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天宇,甘文平,于莉华,涂星,徐俊芳
1.湖北民族大学,湖北 恩施 445000; 2.首都医科大学附属北京地坛医院,北京 100015
《伤寒论》义理博大精深,理法方药完备,是一部理论与临床紧密结合的医学著作,自成书以来一直指导着临床实践,其理论核心是六经辨证论治法则。由于六经辨证贯穿八纲而联系于脏腑、经络,尤其是以脏腑、经络、生理、病理变化为基础,从而使辨证言之有物,而不是空中楼阁。这就是以六经辨证研究《伤寒论》立于不败之地的根本原因[1]。六经理论和六经辨证方法的来源和形成是一个复杂、综合的渐进过程。在仲景所处时代,疫疠流行,仲景通过整理前人医学书籍,继承前人之经验,融入其个人临床实践,从而确立了六经辨证法则。《伤寒论》中六经的含义颇为广泛,历代医家对六经的实质解读各不相同,故而须明辨六经,追本溯源,方能掌握六经辨证学术思想。笔者通过探讨三阴三阳与六经原貌,浅析《伤寒论》理论渊源,明确《伤寒论》传承流派与临床价值,有助于准确地认识六经辨证论治法则。
最早提到“三阴三阳”是马王堆帛书中的《阴阳脉死候》和《足臂十一脉经》。《阴阳脉死候》曰:“凡三阳,天气也……凡三阴,地气也。”《足臂十一脉经》曰:“三阴病杂以阳病,可治。阳病背如流汤,死。”此处的三阴三阳是指三阳脉、三阴脉。由此可知在马王堆帛书《足臂十一脉经》中开始采用三阴、三阳命名法。三阴三阳连称首见于《黄帝内经》,《素问·阴阳离合论》曰:“余闻天为阳,地为阴,日为阳,月为阴……今三阴三阳,不应阴阳,其故何也……是故三阳之离合也,太阳为开,阳明为阖,少阳为枢,三经者不得相失也,抟而弗浮,名曰一阳……是故三阴之离合也,太阴为开,厥阴为阖,少阴为枢”。此篇论述了三阳三阴的生理特性及相互关系,阴阳可分可合;分开来说,六经可分为三阴三阳,而六经各有手经、足经,合为十二经。综上可知,三阴三阳的原始含义是说经脉。
关于三阴三阳的含义,在《黄帝内经》中的不同地方有着不同的内涵。三阴三阳分别指:①六气。《素问·天元纪大论》曰:“帝曰:善。何谓其有多少,形有盛衰?鬼臾区曰:阴阳之气,各有多少,故曰三阴三阳也。形有盛衰,谓五行之治,各有太过不及也……帝曰:其于三阴三阳,合之奈何?鬼臾区曰:……厥阴之上,风气主之;少阴之上,热气主之;太阴之上,湿气主之;少阳之上,相火主之;阳明之上,燥气主之;太阳之上,寒气主之。所谓本也,是谓六元”。此篇明三阴三阳上合六气之义,故为三阴三阳六气。②脉象。《素问·阴阳别论》曰:“脉有阴阳,知阳者知阴,知阴者知阳……三阳在头,三阴在手,所谓一也。别于阳者,知病忌时;别于阴者,知死生之期……三阳三阴发病,为偏枯痿易,四肢不举……三阴三阳俱搏,心腹满。发尽,不得隐曲,五日死”。本篇讨论脉象的阴阳,三阴三阳指代脉的部位和脉象。③阴阳之气。《素问·至真要大论》曰:“愿闻阴阳之三也,何谓?岐伯曰:气有多少异用也”。上述文字知,阴阳之所以各分为三,是按阴阳之气量多少划分的。六经二字首见于《素问·阴阳应象大论》:“天气通于肺,地气通于嗌,风气通于肝,雷气通于心,谷气通于肾,六经为川,肠胃为海,九窍为水注之气”。此处六经与五脏六腑相对,指气血藏于五脏而运行不息,故知六经指五脏。《灵枢·刺节真邪》曰:“六经调者,谓之不病,虽病,谓之自已也”。《灵枢·卫气》曰:“能知六经标本者,可以无惑于天下”。此处六经指脏腑阴阳之气,脏腑阴阳之气和,则人不病。
综合上述内容,“三阴三阳”“六经”在《黄帝内经》中没有一个固定的概念范畴,故而后代学者从不同角度理解“六经”“三阴三阳”,并赋予其新的解释与内涵,从而发展成为新的体系。笔者认为,《伤寒论》的六经理论,是以《黄帝内经》中的理论为启迪,创新完善了《黄帝内经》中的“六经”理论,并创造出与其不同的六经辨证法则。
2.1 源于《素问·热论》《灵枢·经脉》说许多医家认为,《伤寒论》六经辨证源于《素问·热论》,是对《素问·热论》六经、六经辨证论治的继承和发展。黄龙祥[2]考证,《素问·热论》所引三阴三阳名称及排列次序与《素问·厥论》相同,病候内容相近,二者有同源关系。他指出,在《素问·热论》采用的经络学说中,尚未出现经脉与脏腑的表里属络关系[2]。由此可知,《素问·热论》中提到的六经是足六经,如原文:“伤寒一日,巨阳受之,故头项痛,腰脊强。二日阳明受之,阳明主肉,其脉侠鼻络于目,故身热目疼而鼻干,不得卧也。三日少阳受之,少阳主骨,其脉循胁络于耳,故胸胁痛而耳聋。四日太阴受之,太阴脉布胃中络于嗌,故腹满而嗌干。五日少阴受之,少阴脉贯肾络于肺,系舌本,故口燥舌干而渴。六日厥阴受之,厥阴脉循阴器而络于肝,故烦满而囊缩。其未满三日者,可汗而已;其满三日者,可泄而已”。此段说明了足六经的循行路线和证候内容,提出汗泄两种针刺方法。足六经理论在此已比较完整。
有医家认为,《伤寒论》源于《灵枢·经脉》,《伤寒论》的“六经”与《灵枢·经脉》的“所动病”“所主病”有相通之处[3],仲景六经辨证论治是在《灵枢·经脉》十二脏腑经络基础上发展而来[4]。如《灵枢·经脉》曰:“六经络手阳明、少阳之大络,起于五指间……”六经,指十二经络,内联于五脏六腑,外系于肢体、经脉,从而使人体成为有机整体。
对于上述观点,也有医家持反对意见,柯韵伯《伤寒论注》曰:“仲景立六经总纲法,与《素问·热论》不同。太阳只重表证、表脉,不重经络主病。看诸总纲,各立门户,其意可知”[5]。章太炎先生在《医论集·伤寒论演讲词》中说:“要知《伤寒论》其论病机,乃积千百年之经验而来……仲景以太阳、阳明等名篇,不过沿用旧名,要于经脉起止之说无与也。柯韵伯曾谓仲景六经各有提纲,非定以次相传,其语甚确……昔人谓少阴病必由太阳传入者,则由叔和序例日传一经之说误之。按日传一经,义出《黄帝内经》,而仲景并无是言……故六经传递之说,余以为不能成立”[6]。由此可知,因《黄帝内经》成书早于《伤寒论》,对于“勤求古训,博采众方”的张仲景来说,对《黄帝内经》这部著作自然会有所涉猎,也会从中得到启发,但在一些特殊的地方,应当加以鉴别。笔者认为,六经辨证法则是六大总纲,每一经病证都有其特定的病位、病性和病态,各有主证和主方,与六经经络理论是有区别的。六经辨证虽承源于《黄帝内经》,但并不局限于《素问·热论》《灵枢·经脉》。
2.2 源于《伊尹汤液》说元代医家王好古《汤液本草·序》曰:“殷伊芳尹用《本草》为汤液,汉仲景广《汤液》为大法,此医家之正学,虽后世之明哲有作,皆不越此”[7]。清代陈修园《长沙方歌括·小引》也指出:“汉《艺文志》云,《汤液经》出于商伊尹,皇甫谧谓仲景论伊尹《汤液》为十数卷,可知《伤寒论》《金匮要略》诸方,除崔氏八味肾气丸,侯氏黑散丸外,皆伊尹之遗方也”[8]。因此,部分医家认为《伤寒论》源于《伊尹汤液》。马继兴[9]、杨绍伊[10]、钱超尘[11]都曾考证《伤寒论》是由仲景论广《汤液经法》而来。如《伤寒论》中的“桂枝汤”源于《汤液经法》中的“小阳旦汤”;《伤寒论》中的“黄芩汤”源于《汤液经法》中的“小阳旦汤”去生姜;《伤寒论》中的“黄芪建中汤”源于《汤液经法》中的“大阳旦汤”去人参;《伤寒论》中的“小柴胡汤”源于《汤液经法》中的“大阴旦汤”去芍药;《伤寒论》中的“麻黄汤”源于《汤液经法》中的“小青龙汤”;《伤寒论》中的“小青龙汤”源于《汤液经法》中的“大青龙汤”;《伤寒论》中的“白虎汤”源于《汤液经法》中的“小白虎汤”等13方,均可看出从《神农本草经》《汤液经法》到《伤寒论》,是药与方的结合,方与证的发展,是仲景本伊尹之法,伊尹本神农之经[12]。故《伤寒论》与《神农本草经》《伊尹汤液》一脉相承。《伤寒论》所建立的体系理法方药具备,知其方剂之源,懂其理论体系,才能更好地训练中医思维。刘民叔先生尝曰:“迨五十而后,始跳出《黄帝内经》圈子,直溯汉魏以前《汤液》。古医以为脏腑经络阴阳五行皆臆说也,而汤液治病首重辨证,而证者实也。灵活运用六经辨证,此即为我中医理论之最高境界”[13]。笔者认为,《伤寒论》一书不仅承源于《黄帝内经》,且还承源于《伊尹汤液》。应知晓其理论体系的不同,以《黄帝内经》为代表的中医理论更适用针灸家的学说,而以《伤寒论》为代表的辨证论治体系更适用内科临床。
3.1 宋代——六经经络启蒙期《伤寒论》六经辨证在千年传承之路上有不同的学术流派,不同时期的传承又具有不同的特点。宋代是一个分水岭,首先感谢北宋林亿等人的校勘印行,使《伤寒论》《金匮要略》得以流传。宋代也是一个启蒙期,研究《伤寒论》第一人当属朱肱,宋代许叔微说:“伤寒《活人书》最备,最易晓,最合于古典,余平日所酷爱” 。清代徐灵胎更为赞赏:“宋人之书,能发明《伤寒论》,使之有所持挣而易晓,大有功于仲景者《活人书》为第一”[14]。朱肱在《类证活人书》中说:“治伤寒先须识经络,不识经络,触途冥行,不知邪气之所在”“古人治伤寒有法,非杂病可比,五种不同,六经各异”[15]。由此提出六经经络学说。
3.2 清初——六经辨证崛起期清初是《伤寒论》六经辨治研究的崛起期,六经传承出现转机,代表人物有喻嘉言,程郊倩、舒驰远、柯韵伯、徐灵胎等。他们被称为六经辨证论治派,主张研究实际问题,如徐灵胎在《伤寒类方》中言:“余始亦疑其有错乱,乃探求三十年,而后悟其所以然之故,于是不类经而类方。盖方之治病有定。而病之变迁无定,知其一定之治,随其病之千变万化,而应用不爽”[16]。程郊倩《伤寒论后条辨》说:“张仲景之六经,是设六经以赅尽众病”[17]。柯韵伯等主张仲景六经是为百病立法。喻嘉言更是深得仲景心法,提出“六经钤百病”之说,认为百病都可以用六经来辨治,《伤寒论》六经条文详尽阐明辨治法要,是一切疾病辨证论治的大法。
3.3 清中后——六经辨证坚守期清代中期,陈修园、陆九芝等在六经辨治的普及推广、理论研究和文献整理方面做了重要贡献。蒋庆龄在《神农本草经读》序中说:“陈修园老友精于岐黄之术,自负长沙后身,世医环而笑之,及遇危证,缰断栀横,万手齐束……服之如其言”[18]。陈修园在《伤寒论浅注》中提出六经气化说,他说:“六经之本、标、中气不明,不可以读《伤寒论》”[19]。陆九芝则恪守仲景心法,独宗《伤寒论》六经辨治理法方药。
3.4 近代——六经辨证复兴期鸦片战争后,近代医家开始研究复兴《伤寒论》六经辨治,如莫枚士、黎庇留、曹颖甫等。曹氏推崇仲景《伤寒论》,致力于仲景学术研究颇有心得,他说:“仲景之法,千古咸宜,岂能置良方而不用”[20]。而在五四运动以后,日本近代汉方的思路也给中国的经方研究带来许多启发,陆渊雷在《陆氏论医集·日本人研究中医药之趋势》中说:“日本学者,往昔盛行丹溪派,自吉益东洞出,提倡复古,一以仲景为宗。前乎仲景者,如《素问》《灵枢》《难经》等,仲景不取;后乎仲景者,如金元诸名家,东洞亦不取。即仲景书中伤寒、中风、六经诸名目,东洞亦以为非疾医家之言,即非仲景之言也”[21]。恽铁樵、祝味菊、陆渊雷等人,办教育、搞函授,主张中医改良,引进新说,倡导中医科学化,影响了一大批年轻人[22]。
3.5 现代——六经辨证发展期近现代的伤寒论大家有胡希恕、刘渡舟、刘绍武等。他们在传承中也做出了重要贡献,如胡希恕的六经来自八纲学说,刘绍武的三部六病学说,刘渡舟的经络脏腑气化统一体观点[23]等。这些都是中医传承的重点,也是根据医者自身临床经验构建出的新理论。由此可知,关于六经辨证,不同医家有不同观点,从古至今争论不休,分歧很大。欲明六经之旨,需弄清诸家之说,择善从之。
《伤寒论》六经辨治法则是中医治病的精髓,也是六经辨证理论得以流传并长盛不衰的重要原因。六经辨治理论自古经临证而疗效卓著,至今有效地指导着中医的临床实践。近年来更是在临床各科广泛应用,如陈明祺等[24]用六经辨治思想治疗ICU重症患者定时发热,获得了满意的疗效,并从中得到了六经辨治在指导选方用药等方面具有重要的临床指导价值和意义的启发。贺丹等[25]探索总结出六经辨治哮喘病诊疗方案,运用六经辨证,找到其在治疗哮喘中的优势。李令康等[26]运用六经辨证为治疗临床心血管系统疾病提供思路。以上医者在治疗疾病中都有共同特点,即从整体出发,坚持六经辨治原则,祛除病因,改善症状,从而控制疾病发展,提高临床疗效。六经辨治在亚急性甲状腺炎[27]、慢性心力衰竭[28]、小儿水肿[29]、更年期综合征[30]、眼科[31]以及新型冠状病毒肺炎[32]中均能发挥优势。有是证,用是方,从整体治疗中抓住六经辨证的精髓,方可效如桴鼓。
通过探索追寻六经辨证源流可知,《伤寒论》中六经辨证的传承是多方面的综合体,并不局限在某一个或两个方面。要准确地认识六经辨证,需要认清其源流与传承,才能抓住六经实质,避免在研究中顾此失彼,这样才能更全面深刻地认识、理解仲景医学思想,更好地将六经辨证应用于临床,从而提高临床疗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