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 力
袁鲤向我讲述那个女孩时,我总觉得是他臆想出来的。
那天周末,学校里大多数人都外出了。雨声淅沥,校园越发空寂。教师宿舍剩下的除了宿醉未醒的人,就是像袁鲤这种找不到去处的人。仿佛从天而降的雨水,袁鲤想要到池塘写生的念头一下子跳了出来,突然得吓了他一跳。腾地从床上跃起,从门后找出那个一直伴随他的油画箱,穿好衣服就出了门。
在一楼门卫室,袁鲤向看门老头借了雨衣和雨伞。那会儿,雨正下得连绵不断。临近池塘,只见景色空溟,有一团稠雾笼罩在池塘上方。这个天气,钓鱼人也不愿光顾。袁鲤支好画架,抬头向远处望去。他看见一个身穿卡其色背带裤的女孩从一排农家房屋朝这边走来。女孩婀娜的身姿牵动着棉絮般的雾,又与周遭的田野景色融为一体。袁鲤后来说,他当时做了件让自己后悔不已的蠢事:摸出铅笔和颜料准备描摹下眼前美景,再一抬头,那个女孩已消失无踪了。巨大的失望让袁鲤忘了撑雨伞,画架上的白纸被雨水淋得透湿。之后,连续一个月,袁鲤天天去池塘。他想再见那个雾中女孩一面。但那个女孩如同突然出现一般又突然不见了。袁鲤成天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以至于上课时常常走神,目光从满堂的学生飘移到窗外。窗外是八月夏天令人亢奋又令人倦怠的景色。
“你不如凭记忆把那天的情景画下来?”我说。
一周后的某个正午,袁鲤告诉我他的画完成了,要我去看看。
这是幅纵88厘米、横134厘米的油画,被一层淡淡的白雾罩着,池塘居中,各种植物杂然生姿,近旁是一座石拱桥,远处农舍田畴,一个穿背带裤的女孩走在乡间小道上。我说这画有点儿像梦境,和你原先的画风不一样啊。袁鲤打燃简易燃气炉,往锅里下肉片,“跟那天的情景有出入,实在是无法还原当时的样子了。”我安慰他:“画出来就好,也算是了了桩心事。”但看他模样,似乎更加心事重重了。我建议他把画框换个漂亮点的,改天我拿去找老顾的画廊试一试。他说没必要了,这个画算是对那天的一个纪念,还不如那些模仿大师们的赝品赚钱。我说这怎么能比呢,这个画即使一文不值也是诚意之作啊,赝品算什么东西?听我这么一说,袁鲤突然抓起一杯啤酒朝油画泼去。酒水顺着油画流淌,我起身要拿餐巾纸揩,被袁鲤一把薅住,“说得好,一文不值!”我们相对而坐,火锅热气蒸腾,隔锅而望,醉眼迷离间那幅画的景物越发像是一个梦了。下午两点钟,袁鲤说今天没他的课,要带我去池塘走走。我们穿过后门,踏上通往池塘的小路。午间的燠热炙烤得沿路每一片树叶都烫得不敢触碰,脸上火辣辣的难受。好几次都想打退堂鼓,回宿舍睡觉算了,看袁鲤兴致勃勃的只好一路尾随。
“就是这儿。明明看见她从这里走来的,怎么突然就不见了呢?”袁鲤指着一排农家房屋前的田埂说,神色怅惘。
从这儿朝我们来时的方向望去,学校并不遥远。此时,操场旗杆上的国旗静止不动。有学生上体育课的喧闹声清晰传来,校园喇叭偶尔响起,惊飞几只树梢上的麻雀。
“你看,就这么几步路,要离开学校其实并不难啊。”袁鲤低头自言自语。
回去时,袁鲤向一个钓鱼人要了一条小鲤鱼。鲤鱼食指般大小,鱼鳃被鱼钩钩破,徒劳地想要跃出红塑料桶。袁鲤将这条受伤的鲤鱼养在了之前放水仙花的玻璃缸中。
“你们不能出了事就一推六二五嘛?又不是我把他害了!”
“小声点!没见他还在昏迷,还嫌害他不够啊?走,到走廊去讲。”
我瞪着老顾,转身先出了病房。在护士站,我让一个圆脸护士帮忙照看病床上的袁鲤,第三瓶药液还剩下三分之二。然后,我走到走廊尽头,在一排铁制长椅上坐着等老顾。这儿和洗手间毗邻,烟瘾上来可以踅进去抽一根,医生护士不易察觉。我现在不想抽烟,只想揍老顾一顿。
“好了,你现在把事情的经过从头到尾说一遍。”
“我才从上海飞回来,一落地就接到袁鲤的电话。他说要和我当面问个明白。”
“问啥?”
“是一幅他画的临摹画。原作是个叫安迪·沃霍尔老外画的,反正你也没听说过这人,在艺术界特有名。我让袁鲤临摹,这家伙画得简直可以乱真。我拿了去参加上海的艺术品拍卖会,没想到拍出了个好价……”
“不会是天价吧?你们这些搞艺术品买卖的奸商,两头吃,跟吸血鬼没得两样。”
“要是没得我这种奸商,袁鲤画的那些赝品能卖得出去?”
“别干鸡巴扯,赶紧往下说。”
“你和袁鲤是好兄弟,他躺在医院你的心情我理解。但凡事要讲理嘛,你骂我打我甚至去报警有用吗?……怪只怪那家《艺术与鉴赏》杂志刊登了对我的专访,还把我带去拍卖会的几幅作品也登了出来。这里面有袁鲤的临摹大师作品……都是当成真迹在拍卖会上亮相的。能拍一幅是一幅,艺术界的东西现在真假难辨。没想到被一家机构看出了破绽,向拍卖方和书画界举报了我,这事他妈的闹得我焦头烂额。这风口浪尖上,袁鲤提出来要收回他全部的画。还不是晓得安迪·沃霍尔卖了个好价,嫌我分给他的钱太少?他咋个就不想想以前我帮他卖画赚大钱的时候了?”
“你把袁鲤临摹的大师画作当成真迹来卖,他不生气才怪。袁鲤要收回他的画是他的权利,就为这个,你要推他下水?太他妈狠了吧!”
“冤枉啊!借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干这种蠢事啊。”
“老顾,你别敢做不敢当。为啥钓鱼那人说是亲眼看见你推了袁鲤一把?袁鲤才滑到池塘深水区的。”柏露不知何时站在我身旁,戳指着老顾吼。这个外表柔弱文静的女人,结婚后的变化真是让我吃惊。
“那个钓鱼的憨卵说啥子屁话哩……学校人多,袁鲤喊我到池塘边说话。他听我说他临摹的画被人举报了,搞毬不好要吃大官司,脸马上白了。提出收回放在我画廊里的所有临摹画,我没同意,商有商道,你有钱赚了就找我,有风险了就撂挑子,还要不要我在艺术界混了?咹!也不晓得是哪个先动的手,我们拉拉扯扯就打起来了,也不知咋的,袁鲤就栽倒在池塘里了。那几个钓鱼人围拢过来傻呆呆地观望。我水性太差,再说那个大池塘稀里糊涂地看不清深浅,只好抢过钓鱼人的网兜来捞他。好几次都够着他了,你猜他咋的?他是自己不伸手抓网兜,自己朝深水区滑倒的……”
“你放屁!明明是你想害他,好来个死无对证,把屎盆子往他身上扣!”柏露冲过去要扇老顾耳光,我伸手拦住了。一个女人在医院走廊里和男人撕打在一起毕竟不雅,要打也是我来打。有个男医生从洗手间出来,听见我们这边闹的动静有点大,就皱着眉头走了过来。
五年前,我和袁鲤相识于老乡聚会。
那时候,我刚从深圳回到镇上。每天睡到将近中午才起床,起来就吃现成的。吃完上街乱逛一气,街上空旷得让我绝望。几条老狗蜷在墙脚,看见我路过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找不到过去的朋友,他们都分流到了天南地北,谁还窝在老家屋檐下听爹妈数落啊?我脸皮再厚也只呆了一个半月,就跑到池城来撞运气了。那天我做东。在座的有东升、马弟、启发和两个女孩,加我六人,坐一桌显宽松。吃的是冒菜,跟麻辣烫差不多,不贵,开业一周内免费送一件啤酒,整一顿下来顶多也就300来块。事先我核算过的。老乡聚会嘛,既要吃得舒服又要不丢脸面。但我来到池城快半月工作还没着落,在深圳赚的那点碎银子也所剩无几了。吃到半场,喝完啤酒换白酒,马弟说要喊个朋友来。我心头嘀咕,最怕这种人喊人喊一帮子闲人来瞎胡闹的饭局。一是囊中羞涩,二是喝得天昏地暗的对方姓名转身即忘。还好,来的只是一个人。高个,微驼,长发及耳,戴副黑框眼镜,一看就是个跟艺术沾点儿边又自命不凡的主。“袁鲤,池城师大才子。画画写字撩妹子样样来得,狗日的硬是厉害。”马弟满上一杯,递过去,袁鲤举杯环顾一圈,仰脖干了。落座后,左右手的小指尖分别勾住垂在额前的发梢,向两旁一捋。他的两根小手指细长苍白,捋完发搁在桌上会神经质地抖动几下。之后也不多话,静听众人胡吹乱侃,看上去有些不合群。一会儿那瓶“贵州醇”见了底,又上一瓶。袁鲤撕开包餐巾纸,拿饭店的碳素笔在纸上划着。我瞥了一眼,他在给在场的每个人画漫画像。简直神了,几乎是一挥而就,每个人最有特点的一面就以夸张变形的笔法跃然纸上了。我们分别拿着自己的漫画像,边看边笑。马弟说袁鲤光靠画画就活得很滋润。“屁话,我不过是在大街上给人画素描赚点零花钱,哪里就他妈的滋润了?”袁鲤头都不抬地说。结账时出了状况。账单上竟然是688元,比我预计的超了两百多。微信上零钱不足,绑定的银行卡也空了。我心里发慌,朝正在收拾残局的酒桌斜了一眼,指望不上别人来帮忙。如果让这哥几个知道我做东连饭钱都请不起,那我这张脸真是丢到爪哇国去了。
“老板,我先押身份证在你这儿,明天拿钱来付行吧?”我低声央求道。
“开玩笑啊,我要你身份证有个鸟用?”老板的声调高得让我心虚得想逃。
袁鲤不知啥时候站在我旁边,声音如同耳语,“一共是多少?算是我借你的行了。”他刷了微信后,右手在我肩膀上捏了一下。
和袁鲤来往后,他也没要我还那顿饭钱。我主动拿了他的油画作品,跑城区几家画廊代售。画廊老板左挑右捡,留了几幅凡高莫奈伦勃朗的临摹画,袁鲤创作的画一幅也不要。袁鲤把退回来的画一把扔到床底,“赝品当道,老子的作品到底差哪里去了啊?不卖了!”
那时候袁鲤即将毕业,我去他就读的池城师大蹭过饭,吃完宵夜跟他挤寝室。他们寝室里的室友各忙各的,每次去都好像就只有袁鲤独守空房。他说找不到合适的人说话,想离开池城又不知道往哪里走。今后如果有人愿意投资,他就开个画廊,专门卖自己的画。我说那我给你当经纪人,保证双赢。我们聊得投机,常常聊到天光大亮。袁鲤的女朋友偶然会来,来了我也留宿。三个人在寝室,他们俩挤一铺床,我在门边躺一铺床。半夜被尿憋醒,蒙眬中见他们的床吱嘎摇晃,也不以为意。次日酒醒才油然生出妒忌,想自己何时才能像袁鲤一样在池城找个女朋友呢?他女朋友是池城人,两人都在池城师大中文系。袁鲤弃美术考中文,自然是因为女朋友。我最后一次留宿他那个散发着青春骚气的寝室,袁鲤告诉我,他又成单身狗了。女朋友找了个4S店的老板,那男的年纪虽说大了些,但硬件俱全,女朋友梦寐以求的物件能够一步到位。这种校园狗血爱情故事稀松平常,临近毕业大家各奔东西,曾经有过的风花雪月就让它随风而逝吧。我劝他不如趁机离开池城,到珠三角广阔天地闯荡一番,凭他的绘画功底和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在广告公司或者文化创意公司谋个饭碗应该不成问题。那夜,我俩像饱经沧桑的中年男人,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宿。天明,袁鲤说他想通了,哪也不走,珠三角水太深,就留在池城这片浅水湾也不赖,“老子不信就混不出个名堂。”不久,他应聘到池城十九小当语文老师。我也被一家名为“池城国防军事俱乐部”的单位招聘成了业务经理。领到那套专武干部制服时,我急忙跑到照相馆照了张标准证件照。发到家里的微信群和朋友圈。我想让爹妈高兴也想让大家知道我在池城找到了一份有头有脸的职业。
“照你这么说,袁鲤是自杀未遂?”
“是啊。反正我没有害他的意思。”
“你他妈活得不耐烦了才想自杀!你以为池塘周边没有摄像头就由得你张口胡说?我们还有人证,记住。”
“好好好,我不和你们争辩……对了,我他妈被你们骂得大脑失忆了,我不仅没有害他,还出钱请人捞他上来的。当时他不是一个劲地往深处掉吗,我急得求围观的人下塘去救,喊得嗓子冒烟都没人理。后来我对几个农民打保票,说你们只要把人捞上来,每个人我给500。他们傻笑着没动静,我又气又急,说每个人给1000。两个年轻的马上就扑通跳下池塘。要是再晚一分钟,唉……”
“这么说来你还助人为乐了?这个剧情有点禁不起推敲啊。等袁鲤醒来就清楚了。”
“我也正想等他醒来啊,这个被举报拿赝品当真迹来拍卖的事情如果收不了场,我一个人又咋个扛得动?要当被告我们一起当。你们不晓得,那个举报我们的机构来头大,而且早就盯上了我们。去年秋天,我给袁鲤在省城策划的‘一尾鲤·风格油画’展上,那个在画展现场大闹一场的画家你们应该有印象吧?他就是那个机构的人。这个疯子,差点把袁鲤的作品撕了,还说啥子袁鲤的画全部是赝品,是赤裸裸的抄袭剽窃,是全省油画界的耻辱……”
“行了,别放屁了。你口口声声说啥子我们我们的,你当真以为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啊?老顾,说真的,当初认识你还把你介绍给袁鲤,我现在是真后悔。如果袁鲤继续埋头画他那些自己创作的画,哪怕一幅也卖不出去,也总比现在活得真实安稳。你说去年那个‘一尾鲤’油画展,我和袁鲤还有柏露等等这些人当时都是非常感谢你的。起码你帮袁鲤圆了一个梦吧。展完大家一起庆祝时,他还说如果再搞画展,要全部展出自己创作的作品,不能老是吃前辈大师们的剩饭了。那个大闹画展的疯子画家说得正确,的确全部是赝品,是一场没有灵魂的画展。那天,袁鲤喝得烂醉。”
“我现在可以走了吧?一大摊子烂事还等我去料理。放心哈,袁鲤没有醒来前,我哪儿也不跑,就在池城,手机保持畅通。我老顾虽然是个你们眼里的奸商也好骗子也好,做人的一点起码道德感还是有的,该我付的钱我会付,该我承担的法律义务我会承担……这点小意思拿着,千万别嫌脏,不干不净用起来没病。医院是个烧钱的地方……先这样了哈,那就辛苦你们了。”
俱乐部挂靠池城南湖区武装部,属民营企业。总经理上班一身笔挺的专武干部制服,下班一身藏青色西装,一看就是个社会关系复杂处事精明干练的人。俱乐部打着培养国防力量的旗号经营射击、骑马、野外生存拓展训练以及青少年夏令营基地等项目。我们这一帮业务经理专门负责在池城跑单子,为俱乐部拉客人来消费。头两个月是试用期,俱乐部只给生活费,算下来仅够每天的车马费和盒饭钱。两个月无业绩自动走人,每一单按10%或15%来提成,最终解释权归俱乐部。我首先想到了袁鲤。之前听他说起过,他所在的十九小原先是化肥厂子校,全市教育改革,将所有单位子校撤掉后收编到全市各学校。收编后师资力量强大了,教学经费不愁了,学校面貌焕然一新,对学生综合素质的提高也倍加重视。
时值八月,夏日炎炎。顾不上一身臭汗,我套上专武干部制服,联系袁鲤。我让他给我引荐学校能拍板的领导,谁知这家伙支吾半天,显得很为难。我心头火起,直接打的就奔向了十九小。事情比我想象的要好得多,也许是我这身制服令人信任?或者是我霉运到头好运来临?我和一个姓肖的副校长谈妥了全校四五年级学生到俱乐部举办军事训练活动的事项。报名下来,共有85名师生参加三天的活动,按每人35元一天来算,这第一个单子就签了8925元。按15%提成可得1300多元啊。我签字的手有点儿抖。当即发微信向部门主管报捷,主管点赞并点拨,“恭喜旗开得胜,赶紧请对方吃顿饭,巩固客户关系。”我回复,“囊中羞涩啊。”主管转了500元给我,明示,“得提成后还。”当天傍晚,就在学校附近的饭馆请肖副校长和两位总务处的老师吃了顿便饭。我叫袁鲤来作陪,他仍是支吾,不知他葫芦里到底装的什么药?喝了两盅,和肖副校长聊起袁鲤。“小袁老师啊?和你一点都不像。我们学校当初可是作为人才引进的噢……”肖副校长欲言又止,边上两位老师脸上也露出莫名其妙的神情。不好再聊下去,就使劲劝酒。我猜测准是袁鲤这家伙和同事合不来,想改天约他出来问个究竟。
周末,我们在一家简餐厅见面。
“我真不知道留下来是不是个错误?”袁鲤开口就是这么一句,他的头发剪短了,两只手仍是习惯性地向脑袋两侧抚摸,好像回忆往事或者往事不堪回首,“再出去闯已经晚了,爹妈说是让我回去考个公务员,吃皇粮。你看我是这种人吗?”
“想多了有卵用?”
“有些事情你不去想别人还帮你想哩。我到学校才三个月,就有人给我介绍了四个女的。我说我才刚刚起步,哪敢谈婚论嫁啊。”
后来,袁鲤反复讲述他们学校附近的那个池塘,池塘边遇见的那个女孩,池塘里那些游来游去的鱼。
我发现袁鲤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他当初去应聘池城十九小,图的是那地方在城市西郊,属于闹中取静的地段。校领导一副求贤若渴的样子,他心头一热兴冲冲就报到了。上岗后,才发觉学校是个孤岛,他是茫茫大海中的一叶孤舟,永无登陆之日。在学校备课件、做考题、改作业,回到单身宿舍吃泡面或者去小饭馆点两个小菜。他尝试着和同事交往,可大家总是围绕办课外补习班捞外快、如何设法到城中心买房、日系车实惠还是德国车耐用这些话题来聊,他插不进去,也不想插进去。不是没想过换个单位,但当初签的聘用合同是至少要在单位服务五年,擅自离职会影响自己的前程。别人说得兴高采烈,他独自在一旁翻看手机上的微信书画公众号。久而久之,他就远离了大家的圈子,大家也不愿意拉他入伙。袁鲤不明白是自己出了问题,还是自己所处的环境出了问题。
一天傍晚,他从校区后门出去散心,沿杂草丛生的土路前行两百多米,发现了那个篮球场般大的池塘。池塘更像是个超大的蓄水池,学校地处西郊,被一片农田包围,城区的蔬菜供应主要来源于此,这个池塘估计当初就是用来蓄水灌溉农田用的,只是随着西郊的开发农田减少,蓄水池逐渐演变成了大池塘,听说城区规划建设中这片区是作为湿地公园来打造的。塘边坡地种有灌木、宽叶菖蒲、芦苇、驴蹄草,池塘里漂浮着水葫芦、黄睡莲、菱角,看上去植物茂盛一片,风吹过来,倒也有几分景致。池塘边散坐着几个戴草帽的钓鱼人,袁鲤走过他们身边,低头见塑料桶里游着几条一指长的小鱼。袁鲤沿着池边走了两圈,烦躁的心情渐渐平和。心想,这地方真是个散心的好去处。之后他常来,雨天最有意思,迷濛的雾汽从池塘上氤氲开来,远处的石拱桥和房屋若隐若现,像一幅被雨淋湿的画。
那个女孩就是在一个雨雾天出现的。
“就这样放老顾走了?”
“难道还能把他捆起来严刑拷打?”
“倒也不是。我只是觉得袁鲤现在这个样子,老顾脱不了干系。”
“如果真是他推下去的,他跑得脱?凭直觉,老顾没这个胆。”
“我……我不晓得袁鲤变成今天这个样子,是不是和我也有关系?”
“别胡思乱想了,喝杯水啊。柏露,说句实话,袁鲤能和你在一起我们都很羡慕,他这人吧文气太重,常常脱离现实,我还不晓得他。”
“……你是袁鲤最好的朋友,他可能都没告诉你吧——我就是那个他画上的女孩。”
“那幅《池塘印象》?咋个会这样巧啊?”
“嗯。那个欧晓娟不是给袁鲤介绍朋友吗?我从杭州进修回来就听说咱们学校出了个画家,一幅油画得了个全国二等奖。欧晓娟一说是介绍这个画家我就有点儿感兴趣,再一看他获奖的那幅油画,情景好熟悉,那个雾中女孩不是我是谁?第一次见面时,我也没说破。第二天,我给他发微信,说是带他到一个值得纪念的地方。他傻乎乎地跟我走到学校后山坡,走过那个池塘,来到那排农舍田埂前,我说:‘你还记得我吗?’他说,‘咋回事呢?’我说,‘我那天刚刚考进学校,一个人跑到这里来玩。远远的,就看见你在池塘边画画。’他脸色一下子白了,说,‘是你?你当时穿的是件卡其色背带裤?’就像是命中注定,上天安排我跟袁鲤在一个雨雾天邂逅,彼此却连一个照面都没打,半年后才又见面。如果我一直存在他的画里,而不是走进他的生活里,也许情况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吧?”
“你要不说我还真不晓得有这么一回事。这是好事啊,袁鲤咋个还保密呢?”
“婚后,为了纪念我们的相遇相识相爱,袁鲤又按照原画的尺寸构图创作了一幅《池塘印象》,还特意请城里最好的师傅装裱一新,悬挂在新房客厅正面的墙上。我们有这么一段曾经有过的美丽邂逅,我觉得真好。袁鲤却对这幅二次创作的《池塘印象》不以为意。他说原作尽管被啤酒泼洒,画框也很粗糙,但别有一种韵味,新作却只是貌似原作,骨子里少了那种摄人心魄的魂,就是一幅赝品。”
“我记得你们婚后不久,袁鲤办了个油画培训班,校内校外的学生招收了20多个。他跟我说,看见班上20多颗仰望聆听他讲解《油画基础教程》的脑袋,想到自己也曾经萌生过办语文补习班的计划,可摸底下来报名的人少得可怜,自己画画的业余爱好如今却歪打正着。世事真是让人啼笑皆非,但揣进兜里的培训费都是真金白银啊。”
“袁鲤有时也去池塘,偷偷摸摸的像做贼一样。到池塘只是看人钓鱼,心里空荡荡的发虚,再也找不到以前那种满目风景想要写生的感觉了。晚上,他回到家中,等我睡熟就悄悄起床,在阳台上轻轻支上画架,想像从前那样随心所欲地画些东西。我看他涂来刮去半晌,画布上尽是些横七竖八的颜料。后来,他干脆把笔扔了,在阳台上使劲抽烟。我觉得,《池塘印象》是一个梦,虽然缥缈,但可以随手捕捉,现在,他连做梦的资格都莫名其妙地被剥夺了。”
我没有想到袁鲤要我帮他卖画。
距上回见面一晃已有四个来月了。季节进入初冬。天气预报说今年会下雪。去年和前年也是这样说,说了又没下,让人麻木得已经没心思去想象雪花飘零在南方这座小城的模样了。一共是八幅油画,六幅临摹大师的,两幅自己创作的,其中有那幅池塘旧作。
“这画有名字吧?”
“池塘印象。”
我无暇多想,把八幅画统一打包,装进纸箱。前段时间,无意中认识了一个来俱乐部打靶骑马的画廊老板,姓顾。听老顾口气,路子挺野,满世界飞,国内外书画界都有人脉,当时就加了他的微信还陪他在俱乐部酒吧胡聊了一气。我打算把这八幅画全部交老顾打理。
袁鲤着急卖画的原因是要还债。
西郊新近在建设一个易地移民搬迁小区,开发商为了和学校搞好关系,将20套房子照顾学校的老师。条件是首先得有池城农村户口,其次得交10万元首付款,房子五年后才可以办理房产证。
“算下来,才2980元一平米。比起城区那些动辄五六千以上的房子,千值万值啊!”
“这不是在钻政策的空子吗?再说你哪来池城农村户口?”
“不钻空子我哪有房子?池城农村户口我是请同事帮忙找了个移民办的,人家才不想搬进小区,老家住得舒服自在。”
“你占了人家名额,万一人家反悔了呢?”
“靠得住的。我请人家喝酒喝得烂醉,还送了个大红包,同事也在协议上签字作证。”
我不好再说什么,只是觉得袁鲤变得现实懂得人情世故也是有了很大的长进。眼下,他要赶紧把东拼西凑借来的10万元钱一一还清。
三天后,老顾有了消息:那幅《池塘印象》有点意思,拟推荐参加全国XX杯书画大赛。
最终,这幅《池塘印象》得了个全国二等奖,奖金三万元。
奖金到手那天,我让袁鲤请我和老顾搞酒。这次袁鲤很爽快,要我马上定饭店。我和老顾先到,袁鲤赶来时,身后跟了一女的。看上去很肉感,也很豪放,年纪要比袁鲤大。一问,这个叫欧晓娟的女人是袁鲤同事,比袁鲤要大四岁,却非袁鲤的女友。
“我是他的红娘,欠我好几顿酒了,不趁机敲他回竹杠,恐怕以后找不到机会了。”欧晓娟见面熟,快人快语,再问下去,也许她连自己的三围和个人恋爱史都会一一抖搂出来。
老顾向我眨了下眼睛,傻子都看得出,欧晓娟对袁鲤有意思,但袁鲤好像真把人家当知心大姐来对待了。老顾毫不吝啬地夸赞袁鲤的《池塘印象》,说是有莫奈印象派风格,得《日出印象》的神韵,又融入了中国传统国画的气质。如果不是为了顾及一位画坛名宿的脸面,得个一等奖也当之无愧。袁鲤的脸涨得通红,这是他得的第一个大奖,加上其他几幅画作的钱,还了四万多的债。老顾拍着胸脯承诺,他可以在省城为袁鲤策划个人画展,“就叫‘一尾鲤·风格油画’,宣传画就是你双手捧着一个玻璃鱼缸,鱼缸里游着一尾红鲤鱼,整个画面只有鱼是红的,其他全他妈是黑色。”
我和柏露从走廊的椅子上起身,向病房走去。袁鲤那瓶药液大概输得差不多了。在和柏露说话时,我接到一个电话,铃一响我就转身避开柏露,到另一头接听。那个电话是欧晓娟打来的。她担心袁鲤的状况,又不方便前来。她和袁鲤的事我估计柏露有所察觉或者已经知晓,只是没有爆发而已。女人真是难以捉摸,尤其是像柏露这样有文化的知性女人。有关袁鲤和欧晓娟之间的事情,是袁鲤和柏露结婚后他亲口告诉我的。他不说,我也猜到了七分。把时间往前回溯,袁鲤和欧晓娟第一次发生关系是在他和柏露见面的第二天,也就是在知道柏露是那个画中女孩的那一天。想到这一点,我不禁心里一沉。
那天下午,欧晓娟又来给袁鲤介绍女朋友,这已经是第五个了。说是学校的才女,叫柏露,才从杭州进修回来。这时已是早春二月,冬日的寒意仍未褪尽。欧晓娟一进宿舍就脱了外套,露出一件淡黄色的鄂尔多斯羊毛衫,紧绷绷的,好像包裹了一个冬天的欲望随时要喷薄欲出。袁鲤应承着,到衣柜里翻找那件薄款的海宁皮衣。欧晓娟挨挤过来,热烘烘富有弹性的身子抵住了袁鲤的右侧。袁鲤的右侧顿时瘫了一般,有股很不安分的东西在体内左冲右突,两人都有点儿尴尬,赶紧出了宿舍。三个人一起吃了晚饭。袁鲤发现柏露目光不时瞄向自己,嘴角露出甜甜的微笑。欧晓娟用脚在桌子下踢了袁鲤几脚,示意他主动给柏露夹菜。饭后,袁鲤结账时,欧晓娟凑拢过来耳语道:“我看你俩有戏。记得成了要感谢我啊。”袁鲤说:“如果成了我送你样东西。你喜欢什么呢?”欧晓娟笑着捶了袁鲤一拳,“我回去好好想想。”
第二天下午,袁鲤约欧晓娟出来吃饭。见到只有袁鲤一人,欧晓娟有点儿意外,问两人印象不是蛮好的吗,不继续发展下去了?袁鲤说继续发展啊,今天主要是来感谢你这个媒人的。和从前不一样,吃饭时两人都不怎么说话,气氛有点怪异。饭后,袁鲤招手打了辆的士,拉开车门,让欧晓娟上车,看着车子远去。站在原地不动。片刻,那辆载着欧晓娟的的士掉头返回,欧晓娟说了声上来啊,还愣着干啥。车上,袁鲤霎时间热血上涌,再也顾不得许多,一把将欧晓娟拽入怀中。欧晓娟悠悠地叹了口气。次日午后,袁鲤从欧晓娟家溜出来,回到单身宿舍,发现玻璃缸中的那条小鲤鱼有些异样。仔细一看,原来是尾巴变成了红色,当初怎么没看出这是条红鲤鱼呢?
现在,袁鲤安静地躺在病床上,鼻孔中插着氧气管,胸口上贴着心电图仪的感应器,呼吸平稳,像酣睡中的婴儿,更像一个他自己的赝品,那个真正的袁鲤早就迷失在了一个雨雾天的池塘边。我想在他醒来后,陪他到池塘边去走走,也许能够回忆起那天的情景,重新再画一幅《池塘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