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永康,伏秀霞
临沂市中医医院,山东 临沂 276000
古人构建中医理论的思路,在天人同构、心物一体的哲学背景之下,“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远取诸物,近取诸身”。强调人体与自然的密切关联,“与天地相参,与日月相应”;又将“天地之至数,合于人形血气”,这样“天人感应”的媒介,即为“气”与“数”[1]。《素问·六节藏象论》曰:“气数者,所以纪化生之用也。”中医的气以及气化,前人论述颇多,本文不做赘述。中医经脉理论的构建,与古代的“数”关系密切,如九针、“天六地五”与十一脉,十二月、十二地支与十二经脉,十二经脉之外的联系之脉则归入络脉、奇经八脉范畴[2],二十八星宿与二十八脉等。
五输穴最早见于《灵枢·九针十二原》曰:“经脉十二,络脉十五,凡二十七气以上下。所出为井,所溜为荥,所注为俞,所行为经,所入为合,二十七气所行,皆在五输也。”《灵枢·本输》则详细地描述了“十一经”各经五输穴的名称、部位,显示出五输穴向心排列在人体经脉气血流注中的主导地位,然而正是由于《黄帝内经》描述五输穴的文字多谈及“经脉十二”,并将十二经脉之气的流注运行比喻成水流,后世研究五输穴多宗《灵枢·经脉》“十二脉”的经脉模式(为区别两种经脉模式,本文谈及《灵枢·经脉》的经脉模式,皆简称为“十二脉”经脉模式),即“手之三阴,从脏走手;手之三阳,从手走头;足之三阳,从头走足;足之三阴,从足走腹”。“十二脉”经脉模式为半向心半离心的循行流注模式,五输穴的向心流注明显与其难以调和。笔者认为,五输穴的向心排列,可能与五输穴所处的经脉背景“十一脉”经脉模式有关,“十一脉”经脉模式与古代“天六地五”的数字模式有关,本文试析其联系。
“天六地五”观念最早见于《国语·周语下》,曰:“天六地五,数之常也。经之以天,纬之以地。经纬不爽,文之象也。”韦昭注曰:“天有六气,谓阴、阳、风、雨、晦、明也;地有五行,金、木、水、火、土也。”古人所谓“六气五行”,即此义。《左传》曰:“天之明,因地之性,生其六气,用其五行。”此种“天六地五”的观念在春秋时代就已经成为政治文化普识,并有以“天六”与“地五”之和得“十一”作为承载天地之命数的观念[3]。在《庄子》中更有“天有六极五常”的论述,“帝王顺之则治,逆之则凶”,帝王治理天下,须遵循此“六极五常”的天地之道。郭象《庄子注》曰:“六极,四方上下也。”成玄英《庄子疏》曰:“五常,谓五行,金木水火土。”故“六极五常”即谓“六合五行”。
《汉书·律历志》曰:“天有六气,降生五味。夫五六者,天地之中合,而民所受以生也。故日有六甲,辰有五日,十一而天地之道毕,言终而复始也。”“天六地五”的浓厚文化信仰,在十天干十二地支的干支历法“六甲五子”中也有体现。而“六甲五子”不仅代表了古人意识中的时间范畴,更是蕴藏着神秘的天地周期之道,因此,“十一”承载着古人对终极天地之道的深刻理解。
综上可以看出,“天六地五”的思维模式,在春秋战国时代,政治、经济、文化都打上了深深的烙印。这种思维模式逐渐演变成人们的一种文化信仰、一种心智模式,而当古人需要构建知识系统时,就会有意或无意地套用这种数字信仰,中医学在构建其理论系统时必然也会受到这种数字模式的影响[4]。
《左传》曰:“天有六气,降生五味,发为五色,征为五声。”此为医和为晋侯分析其病因,明显受“天六地五”数字模式的影响[5]。我国早期经络文献中《足臂十一脉灸经》《阴阳十一脉灸经》《脉书》均只记载“十一脉”,即六条阳脉、五条阴脉。杨上善注《太素》曰:“天地变化之理谓之天道,人从天生,故人合天道。天道大数有二,谓五与六。”五六相合为十一,而为天地之道。《素问·天元纪大论》曰:“天以六为节,地以五为制。周天气者,六期为一备;终地纪者,五岁为一周。”古人在“天六地五”数字模式的影响下,不仅形成了早期的“十一脉”经脉体系,还构建了“五运六气”学说、五脏六腑[6]以及五输穴向心排列的早期腧穴理论。
不仅经脉理论的构建与“天六地五”的数字模式有关,而且五输穴的向心流注在其确定之时很可能也受其影响。《足臂十一脉灸经》中“灸其脉”,其本义并非是一个固定的点,而是肘膝关节以下一段特定的区域。此区域既涵盖经验有效处、脉动处,也包括肢体末端、体表凹陷处等。《灵枢·本输》中“十一脉”之五输穴可能由此演化而来[7]。而到了《黄帝内经》时代,经脉病、五脏病,取穴用五输穴;有关四时刺法、补泻刺法,也涉及五输穴,似乎在《黄帝内经》时代,向心流注的五输穴,竟然超出了腧穴的本来意义,甚至被赋予了经脉的特性与功用[8]。向心流注的五输穴为何如此重要?不仅治疗范围广,更被赋予了腧穴之外的经脉特性与功用,这很可能与五输穴所处的大背景“十一脉”经脉模式有关。
“穴位” 是机体在病理状态下与相应靶器官 (如深部组织或内脏) 通过 “单元”或 “集元” 的结构联系发生交互对话,发挥 “个性”和/或 “共性”效应的体表位域[9]。在古人“天六地五”的数字思维下,六阳经、五阴经的“十一脉”的经脉模式即由此而来。“天六地五”的数字模式应用于五输,即“五脏五腧,五五二十五腧;六腑六腧,六六三十六腧。”阴经有五,对应五脏,分井、荥、输、经、合。阳经有六,对应六腑,于输、经之间,另加一原。即阳经六,配六腑,各有六腧,以应“天六”也;阴经五,配五脏,有五腧,以应“地五”也。而阳经输穴总数减去阴经输穴总数,又为十一。
时间和空间是事物存在的方式,是对立统一的关系。古人运用“以身为度”的意识形态使其合而为一体,皆可投射于我们自身身体,这就是中国古代特有的“时空一体观”[10]。古人在构建五输穴之初,在“天六地五”的文化信仰之下,“试天地之化,皆我时也”(《周易外传》),空间为“处境化空间”“环境化空间”,而非“容器化空间”。将这些散在的经验有效处、脉动处、肢体末端、体表凹陷处整合在一起,向心性流注,并分配五行,既要考虑当时所处的“十一脉”经脉背景,又要与“天六地五”相呼应,以体现“天人感应”,就产生了“五脏五腧,五五二十五腧;六腑六腧,六六三十六腧。”并且,五输穴又寄托了古人的时空一体观,将时间空间一体化在我们自身身体体现,因此产生了由五输穴而演化出的“五时刺法”。《灵枢·顺气一日分为四时》曰:“冬刺井”“春刺荥”“夏刺俞”“长夏刺经”“秋刺合”。《难经·六十三难》曰:“井者,东方春也,万物之始生。”《难经》首次将五输穴按照五行相生的顺序分配五行。有学说研究表明,《黄帝内经》中有两种五行模式,一为生克五行,一为方位五行模式,后者能更好地解释水火理论、气的升降运动及脾胃土为中调控四方[11-12]。中医理论在初始构建之时多采用方位五行理论,而非生克五行理论[13]。根据古人的“时空一体观”及“天六地五”的方位数字关系,笔者据此认为,五输穴按照方位五行模式,又可代表东(左)、南(前)、中、西(右)、北(后)5个方位,此为阴经之五输穴的方位对应,而阳经五输又变为六,方位对应除对应五位之外,还可分别东(左)、南(前)、上、下、西(右)、北(后)6个方位。
《难经·六十四难》曰:“阴井木,阳井金……阴阳皆不同,其意何也?然是刚柔之事也。阴井乙木,阳井庚金……”五输穴若与五行、十天干的配属,阳经的天干数分别为一、三、五、七、九,其中数为五;阴经的天干数分别为二、四、六、八、十,其“中”数为“六”,这两个“中”数之合正是“十一”。“十一”乃天地数之“中合”。“十一脉”经脉模式下,五输穴也暗藏着“十一”,将它们联系起来的即是古人的阴阳五行术数模式,也是古人尚中思想的直接体现。从五输穴五行配伍及其向心流注而产生的“尚中”思维,从另一个层面反映出,处于“中位”的五输穴的特异性,阴经以输代原在临床应用广泛[14]。足三里、委中、阳陵泉是足三阳的合穴(五输穴),又是胃、胆、膀胱三腑的下合穴,尤其是足三里,可理全身上、中、下三焦之气血,主治范围极广[15]。
向心流注的经脉模式下,脉气由肢体末端向心循行,由小到大依次流注,“时空”即以五输穴为载体,在我们自身身体简化为可见、触之可及的东西,所以五输穴因“天五地六”的文化信仰,在古典经脉理论中,扮演了举足轻重的角色。
任何理论都是人为创造出来的一种隐喻,其目的就是要根据我们已知的现有文化,或根据新创造的、我们现有的文化资源能使我们领会和把握的陈述或模型来理解新的、令人困惑的或反常的现象[16]。五输穴的向心性排列,说明其内涵不仅仅是腧穴,更应是一种经络理论的直接体现,五输穴的向心排列与“十一脉”经脉模式有关。笔者查阅相关文献,目前对两种经脉模式的认识主要有如下观点:
第一,“十一脉”经脉模式早于“十二脉”经脉模式,后者是前者的发展[17-18]。《足臂》记载的十一条经脉均为向心性循行,其成书早于《阴阳十一脉灸经》,《阴阳十一脉灸经》则有九条经脉为向心循行,两条开始变为离心循行。而《灵枢·经脉》则形成了系统的“十二经脉”半向心半离心经脉模式。此说为学界主流观点,但限于可参考的古籍文献较少,证据尚不足。
第二,“十一脉”经脉体系里面运行的是原气,“十二脉”经脉体系里面运行的是营气。两种体系并不冲突,可以并行不悖,两种体系只是同一通道之间的两种物质的运行[19]。这种观点的出发点在于原穴和五输穴的同源性。五输穴阴经 “以输代原”,阳经输穴、经穴之间,另置一穴为原。《难经》提出,脐下肾间动气是人体生命的根本,即为原气。原气是十二经脉的根本,三焦是原气通行的路径,原穴是原气经过和留止的部位,其循行路径大致应为命门、三焦、十二脉、原穴、四末。由于原穴、原气与五输穴的密切关系,故五输穴应当也能反映人体原气的状态。有学者提出,五输穴与原穴应当为同一经脉模式下的产物,其经脉方向为向心性,五输穴的脉气基础即为原气,五输穴井、荥、输、经、合强调的是原气由小到大、出入变化的过程。这种体系与十二经脉的营卫环形体系是截然不同的[19]。
第三,《黄帝内经》时代可能是多种经脉理论并存的时代,《黄帝内经》成书非一时一人之手,其记载的经脉理论并非能以理论的发展和变迁来解释,如除了“十一脉”经脉模式和“十二脉”经脉模式之外,还有绵阳人体经脉漆雕所体现的“十脉体系”。“十脉体系”与“十一脉”经脉体系,多为向心走形,为古人较初始、纯粹的经脉模式。这种经脉模式能直接体现腧穴的远端治疗作用,直接体现针灸治疗规律[20]。这正是我们认真深挖五输穴向心流注以及古典经脉模式的意义所在。
第四,也有学者认为,可能“十二脉”经脉模式的经脉循行也有向心性的流注趋势,即从整体来看,如环无端,但在气血的量上又是呈向心性的。因心主血脉,肺朝百脉,心又主血脉,肝藏血,脾统血,五脏在内在中,对全身气血来说,有百脉归海之理。而经脉又有根结标本、四海气街,其上下左右前后交织复杂,共同调节全身的气血阴阳,似有同心同德之意[21]。所以《黄帝内经》中不仅有《灵枢·经脉》关于“十二经脉”如环无端的系统论述,也有《灵枢·邪客》中“手太阴之脉”及“手心主之脉”向心循行的记载,并言:“其余脉出入屈折,其行之徐疾,皆如手太阴心主之脉行也。”
凡是起点性的东西,往往都具有混沌未分的特点,它们会在后来的发展中积淀为文化的深层核心,并以复杂形式反复展开[22]。“十一脉”经脉模式和《灵枢·经脉》的半向心半离心循行模式各有其独特的临床价值。“十一脉”经脉模式的经络辨证根据证候、病位归经,以五输穴为主要刺激点,体现了针灸诊疗的核心和特色[23]。《灵枢·经脉》则将经脉与脏腑合而为一,用以阐明人体生命活动及疾病原理[24]。两种经脉模式在针灸发展的历史长河中逐渐有所融合,但也有一些内容始终无法有效地完美契合。五输穴向心流注所代表的“十一脉”向心经脉模式虽然已经被《灵枢·经脉》的经脉模式取代,但其经脉模式下的产物——五输穴,仍然被完好的被保存下来,并一直为中医临床所广泛应用。
腧穴的经脉背景决定了腧穴的原本内涵。一直以来,五输穴向心排列多置于“十二脉”的经脉模式之下,五输穴的临床运用也仅限于《黄帝内经》《难经》的经文记载。在“天六地五”文化思维下产生的“十一脉”经脉模式,反映的是古人的天地阴阳五行观[25]。我辈医者应溯中医经脉之源,深挖其中蕴藏的文化内涵,更好地发展五输穴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