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态女性主义视域下的《糜骨之壤》

2022-11-21 13:29杨,宫
吉林省教育学院学报 2022年3期
关键词:丘克大脚妮娜

徐 杨,宫 雪

《糜骨之壤》是奥尔加·托卡尔丘克最新被译为中文的长篇小说,表面讲述了一个人为动物复仇的故事,实则是借着通俗作品的外衣来阐释深刻的哲理。《糜骨之壤》是托卡尔丘克比较特殊的一部小说,在这部作品中,托卡尔丘克并没有大量采取惯用的“非线性”叙事技巧,而是在传统的“线性”叙事的基础上,用寓言的方式,讲一个极端而充满隐喻的故事,所以并不能用人类传统的是非观去简单评判作品中主角的行为。在“人类中心主义”与“父权主义”的双重桎梏下,动物与人类社会中所谓的弱者在命运上竟然有了相通之处,而无节制地对其进行压迫与伤害,会换来可怕的反噬。“万事万物皆有联系,我们所有人都身处一张一切事物均互相关联的网络之中”。正如丘克所说,人生于世,独木难支,如何面对自然,面对共同生存于地球上的其他物种,人类需要有清醒的认知。而在生态女性主义相关理论的烛照下,此部作品的灵魂也将徐徐现身。

一、《糜骨之壤》与生态女性主义

自工业革命以来,人类社会飞速发展,科学技术进步卓然,与此相伴的是对自然的过度利用和破坏,随着矛盾的日益尖锐,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生态环境的安全与社会发展息息相关。而在文学领域,文学源于生活且高于生活,作家承担着深度探索人类精神的任务,所以生态批评文学应运而生。与此同时,西方女性主义运动的第二次浪潮阶段,发生在20 世纪70 年代,当时妇女解放运动蓬勃发展,女性主义作为一种文化思潮和社会运动已经得到广泛关注。1974 年,法国女性主义者弗朗西丝娃·德·奥波妮在《女性主义·毁灭》中首次提出了生态女性主义,其一是号召女性团结起来共同应对生态危机,其二是呼吁建立一种不同性别之间的新型关系,她认为父权对女性,与人类对自然,在压迫与掠夺上有着本质的联系。转变父权中心的逻辑系统,取消它统治一切的优越感,这也是修复人类与自然关系的必由之路。在《糜骨之壤》中,主角雅妮娜虽为一个病弱的老妇人,却近乎孤勇地维护着小镇的动物和森林,用自己的方式同时反抗着对女性和自然进行压迫的人,可以说托卡尔丘克将生态主义和女性主义在雅妮娜身上做了巧妙的融合。

生态女性主义的核心观点是“西方文化中在贬低自然和贬低女性之间存在着某种历史性的、象征性的和政治性的关系”。生态女性主义者认为,女性哺育后代的特性,使得其与孕育万物的自然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而男性对女性的统治与人类对自然的统治之间有着相似之处,它源于西方文化中占主导地位的等级思想、价值二元论和统治逻辑。欧洲人世界观中的二元思维,将情感、女性、自然划分到从属的、被支配的等级。因为自我认知的偏离,一些人以偏概全地将理性中冷酷无情的部分提高成为人类取得精神进步的唯一途径,造成了尖锐的二元对立,这也是某种西方文化虐待自然的根源。在二元对立中,理性成为了自私残暴者奴役弱者的工具,然而理性并非生态女性主义的大敌,康德在《历史理性批判文集》的《答复这个问题:“什么是启蒙运动?”》篇中提到:“启蒙运动就是人类脱离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不成熟状态。不成熟状态就是不经别人的引导,就对运用自己的理智的无能为力”。正因拒绝继续处在被引导的位置,女性开始寻求自由发声的权利,真正的理性,是拥有独立思考的能力。在小说中,雅妮娜厌恶令人自大、自负的理性,却推崇能够带来和平的规则和秩序,这实则是期盼真正理性的复归。由此可见,生态女性主义是主张通过对父权主义和人类中心主义的批判,来寻求对女性的解放和对自然的保护。

总之,生态女性主义是生态批评与女性主义的有机结合。而来自全球不同国别的作家纷纷因时因地创作出了各自不同的生态女性文学作品,拓展了生态女性文学的研究空间。《糜骨之壤》带有波兰色彩和丘克强烈的个人风格,为生态女性主义的研究提供了一个新的视点。

二、人类中心主义与父权的双重压迫

(一)对非人类生命的轻蔑

小说中第一个死亡的人是“大脚”,然而借雅妮娜与“鬼怪”二人的表述,使人感到他的死亡丝毫不值得人可惜。“大脚”熟悉小镇的每一寸土地,是整片森林的物产养活了他这个人,他本该尊重森林,却在一年正值八月的旱季烧毁了整片蓝莓林子。他是一个掠夺者,不断地捕猎野生动物。“大脚”虽然在开篇就已经死亡,但他对普瓦斯科维什的动植物造成的伤害仍是不可逆的。对于“大脚”来说,非人类的生命可以恣意屠杀、买卖、虐待。

第二个亡者是警察局长,他无视雅妮娜数次的寻访和请求,纵容偷猎和走私,而当地动物的生命,只不过是他用来交易的筹码。同时,警察局长也是当地权力机构中弊病的象征。“动物能展现一个国家的真相,尤其是这个国家对动物的态度。如果人们对动物残酷行事,那么民主就只是空谈,毫无用处。”在警察局长的眼中,他会鄙视任何他无法理解的事情,其中就包括雅妮娜对动物的维护。

第三个死亡的是走私商人福南特沙克,他持续不断地利用走私捕猎到的珍稀动物,满足自己对金钱的欲望,并囚禁了很多无辜的动物。却靠着和警察局长的交易,躲过了应受的惩罚。

第四个死亡的是董事长,他沉迷玩乐,还为各种罪恶的动物交易提供了大力支持,家中冰箱里放满了野鹿和野兔的尸体。

最后一个死亡的是沙沙神父,作为神父,他本该维护正道,宣扬善念,却参与到了狩猎动物的队伍中去,不仅如此,沙沙神父还在公开布道的时候为盗猎者辩护,荼毒年轻的孩子。“不可将人与动物相提并论。……上帝将动物置于低人一等的位置,它们应该服从人类。”神父为捕猎者的辩护彻底惹怒了雅妮娜,因为赞美杀戮本身就是一种恶行。

“大自然里的花、鸟、草、木以及人类都是宇宙大生命体的一员,都可以拥有自己的思想,人类并不是宇宙的主宰者,自然万物应该相互依存。”以这些人为代表的偷猎者,却对小镇非人类的生命进行滥杀,导致了当地生态和谐的破坏。而对比伤害动植物的行为,他们眼中对于非人类生命的轻蔑要更加可怕,那是私欲过分膨胀后的毒瘤,使人类无限合理化对自然犯下的暴行,从而不得不激起反抗。

(二)对所谓“弱者”的压迫

无视自然发展的人类中心主义与经济至上主义,它们与父权主义是息息相关的。生态女性主义的目光主要聚焦于“女性”和“自然”,却不妨碍它拥有更多元的视点。父权主义也并非指的是男女之间的性别对立,而是在于将生命个体的价值进行简单粗暴的等级划分,从性别延伸至种族、年龄、文化等场域的不公正评级。“女性”的概念并不能狭义地看表面,它已经外延为一种特殊的隐喻,将社会各个阶层的边缘角色、弱势群体的声音收纳进来。

卡伦·沃伦曾提出过“压迫性概念框架”,这种压迫性的概念框架就是父权制的概念框架,是西方世界对自己及其居民的基本信仰、价值观、态度和设想,其目的是解释、合理化和维持普遍的支配与屈从关系、尤其是男人对女人的支配关系。而在《糜骨之壤》中,往往是那些强大的、拥有权力的男性乐于将女性视为可以随意操控的附庸。雅妮娜是一位疾病缠身的老年人,她最初企图用和平的方法,合理地维护动物与自身的权益时,她的诉求却总是被轻视、打压。警察局长因自身语言中的语法错误,暴露出他原本贫寒的出身,可他却自负地嫌弃雅妮娜对他的态度不够谄媚,对于雅妮娜的诉求也只是嘲笑。在“大脚”的葬礼上,一群猎人,强行将雅妮娜请去唱安魂曲,给出的理由仅仅因为她是女的,而她觉得莫名其妙的同时却不得不遵守这种传统。就连看起来衣冠楚楚的绅士,对雅妮娜保护动物的行为也是出言讽刺,质疑年纪大的女性为何无所事事地关注动物,而不是照顾家庭。董事长的妻子在丈夫的面前每天谨小慎微,却被董事长在舞会上像赶走恼人的虫子一般对待,而董事长经常带回动物尸体的行为,她虽然感到不适,却依然自责于自身的敏感。可董事长仍然周旋于声色之间,不顾她的悲伤。可以说,在这部小说中,一些所谓拥有权力的人,几乎都将女性纳入到“弱者”的类别中去,充满了漫不经心,一旦女性要表达自己的想法,便要被理所当然地忽略和打断。

除了女性,在小说中出现了许多生活在社会边缘的人物,他们由于种种原因,或被动或主动地被抛在权利话语之外,成为了社会中的失语者。

雅妮娜的邻居“鬼怪”因父母之间的隔阂,而被父亲取了一个他无法自然地宣之于口的姓名,且造成了他孤僻的性格,他同雅妮娜同样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极少有交集,却在精神上有着共鸣。雅妮娜的学生迪迦,不是世俗意义上的成功者,他经历诸多失败,常被人欺,在丘克的描述中,他有着非常严重的过敏症,像一个小女孩,有着柔软的头发。这种描述弱化了他的男性特点,将父权特征与人物之间进行了剥离。雅妮娜的好友“好消息”生了奇怪的病,十分热爱阅读,却因为家庭的变故无法上大学,在雅妮娜多方辗转的帮助下,“好消息”也只是能勉强求生。

在故事的主线中,这些人物都被社会认定为无用之人,而作者借雅妮娜之口发出“有用”与“无用”之叹,指出没人有这样的智慧去评判孰优孰劣,人人皆知有用之用,却不知无用之用。这种感叹不平,是为所有在“二元对立”以及等级制度下失语的群体发声,并不只是针对某一个社会问题,它隐含着一种广泛的关怀视野。

三、生态隐喻

《糜骨之壤》曾遭到一些人批评,因为他们觉得这部小说挑战了波兰的文化传统,并带有一种激进的生态主义。而托卡尔丘克的回应是:“这就是我讲故事的方式。我在读者心中制造疑惑。”制造疑惑就是尽量不直言,将内容和思想曲折婉转地表达出来,而在此部小说中,作者抛出“谜语”的方式,是构建一个个隐喻,使文本达到含而不露的效果。

事实上,故事的女主角雅妮娜所做的事,并不能简单地用现实世界的道德准则去评判。整个普瓦斯科维什小镇,其实处在一个巨大的隐喻之中,这个生态环境极端的边境小镇也同时象征着人与自然、与动物之间的相处界限,丘克试图探寻这种界限感的极限,她在小说中对盗猎者与动物之间的关系进行了极端化处理,其实这是跳出人类社会规则视角去看待世界的一种尝试。

小说中“大脚”的狗,长期遭受“大脚”的虐待,一次被雅妮娜救回家后,它最终却还是返回了“大脚”的家中。雅妮娜十分无力,感叹监狱不在外界,而在每个人的心中,若是没了它,可能每个人不知该如何生存下去。“大脚”的狗,成为一种隐喻,暗示作为被长期奴役的一方,困住的不仅是肉体,更可悲的是无法逃出思想的囚笼。

此外,“规则”一词,频繁地出现在小说中,“鬼怪”有着近乎强迫症般的整理癖,他对规则和秩序的热爱使雅妮娜产生了深深的羡慕和尊重。在雅妮娜看来,规则不仅是宇宙中最精妙的运动,更是将这世界万物联系在一起的秩序。唯有尊重这种秩序,心灵才不会沦为平庸,而打破这种秩序必会招来愤怒,而愤怒建立新的秩序。可以说小镇中人与动物的关系就是对这种规则状态的一种“隐喻”。

作为“无用者”队伍中的一员,雅妮娜曾被人说成“疯子”,可实际上她却是最清醒的人,雅妮娜的复仇是“无用者”们做出的反抗,而被长期视为弱者的一方,在此次不同价值观的斗争中,必定是要胜利的。唯有如此,才能做到对一直洋洋得意的所谓强者的讽刺和批判。所以,雅妮娜的复仇,代表的不仅是她个人的愤怒,更隐喻着,长期被定义的弱者对打破不公平规则的期望。

小说中的波罗斯先生,作为一名昆虫学家,他点醒了雅妮娜,指出在大自然的领域没有“有用”与“无用”的生物,这只是人类对物种极不明智的分类,是人类的自傲在作祟。波罗斯几乎是真正生态保护者的化身,而雅妮娜最终被朋友送到了波罗斯的身边,这也是雅妮娜完成了对自己的救赎,走向光明的一种隐喻。

总之,托卡尔丘克借助隐喻,搭建了文中生态思想与读者之间的一道桥梁。理解了这些隐喻的内涵也就理解了《糜骨之壤》中传达出来的生态女性主义元素。

四、魔幻寓言色彩下的生命共同体意识

托卡尔丘克习惯将魔幻主义元素融入自己的作品,《糜骨之壤》也不例外。主角雅妮娜作为“凶手”,很难引起读者愤怒的一点是,丘克在塑造角色的时候,有意识地加入了一些“失真”的处理,由此进一步拉开了故事中人物与现实之间的距离。这样一来,整个故事便被赋予了极强的寓言色彩。

在雅妮娜看到“大脚”的死状时,丘克进行了这样的描述:“他不可能是人……他恶魔的本质从脚上就可看出来……又细又窄,细长的脚趾上长着黑黑的、不规则的指甲,很适合抓握……谁见过这样的脚?”而同时,丘克在故事中给“脚”赋予了特殊的意义,认为脚上藏着关于人类的所有秘密,表达了人与自然的关系,因为脚是人与土地的接触点,人类通过脚联结着自然。“大脚”的脚,在雅妮娜看来近乎于恶魔之足,这是一种很明显的夸张和失真。同时,在小说中,丘克将雅妮娜设定为作为一个占星者,能通过人的姓名和出生年月占卜出他们的性格和人生轨迹,小说中大量出现关于占星术的讲解,而雅妮娜像一个通晓每个人未来和过去的怪诞女巫,评价着周围的各类人群的星象盘,以此明确他们的行动逻辑。除此之外,雅妮娜总是在半梦半清醒的病痛中,数次见到已经去世的家人的灵魂,也同样消解了故事的真实性。这种“非现实”的情境出现,也侧面证明了雅妮娜的精神世界是与众不同的,甚至是分裂的,从而合理化她不合常理的行为。

这种魔幻寓言色彩,将整部作品的思想维度上升到“形而上”的高度,使得读者打开思路,在这个稍显失真的故事世界里,有着充分的自由去思考关于自然、人类、弱者、权利之间微妙的关系。同时这些充满寓言色彩的情节,无不指向一个终点,那就是唤起“生命共同体意识”,唯有人类跳出常规的“人类中心主义”思考模式,才能意识到世上万事万物存在皆有价值,且互相紧密联系。

“共同体”(Community)此词源于拉丁文“communis”,它的本意为“共同的社会机制”。德国社会学家滕尼斯在其著作《共同体与社会》中提出,“共同体指的是一种生机勃勃的有机体”。由此我们可以判断,在有机体中,人、自然、世界之间的关系,必定是相互包容,共同发展的。而丘克也无数次地在《糜骨之壤》中提到,整个世界是一张巨大的网,一个整体,没有任何事物是孤零零的存在,世界上的每一个小碎片都与其他的一切经由复杂的宇宙联系在一起。

在充满魔幻寓言色彩的文本中,丘克借这个故事发出期待,唯有人类将自身投入到命运的共同体中,与万物互相尊重,生命之间才会得到真正的和谐。

五、结语

托卡尔丘克的此部作品,颠覆了传统侦探小说中主角正义伟大的传统,她向读者抛出观点,即所谓的“正义”和“弱者”是人类自己定义的,这样的自信容易导致人类自傲而随意审判生命的“有用”与“无用”,但人本不该将自己凌驾于其他生命之上。《糜骨之壤》与生态女性主义的契合点在于,二者皆认为,不尊重生命的行为是可耻的,而健康的生态系统是一个包含人与自然、男性与女性的多元的和谐状态。总的来说,《糜骨之壤》为生态文明的建设提供了一个新的视点,丰富了“生命共同体”的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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