言,如果不能切实指导临床实践,那就是纸上谈兵,终无所用。正如前文所述,《外经微言》对于《内经》理论的发展与创新都是建立在临床实践基础之上的,有着重要的临床价值。
《外经微言》中对后世临床影响最大的,莫过于其对妇科疾病的理论创新。该书中,陈士铎专门设立了《救母篇》论述其对女性生理及妇科疾病的独到认识。在这一理论的指导下,陈士铎结合临床实践,在《辨证录》中撰写了“妇人科”两卷,创立了诸多行之有效的方剂。
现将《外经微言》中的妇科理论与《辨证录》中的用药实践进行对照分析,借此阐明《外经微言》对于中医临床实践的指导意义。
3.1 闭经首重气郁 陈氏治疗闭经,在继承传统补益肝肾治法的同时,尤其重视解心、肝、脾三经之气郁。
《外经微言》中指出:“肾不通肝之气,则肾气不能开;肾不交心之气,则肾气不能上;肾不取脾之气,则肾气不能成……是以经闭者,乃肾气之郁,非止肝血之枯也。 ”[1]8
相应的,在治疗上陈氏[6]477在《辨证录》中也云:“治之法须散三经之郁,大补其肾,补肾之中,仍补其三经之气,则精溢而经自通也。”书中所创制的“溢经汤”在大补脾肾的同时,尤其注重运用牡丹皮、柴胡等行血、解郁之品。现代妇科临床中,本方治疗经少、经闭的临床疗效仍十分显著[17]。
由此可以看出,在对经闭证的治疗上,《外经微言》中理论的阐释与《辨证录》中方药的运用存在着明显的对应关系,二者遥相呼应,实现了理论与实践的统一。
3.2 调经首重肾中水火 对于月经先期、月经后期、月经先后不定期等月经不调的病证,陈氏尤其注重从肾中水火的角度进行论治。
在《外经微言》中,陈氏分析认为:“火乃肾中之真火,水乃肾中之真水……水衰不能制火,则火炎水降,经水必先期而至矣。火衰不能制水,则水寒火冷,经水必后期而至矣。经水之愆期,因水火之盛衰也。”[1]8
临床治疗上,陈氏在《辨证录》中也对应地创制了具有滋阴清热作用的“清经散”治疗月经先期,具有温阳补肾作用的“温经摄血汤”治疗月经后期,以及具有阴阳双补作用的“定经汤”治疗月经先后不定期。这些方剂,因其方简效宏,在当代临床实践中仍被广为使用。
总之,通过对“经闭”和“调经”等有关内容的对照分析,不难发现,陈士铎在《外经微言》中的很多理论都被其直接运用到了临床实践中,并取得了十分显著的疗效。因此,笔者认为,陈士铎的医学理论与医学实践是环环相扣、密不可分的,这也正是《外经微言》的临床价值之所在。
尽管,《外经微言》对于中医理论和临床都有着诸多的创新与发展,但由于作者所处时代的局限性,《外经微言》中亦存在一些不足。
例如,明清时期,统治者普遍信仰道教,大都服食“红铅”以求长生,所谓“红铅”,“即是室女初通经水之结块”[18]。在这种风气的影响下,陈士铎在《外经微言》中亦认为,红铅能够“补男子”以“接命”[1]9。现在看来,这类论述当然是有违科学的无稽之谈,在研究时应当予以摒弃。
虽然《外经微言》具有一定的时代局限性,但毕竟瑕不掩瑜,整体而言,《外经微言》仍是一部充满新意,兼顾理论与临床的中医基础类专著,有着较高的学术与研究价值。尤其是其中关于“五行”“河车”“妇科”等学说的论述,与历代诸家迥乎不同,自成一派,具有浓厚的道教与“丹道”特色,值得进一步地深入研究与探讨。这不仅对于弘扬陈士铎医学、发展浙派中医大有裨益,更为重要的是,研究者还可以此为线索,去寻找那些蕴藏在我国道教、“丹道”等传统文化中的有益成分,为进一步发展中医基础理论,增强中医临床疗效,提供新思路与新方法。
总之,陈士铎的《外经微言》是一部理论与实践相统一的,极具创新精神与实用价值的中医基础理论著作。作为研究者,应该秉持实事求是的研究态度,若仅因为其“托名仙授”的编写体例而轻易将之视为毫无价值的 “伪书”,则未免有因噎废食之嫌,是不足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