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偶往事

2022-10-29 19:25张香琳
山东文学 2022年3期
关键词:吉米玩偶

张香琳

李年葬礼结束,黄风旋在脚下,天空飘起腥味雨。众人顺陵园下山路作鸟兽散。男人牛仔裤,长腿疾行,右大拇指和食指夹支烟。他突然弯腰,脸涨红,在一棵青柏旁咳嗽。

“山上禁火。”仁顺站下,脚尖划地,环顾四周说。

“第一次抽,会小心。”男人眼角水汪汪。

“李年向我提起过你,”她说,摘下胸前的小白花扔入垃圾桶。心想,一支烟不至于呛成这样。

男人抬头看,眼前女子束根马尾,额前刘海用银色蝴蝶发卡向右别起,脸比那只蝴蝶俊俏。他不置可否地点头。李年说过要介绍美女给他,但一直忙,不料临了会在这样的场合。问她,果然是。

“我开车,送你回家?”男人用脚捻灭烟头,声音沙哑。

“行!”仁顺说。觉得身后刮来的风格外冷。

男人重新点支烟,左手搭在方向盘上。两人聊几句李年,多数时候不说话。下车时,仁顺做自我介绍。梁元点头,神态还沉浸在哀恸中。女人凹凸有致的背影在河流一样宽的路面上蜻蜓点水,拐过小巷消失不见。梁元打了转向灯,掉头离开。他想尽快赶到医院接手李年留下的工作。

这是两月前的事。过后,他老想起那女人头上的发卡,后悔没主动留联络方式。现在,这话只能讲给嘟嘟听。嘟嘟是只棕绒大猿,前妻有次整理卧室时扔了它。他得知后半夜冲到垃圾角,挨个翻垃圾桶。幸好它还在,额头顶着烂菜叶,四肢沾满药渣,脸脏得不成样子。前妻捏住鼻子,看他钻在卫生间用毛巾蘸洗洁精一点点擦去它身上的污痕,恶心得想吐。他不想给她解释为什么要这么做。两人本已无话可谈。十岁时,梁元和妈妈逛商场,百货柜台堆满玩偶,其中嘟嘟四肢细长,圆鼓的肚皮,最大最野蛮,像动物园的园长。它和他对视,黑眼珠中有股憨憨的劲,冲他笑。他央求妈妈买它。这是计划外的开支,妈妈放弃了给他买双鞋的打算。他把它扛在肩膀上,很得意地捏着它的脚丫子蹦跳着走……高三那年,碰到下雨的夜晚,他就抱着它看窗外。雨丝在街灯的照耀下明晃晃地斜落,汇成水流卷走地上落叶。后来上大学,考研,27年了,他习惯在入睡前拍它的背,对它倾诉几句。只是现在,嘟嘟老用一只眼珠瞪他,另一只瞅向别的方向。前妻和他吵架最凶那次,顺手抓起它,揪掉了它的两只眼珠子。“你就活该孤老终死!”她诅咒他。他扑过去抢回嘟嘟,趴在地上到处找嘟嘟的眼珠子。再次抬头时他说:“走吧,办手续。”

当然是指离婚。之前,她一直聒噪,他始终沉默。这天,他很爽快,除过房子,存款都给她。回家后他用粗麻线替嘟嘟缝眼珠,但位置不太对,怎样缝都不对。自此它完全是副患者的表情。他能感受到它的疲惫,因为他也是个病号。每次下雨,梁元的脚跟就会肿起来。这与职业有关。痛得厉害,只能吃西乐葆。几年前刚吃这药的时候,一小时可缓解疼痛。现在不行,药效越来越差。他问风湿科的同事,说这病治不好,什么时候转成类风湿性关节炎,什么时候再用药。除了西乐葆外,他的背包里还有其他三种药。两种治胃病的,一种助睡眠的。他觉得吃黛力新根本不管用,睡眠没法保障,更无法镇定——尤其碰到胡搅蛮缠的人,愤怒就像颗火星,能把他的胸腔燃烧。今天上班就是如此。这令人恐惧。好了,再不用去想这些破事了,他自言自语,关了手机。过了几分钟,又打开。隔一阵再看一下。

手机出奇安静,或许他晕倒的事情已在医院传开,没人想看见他和李年一样。

李年是梁元所在医院烧伤科的主任。那天,一台手术刚下来,一伙人鱼贯冲进李年的办公室。领头的是患者陈松所在化工厂的老板,姓刘,肌肉健硕比熊高壮。

“陈松到底能治好不?”

“高烧多次,没引起败血症,有效果,”李年说,“坐下,坐下!”

“坐啥坐?你给老子一句准话,”刘老板手一挥,桌上一撂病历飞在地,“能?还是不能?”

“在大部分创面没被消灭前,谁也不能保证。”李年俯身捡起病历。

“你开出院证明,我把他拉回去准备后事!”

“患者有希望!”

“那你写张保证书,说十足把握治好他!”

“对不起,医院没这规定。”

“是没这规定还是想多赚医疗费拿奖金?”刘老板用脏话频繁问候李年,狂拍桌子说,“没门!”

李年站起身,两拳塞在白大卦的衣兜里,紧紧摁住,低头从刘老板带来的三个男人中间挤过。他们双臂抱肩,门神一般。“对不起,对不起。”李年低头指指手腕上的表,轻声说,推开对面手术室的门。

重症患者陈松和大夫李年,谁也没想到李年会先走。

陈松刚入院时全身烧伤面积达78%,身体像段焦黑起泡的木头,仅有口气憋在鼻腔里。李年带领助手抢救他,又数次给他剥腐皮植新皮。陈松能用于植皮的自体皮肤极有限,既要设法维持他的脏器功能和全身状况,又要尽可能快地修复创面,这是做手术的难度——如果修复的速度赶不上恶化的速度,那陈松随时都会被死神抓脖颈拎走。

但现实是,死神选择了李年。

梁元接替李年的工作。陈松的状况时好时坏。清醒时会努力转动黑白眼珠,冲看望他的人露出比鬼还凄厉的表情,多数时候在昏睡。

“人和财必须留一样。”刘老板依旧来。

“我们会尽力,但烧伤患者的疗程长是无法改变的,”梁元打断刘老板,“你让陈松的家属来和我谈!”

“把钱全扔在医院,”陈松的女人哭得像个孩子,丰满的身体抽噎个不停,泪珠飞溅到她山峰般的胸脯上,“万一陈松活不了,刘老板说,那赔付给我和女儿的生活费就没几个了,求你给我娘俩儿一条生路!”

“我救陈松就是在给你生路对吗?”梁元看定她的眼睛说,“你再想想!”

“要不你给我张保证治愈书。要不给出院证明!”女人僵直的脖颈支撑着高贵的头颅,泪花瞬间消失。

被成功洗脑。梁元觉得和这个女人再谈下去毫无意义,三十六计走为上。

“站住,你这是什么态度?”女人追在他身后,高跟鞋发出令人心惊的声音。他继续走,向着卫生间。突然,女人跳跃扑上来,嘴里发出尖叫,抱住他的腿。

楼道光洁,照出几道竖长的人影。梁元冷笑着站定,看自己的影子从腿弯处冒出个大瘤子。孩儿他爸还没咽气呢,你就另作打算啦?他憋着火。心里有种执念,非要挣扎向前。他就不信了,都说“医者仁心”,可这样的家属仁心在哪?

女人趴在地上,两个长穗耳环随着卷发脑袋的转动左右甩。逼婚?医生的老婆?还是?楼道有人低语,没人上前劝和。梁元感到脸“嗖”地涨红,喉咙里似有火苗正上下蹿,烫得胸口疼。冷静。冷静。冷静。他抿紧嘴,憋住气,直直站定。也不是不能开出院证明,问题是这里已是全省最好的三甲烧伤医院,况且,陈松的病刚有起色。

“烧伤的皮肤能像长树叶那样快吗?”

“写保证书?救死扶伤可没这道理。”

“让陈松出院?高温天气再折腾,万一皮肤大面积感染高烧,岂不是死路一条?”

梁元气沉丹田,把冲到嘴边的几句话死死地、死死地向肚子里逼。他想到嘟嘟,想到嘟嘟那长短不一的毛,那都是被岁月磨蚀的。捊吧!他闭眼,任女人哀嚎,一遍遍回想着李年的忍耐。出事时,李年一台手术从下午2点做到晚上9点。李年紧盯着监护仪上的各个数值,手术进度和患者身上的各种管路。终于平稳,李年走出手术室,突然歪倒在楼道——没抢救过来,心源性心脏病猝死。在公墓,梁元看到李年的爱人姚梅穿着黑风衣,隆起的小腹,怀着二胎。李年曾说,姚梅给他生的孩子性别将来要凑成一个大大的“好”字,老了好有依靠。

围观的人越聚越多。一高一矮两个保安跑过来,架起趴在楼道的女人。那女人两脚乱蹬,手和土拨鼠一样快,猛拽梁元的鞋。使劲扒。梁元迈不出腿,跌倒在地,一只运动鞋被女人扔向候诊区,另一只旋转着飞向大厅的天花板。“砰”地掉下来。

“联合诈骗,我要告到卫健局去……”女人的声音像根金属丝,穿透医院喧哗的人声,又尖又细地刺入他耳朵。“随便——怎样。”他嘴里咕囔,一身冷汗,光脚走进消毒室。

窗帘缝隙钻进一缕阳光,护士递来一块纱布,梁元手一颤,没接住。纱布掉到绿色塑胶地板上,化成一团金黄的东西。梁元摇摇头,看到一群小灰点飞来粘在他手中的止血钳上,怎么甩都甩不掉。他向后退几步,身体靠到手术室的墙壁上,冷汗再次涌出来。

“快叫人来接手!”他冲护士喊,感到眩晕。

我会死吗,像李年一样?他有点恐慌,左手扣住右手的脉搏,还好。肯定是低血糖,没错。昨天下午,某县山火骤发送来几名伤员,科室人手不够通知他临时加班到凌晨。早晨,他忘记吃早餐。

“只是晕厥,打了点滴就没事。”保安安慰他,开车把他送回家,轻手轻脚带上门离去。他跌在床上,用嘟嘟的身体扣住头。他知道生病的原因在哪里,但没办法解决。这几年他老睡不好。通常晚上10点躺下,凌晨2点就醒。困倦,难受,还是睡不着。5点,垃圾清运车进小区,他拉开窗帘看它工作,抽烟。之后,他就抱嘟嘟坐在汽车副驾,去环城路转一圈,这成了习惯。所以,他从来都是全科室里上班最早的那个人。

手机突然响起。

“陈松家属告你服务态度不好,要不你干脆休年假出去散散心?”科室副主任说话直截了当。他知道他是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主。

“那患者怎么办?”他问。

“医院马上从市州调人,我已打了报告,”领导说,“当然,你也得反思自己的问题。”

“好。”他挂了电话。没有想辩解的丝毫欲望。

梁元把车子开得飞快。他不愿被阻止——被繁华、拐弯或商店的排队人流阻止,这很畅快。尘土飞扬的石子路结束了。他看见他家的房子,院门前的合欢树上立满粉红的扇子。它们是妈妈当年最喜欢的花。

一只白猫在树上,喉咙里挤出婴儿哭一般的声音。见他来,跳下地跑远。猫是在树上捉鸟吧?他想。先用声音禁住鸟,让鸟犯懵,惊恐,发抖,再一袭成功。看来,他的出现成功救了一只鸟。这让他有点快乐。老屋铁门嘎吱响,进入有股陌生的森冷,他打了个寒颤。如今,爸妈都挂在老屋的墙上。如果他们在世,一定会生他离婚的气。可是,没办法呀,命运就是爱这样捉弄他。以前,他回家,爸妈给他准备饭菜。现在,他回来,只能给他们点三炷香……老屋空旷,风推着几片树叶满院跑,他发了一会呆。说实话,一个人如果没有经历过亲人的死亡,会一直以为他们的存在是无止境的,和他们在一起的时间也是无止境的,但事实证明,他错得很过分。

他去了河边,那是条东西走向的河流,河上漂着几只鹅。它们在戏水,长脖颈分外柔软。河岸水浅,水流穿过石板缝发出咕嘟咕嘟的细响。梁元抱来嘟嘟,拍拍它的肩膀。嘟嘟依旧瞪着那只歪斜的眼,搞不懂它在想什么。其实,梁元曾经有些朋友。后来,他们都忍受不了他和他们在一起时每隔半小时甚至更短时间就会响起的手机,而他讲起来老没完没了,净是些患者、死亡、病情处理或者给病人家属甲、乙、丙的解释。要不他就萎靡不振,常在他们聊天时打盹,喝酒时更甚。他说他有失眠症,他们都很理解他,但以后主动打电话约他饭局的人越来越少。何况他又离了婚,更没出门的心情。

他把嘟嘟按在河里,他觉得嘟嘟病了,满身污垢,遍体鳞伤,和自己一样。它不只是需要洗澡,它还需要远行,应该随水而去。他丢开手,看它在河上沉浮。他想象着自己的沉浮。他跟着它在岸上跑。那几只鹅也追着它。嘟嘟在水中起起伏伏地挣扎,有那么一瞬,他看见它正用那只歪斜的眼瞅他,哭,为这没有方向的打旋。他冲进河流,一把捞起它,灌了两脚泥。

站在河流的拐弯处,他抱着湿漉漉的嘟嘟,为下一站要去哪里要干什么感到迷茫。难道真要应验前妻的诅咒?去你的!他索性躺在河岸上的草丛里,闭眼冥想。午后的阳光热烈,明亮,眼前一片橘红色。他记起李年说过,有个特殊的地方,值得他和嘟嘟去一次。

百度,导航,地址没错。竹篱笆墙,青石甬道,橘红色月季开得正愤怒。这是座隐藏在城郊的老房子,爬山虎的叶子从地下向上覆盖着它,屋顶站着两只鸽子理羽毛,用警惕的红眼珠瞅它。大门敞开,院里石桌,石椅,柏树枝叶青翠。梁元咳嗽一声,放轻脚步掀帘进入。是间素净并且三面陈列着货架的套间房。套间里有张工作台,一个老头子正埋头在忙,佝偻着背,白衬衣晃荡在身上,有点宽大。

“有事吗?”老人戴眼镜,抬头看他一眼又低下,说,“随便坐,你看我这糟糕眼神,每天也就十点到两点的光线能用,你稍等。”

“是我打扰了!”

老人摆摆手,再不说话。面前摆着工具,镊子、针线、剪刀等。熟悉的场景,与医院手术室无多大区别。梁元示意老人先忙,把在外面车顶上晒太阳的嘟嘟抱进来。他和它并排坐在外厅的候诊椅上。

老人伏案在工作台前,身体保持着躬身45度姿势,手边茶杯空着。梁元转了一圈,找来水给他续上。“好了,”老人收起手里的工具,对坐在他对面的小猫熊说,“这下你可以回家了,背上小书包。”

玩偶小猫熊不说话,用憨态对老者,嘴角笑成月牙儿。

“贵姓?”老人扭头问梁元。

梁元赶紧自我介绍。又补充说,“听朋友讲过这里,今天慕名拜访。”

“你的玩偶怎么了?”

“它病了。”

“为什么不买个新的?”

“你懂的。”梁元说。

“如果能找到替代就别修了。修补的花费比另买一个贵,”老头子表情古怪,一点都不笑,“但如果你认为是亲人生病了,那就得管它。是这个意思吗?”

“它如果能恢复青春,多少都值!”

“那好吧,小伙子,先填张病历卡。”

这事梁元太熟悉,他把嘟嘟放下,执笔写得飞快。

“眼球需要复位,肌体表面裸露部分需要植毛,损伤的腿、胳膊、皮肤需要一比一还原。这样吧,两个月后你来领它回家。”

“这时间,太长了吧?”

“呶,排队手术,”老人拉开身后的布帘。那里又有些玩偶,有手或脚被扯断的,嘴巴歪的,缺耳朵的,掉眼珠的,没脚趾的。有的身上有污渍,有的躯体已干瘪。

“每年我都会收到上百个这样的玩偶。它们从各地上门来问诊。有患白内障的、软骨症的、牙齿磨损的,还有许多的烧伤……” 老人边说边给那些破损的玩偶排序号。

“求您,能不能给嘟嘟提前?”梁元说,“我,我每天有限的一点睡眠都得在它腿上度过。”

“这习惯好多年了吧?”

“是。我经历过的所有特殊时期它都在,”梁元说,“结婚,父母亲的葬礼,还有我和前妻分手时。她忍受不了我的忙碌。而我的确分身乏术,在医院我算是骨干。骨干的意思您懂。我可以住在附近等您修复它吗?我有三周的假期,可以给您帮忙。”

“住在附近等?”

“是的。”

“只要你不心疼花销,算你个急诊好啦!”

“我以为像我这样的人不多,没想到。”梁元欲言又止。

“其实,能来我这里治疗的玩偶都是有故事有生命的。它们中有去世父亲花光身上所有钱,从缅甸给女儿带回的芭比娃娃;有和某个男孩走过欧洲十多个国家,度过留学时光的小乌龟;有陪着两次自杀未遂的抑郁症女孩走出困境的海豚;还有只27岁的小老虎,在陪伴了心血管医生27载之后,继续陪伴着他刚出生的宝宝……”老人又说,“如果你想听故事,她可能会讲得更生动些。”

“谁?”

“我女儿。她正忙,估计明天会回来。”

“好的!”梁元感到一种说不出的轻松。

“皮肤老化症加抑郁,首先得找回它的魂,”梁蒙德对仁顺说,“快拆洗吧,那个魂不守舍的家伙就在附近宾馆等它。”

“它的主人吗?”

“是。他说他离了它一刻睡眠都没有。”

“女人?”仁顺好奇。货架上的嘟嘟,浅灰色肚皮棕色皮肤,一只歪眼珠斜瞪着她,病恹恹。

“男人,”梁蒙德抿口茶,“他求我手轻点,说他的玩偶怕疼。对我叮嘱许多话。”

仁顺从货架上抱下嘟嘟。它的手臂垂在仁顺背上。

“你好呀!”她拍拍它的脑袋,戴上口罩,和它面对面坐下。先用干毛巾给它洗把脸,再从屁股处找线头打结的地方,用针挑。

“不疼不疼,不会痛的。”她说。

嘟嘟的左眼闪过一丝狡黠,笑得开心。它也喜欢美女。

灰尘带着陈旧味道钻进仁顺的鼻孔。其实,每个来这里的玩偶都有这个味。吉米身体拆开时也这样。吉米是妈妈送的礼物。妈妈车祸去世后,吉米的鼻子被仁顺磨平了,怀里抱的胡萝卜也干瘪了。仁顺想让吉米回到最初的模样,于是爸爸梁蒙德就从画图到配料,制作了许多圆圆扁扁的鼻子,让仁顺挑。她选不出来哪个更像。终于,在爸爸换到第30个的时候,仁顺哇哇哭了,说,这是我的吉米。

仁顺抱着吉米,和它谈心说话,互蹭鼻头。就像和妈妈重新团聚。

梁蒙德由此也找到了爱好,他注册网店,专为那些年龄超过二十岁、三十岁,甚至四十岁的玩偶洗澡、修补、换填充物,尽量恢复其原貌,再寄回给它们的主人。而它们的主人也是从网上了解到他的手艺,带上玩偶乘飞机坐高铁或大巴从各处来,还有邮寄来的。剪刀、镊子、刷子,梁蒙德右手使针线,左手抱玩偶,眼镜垂在鼻梁上认真工作。他和玩偶交流。并在客厅置办了几套原木货架,修复好的玩偶排排坐:洋娃娃、土娃娃、大象、企鹅、熊猫、海豚、骆驼……它们神态各异,看起来都蛮精神,新的一样。再仔细看,还是有区别,它们都有时光的旧色,抹不去的那种,静静坐在那里,等着回到主人的怀抱。

院外有吉普车驶进的声音,一个别着蝴蝶发卡的女人从车上跳下来。

“你好!”仁顺冲眼前这个眼眶深陷寂寞的男子浅浅一笑,说,“和你的嘟嘟在休假吧!”

“你怎么知道?”梁元愣住。眼前的女人与他两月前见到的完全不同:这次她的头发是盘起来的,蝴蝶发卡在耳畔,脖子后面有浪花般飞溅的碎发,身穿宝蓝色泡泡衫,牛仔裤,高帮运动鞋,那种苗条和动力十足的装扮一看就是多年坚持运动的结果。

“不然呢?”仁顺说,“我亲爸。”她朝房间努努嘴。

他跟着仁顺进厨房,说,“你怎么知道它叫嘟嘟?李年都给你讲过些什么?”

“我知道你的事可太多了。”仁顺笑得一脸阳光,“想听吗?”

“不明白,我俩只见过一次。”

“以后你就会知道。”

“每件玩偶修复起来都很慢吗?”梁元转移话题。心想,真是的,有点尴尬。他跟着仁顺进厨房。

“基本上是。通常顾客在网上咨询的时候都会对玩偶的状况描述得极度克制,说只有一点点地方需要缝补。可等你打开包裹,你马上就会发现上当了。有些玩偶近乎破碎,衣服像透明的糖纸一样脆,还没等加固,头和身子就炸裂了,棉絮从四面八方突围出来。所以每次只能拆一点点,修补一点点。我爸说,轻柔地开口和缝合,是对每位病患的基本尊重。”仁顺说。

“他对每个玩偶都这样?”

“是哦。我爸可真把玩偶当孩子。有时他会视频给玩偶主人说,‘你的娃娃正在洗澡。我先用暖风机第三挡给它吹干。’或,‘我的手温会传输到毛绒上面去,一般不会大于50度,它不会感冒。’修补时他先拿笔刷轻扫玩偶表面,恢复老旧布料的记忆。再在5倍放大镜下植绒、修剪,一针一线调整玩具的凹凸和毛绒。一套工序下来,几乎每只玩偶都需要漫长的工期打底。三十岁的玩偶,就要用三十年前的线料。我爸曾为修复一只布偶脑袋耗费整整四个月,骑电摩跑遍大大小小的商场,只为买一种特殊的丝线……

“修补时什么是最难的?”

“当然是大清洗环节。对于洗澡这件事,我爸有一套自己的方法。为了避免布料出现褪色或腐蚀问题,他先给玩偶“皮试”。确认没问题后才动手清洗……还有,我爸会设计玩偶的鼻子和眼睛,能做到一比一的还原,这当然和他原来的职业有关。他原先在科研所工作。所以,在他那里,玩偶和原来一根头发丝的差别都不能有。当然,哪怕是0.1毫米的微距,主人也可以通过视频一眼辨认出来。有次因为一个玩偶的嘴巴,我爸调整了三天,差点累倒。”

“为什么支持老爸开这样一间铺子?”

“吉米的事让我发现,逝去的时光可以寄放。不过,说实话,玩偶的故事,悲伤要占大多数。”

梁蒙德那里梁元帮不上什么忙。仁顺借给梁元一本书,惠特曼的《草叶集》,非常好。白天,梁元驱车去几里地外的农家乐,听鸟叫,坐在河边的石头上读会书,或者听听音乐。山林里的寂静可以让人回到最初。到了晚上入睡前,他去金家取回嘟嘟。

“为什么你这么了解我,而我却对你一无所知呢?”梁元对仁顺说,“这不公平。”

“想公平?”仁顺掩嘴笑,“这是什么讯号?”

“开门见山说,如果李年在,一定想当个成功的月老,不是吗?”

“没错!”仁顺扭过头,有些羞涩。她说,“要不我们出去走走?”

“好主意。”

两人步行到镇上,有座小酒吧,粉蓝色灯光打在简易的招牌上。一碟煮花生,两瓶罐装啤酒,两人对饮。“小时候看武打片着迷,”梁元说,“于是我削把木头剑,把嘟嘟绑到背上陪我去杀敌,你猜怎么着?”

“敌人是谁?”

“一群羊。”

“结果呢?”

“老挨木头剑戳疼屁股的头羊瞬间发怒了,直接把我抵到羊圈外面去。幸好有嘟嘟保驾,否则我满口牙齿难保。”

“我也曾想吉米能帮我长双翅膀,天天对她祈祷。”

“哈哈哈……”两人相视而笑,都觉得这个夜晚势必会成一个妙不可言、记忆永难忘的夜晚。

到了嘟嘟调整双眼角度的阶段,梁蒙德征询梁元的意见。梁元给他看小时候和嘟嘟在一起的老照片。十几天过去,梁蒙德从给嘟嘟清洗、配料、编织到调整它的神态、手感,都尽力做到与梁元初见它时的记忆不差分毫。对啊,梁元第一次看见嘟嘟时,嘟嘟就是这个样子:四肢细长,圆鼓的肚皮,最大最野蛮,像动物园的园长,它和他对视,明亮黑眼珠中有股憨憨的劲,冲他笑。

嘟嘟治愈那天,他抱着它,和仁顺一起走进酒吧小酌。又走出小酒吧,走在恍惚的月光下。有那么一瞬间,他看到嘟嘟的头上开出一大朵玫瑰花,绚烂得很。他真想把这朵花和嘟嘟、连同他一起送给仁顺。是的,听多了仁顺讲的故事,你就能明白,修补不仅仅是修补。还有许多玩偶,即使遍体千疮百孔,也依然没有放弃自己的使命。

梁元自信他仍然是每天最早到科室的那个人。

“嗨,早!”办公室西南角有个人站起身说,“真是好气色呀!”

“你,新来的?”梁元愣愣地。

“重新认识一下,”仁顺冲他做鬼脸,说,“我,梁仁顺。李年的爱人姚梅是我闺蜜。”

“怪不得。”梁元掩嘴轻声咳,笑容潮水般浮上来。真是的,他想,这个穿着白大褂的仁顺比前天他见的那个女人更精灵古怪。转头,他看见走廊里有个病人正在缓慢地走。没错,是陈松,他正被刘老板和他的丰满女人搀扶着:“对对,走,一、二、三!”

“呵呵,他们依旧是陈松的好兄弟,好老婆,”梁元苦笑着对仁顺说,“你看,我是大恶人。”

仁顺微笑着向他竖起手指,堵在嘴上。

又一个春天。梁蒙德的胃口和过去相比差了许多。

“你们丢下我太久了。”梁蒙德对女儿说。仁顺应承着,替他系上口水巾。心想,他真是要老糊涂了。今天,爸爸与往常不一样。他坐着,胳膊搭在轮椅扶手上,两眼盯着院子外面的合欢花,嘴里慢慢地咀嚼。夕阳映在他长满老年斑的面孔上,使他显得格外沧桑和疲惫。“我们不过是连续值了三个夜班,”仁顺边给他喂饭边用纸巾帮他擦嘴,解释说。

“这职业就没个消停。”梁蒙德嘴里嘟囔着,他缓缓地转头看风景,看树上的鸟。实在没什么可看的时候,他抬头看了仁顺一眼,把怀里的吉米递给女儿。

生病这些天,他一直抱着它。吉米大耳朵耷拉着,表情忧郁。

“昨晚做梦,你妈妈说,让吉米陪你,”梁蒙德说话慢得就像时针跑了一圈,“我去陪她。”

“不。”仁顺蹲下来,把头枕在爸爸腿上,泪水从眼角斜斜滑下。

火星上一块陨石落到地球上的某天,梁元和仁顺带着嘟嘟和吉米去旅行。退休后,有的是大把时间。他们在新疆买了两匹马,准备骑上四千公里回家乡。蓝天蓝得纯净,马儿行走很慢,大家走走停停,寻觅着这样那样的野花和石头,树叶和昆虫。这样逗留两年后,他们又乘飞机去了国内最大的那个海岛,在大得没边,深灰色的海面上坐条木头船渡海去另外一座小岛。听说,小岛上有种他们从来没品尝过的海鲜和没见过的红树林。

船很古老,原木造的,没有漆,也没有任何装饰。中年船工全身晒得黝黑,穿短裤,白色背心被海风吹得松垮,灰黄。他赤脚蹬响柴油机,马达“达达达”地响,木船破浪前进。几条银色大鱼从船舷边猛蹿上来,美美吓他们一大跳。很快,暴雨追来了,千万滴雨砸到海面上全是圆圆的小坑,船像是缓缓行走在沸腾的大锅里。只是不多几片乌云,流溢完灰色的情绪后化为绛红色的晚霞落在海面上。晚霞推着咸腥的海风散漫吹,吹得他们四个直流泪……后来的后来,梁元和仁顺相继老去,只剩下吉米和嘟嘟。它俩去了森林,经常依偎在一起,看蝙蝠在月亮下面飞,越飞越高,没有多少悲伤。秋天,吉米的大门牙掉了,嘟嘟爬树摘柿子给它吃。而家人们的照片则被它俩动手挂在山洞的墙壁上。它俩觉得,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光,永远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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