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 雨
高考结束后第四天下午,凌江峰看了耶鲁大学关于死亡的网络公开课,想尝试一下自杀。他骑着快散架的安琪尔电动车,经汉江大桥到江北白沙洲。
白沙洲与四码头一江之隔,是复州人的江滨浴场。凌江峰带茹雪和女儿凌冰冰坐轮渡过去游过几次泳,满沙滩的人都梗着脖子直着眼瞅茹雪和冰冰,那些眼珠像孔雀尾羽上的斑点,围绕两位公主扇形展开。凌江峰于是再也不带她们到江北白沙洲了。妻女太美也是一种负担,一种痛苦,他理解那位因女儿太美而辞去工作给女儿当保镖的伊朗男子。
时候还早,江边只有四五个高中生在游泳。凌江峰是复州中学高三(20)班的班主任,学校严禁学生擅自游泳,出于职业敏感,他看看是不是自己班的学生。关于游泳,他在班里说,一味禁止是愚蠢的,但无组织无纪律是危险的。“那边”也在招生,抓壮丁,你们得想清楚,做牢靠,是上阳间的学校,还是上阴间的学校?学生一听就乐,单选题,都抬头看教室前面的横幅,有的学生甚至念出声来:“好男儿志在清华,靓妹子心向北大!”——他们教室前面的横幅就是这么写的,教室后面则写着“北大十环,武大八环”。
他把高考比作射击比赛,考北大相当于打中了十环,考武大相当于只打了八环。他还拿投篮球来打比方,投进了是北大清华,投偏了是武大华科。无论水平高低,都只有一个目标:把球投进球筐。踢足球也是,无论水平高低,都只有一个目标:把球踢进球门。踢进了北大清华,踢偏了武大华科。你不能专门练习如何踢偏,那些把目标定为武大华科的人,就是专门练习踢偏的傻×。在制定目标时,他有时会忽然问学生:“世界上有专门练习把足球踢偏的运动员吗?”学生齐答:“没有!”凌江峰几乎是断喝:“有!你们就是!然而,你们还不配!你们是专门练习把球踢出底线和边线的人,你们是一群奇奇怪怪的生物!”
故意停顿五秒以后,他发出号召:“笨蛋和恐龙们都到北大去吧!”如有学生撒娇:“老师,我有恐高症,我做不到。”他就说:“你没有资格说‘做不到’,只有千倍万倍努力过的人,才有资格说‘做不到’,而那时,轻舟已过万重山,你已朝发夕至。”
有的学生说:“老师,我默默地把目标放在心里偷偷地努力。”
这种时候,凌江峰就勾肩搭背,把那孩子挽到走廊边说:
“你谈过恋爱么?你知道暗恋的后果么?等你鼓足勇气表白的时候,黄花菜都凉了,你暗恋的对象早就成了别人美丽的新娘,或者弃置一边的旧鞋。”
所以,他教再差的班,也被人戏称“北大清华班”,他固执地要求学生把目标定为北大清华,他觉得目标太低就没有令人热血沸腾的力量。他常说,武大华科以下的学校是不可接受的,你们如果只考了个“三大”“长大”“武纺”“湖经”,那就拜托你们千万不要说出为师凌某的名字。这些不能被简称的学校听起来像“野鸡大学”,男生去去无所谓,女生若去那就是自取其辱。
他每天都给学生推荐一则名人名言,那题头必是一顶王冠,“王者阅读,成就王者”。他每节课课前都会放3分钟的自制励志视频,有时甚至出现骂学生的话,因为他崇拜的巴顿将军没有少骂士兵,尽管拿破仑说,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是法兰西士兵配不上的,他还是坚决地骂道:“有些人活成了傻瓜还不自知。”“睡什么,给老子起来嗨题。”他还借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名句指桑骂槐:“人,这种卑鄙的东西,什么都会习惯的。”
见是艺术高中的学生,人家艺高人胆大,游泳也很行为艺术,管不着;放心不是,不放心也不是。有个女生他有点面熟,是复州中学文科普通班上学期开除的学生,好像是玩离家出走被开除的。他总不能自杀给艺高的学生看吧,凌江峰扶起已经斜靠在堤坡上的电动车,正想往沉湖农场方向像老舍那样沉湖,手机忽然响了:
“凌老师,我是王静,您在哪里?您现在有时间吗?我和蛏子有事找您。”
“你们在哪里?”凌江峰一听学生有事就跟着急。
“我们在复州。”
“你们考完了没有回家?你们到老地方等我,我20分钟内赶到!”
王静和蛏子是凌江峰班里的两个乡下学生,一个英语课代表,一个语文课代表。凌江峰平时并没有特别宠她们两个,他善于走钢丝,弹钢琴,一碗水端得很平。凌江峰带的是文科竞赛班,高三接手;接手时只有40来人,教着教着就83人了。他信风水,选的是实验楼二楼拐角的一个小教室,两栋实验楼隔着架空的穹顶交汇于此,那教室正好在“二龙戏珠”的“龙眼”上。后来真是打楔子也插不进来了,学生、家长、领导才红着眼圈青着眼珠作罢。凌江峰这人太好说话,只要有人插班,他看都不看学生一眼,就热着肠子软着嘴说:“进吧,进吧,快叫他找个空位子随便坐。”他是班主任,教语文,学生们都喜欢找他:上医院,下资料,冬天洗不上淋浴,缺生活费,有时想改善一下伙食,心态不好什么的,全都找他,都说他心肠好,没架子,肯帮人。有学生在学术报告厅当着五百多人的面说他是“爸爸老师”,更多的是叫他“财鱼面老师”,他喜欢请学生吃财鱼面,喝鲟鱼汤。他特喜欢嘬田螺,湖南传过来的风味小吃,又名“喝螺”。吃的时候手指尖成兰花状,捻起一颗螺蛳,送到嘴里一嘬,螺蛳肉就溜进了口里,手里只留下空空的螺壳。据说,月夜细听,螺壳里有排湖或者洞庭湖的涛声。
凌江峰说的“老地方”是他经常请学生吃饭的一家小餐馆,叫小李子土菜馆。
凌江峰是个急性子,只要听说学生有事找他,他就恨不得乘阿帕奇直升机赶去,不管日里夜里。一天中午他刚端饭碗,手机响了,学生说有事找他,他放下饭碗就往班里赶。那时他还没有买电动车,自行车是花八十元从旧货市场买来的,老滑链,老瘪胎,痔疮发了不能骑,就忍着腿腰痛似的往前挪移,大腿间仿佛夹着个篮球,夹着个火球。冒着虚汗赶到教室,学生请他利用午休间隙面批作文。凌江峰习惯了,没有一丝愠色,二话不说,弓着腰和蔼地给学生面批。茹雪当晚洗他的衣服,心疼得不行,第二天背着凌江峰给他买了一辆电动车。
凌江峰先于王静和蛏子赶到老地方,点好菜,王静和蛏子也赶来了。
“老师,我们想请您帮我们找工作。”王静说,额头沁着细密的汗珠。
“热,先坐下吹吹风,不慌,慢慢说。”
“我们已经找了三天,没有一个岗位要我们,他们都不招暑期工。”说不出为什么,凌江峰老是觉得蛏子这个汉江边的女孩带着股海的气息,他在心里认定蛏子是海的女儿。
“这么热的天,刚考完,不好好休息几天,找罪受,这又是何苦呢?”
凌江峰真的会自杀吗?
凌江峰早在八十年代初,就以江枫为笔名在全国许多报刊上发表诗歌、小说。他本可乘势而上,获取虚名浮利的,可是他忽然之间从文坛销声匿迹。有人说他下海了,有人说他江郎才尽,有人说他定居到南太平洋某座不为人知的小岛上,和土著人生了一大窝孩子……
凌江峰很低调,新旧单位都没几人知道他就是作家江枫。玩消失的那段时间,他调入复州中学。这是一所完中,初中部、高中部加起来八千多名学生,教职员工四百多人,学校对外宣传口径是“湖北第一大,全国第一流”。学校挺务实,也挺老实,他们没有吹牛,他们本应申请吉尼斯世界纪录或像新东方一样成为上市公司的。
校长龙中华是一条中国龙,宅心仁厚,满腹韬略,罕有其匹。龙校长很器重凌江峰,把茹雪也从外市调到复州中学,要凌江峰入党,要他当年级主任。凌江峰觉得自己入党条件不够成熟,当年级主任不是那块料,他只想做班主任,做一辈子的班主任。
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看凌江峰,他真是个大傻帽:作家不干,党不入,干部不当,只想做一个永远与孩子们在一起的大孩子。他认为替学生改一篇作文比自己创作一部小说更有意义,一篇作文面对的是一个鲜活的生命,一部小说面对的是一群假想的读者,前者是实的,是看得见的改变,更具人文主义的光辉;牺牲一个作家,培养十个作家、十个工程师、十个厨师……这才是个人价值的最大化;你不肯牺牲自我,他不肯牺牲自我,人们就只会去掠夺他人,一个掠夺性的社会,除了退化、腐化、堕落,还能指望什么呢?有些人动辄想改变世界,凌江峰觉得那是虚的,空对空,他只想改变自己,只想影响身边几个具体的人;如果全社会都做这种实在事,我们的民族就会前进一大步。
凌江峰怎么会自杀呢?他发现青少年中有自杀倾向的人,比例在逐年提高,特别是高考之后,每年都有想不开的考生。有很多学生学着学着就抑郁了,有的学生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跳的跳楼投的投河。外县某实验中学老师没收一男生的手机,那男生当时就往教室外一飙,从四楼跳下去了;外市某江滨中学老师批评一女生早恋,那女生当即往教室外一飙,从三楼跳下去了,她男朋友不假思索,毫不犹豫也跟着跳了。女生没摔死,男生的天灵盖开瓢了。凌江峰在班里讲这事时说,那男生应该先下楼看看女生摔死没有,看到摔死了再上楼跳也不迟啊,没摔死就推一辈子轮椅,或者用一辈子的时间把一个植物人唤醒。原来那男生是不敢面对轮椅和植物人才果决跳楼的。学生哄堂大笑,凌江峰却泪洒讲台。凌江峰不想跳楼投河的悲剧重演。高考一结束,他就着手研究死亡这个哲学命题。走向白沙洲,对他来说,是一种严谨的临界实验,他想让自己的教育更有针对性,更具科学性。说起来可悲,现在的教育第一要务是救命,不是精神层面的,而是生理层面的;第二是扶贫济困,使教育具有可持续性,特别是当教育成了圈套和陷阱、勒索与绑架的时候。
王静和蛏子的闯入,凌江峰不得不暂时中止他刚刚起步的自杀心理学实验,他既要忙于救命,又要忙于济困,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学生因交不起学费而失学。
王静和蛏子是两个很要强的孩子,她们的家境从来没有对任何人提起,学校每学期都有扶贫活动,她们从来没有提出申请,凌江峰有几次要去家访都被她们婉拒。在小李子土菜馆,两个死丫头不得不说真话了:她们不申请助学贷款,就没有学费上大学;助学贷款上限为六千元,交学费都不够,住宿费、生活费也没有着落。
王静和蛏子仍然死活不肯谈家庭困难的细节,刨根问底会伤她们的自尊,凌江峰深谙教育的真谛是唤醒人的自尊,他不会去触碰这根脆弱而敏感的红线。
“贷款的事不麻烦您,我们自己去跑,”王静说,“如果可能的话,请您帮我们介绍一份临时工作,我们想打一个月的工。”
凌江峰不喜欢处关系,你要他托关系找人还不如杀了他,他宁愿去死也不愿意求爷爷告奶奶。他最初被分配到三县交界的偏僻的乡村中学工作,茹雪在荆州城里一所中学任教,荆师附中招聘老师,他去试教顺利通过,但他死活不肯疏通复州市教育局的关系,档案提不出来,调令开不出来,调动泡汤,好长时间一直待在乡村。进复州中学,是龙校长三顾茅庐的结果。女儿冰冰上学,他没有找人说过半句好话。他不抽烟,不喝酒,在酒席上从来不给任何人敬酒,也不说逢场作戏的话,果蝇似的啜饮一点果汁,然后动物凶猛,闷头吃菜,最后象征性地吃一灯盏饭。老屋里的亲戚遇到工商、税务、公安、城管有什么事托他找人帮忙,他一概回绝。要不就说,人家也挺不容易的,让他们收吧罚吧。但是,学生有什么事要他去求谁,他居然没有任何借口,总是满口答应,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我马上帮你们联系,”凌江峰抹了一下眼角的汗,“最迟明天会告诉你们结果。”
“太感谢您了!”蛏子说。
“先别这么说,还不知帮不帮得上忙呢。你们住哪?怎么与你们联系?”
“我们住在渣湾,学校对面,我姑姑为我表弟租的陪读的房子,还没到期,可以临时住几天。表弟把他的旧手机送给我了,就是下午与您联系的那个号码。”王静说。
渣湾是个村子,与复州中学只隔一条318国道,是有名的陪读村、寄宿村。很多有头有脸的人瞅准商机,在那里圈地建了类似美国汽车旅馆的学生公寓,迎合学生各种各样的口味,尽显市场经济的魔力。公检法、综治办每年都采取一些突击行动,那些公寓总是岿然不动,不见鱼儿死,当然也看不到网儿破。
“那地方比较复杂,你们晚上不要瞎跑。”
“没您说得那么恐怖,我们会注意的。”
回到家里,凌江峰就给几位开公司的过去的学生打电话。学生们接到凌江峰的电话都觉得稀奇,还以为是谁的儿子出国谁的丫头出阁,一听是帮学生找工作便要他别替那些白眼狼操心,自个儿好好休息才是正经,还问他您见过几个学生讲孝心。凌江峰暗暗说,朝过圣的驴子依然是驴子。凌江峰没有怪社会是个大染缸,没有叹息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只怪自己没把学生教好,反省了许久。又给几个老同学打,老同学们骂他平时不烧香急时抱佛脚,说工作倒是有,前两天安排了谁谁谁。这年头,谁谈感情谁糊涂,你没有本事照顾谁,就休想别人关照你。你没有给别人挠痒的手,最好免开尊口。开口还惹别人怀疑:该不是对这俩孩子有企图吧?
凌江峰又要失眠了。
睡到自然醒,是多么奢侈的享受啊,凌江峰命苦,此生无缘享受几次。每天早上五点四十分,闹钟都会催命似的准时响起,节假日也不例外。不管是不是他的朝读,他每天都先于学生进教室。他喜欢流行于推销员中间的一句话——和你的产品谈恋爱,他真是那种拿学生当热恋情人待的班主任,一时半会见不到学生就像丢了魂似的。不能说这是病态、变态,爱只发生在有爱心、有爱人能力的人身上。
茹雪是一个像养花一样养自己的人,凌江峰却不是一个像喂马一样喂自己的人。他起初没有晨跑的习惯,对所有的体育运动都不那么感兴趣,觉得那是浪费时间。读中学时,他的短跑、跳高、跳远得过不错的名次。但人跟豆芽菜似的,不能负重,鸡胸,胳膊永远是没有发育的样子,戴手表像戴着一个奇怪的箍子,腕子只有表盘粗,表盘的两翼直戳戳地斜拉着表带,很容易戳伤自己。魏书生影响过许多班主任,做俯卧撑,练气功,对他却没有丝毫的影响。村上春树酷爱长跑,对凌江峰有什么意义呢?他没想过要跑到挪威的森林,那林子只怕也有生态危机。迫使凌江峰做出晨跑决定的还是学生,学校一度兴“跑操”,跑了几天不跑了,后来龙校长一发话,就跑得不输衡水了,前来参观学习的络绎不绝。凌江峰第一波就刹不住车收不住缰,不仅自己跑,每一届的学生都要跟着他跑,他给学生的一个说法是“跑步上大学”。名不正则言不顺,凡事都得给学生一个说法。说时兴点,就是你得给事物命名。
下雨雪的时候,或有他的朝读课的时候,他就早读,那是他雷打不动的诵经时间。他用喑哑的嗓子唱读《诗经》《论语》《老子》《庄子》,弥尔顿、莎士比亚也是他的儿子与情人。如果是休假在家,他会坐在一墩筛子大的蒲团上,随性而读;热天里,只穿件三角裤坐在凉席上,酷似医学院的人体骨骼示意图从墙上走了下来,茹雪偶尔盯着他看,他会露出伏尔泰(美术系学生画素描的那种半身石膏像)式的古怪笑容。他上过的古诗文都能倒背如流,当然,直着背还是会出现很大的问题。一本《古文观止》被他翻得叹为观止,有些书被翻得只剩书脊了。书不翻破算不上读书,他是杜甫控,读书必得破万卷,别人读书抱着软枕,凌江峰读书双手紧握爆破筒。
他朝读进教室不讲一句话,背着手在讲台和走廊里踱来踱去,表情严肃,仿佛在悲悯苍生,或思考重大哲学问题,头间或做三五下水平运动,再做一下垂直运动。有时他在黑板上写些让学生惊惊乍乍的话,诸如“你是皮卡丘的弟弟皮在痒么?”“经常要人打气的胎是坏胎”,“不要冒烟,架空劈柴把火烧旺”,“跟着狼吃肉,跟着狗吃屎”,“小狗也要大声叫”,学生看到这样的话,就像狼对着夜月嚎叫起来,或者扯着嗓子把头摇出很有力道的弧线。学生们进入状态后,他就开始跟着学生朗读,有时候读课文,多数时候是诵经。什么经都念。无经可念时,就索性发一小会神经。学生见凌老师不参加高考,连凌老师这副破嗓子都敢若无其事地读,我们何乐而不读?我们何惧而不读?于是大年初一放鞭炮似的,一阵盖过一阵地读得更欢。
这天早上闹钟响过几遍,凌江峰还赖在床上迟迟起不来。这种情况极少发生。要是平常有课,茹雪会立即把他推醒,推不醒就泼一盆冷水,这是他们商量好了的规矩:绝不误课,决不影响工作。高考结束后,高三老师处于半休息状态,相比基础年级,他们个把月不上朝读,可以撅着屁股睡懒觉;凌江峰天天早起,纯属个人行为。茹雪知道他昨晚整宿没合眼,在床上烤羊排,烤牛排,翻过来又覆过去,天快亮时才兴奋入睡。茹雪心疼地把闹钟拿掉,让丈夫有一个难得的婴儿般的睡眠。可是出于条件反射,凌江峰还是被闹醒了,孩子气地如“一狼兄”假寐了几分钟,偷窥妻子用珍贵材料做成的永不变形的胴体,泪像蹦极似的从眼角以极快的速度跳下去,在枕巾的绒毛上弹了几弹,然后洇开。
“大清早的,没谁招你惹你,咋就哭了?”茹雪故意问。
“高兴。”
“说出来分享一下。”
“激动。”
茹雪的无骨小手,水母般优雅地游过去,像天鹅绒手绢,擦凌江峰的泪水,越擦泪水反而越丰沛了。
“有了,我编一本书,书名就叫《蝴蝶沧海》!”凌江峰忽然没头没脑地说,眼里泛出天真而纯净的光芒。
“说得倒是轻巧,现在印一本书得花多少钱,你算过么?”
“没有,今天可以叫那两个丫头跑跑印刷厂啊,这样还可以锻炼她们的能力。”
“我看你就别找这个麻烦了,你要真有心,”茹雪说,“凭你三寸不烂之舌游说一个老板捐点钱给她们不就得了。”
“就算你有一百万,你只拿出百分之一送给她们,她们绝对不会要。她们的自尊心不知有多强,想靠自己诚实的劳动赚点钱大帮小贴。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我才觉得帮她们帮得有价值,帮得有意义。这个忙我帮定了。”
洗漱完毕,凌江峰没有急着给王静和蛏子打电话,想让她们多睡会儿。他记得看《艾青诗选》,艾青管这样的女孩叫“贪睡的少女”。鬼天气,一早就热。凌江峰坐在书房中间的凉席上,打开鸿运扇,劈着嗓子读弗罗斯特的《没有鸟叫,关了窗吧》:
现在,关了窗吧,让原野安静下来
如果必须,就让树木悄悄摇晃
现在,没有鸟叫,如果有
那一定是我错过了
凌江峰住在学校教师公寓30号楼1单元301室,东边两个卫生间的窗户对着初中部教学楼和学校行政大楼,高中部的钟楼像一把倚天屠龙剑。早上刷牙的时候,晨光中含有嫩嫩的柠檬色,他喜欢看行政大楼顶部染了霞光的球形天文台,想到龙应台提到的给河马刷牙的事,不由把满嘴的牙膏泡沫喷在纱窗上。
南面的窗户对着初中部篮球场和足球场,足球场的尽头是学生公寓和单身教师公寓。清晨的起床铃声,全托生的洗漱声,操场上的跑步声、打球踢球声,以及不久之后的读书声,声声入耳,凌江峰听了就觉得踏实,有些声音寒暑假听不到了,反而觉得空落落的。这各种各样的声音一直要持续到晚上十一点,中午午休时勉强可以安静个把小时。
凌江峰发现,现在的鸟越来越多了,他的窗台和阳台上经常有麻雀、八哥、铜八哥、灰喜鹊、斑鸠光顾,偶尔还能听到喜鹊的叫声。也许是学校三个大食堂给鸟儿们提供了丰富的食源,也许是DDT的禁用和收缴气枪、猎枪起了些作用。近几年,很多农民用一种类似渔网的网子捕鸟,也不知什么原因,没人管。凌江峰给有关部门写过几次信,还把信挂在政府网站上,人微言轻,也就泥牛入海无消息。也许人家太忙,分不过心来。
凌江峰早读的当儿,茹雪穿着丝质的杏色睡衣做早点。她把泡了一夜的黄豆放入九阳豆浆机里。从冰箱里取出蜂王浆刮一小勺含服,用龙眼、生姜煮水冲蛋花喝,里面加两勺固元膏。待豆浆磨好后,边喝豆浆边吃苹果,然后将冷却的豆浆渣抹在脸上,说是能美容。洗脸,按摩,涂凌江峰叫不上名儿的各种化妆品,在镜子前面挤眉弄眼,描画一番,最后光彩照人地走到凌江峰面前,把脸伸给他看,只能看不能亲哦。凌江峰揽腰抱定,小猪拱奶似的用嘴拱茹雪的身体,他最爱闻茹雪身上的味了,那味的核心成分是乳香。凌江峰同时在心里嘀咕,给我看就大可不必了,只怕是想给别人看,得看紧点,这种事不好大公无私的。女人们得扎紧篱笆,男人们得筑起防浪堤。
凌江峰打电话叫王静和蛏子到学校弘毅楼二楼,他在办公室等她们。茹雪叫凌江峰在家里过早后再走,凌江峰说,你像熬中药的,我怎么吃得下。
下楼梯平时很挤,满楼梯都是赶去上朝读的学生。楼上楼下住满了全托的学生,与渣湾村遥相呼应,形成了一道奇特的景观。老师们,特别是班主任们使出浑身解数把学生弄到自己家里,包吃包住,一年八千,有的收到一万。一百三十平的房子,自己家里的人除外,有个别家庭收二十多个学生食宿,比养鸡场密度还大。
今天出门迟一点,加上高三学生大都搬走了,凌江峰忽然觉得人去楼空也不全是坏感觉。他担心王静和蛏子没有钱过早,就叫她们先到曾麻子早点等着,说要请她们过早,王静和蛏子也不客气,说好啊好啊,王静要吃鳝鱼米粉,蛏子要吃牛肉面。
凌江峰赶到曾麻子早点,好家伙,过早的全是学生。早点铺左边是同心园网吧,右边是小南国网吧,生意都好得要命,网瘾少年平时玩通宵,星期六星期天24小时连轴转。网吧的火爆带动了早点生意,周边的烟酒摊子也跟着赚得盆满钵满。
凌江峰没到这地方过过早,只是这家铺子名气很大,以贵著称,据传一碗猪肝汤十五块,一碗牛肉面十二块,学生们不怕贵,特喜欢到这个铺子过早。凌江峰绝大多数日子在学校食堂过早,两个馒头一碗稀饭,一块三毛钱解决问题。一些买了小车的老师把车开到湖南米粉或者安徽羊骨头面馆过早,凌江峰却觉得学校食堂比哪儿都强。每件事他都有自己的想法,吃进去的东西抠不出来,多余的东西对身体反而有害,简素一点,饥饿一点,可能更契合古人的智慧。
出于对学生口味的迁就,也想一识庐山真面目,他竟脱口点了这么个不合时宜的地方。凌江峰有些悔不该来。侧着身子挤进去,见自己班的学生围了一圆桌已经吃上了。柳宗祥、俞强、曹舒望、靳康,这些秋皮寡脸的主儿都在;彭小妮、凡萍萍、白梦鸽、倪虹几个女生也来了。他们见凌江峰来了,像见到亲人似的都站起来了。有喊老师的;有给老师让座的;倪虹扑过来,吊在凌江峰的脖子上,像蜜蜂把他蜇了一下。
“别胡闹,这不是巴黎街头。”凌江峰推开倪虹,他没想到这个羞涩的女生会有如此勇敢的行为。见学生们围了过来,凌江峰说:“都坐下,我有重要的事情与你们商量。”
“听说您请客,我们就都过来了。过早是闹着玩的,四五天没见着您了,特想您。”边落座,班长柳宗祥边说。
“王静说您想出本书,真有这事?”曹舒望问。
“莫谈国事,先过早。老师,请!”靳康端起早就点好的鳝鱼面递给凌江峰。
“我们等不及了,您还是边吃边说吧!”白梦鸽说。
“我准备把你们这一学年的作文练习编成一本书,让王静和蛏子在学校各班卖,卖的钱供她们交学费。”
“那绝对畅销,那可是您逐字逐句改出来的。从某种意义上说,是您的原创,您是在出一本自己的书。很多文章您没有保留学生的几个字啊,走遍天下,哪有像您这么改作文的?我也加入。”柳宗祥说,“我申明,我做义工。”
“书名叫啥?”
“你们起个名儿吧。”
“《王者20》怎么样?”凡萍萍说。
“太过霸气,读者会不会反感?”
“不是说唯有偏执狂才能成功么?我看行!”忧郁王子俞强说。
“那还不如用你的代表作《苍凉的手势》。”曹舒望喝面汤喝得很夸张。
“老师,您在电话里不是说拟叫《蝴蝶沧海》么?”王静说,“《蝴蝶沧海》,彭莎凡的代表作,你们觉得好不好?”
“敢情好,整个一海德格尔的‘诗意的栖居’!”
“通过!”
“就这么定了!”
凌江峰挤到服务台买单,服务员说有个学生早就买了单,这里是凭牌子领取早点。凌江峰受不了这空气,这噪音,叫学生们快出去。
挤出来后,柳宗祥告诉凌江峰:“老是您请客,我们太不好意思了,您没来之前,我们就按同学们平时自己请客的规矩AA制了。”
“长进了,开始体贴老师了。”凌江峰说,“对了,还得麻烦你一下,你和王静、蛏子到花源酒店印刷一条街打探一下价格。”
“没这方面的经验,您不怕那些商人狂宰我们?”蛏子说。
“正因为你们是学生,他们可能以为你们在开玩笑,更容易砍到实价。”
“您教我们一招,到底怎么砍价。”
“老师是个学者型的人,”靳康插话,“你问老师怎么教书还差不多。”
“文学就是人学,老师是写小说的人,不仅可以帮你规划人生,也可以帮别人策划生意。”俞强反驳靳康。
“你们忘了?老师上次帮我家咖啡店策划的一整套营销方案要多棒有多棒!”倪虹立马帮俞强找出一个论据。
“那就叫老师赶快面授机宜!”
“都说货比三家不上当,那只能保证不上大当,小当,至少是小当,免不了。要我说,你们来个‘温水煮青蛙’的方法,就可以温情脉脉地把那些商人煮死。”
“您说具体点,我们挺笨的,不手把手地教不行。”
“那都是一些私人作坊,你们直接找老板,就说你们是贫困学生,上大学交不起学费把自己班里同学们平时的作文编成一个集子,只印三百本,看他说每本要多少钱。他肯定会嫌你印少了,跟你们说多印一些的话会便宜很多。等他算好后,你们问他再多印一百本平均每本书多少钱。就这样以一百本为单位,逐渐往上加。注意,每多加印一百本,你们要显得下了很大的决心,你们实际上并没有这个经济实力,而且印刷出来也肯定卖不出去。最后,你们问他印二千本、三千本、四千本各是多少费用。一定要真诚,不要让他觉得你们在消费他。跑十家,我请你们到小李子土菜馆吃中饭;跑二十家,晚餐我也包了。”
“那我们都去,我们不做点什么,怎么好意思白吃白喝!”彭小妮说。
“又不是打群架,人去多了反而显得缺乏诚意。”凌江峰把目光从彭小妮的身上移到王静、蛏子和柳宗祥身上,吩咐道,“你们三个快去吧,有什么棘手事打电话问我。”
复州就一巴掌大。从曾麻子早点到何李桥,约摸四五百米。何李桥两年前莫名其妙地成了危桥,很快就被拆掉,市民们满以为很快就会修好,料早备好了,却迟迟不见开工。不久传言,市委某领导的小舅子与有黑道背景的二麻都在争这个工程,弄僵了,对峙着。市民反响大了,市里想了个权宜之计,请驻本地的解放军来搭了座浮桥。
浮桥搭在早年臭烘烘的仙下河上,如今的仙下河完全变了样。几年前全市吃财政的人,人均扣八百块的工资,进行仙下河改造工程。河床两边全部用砖渣水泥抹成斜坡;距离河面两米处,两岸都修有勒腰水泥路,路旁立着整齐的仿大理石栏杆;再往上就是逶迤的河滨公园了。河水变清了,晨练晚练的人渐多,但时不时传出学生淹死的消息。就在高考结束的当天下午,桃园高中的一对恋人坐在栏杆上亲吻,女生一颤抖不幸翻到河里,男生伸手去拉,也滑入河里。他们都不会游泳,从幼儿园到高中,他们一直被禁止游泳;当然也被禁止谈恋爱。水泥斜坡长满青苔,又陡又滑;正是全国很多地方闹洪灾的当儿,水大流急。两个可怜的孩子第二天在刘潭闸被发现时,肿胀得辨不出人形。要是搁在平时,家长早组织族人把死者抬到了学校。但是高考结束了,孩子回家放过三年来用过的课本,只能嚎着往家里抬。
要是往常,柳宗祥会带着王静、蛏子沿着河边玉带似的小路往西走,看到栏杆上用红丝线挂着的同心锁,还有用小刀刻在横栏上的滚烫的话,没准会对走在自己身旁的两位女同学重新审视,唤起审美觉醒。柳宗祥这纯朴的农家孩子,所有的女生对他来说跟男生没有什么区别——不知木兰是女郎,用在他身上不是什么夸张,书把人读迟钝了,读得没有性别概念了。从秭归宝坪村转学过来的一个女生,和昭君是一个村子的,也姓王,而且没有被毛延寿丑化,在学校所处的分数段只略略逊色于脸蛋,那丫头几乎每天都要拿几个文综题问柳宗祥。这小子不解风情,只是拿人家当哥们——没有当绿蒂,充其量也就当一女弟。在这方面,说他木讷,也是说得过去的。
王静和蛏子说怕鬼,建议在河滨公园靠近税务局宿舍的仿古路一侧走。柳宗祥说也好,顺道经过李小双体育学校,看一看俄罗斯体操美女霍尔金娜走过光、捧过场的体育馆。复州是全国有名的体操之乡,大双、小双、杨威提升了复州的名气。复州中学的四个外教挺喜欢体育馆这地方,学校帮他们办了年卡,他们几乎天天都来这里运动。外教办的侯主任有一次碰到凌江峰说,外教觉得复州不错,想再续约一年。凌江峰有时在课堂上即兴讲一点草根性质的“校本教育”,学生称作“扯野棉花”,记忆最为深刻。
柳宗祥在仿古路上和两个漂亮女生走着,意识像仙下河的清波流动着,仿佛含羞草一般敏感的伍尔芙看到了墙上的斑点。不知为什么,那一刻,他的脑海里出现一幅匪夷所思的画面:伍尔芙在自己口袋里装满石头,投入她家附近的欧塞河。
柳宗祥在复州中学做过两件轰动一时的事,两件事都发生在离高考很近的日子。四月初,西南五省市遭遇百年一遇的旱灾,云南秋冬春连旱,旱情最为严重。从报纸电视上看到灾区土地龟裂,人民生产生活用水十分困难,柳宗祥感同身受,多次掉下眼泪。灾情弄疼了他年轻而纯朴的心,在紧张的复习备考中,他和同学们时刻关注着灾情,牵挂着灾区人民。很多时候他夜晚做的梦都是干涸的,更多时候他的梦则是湿漉漉的:他的泪像小河哗啦啦地流着;他梦见灾区下了好大好大的雨,打了好多好多的井……
四月六日,晚自习下后,他剪贴报纸上的图片,为每幅图片写上令人心碎的按语,熬到转钟两点多,赶制了一幅卷轴式的倡议书,第二天一早张贴在班级门前的窗户玻璃上,倡议书上还赫然按着两个血色手印。凌江峰来上朝读时,看到倡议书眼泪一飙,当即带头捐了五百块。同学们来不及看完倡议书,就在第一时间积极响应,一下子捐了四百多块的零花钱。活动一整天都在持续。快下晚自习时,柳宗祥即席演讲五分钟,整个活动达到高潮,一瞬间又捐了六百多块。活动没有结束,当新的一天开始的时候,很多同学第二次、第三次捐款……
柳宗祥与班干部商量后,决定把钱直接寄给云南省曲靖市民政局,他们还叫文笔较好的彭小妮同学草拟了一封慰问信。柳宗祥把班干部的决定向凌江峰做了汇报,把彭小妮写的慰问信递给凌江峰修改。凌江峰说,为什么不通过校团委请市民政局转交呢?柳宗祥面露难色,说有的同学对中间环节存有疑虑。凌江峰说,既然这样,他保留个人意见,就按同学们的意思办。他认真看了一遍慰问信,觉得写得蛮有水平,建议打印后直接发到曲靖市人民政府的网络邮箱里去。凌江峰对慰问信里的有一段文字特别欣赏,把它作为高考小作文、语用题的讲练内容在语文课上讲解。那段文字柳宗祥至今记忆犹新:
二千余元的捐款,捉襟见肘,杯水车薪,微薄得让我们羞愧。但是,我们是没有赚钱能力的学生,我们捐的是压岁钱、生活费、零花钱……一分一分,一毛一毛,一块一块,我们从牙缝里一点一点地掏,我们用干毛巾使劲再使劲地拧,我们有些同学甚至要靠别人捐款才能完成学业……我们笃信:世上没有伟大的人物,也没有伟大的事物,只有伟大的良知;良心未泯,悲悯情怀长在我心,人才能成其为人!我们略感欣慰的是,我们83个学生,有着83颗善良的心;我们可以让伟大的祖国和人民放心:我们90后的肩膀虽然稚嫩,尽管只有59天我们就要参加高考了,但是我们不躲闪、不逃避、不推诿,我们有上进心、有责任心、有一颗“一方有难八方支援”的中国心!是的,我们都是一颗小小的卒子,但是我们坚定地拱过了楚河汉界,我们将了旱灾一军!
柳宗祥对这段文字记忆特别深刻,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天快下语文课时,凌江峰忽然通知放假一天半,这在复州中学高三年级是非常难得的,他们春节都只放十天假。柳宗祥都不记得当时为什么而放的假,他心血来潮,突然想到北大去看看。至于理由么,特简单,想看看北大,总不能糊里糊涂考上了北大,却预先不知道北大长的是个什么样子吧,万一她脸上有麻子呢!
凌江峰班上的学生才不理什么“外重者内拙”“目的颤抖”“华伦达心态”这一套呢。每个学生的桌子上都有一个“A字牌”,对着自己的一面插着一张理想大学的彩色图片,对着老师的一面插着一张红色的铜版纸,上书学生的名字。另外,学生每天都要推荐一则名人名言,手书核心目标十遍,落款某某大学学子某某某。柳宗祥的“A字牌”对着自己的一面是北大校门,还有一张他与上届文科状元的合影。
那天下午五点零五分,柳宗祥把他的想法打电话告诉他妈妈,他妈妈没有同意,他立马到办公室找凌江峰。
凌江峰有个习惯,他放晚学后不回家吃饭,在办公室剪贴学生交的名人名言,以小报的形式复印出来发给学生,然后到班里转转,像一个农民拖着锹在田埂上转悠,到了六点二十回家扒几口饭再到班里来。
柳宗祥去找凌江峰时,凌江峰神神叨叨在剪贴的小报——《王者20》上用红笔写每个希望生的名字,每写一个,他要默祷三遍。他那时正在写柳宗祥的名字,嘴里念念有词:“柳宗祥,北大!柳宗祥,北大!柳宗祥,北大!”要是不知道凌江峰这一特点的人突然闯入,第一反应是打120或者掉头就跑,惊呼:“鬼呀,闹鬼呀!”
柳宗祥和靳康、彭莎凡住在凌江峰办公室里,这是凌江峰特意安排的。凌江峰这样安排出于两个原因:一是便于他们利用网络学习;二是可以不受学校拉闸限电的影响,每天可以安静地多学两个小时。为此,凌江峰请龙校长特批了三张单人床,龙校长还叫校办的谌主任跟值日领导和大楼门卫一一打过招呼。
所以,柳宗祥进办公室时,见怪不怪,他早习惯了凌江峰在办公室里早读、哼歌、默祷、打嗝,还有排放可能带来温室效应的气体。
“老师,我想请假。”
“放一天半还不够?”
“我想到北大去看一看。”
“不行,也没有必要。”
“有必要,太有必要了,我想看看我的梦到底长得个什么样子!”话没说完,柳宗祥哭了起来,腿子发软似的很自然地跪了下去。
“别哭,快起来,快起来,我同意,我支持你!”凌江峰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所感动,一边答应,一边拉他起来。
“可是我妈她不答应……”
“包在我身上!”
第二天三(19)班的一个学生家长来找凌江峰扯皮,说他没有教好学生,让柳宗祥这个家伙人笼鬼笼,把他儿子骗到北京去了。凌江峰这才知道柳宗祥离开他办公室之后,连忙与19班的方正赶到武汉,又连夜坐火车去了北京。方正怕节外生枝,没有向老师请假,也没有征得家长同意,连路费生活费都是柳宗祥借给他的,说好参加工作后再还。
柳宗祥快走到东桥时,才从回忆中回到现实。
桥那边就是花源酒店,隔不了几家就是过去赫赫有名的长征饭店,只可惜长征饭店早就塌了,现在二麻在那里开发房地产,据说就叫长征花园,带电梯,十九层楼高。
再往西,就是印刷一条街了。
凌江峰从曾麻子早点出来,叫俞强、曹舒望、靳康把几个女生带着随便转转,跟柳宗祥交代几句后,自个儿骑安琪尔到办公室。打开饮水机烧水,水开后,冲了杯速溶咖啡,切了三片天麻和普洱茶一起冲泡。他今天做这些事时有些滞涩,不流畅,他在为钱犯愁。
凌江峰尽管算不上什么“三好男人”“五好男人”,但是评选“一好男人”还是绰绰有余的。他把工资卡、月补卡、稿费都交给了茹雪,节假日补助也如实交给茹雪。灰色收入这一块,无外乎偶尔运气好,碰到一个胆子大一点的教研组长搭车向学生推销资料,一次可以赚一百来块。这点外快,他一半交给茹雪,一半拿去请科任老师或者学生小聚一下,对困难学生有限度地资助一点也大多来源于此。经常请客的事后来被茹雪发现了,茹雪不仅没有责怪他,反而每个月给他两千元零花。
特别顺心或者特不顺心的时候,他也会去搓几圈麻将。赢的时候多,输的时候少。他的牌技臭得一塌糊涂,有时候飘了赖子自摸赖子,居然不知道和了而把赖子打出去,旁庄说你又飘了,他才醒悟过来说又飘了,再摸,结果和了;旁庄也服了。其实他赢钱不全是乱拳打死老师傅,他用哲学思维打牌,他用大异其趣的怪招险招打牌,对手往往弄不清他出牌的牌理。他擅长打心理战,嘴里念念有词,动作表情夸张诡谲。手气不好的时候拖桌子,掷别人的骰子,上厕所作揖施法。胸前戴着貔貅,时不时用左手捋一捋貔貅的鬃毛,摸一摸它的屁股。摸屁股的时候,他老婆婆吃豌豆似的瘪着嘴默念咒语。正像李小龙,你很难把他归入哪个门派,他自创门派;凌江峰属于剑走偏锋派,乱拳打死老师傅一族。他赢不是因为他是大师,只因他是巫师。赢了他会喜形于色,把钱拿一半给茹雪,过了天把实在憋不住了,就对茹雪说,其实我赢了多少,于是带着茹雪满街跑,见了什么买什么,直到分文不剩;这是剂量不大效果奇好的麻药,仿佛这个女人跟着自己很值。要是运气不好输了,他整宿翻来覆去睡不着,喉咙干燥,不含喉片不行,茹雪问他输了多少,他说没输,只赢了几十块,心里却惦着那两千多块怎么还哦。
有时赢了钱他会拿去资助贫困学生,心里想,不赢或者输了也在过日子呀。可是眼下明摆着印书得花五六千,到哪里去弄这五六千呢?找茹雪开口吧,冰冰正在申请到美国留学,茹雪四处借钱,只差卖房子了。找同事借吧,名不正言不顺,可以肯定的是,你钱借不到,谣言却立马传遍整个复州。找朋友借吧,凌江峰那个圈子也就几个穷酸文人,买短裤的钱都没有。找同学借吧,平时除了谁家有个红白喜事走动一下,各忙生计,根本没有时间在一起培养感情,你现在跑去借钱,人家没准会说,你在外面包二奶吧,没那个本领就别丢人现眼。
一文钱压倒英雄汉,这话还真没说错。想来想去,凌江峰最后想到一个人——老龙,龙校长,这是唯一能帮他的人了!只要一个人的心中还有某种信仰,只要一个人的血还是热的,只要一个人还没有卑贱到只为自己而活,他就与另一个高贵的灵魂灵犀相通。凌江峰信这个。当他想到老龙时,他的心里忽地亮堂起来,他分明看见老龙的身后站着恩格斯、卡内基、巴菲特这些亲切的老外,老龙的背后有一棵枝叶扶疏的菩提树。他觉得老龙的DNA里有英雄主义的遗传因子,他的额头上隐隐约约有理想主义的族徽。这个五十来岁的男人,不像那些肠肥脑满、浑浑噩噩、浊气熏天的俗人,清瘦,儒雅,学养隐晦在某种内在的超逸之气里,泛舟江湖却又时而发出沧海一声笑来。
想到这里,凌江峰的印堂泛红,深邃的眼睛微微凸起,一丝不易捕捉的琥珀色光芒,有如淹没在白昼中的静电。
上午九点钟光景,凌江峰像往常一样,从来不兴敲门,扭动龙校长办公室的拉丝镍门把手,进去后合拢门,径直走到龙校长办公桌前。平时他来找老龙时,总有三五个人候在那里,门外则挤满了等着办事的人。像银行里凭号办理业务一样,大家都很默契:一拨出,一拨进;办公室里一次只进去三五个人,其他人在门外静静地等待。四个副校长和几个有面子的中层干部,他们自认为持有特别通行证,叉进叉出。
凌江峰不幸也是走特别通道的一员。他那天运气不错,办公室里只有老龙一人。
“坐。”老龙说。
“我想把高三学年的作文练习编成一本书。”凌江峰说,“想让班里两个特困生在我们学校推销,卖的钱给她们缴上大学的学费。”
“这个想法不错。只要不滥用老师的影响力,让她们自己推销,让学生自由购买,我看可以。”
“只是这印书的钱……”
“你自己先垫出来呀。”
“冰冰要到美国去留学,家里目前比较困难。”
“所以你就到我这里来化缘?”
“您说我还能找谁?我找了别人您能饶我?”
“印多少本?大概需要多少钱?不过丑话说在前面,由于规定的原因,这钱学校只能先帮你垫上。”
“太感谢您了,算我凌某借的,您放心!”
凌江峰的办公室也在二楼,与龙校长的办公室一东一西,原先只隔着一个大厅,后来凌江峰的办公室辟为外教教室,凌江峰往东平移到会议室,会议室移到了对面,外教办公室紧挨新会议室西边。
校长们的办公室都集中在二楼西端,东端原来只有凌江峰一人在一个足足有一百平米的大办公室里办公。外面挂着宣教处的牌子,整个复州市没有哪一所学校设有宣教处这么个科室,这是龙校长因人设岗专门为凌江峰量身设置的一个机构。目的有两个:一是让凌江峰的待遇跟上去,二是让凌江峰有个安静的地方写作。外教搬过来以后,对凌江峰几乎没有什么影响,他们基本上不备课,上课就是唱唱歌,跳跳舞,放放外国电影。没有课的时候,他们就逛街,到邻近县市看稀奇。市里有什么活动喜欢邀请他们装点门面。他们特爱运动,操场、体育馆是他们最爱去的地方。他们喜欢贪小便宜,他们觉得中国是个好地方,什么都是公费报销,因此在许多需要私人掏腰包的地方,他们就让中国同事“报销”,或者索性装麻,让中国同事掏腰包,一二次可以而且觉得荣幸,三次四次就发现中国人也是躲猫猫的高手。
所以,凌江峰还是等于一个人在东端办公。所不同的是,有了在联合国办公的错觉;四个外教分别来自美国、英国、加拿大和澳大利亚。也不是全无影响,布兰妮的两个儿子,一个十六岁,一个十三岁,标准的美少年,分别在高中部、初中部上学,他们走到哪都有一大群女生围着,好在他们比中国男孩羞涩,他们的道德底线在肚脐以上,因此尚未传出绯闻。
凌江峰从老龙的办公室出来,柳宗祥、王静、蛏子、曹舒望已经等候在他办公室门口。
“这么快?有收获吗?”看到曹舒望,说,“你怎么和他们走到一块了?俞强他们呢?”
曹舒望抢先说:“我前脚到,柳宗祥他们后脚到。俞强他们在天佑宾馆包房打麻将,中饭就不用您管了,他们自己提钱叫人送饭。”
凌江峰听了很不舒服,这才毕业几天,就包房打起麻将……他简直不敢往下想了。
还是柳宗祥懂事,他见凌江峰听了曹舒望有口无心的话不高兴,忙打圆场说:“俞强他们没有赌博,他们这是第一次打麻将,学着玩,打发时间。现在社会风气不好,大学生寒暑假回家很多人都学打麻将,不学会被同学瞧不起,抬不起头来,他们不预习一下就落伍了。也免得外班的学生说我们20班的都是一些苕(湖北方言,愚笨的意思)。”
“哪个苕?打麻将的都是一些苕!”王静有些愤愤然。
“也不能这样说,我平时不是偶尔也搓几圈么?只要不当饭吃就行。”凌江峰自己找坡下。
“北大明年自主招生点招几个会打桥牌的,降三十分录取。凌老师经常教育我们,凡事可高尚也可以庸俗,看你怎么把握。老师您曾经说过,好人可以把坏事做好,坏人可以把好事做坏。老师,我记得不错吧?”蛏子说。
“你把老师当篮球拍,你这一拍,我就要蹦老高了。不说这个了,说说你们上午跑的情况吧。”
“我们三人分头行动,一人跑了五家,最高的开价五块多,最低的只开了一块八。”柳宗祥说。
“有几家开两块左右的?”
“三家。”
“很好,我们先去吃中饭,吃了饭你们带我到那几家落实一下。”
凌江峰与柳宗祥、王静、蛏子和曹舒望在小李子土菜馆吃罢中饭已是一点多钟,凌江峰平时有午休的习惯,他平时中午每天都趴在讲桌上带领学生一起在班里午休,久而久之就习惯了,不趴一下就困得不行,不休息脑子里仿佛有一层电子雾,让他昏头昏脑,思维仿佛短路了一般。这其实是到了一定的年龄,开始脑萎缩的前兆,有人说这是血管开始老化了,微循环出了问题。很多人错误地归因,以为是睡眠不足导致的,可柳宗祥、王静、蛏子和曹舒望他们不午休却没事。凌江峰忙于工作,忙于看书写作,像木心一样觉得那些爱锻炼的人是怕死,觉得那些讲究养生的人是闲得蛋疼。多年以后凌江峰为此付出代价那是后话,他不想像狄更斯、司汤达一样死于五十八岁,甚至不想在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他希望自己优雅地有质量地活过九十岁。
凌江峰尽管昏昏沉沉,还是要与柳宗祥、王静、蛏子、曹舒望一起去东桥印刷一条街落实印刷事宜。
柳宗祥说:“老师,我们先在这里吹一会空调,这时还早,不到两点别人不会开门。”
曹舒望说:“班长,读书我比不上你,这次高考你肯定能上985。我呢,了不起就是个211,没准像凌老师说的,我只能上一所不能被简称的学校,比如‘三大’呀,‘长大’呀,地级市里最好的学校,在北京上海连一所二本都上不了。可是,印刷一条街这种地方既不是机关衙门,又不是国企,这些老板哪里奢侈得起啊,他们没有养尊处优的资格,他们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营业,他们真的亚历山大。”
凌江峰由衷佩服曹舒望说的这番话,心里却骂道:“你这小子难怪考不赢柳宗祥的,原来你脑子里的几斤肥油操别的心去了,这种事考上了再去研究不迟呀。”可是凌江峰骂不出口,从他嘴里说出来的却是:“谁也不要骄狂,大家都各有所长。向生活学习是一门更重要的学问,弄不好北大清华的学生给初中生打工,就不足为奇了。”
蛏子不以为然,她说:“老师您不要怕曹舒望想不开,这么安慰他无异于让他做鲁迅笔下的阿Q,做狄更斯笔下的米考伯。无论是北大清华,还是初中生高中生,今后打工都很难,未来的工厂基本上都用智能机器人,琢磨人还不如琢磨机器。学历高今后的平台肯定大不一样。”
凌江峰见蛏子明摆着向着柳宗祥,心想这个死丫头莫非已芳心暗许,偷偷爱上了柳宗祥,这要是让白梦鸽知道,岂不是有一场大戏要开锣了。凌江峰尽管在班里经常说早恋是死罪,可是从来没有弄死过谁。真正让他担心的不是早恋,现在世界性的隐忧是,相当高比例的年轻人不恋爱、不结婚、不工作。所以看到早恋苗头,他会在心里激赏:“这小子有种!这丫头活出了女孩该有的样子!”但是,他会分别找出那男生那女生说,最近班里有些关于你的不好传言,请你注意影响。好的爱情是把爱像一坛美酒埋在心底,到博雅塔或者清华荷塘去开坛畅饮。那时是美酒,现在是毒鸩。犹太人说,小酌怡情,大酌伤身。凌江峰半部论语治天下,他还是很讲中庸之道的,凡事都要把握一个度,过犹不及。凌江峰没有把早恋当作洪水猛兽,只要在一个合理的区间,他事实上是默许的。
凌江峰看了蛏子一眼,给她做了一个点赞的动作。王静笑而不语,用左肩碰着柳宗祥的右肩,示意他注意蛏子,柳宗祥一转身,正好碰到王静的敏感而突出的部位。这种事是不可以说对不起的,只有当它没有发生才不尴尬。柳宗祥偏偏不合时宜地说了句对不起,可王静不能说没关系,她说也不好不说也不好,因为怎么说都是鼓励。凌江峰适时地出来转移注意力,这就好比小孩哭的时候你忽然大声说:“看,飞机!”凌江峰说:
“大家别斗嘴了,快点去东桥。”
曹舒望拉了王静一下,说:“快走。”
“快走。”蛏子也说,顺手轻轻捅了王静一拳。
柳宗祥愣了半天才说:“走。”
凌江峰没有到报价一块多的那家,直接到报价两块多的一家。
只见一个秃了顶的中年男子走出来,远远地伸出双手要与凌江峰握手,凌江峰小声对柳宗祥说:
“你们来过这家?这个老板是九合垸人,我很多年前找他印过《江汉潮》诗报,这是个诚实无欺的好人。”
凌江峰是故意说给崔老板听的,凌江峰还找他印过专门写小说的稿纸和《江汉潮》诗报专用信纸。凌江峰很超前的,很早就知道仪式感的重要性了,他十几岁写情书就写在荷花的花瓣上,还用宣纸写情书,与薛涛笺如出一辙。
“凌老师,老主顾了,上午来打探行情的原来是您的学生啊,他们说是复州中学的,我一猜就知道是您的学生,这种好事除了您,找不到第二个人会做了,特别是用这种方式。这些孩子有您这样的老师真是他们的福气,这是前世修来的。”崔老板一边与凌江峰握手,一边真诚地赞美凌江峰。
进屋落座后很快敲定价格,既没有要押金,也没有要订金,彼此留了电子邮箱后,约定三天后看清样,五天后来拖书。崔老板很爽快,一口一杯,说,三千本,六千块,不亏本,不赚钱,做公益。凌江峰心里跟明镜似的,知道崔老板小赚了一点人工工资,真的没额外赚钱,都是农村人,见到两个可怜的孩子,动了恻隐之心。凌江峰心里充满感激。
一顺百顺。凌江峰指示柳宗祥、王静、蛏子到学校初一高一新生招生说明会上去推销。由于柳宗祥的演讲口才太棒了,两场招生说明会就各卖了五百本,十块钱一本,单是这两场说明会王静和蛏子就各得了五千元。九月一日以后,王静和蛏子还有十天的时间,凌江峰给很多班主任和语文老师打招呼后,柳宗祥带着王静和蛏子挨班宣传,接下来俞强、曹舒望、靳康、彭小妮、凡萍萍、白梦鸽、倪虹也参与进来,两人一个小组,初中部高中部全面开花,不几日又卖出一千五百本,除掉几天的生活费,在凌江峰的建议下柳宗祥、俞强、曹舒望、靳康、彭小妮、凡萍萍、白梦鸽、倪虹各发了五百元的补助,剩余的钱全部给了王静和蛏子。
最后还剩五百本书不是卖不动了,而是王静和蛏子执意要留给下一届的贫困生。靳康和倪虹后来选择复读,平时生活困难的时候,凌江峰就把他俩叫到办公室,给他俩一提书,说:“靳康,倪虹,你俩把这一提书拿去找张老师,我已经联系好了,你俩拿去他会帮忙的,记住每本只收八元,每本留两元给张老师买咖啡喝。”一学期没完,五百也卖光了。此后凌江峰又加印过几次,让凌江峰奇怪的是,怎么有那么多贫困生啊?
有时,凌江峰因贫困生太多,感叹自己无能为力的时候,就有学生拿出《蝴蝶沧海》,打开书,大声朗读扉页上的一句话:
“就算蝴蝶飞不过沧海,又有谁忍心责怪?”
当着学生,凌江峰只是微微点头;背着学生,凌江峰还是会偷偷地哭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