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 藕
第一个到办公室,洗洗杯子接了壶水回来,习惯性先刷刷微博,浏览那些和我无关的八卦新闻,像嚼一粒刺激又没营养的糖。正自我振奋,收到一则微信,是她的电子请柬。迟疑了几秒点开,欢快的音乐流淌出来,很快填满整个安静的房间。往上翻,上一次聊天还是春节,一来一回发了祝福的表情,连一句话都懒得多说,敷衍应付,心照不宣。
放下手机,靠着椅背,台面上的绿萝好久没有浇水,叶子尖微微黄了、皱了。我拉开右手最上面一层抽屉,剥开一枚杏仁巧克力含入嘴里,开始正儿八经地工作,给强烈的回复念头按个暂停。但这个念头就像潮水一样,时不时涌上来,阵阵涨潮声拍打得我格外疲倦。
六月的最后一个周四,下了班回到租的单身公寓,从冰箱拿出一盒速冻饺子,煮熟了捞起来蘸着醋,就着新更的综艺节目一口一口很快吃掉。碗盘浸在厨房水池里,瘫会沙发接着看节目,顺手又开了一罐桃子味汽水,喉咙里阵阵冰凉的感觉真是舒适。看完已经十点了,我支起身子,强迫自己走进卧室,着手整理接下来两天的衣物。随便拿起柜子里最上面的几件,叠好收入塑封袋,放进平日上班的软牛皮棕黑色背包里。背包一下子鼓起来,像一只就要去郊游的小宠物。
可我不是郊游去啊,得找件像样的。翻腾了一阵子,疑惑地从柜子深处拎出一件深酒红色的薄衣料。我从上班以来就不穿红色的,身上不是黑白灰就是淡米浅咖啡,遵循不会出错的大众审美。簌簌抖开,是条长裙,就这么波光粼粼地垂下来。我怎么忘了,参加婚礼的衣服她早就为我选过了。
许睿依第一次来到我所在的城市,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四月。那是她第一次坐地铁,为了纪念,她还花了最小票额买了两张地铁票打算收藏,说一张自己留着,一张回去送给郑重。在学校漂亮气派的校门前,她留了影。“我考研也读你们学校吧。”我信以为真,认真构想了一番未来的场景。我劝她到时候也买一辆自行车,在这么大的校园里纯凭走路,上课都会迟到。许睿依笑了笑。
第二天,我们游湖,还坐了船,脚踩的那种。小风徐徐吹着,她的长发扬起。她拍拍手,坐直了说我给你唱个歌吧。是李健的《风吹麦浪》,歌声很轻,似乎有羽毛在阳光底下飘啊飘,缓缓浮在湖面,一下子让我念起那一年的南湖。中午吃完城门口有名的鱼汤面,我带她马不停蹄去市博物馆看明朝的沉船展。看过了那些保存完好的瓷器,一个个光洁莹亮的,我自己也好像被擦亮似的,心满意足地出来。外面的光线有些刺眼,“诶,我们能不能去个热闹的地方?我想逛街。”许睿依从后面拉着我的手。我有一点点失望,但什么都没说,取消了晚上原定的游园计划,直奔中心区最大的商场。看到璀璨的灯饰,融入如织的人流,再闻着星巴克的香气,坐上长长的扶手电梯,她整个人一下子活跃起来,像是上了发条,不知疲倦地牵着我的手穿梭一家又一家门店。“哈,这些牌子我那地方都没有,我得逛个够。”
匆匆吃下个可丽饼,继续看衣服,许睿依已经买下了一件衬衣、一顶渔夫帽,还想买条裙子。“过来过来,这件不错哎,很适合你啊。”我摆摆手。“试一试嘛!”销售闻声而至,一同撺掇。抱着试试也不买的心态,我还是坦然走进试衣间。
“哇,真好看!”许睿依的眼睛亮了。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有一点相信她的话了。料子柔滑,裁剪贴合,鱼尾的款型显得腰肢好细,酒红色又意外地很衬肤色,连胸前镶的一排小水钻都是恰到好处的精致,不那么俗气。
糊里糊涂就去结了账,等拎着手提袋出来,室外的冷空气让我瞬间清醒。“我哪有机会穿这种裙子,走,回去退掉。”我一把拽住许睿依。
“怎么没有?我的婚礼你正好做伴娘服啊!”
婚礼、伴娘,这些当时很遥远的词一下子现在就可以用上了。婚礼会照常举行,但这条裙子怕是无出头之日。
轻轻叠好,把裙子放了回去。躺上床手机也不想玩了,索性关了灯裹紧毯子。空调声不时嗡嗡,层层叠叠的黑暗中,我翻来覆去。
周五的工作总是让人心不在焉。没有提前离开,依旧准点打卡下班,在高峰期叫了快车,只是想赌一把。六点四十的普快,如果赶得上就高高兴兴地回去,错过了就心安理得地留下来。
司机是个沉默的中年人,一言不发听着广播,我也被动听着。市美术馆周六有“初夏荷花时期的爱情”主题画展,加电台微信公号可以预约,当日限流五百名。男女DJ一唱一和,尽其所能地描绘机会的难得。虽然我是可以戴上耳机听自己的歌不听这些,但总顾虑会不太礼貌。
“慢走,给个好评啊。”我嘴上说好,但自从开了免密付款,根本不会再勉强自己去评星。不会拒绝的我,随口允诺而已。
火车站每日没有一刻清闲,迎来送往天南海北的人。我站在检票口停下来。
或许上车坐定,按照以往的经验,面前的不锈钢盘会堆满了撕开的食品包装袋,花花绿绿的,咪咪虾条、旺旺小小酥、乐事黄瓜味薯片,十有八九是对面的小情侣留下的,似乎还保留下了年轻清脆的咀嚼声,一碰就会碎掉的那种。
夏天的这个时段,坐普快会有一点闷,哪怕空调系统已经升级,黄昏本该清凉的云彩,望过去也显得燥热。我会百无聊赖地朝窗外张望,而隔壁的车刚好会停靠,车身上会写着某地开往嘉芒。新的一拨乘客上上下下,我盯着正对面的窗子。不一会儿,一个红衣服的姑娘坐了这个位置,她把书包拥在胸前,再掏出耳塞塞好,就没有别的动作了。
我好像也是这样,正在用耳机隔绝别的世界,懒得和身边还有对面的人说话。她多像那年的我啊,早该发现的。一样的红衣服,一样的近视眼,一样的轻装简行,一样坐上去嘉芒的车。
我去嘉芒,这个没什么玩头的小城市,完全是因为许睿依的缘故——遵守约定去对方的城市一次。
那时候还没有12306,坐了好久的公交转地铁去车站,排了好久的队也只买到了站票。和几个小姑娘挤在车厢的连接处,手里拿了本书,是某个不知名的日本作家的小说,打算无聊翻两页。窗外是大片的田,偶尔视野中出现几间平房,还有高高的水塔。秋天了,外面的景色匀速流动,散发出一种饱满的懒洋洋的气息。看着看着眼皮打架,手里的书差点掉下来。
站了近三个小时,有点头昏眼花。跟着不多的几个人下车,走过并不宽敞的旅客通道,随意一瞥,两侧的墙皮尽是脱落。出口处炒栗子的小贩过分热情,吆喝着想留住每一个带行李的人。我正闻着香左顾右看,许睿依斜挎个小包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冲我一笑,“嘿!”
几个月不见,她剪了齐肩的短发,发梢打理得微卷,染得焦黄。我想起暑假她说的,上大学了要改头换面,看来这就是成果之一。风吹着有点凉,我把外套拉链提到领口。她穿了件牛油果色的麻花毛衣,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还怪好看。成果之二我在公交站台才发觉,头顶的白炽灯照映下,她的耳坠子晃啊晃的,像一枚水滴形的银片。
上了车,她留了靠窗的位子给我,这已经成为习惯。我打小晕车晕得厉害,坐车去附近的县城一个小时都能晕。初中班级组织的一次远游,三小时的大巴,我愣是吐了七次。那个时候许睿依就坐在我旁边,给我递袋子和水,帮我拍背,打开窗让我透气。为了能舒服点,之后我们的每一次坐车,两人座的都是我在里她在外。
“嘉芒的晚上还挺好看的吧?”
窗外那些霓虹灯连成线。“是啊。”我算是说谎了。不好诚实地告诉她,无论是建筑还是灯光,比起大都市差得不是一星半点。
虽然暑假才见面,但仅仅过了三个多月,各自踏进新生活的我们,生分似乎在所难免。许睿依高考失利,分数只够上个一般般的二本。她伤心了一个夏天,断了复读的念头,拖着行李箱来到这座陌生的城市,也失了我们考同一个地方的大学的约定。
你还喜欢这里吗?我真想问她,话到嘴边却还是咽了回去。
又说了一会有的没的,袭来些许倦意。车顶灯持续散漫着柔和的蓝光,照得一车的几个人都像是沉默的鱼,在水波中有节奏地游弋。
“到了!”冷不防地,胳膊被一把抓住,迷糊中匆匆跳下车。站在马路对面,蔚蓝的夜色中,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嘉大的校门。老实说,因为太过于普通,脑海中完全没留下印象,它就像那些普普通通的没什么意思的事物,被记忆的筛子自动滤去。没查门禁,许睿依牵着我的手很自然地走进去,像前不久念高中时一样。主干道两旁的黄山栾树,被晚风吹得沙沙响,走快了脚边还时不时踢到跌落的小灯笼。走了十来分钟到食堂,一幢小二层,红灰相间,红在晚天中也有那么点灰蒙蒙。一楼的灯还亮着,二楼已经打烊,有几个吃过饭的学生刚好出来,我抱着一丝希望,跟着推开厚厚的塑料帘子。认真转了一圈,不少窗口已经空了,冷冷清清并没有什么好吃的。
“随便吃一点就好,要不炒饭?”
“那怎么行,第一次来哎。走,带你出去吃!”许睿依向来说一不二。
我从来没有猜测过她热情的出发点,她只是单纯想让我吃一顿好吃的,没有别的。原路返回,出了校门右转两百多米,是一排小饭店,灯火通明,热闹得很。我跟她进了一家土菜馆,店里基本坐满。服务员清理了刚吃完的一桌,我们坐过去。菜单上来,许睿依刷刷刷勾了五个菜,都是我爱吃的。
“太浪费了,少点两个,吃不完。”
“没事,你第一次来,下次换你请。”许睿依摆摆手,让我坐定。
一份牛肉锅仔先上来,服务生点燃酒精,不一会儿就热气腾腾。上面洒了碎红椒和香菜,热烈的红红绿绿。
“开吃吧。”她抽出筷子。
我突然想起小学毕业前她过的生日,也是在学校门口请客。请的是泡面,小孩子很馋的吃食。那个时候泡面还不常吃到,小卖部的泡面是老板放在锅里煮的,可以加火腿肠、青菜、鹌鹑蛋等各种,有点类似于后来的麻辣烫。白色泡沫碗盛着,五毛到两块五,从基础款到豪华款。当时一毛钱可以买一根肉串,我们的零用钱有限,不怎么舍得花在泡面上。
“来,吃我的生日面。”许睿依笑眯眯地捧出一碗,我赶忙双手接住。我们坐在校门口的大槐树底下,哧溜哧溜吃着香喷喷的泡面。她还花了两毛钱,给我的那份加了海带结。嗦口微辣的汤,咬一角带汁的海带,很嫩,真是好滋味。
绿树的凉荫盖住我们,初夏的倒影落在地上。马上就要放暑假了,这样的夏天很长,过也过不完。蝉鸣,晴空,烈日,她家门口的水井,井水洗好的西瓜、毛豆和花生,悠长的黄昏和黄昏中摆手说的再见。“生日快乐!”我们吃得鼻尖冒汗,相视一笑,很快乐。
是像今天一样这么快乐吗。饭馆的筷子是莴笋色的,握起来有一点滑。想起来许睿依某次问我的问题:你说说我们高中食堂的桌子是什么颜色,椅子是什么颜色?我一时愣住,答不上来。原来我对常见的不重要的事物这么忽略,后来就慢慢养成了记各种细节的毛病,比如记筷子的颜色,记她当晚不经意的挑眉次数。
她眉飞色舞地描述自己的校园生活,新加的社团,上的网球课,学院的电影之夜,还有她们有钢琴的图书馆。我应和着,有一点插不上嘴。我把这归因为她的兴奋。
不知不觉菜都基本吃完,已经快九点了。“走吧。”她结好账回来,收起一只格纹的长夹钱包。我没见过,想必是她新买的。
推门而出,秋夜的凉意更深了,忍不住缩缩鼻子。虽然夏天结束好久了,但那些留下来的飞虫,伴随植物暗里的香气,晃晃悠悠一路飞行跟随着。“老许,明天去哪玩?”我问出一句,耳边传来谁家的犬吠声。
许睿依声音甜脆,心情很好,“去市中心逛逛,再去南湖吧。”
“好呀。”去哪都好,我心里想,我来嘉芒不是玩的。
“那个,我有一件事想……想跟你讲。”许睿依边走边踢石子。
我是来看你的。这是我心里藏着的后半句话。
“我交男朋友了。”
心里的湖被投掷进一枚石子,或许就是她脚下这枚。涟漪泛起,一圈一圈又一圈。我早该料到的。
她继续说,很努力地压抑喜悦和得意。“明天,他陪我们一起逛,可以吗?”
第二天很快到了,我们坐公交车去市区,在一家二手书店门口等着她的男朋友。乌桕树的叶子掉下来。我抬头看看天,晴朗无云。
“你好,我叫郑重。”他和照片上长得差不多,一头微卷发,眉清目秀,眼角边有一颗痣。
“你好。”我们第一次的交谈,客气礼貌,毫无波澜。
这就是许睿依在嘉芒认识的学长,本地人,每周五都会回家住。他和所有故事里的学长一样,喜欢打篮球,喜欢骑单车,有白皙的皮肤和高高的个子。在一次联谊会上,他简简单单用一只游戏赢来的小熊玩偶,俘获了某人的心。
“他递给我的时候,心好像也跟着动了一下。怎么说呢,就像果冻弹了一下。”
昨晚我挤在许睿依的小床上,听着她这奇奇怪怪的比喻,有点好笑。应该兴奋地继续八卦的,却没什么心思。心底倒是涌上来一丝丝的涩,这个和我亲密无间的伙伴,以后就要和别人更亲密了,禁不住地怅然若失。
眼下,他搂着她的肩,手搭得很自然,一米八的个子配许睿依这个小矮子绰绰有余。我跟在他们的后面像个多余的人,想走到他们前面眼不见心不烦,又不认识路,和他们并肩吧又要走出人行道了,妨碍交通。耐着性子权当逛街,只是街道灰扑扑的,店面也旧旧的,招牌又是整齐划一的灰底阳刻,实在没什么看头。一家做烤饼的,铁桶装着碎蛋壳,苍蝇围着转。快餐店还没有到生意点,老板娘坐个小板凳在路边嗑瓜子,看旁边的小姑娘哼哧哼哧刷着小龙虾。几家衣服店起着韩流的店名,展示着各种颜色的风衣。垃圾桶是铁锈红,行道树是梧桐,脚底的人行道铺着碎花砖,有不少地方都残破了。再也不会来这里了,就好好看一次吧。抱着这样的念头,也没那么无聊了。
走走就走到了南湖,嘉芒的第一大湖。湖面还算广阔,透着浅青色,在阳光底下泛着细细的长条状的碎光缕。南湖更准确地说是南湖公园,配着长凳、凉亭、栈道、观景台,沿岸栽着绿树红花,有不少人来这边拍婚纱照。白纱裙扬起的瞬间,快门按下,笨拙的新郎总是扶不对地方,一再重来。我们三个看得津津有味。
郑重说去给我们买棉花糖,留我和许睿依看水鸟。这里的鹭鸶估计还挺出名,扛着长枪短炮的老大爷们围在湖边取景。许睿依用胳膊肘顶顶我,“怎么样,你觉得他怎么样?”
我是怎么回答的已经忘了,只是那一瞬间,脑海里出现的是许睿依穿上婚纱手持捧花的样子,风和日丽,一脸幸福。我们一起读漫画的时候,她就超向往。
郑重的确很出众,远远就看见火红上衣高个子的他,一手拿着一团白乎乎的棉花糖大步走过来。
“谢谢。”我小心翼翼接过一根,生怕粘糊到手上,也怕和他有什么肌肤接触,“你的呢?”
他耸耸肩,“你和小依吃,我不爱吃齁甜的。”
“不要管他,哈哈。”许睿依笑得眯眯眼。这种几粒糖就做出来的简单美味,我咬了一小口,舌尖的棉絮迅速融化。
我们边走边逛,郑重说起他小时候的事。“以前这里什么都没有的,湖就是湖,还有人在里面捕捞鱼虾。后来市里觉得嘉芒人玩的地方太少了,就把这里改成了景观湖。”
许睿依插话,“你下去游泳过吗?”
郑重扬起脑袋,藏不住几分得意,“那是,小时候不到六月份就来游,我那时候还是那帮小子的召集人。”
“那怎么现在没人游了?”
“现在有游泳馆了嘛,而且,我刚说了,现在的南湖是景观湖,可远观而不可亵玩。”
真是掉书袋,虽然很想夸他一句引用得不错。
“下次教我好不好?我一直都很想学。”
游泳这事许睿依和我说好几回了,我总是搪塞说明年明年下次下次。这下子,她可以如愿以偿了。
“没有问题,蛙泳、仰泳、自由泳我都会,你想学哪个我就教哪个。”
看着许睿依乐不可支的样子,突然发觉起她有男友的好处来,不管怎样,总胜过她结识了更铁的闺蜜。
“其实,我一直想去湖心看看。”郑重神色暗了,淡淡地说了一句。
我俩都没接嘴。他继续自顾自说下去,“最好上面有一座岛,我就像鲁滨逊一样在上面生活。”他顿了顿,“虽然我知道南湖的中心就是水,我查过地图。”
我实在忍不住,“看不出你还有一个岛主的梦。”
许睿依陪着一起做梦,“到时候我们就一起去你的岛,种花钓鱼。”
“……嗯,我们一起去,顺便给你带点高科技。”
郑重很开心,像是第一次有人认可了他的想法。我好像就是那个时候觉得他挺有意思。
“你要好好对她啊。”趁许睿依去洗手间,就剩下我和郑重,气氛尴尬起来,我不知怎么回事,冷不丁对他来了这么句。说出口就有点后悔了,我好像没有资格要求他什么。
“放心。”他慢慢说出这两个字,口气很诚恳。
我们继续向前,再围着南湖绕了小半圈就回头了。有点累,在出口附近的长椅歇歇脚,许睿依坐在中间谁也不挨。三人一时无话。这一天很难得,或许也很珍贵,若干年后想起来,的确如此。
“学长,唱个歌吧!”许睿依率先打破沉闷,提议道。
我吃了一惊,撇过头看郑重,他倒是神色自若,二话不说唱起来。“夏天的风吹入我心中,你站在海边望着天空。”第一句出来,我就知道是元卫觉醒《夏天的风》。他唱歌比说话好听,声音不再闷闷的,而是像玻璃洗过那么清亮。路人被他吸引,纷纷侧目,我都被附带看得不好意思,但他毫不受影响继续大声唱。
我突然就知道许睿依为什么会喜欢他了。我们都太缺少行动力,又总是在意西在意东,都需要一个人带着,去做做自己不敢做的事情。或许,有了郑重,她可以学游泳学溜冰,玩潜水玩蹦极,去做这些我们摊开画报讨论过却始终难以活在画中的事情。
我的人生是不是也需要一个郑重?仿佛真的吹着夏天的风,眼前是茫茫的白芦苇,我也跟着摇曳着,朦朦胧胧地看着面前的人不停流动。一切模糊起来。
“各位旅客,列车即将到达马鞍山车站,请在马鞍山车站下车的旅客准备好自己的行李下车。”我会被广播声吵醒,然后身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多个五十来岁穿条纹衫的大叔。掏出手机一看,睡了一个多钟头。旁边的人应该陆续多了,车厢内逐渐拥挤。
我会和其他的旅行一样,吃一桶泡面,看了手机里提前下好的电影,日本的家庭片,不好也不坏。很快,车就到站了。
妈妈照例会出口处等着,带着一袋洗净的葡萄。因为家就在附近的缘故,两人说说话的工夫就走到了。已经夜深,匆匆洗洗躺下,是凉席的味道。妈妈找出我的米色小落地扇,往床尾一摆,定好两个小时,道了晚安轻轻关上房门。扇叶发出轻微的噪声,夜色更安静了,月光透过纱窗照进来,房间里有一小块白亮。艾草香在空气中漂浮,那是端午剩下的艾草,每年照例都放在阳台,盼着多少能驱驱蚊。我所熟悉的夏天回来了,深吸一口气,翻了个身。本以为会想许多,却是很快合眼,一觉天明。
早上起来,天空又蓝又亮,但天气预报说今日有雨。我和爸妈一起吃碗白粥配腐乳,还有一块土豆饼,准备出门了。爸爸继续看他的晨报,在身后说了句记得带伞。小城的空气新鲜,连路旁的灌木都绿葱葱的。坐上6路公交,窗外的风景还是变了很多。常去给爸爸买报纸的报刊亭不见了,我以前还总是在他们家买三色杯;和许睿依常去的小吃街入口拉起了天蓝色的护栏板,也是在拆迁中;街心花园的树新种了不少,有的还是树苗苗;钟楼附近珠宝店和私家车明显变多了,这年头买车买首饰也不是什么稀罕事。胡思乱想中,车行驶到了久海路,左侧望过去,还是太阳底下波光粼粼的江水,我曾在无数个夏天看它流淌过千百次。突然恍惚起来,哪有什么无数个夏天,我所挥霍掉的有限的夏天,已经有二十八个了。小时候的夏天是什么样的,也是今天一样晴空万里、碧树悠悠吗?
在浅水湾站下车,我突然有些忐忑。上一次来这里是什么时候,竟有些想不起来了。经过胖子砂锅店右转,大院里最里面一栋五零三就是许睿依的家。院子里的便民超市还开着,老板娘靠着竹编的躺椅看电视。橘子树下,还有小孩和以前的我们一样跳皮筋,我第一次学打羽毛球也是在这里。黄蝴蝶围着杂草野花飞着,像从没离开过。我又是在什么时候离开的?或许是从上大学以后,或许是留在外地工作之后,或许是从我渐渐插不上她的话那天,又或许是我在她的朋友圈只剩下点赞开始。
许睿依最后放弃了考研,在家里人的劝说下报班考上了公务员,收入也算可以,从此衣食无忧。当然,她还放弃了其他。
上了楼,楼道的墙壁上还有烧煤炉熏黑的痕迹,经年累日的,颜色更深了。上到四楼,听到欢笑声,四楼到五楼的扶手系着粉色紫色的气球,我慢慢地迈着阶梯,总想走慢一点再走慢一点。门敞开着,门框上贴着大大的喜字。叩叩门,许睿依妈妈放下手里的锅,给我递来鞋套。她还是那么瘦,一笑脸上的皱纹愈发深了。
我搬了椅子坐到桌边,厅里聚有不少人了,正热热闹闹地聊天。我也找不到熟悉的人,也插不上话,手里捧着一纸杯盛的凉白开,犹犹豫豫地不知道做什么好。
我不应该利索地直接走进她的房间,和她说恭喜恭喜吗,我到底在等什么?得到心理暗示,总算是鼓起勇气来到房门口,朝里望去,和照片中一样,珍珠粉气球和宝石红气球飘满天花板,墙上贴着金色的铝膜气球,是英文爱情单词。大红绣着金线的床品中规中矩,上面摆了四个小竹篮,想必装着那四样果品。而我重要的新娘子就立在窗边,给了我一个火红色的背影。这套秀禾服她晒过,在朋友圈里和另外两件一起,征求大家意见。我没有留言,但在心里选的就是这件,带着一点浅蓝色鱼纹锁着金边,袖口是细密的网状图案,腰间垂着流苏。她旁边的伴娘是谁,看侧脸不大认得出来,是我们以前的同学吗,还是她新交的谈得来的伙伴?
我们一起下班喝喝奶茶吃吃火锅买买衣服,不好吗?我们还可以一起遛娃,我们的小孩还可以继续上我们念过的学校。她曾经一脸憧憬地说。
这样的日子我也不是没有设想过,甚至以为许睿依是多么在乎我,想同我分享她之后的人生。但事实上,我哪里有那么不可替代。
眼下我是不是应该走上去跟她说两句,场面话也好。“新郎来了,新郎来了!”他们喊了起来。楼下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夹杂着小孩子兴奋的尖叫。新郎就要来接亲了,房门用力一关。
我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却不知道怎么说,干脆在构想中放弃了这个场景。其实我真想走上前去,给她一个拥抱,然后不合时宜地问她:“你快乐吗?”
“我当然快乐,你在说什么傻话。”
是啊,有了湖景学区房,也有了新款奥迪,更不要说漂亮的包包和衣服,足够在小城市风风光光舒舒服服的了。
新郎的脚步越来越近——哒哒哒——我的心突然跳得好快——噗咚、噗咚、噗咚——脑子一团乱的时候,不知为什么想起郑重,不知道他的热带鱼店开得怎么样了。
耳边的喧嚣越来越浓烈了,旁人一阵起哄、鼓掌、欢呼,新郎来了!许久未见,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穿西装的样子。他微笑着,对我微笑着。恍惚中,他怎么没有以前瘦高了,又是什么时候戴的眼镜,遮住了他眼角的痣,他竟然也会憨憨地笑了,他怎么这么像请柬里的那个人?
我这才确认我想念他,如果是他在这里,我就不会这么慌乱,我会确认自己还是许睿依的好朋友,会成为他们的伴娘,会送上最好的祝福,站在他们身边,迎接宾客,笑靥如花。
“你怎么能替我做选择?”她的质问犹在耳畔。
我只是惋惜,惋惜他们四年的感情。去年春天,她还照例晒了一份巧克力蛋糕,那是她喜欢的。郑重什么都依她,包括自己的生日蛋糕口味。没有预兆地,先是我,再是郑重,慢慢离开了她的生活,她再也不用吃四月的蛋糕了。是哪一个环节出了差错?从此一环错过一环,急速脱节,分崩离析。
我努力回想,却想不出个所以然。自从她谈了恋爱,我们依旧联系,她会告诉我郑重的种种,吵架了也会让我这个没恋爱经验的人出主意。大三时我忙着考研的最后阶段,她说的电视剧追的新的明星和其他好玩的,我统统不认识,有点扫她的兴,后来也很少聊这些话题,我只要专注做一个情感垃圾桶就好了。两人冷战得最厉害的一次,我一开始没接着电话,许睿依又连打了好几个过来,“你说说看,这像话吗,他竟然要开什么热带鱼店,疯了吧?””他竟然不去找个正经工作,说是要创业,养鱼算哪门子创业?”“我可不要天天去看什么鱼!以前我以为这是爱好,没想到他真的要靠这个吃饭,天呐,太没前途了。”她的声音越来越大。
我刚从温暖的自习教室跑出来,真是冷啊,恨不得把手机都缩进袖子里。外面又下着雨,南方冬日的雨经常胡言乱语。看着那檐下掉落的冷珠子,随口替郑重说了两句话,对方直接挂了电话。我再打过去,一直是无人接听。我回到座位上,有些无心看书。过了半小时,收到她发来的一条消息,“你这么欣赏他,自己去嘉芒看他的鱼吧”。
我没有去看他的鱼,我们都没有去看他的鱼。那些绚丽多姿的热带鱼,我想象着郑重兴奋地给我们介绍的样子:这是蝴蝶锦,那是德国王子,还有珍珠、玫瑰鲫、凤尾鱼……阳光照进透明的水族箱里,它们不知疲倦地游啊游,焕出梦幻的金属色。
突然,大屏幕上的光照得我闭上了眼睛。新郎在深情告白了。我跳过很多中间环节的想象,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坐上的车,来到的现场,坐上的圆桌,桌上还有一盆蓝色满天星,那是许睿依最喜欢的花。小学的时候为了装扮植物角,每人都要贡献一盆花草。我去奶奶家院子里随便捧去一盆茶花,许睿依带去的是满天星,她说那是她自己养的。后来,很多年里,我在她家看到了许多满天星,就像今天会场的一样多。
现场的确就是那个她,那个和我一起长大的伙伴,她真的要结婚了。听着新郎充满感情的背诵,我希望这些海誓山盟都是真的、牢固的,我愿意喜悦地相信。作为请帖上的嘉宾,我选择默默地隐身在名牌后面。捧花就不抢了,许睿依祝你新婚快乐。外面下起雨来,我的伞没有白带。
伞尖顶着光滑的大理石,我在一幅阔大的水粉画前面停下。画有两米来高,中央是一片幽蓝的湖水,湖中心有一块黑黢黢的岛屿,岛屿边停靠一艘小小的飞船,飞船放下梯子手拉手走下来两个果仁般大小的人。他们默契地要探访新的世界。
我是周六那五百名的观众之一,看画的时候,我从没有过这么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