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 犬

2022-10-29 19:25
山东文学 2022年3期
关键词:头羊总监

李 晶

我是老理,在某著名集团任人事总监。

“老理耿直得很!”我的亲密同事、职场上那些深谙世故的老油条们,通常会在公开场合这样含混不明避重就轻地评价我,私底下却总是众口一词:不过是一只忠犬而已——也就是说,他们会在需要凸显能力时,完美地避开我杰出的业务能力,而在需要展现我人格魅力时,又无情地将我一棒子打入屈辱的深渊,将我现今拥有的一切完全归结于对老板的“忠诚”,以此来摧毁一位通过努力奋斗成功逆袭者的骄傲和尊严。但凡有点常识的人都明白,忠诚与努力是成功签证的正反面,仅仅会拍马屁的业务员绝对不可能一步登天做到大区经理,私企老板也不会重用只会阿谀奉承的男下属……想到这些,钟爱的西红柿肉酱炒粉在我嘴里一下子变得索然无味,那一道道“暗伤”令我再度心悸。难道是老了,曾经刀枪不入的我也变得如女人般脆弱,开始介意那些恶语中伤。

若以人体来作比喻,毫无疑问,大脑和心脏就如同左相右相,这两大股肱之臣缺一不可。然而,心脏是个只会憨驴拉磨、闷头干活的老实人,大脑虽也尽智尽力,却总爱刷个存在感,就像我。我坚信自己对集团的爱意,绝不亚于任何一个痴恋男子对女人的渴望与热情,不仅张扬还很霸道,恨不得天下所有人都知道我对工作的全心付出。当然,我最在乎的是大老板的反馈。这也是那帮人渣打内心里嫉恨我的原因。他们敢想,我敢做,他们没做到位,而我却成功了。

我一直坚信自己没有做错,也不会因此感到一丝一毫的羞愧——我忠诚于集团忠诚于自己的工作,在其位谋其事尽其责,磊落坦荡,何错之有?相反,我认为人这一辈子,总得忠诚于某件事或是某种情感。它既是目标也是方向,还是你心中的光。你守护它为它努力了,它也会在一定程度上和你互动,甚至还可能回馈你意想不到的大礼包。不接受反驳,这些都是我、很多人眼中的成功者秘而不宣的一手经验。付出了忠诚而没有得到相应回报的,要么是付出还不够,要么就是着力点不对。爱吃风味小吃的不喜法式大餐,就像私企老板,最爱员工带给他超额利润,而不是虚头巴脑的阿谀奉承。

作为忠诚的受益者,我在做了集团人事总监后,以原金牌业务员的口才和智慧说服了大老板,把“忠诚”提升为企业文化,让那些背地里诋毁我的狗盗鼠窃之辈也不得不遵守。只要一想到这帮宵小吃瘪的样子,我顿时便觉得之前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这天,我在小饭馆西西里吃过午饭,确认四周没有熟面孔后便急步出了门,随后便切换上我惯常的悠悠的小步子。这家店是我前一阵无意中发掘的“秘密基地”,炒粉和靓汤品类繁多还价格实惠,位置也僻静。没有饭局的时候,我会快步走两站路来这里吃个简餐,踱着小步回公司,在我人事总监独立套间的浴室里冲个凉,再惬意地在舒适的大床上睡个养生觉。这待遇是我多年努力的福报,也是很多人羡慕嫉妒恨的源头。

在艳阳无情炙烤下,混凝土路面上生发出无数隐秘的微小孔洞,变得像母亲用老酵头发的面团般绵软,踩上去有些抓脚。从空调房里出来,进入烤箱般的室外,这冰火两重天的感觉一般人难以承受。若走得急些,汗水会从毛孔里迅速涌出,汇作小流,再顺着脑门、脖颈、背脊蜿蜒而下,很快会打湿前胸后背。我不仅不讨厌,相反还很享受这种感觉。它会让我想起小时候在麦田里挥汗如雨,或是在前妻君身上辛勤耕耘的日子……

此时,我用牙签剔着牙,边走边琢磨着大事——我在人事总监的位子上待了快七年,一直没挪窝,这怨不得大老板。以二老板为首的其他几个股东,对我的升迁同样拥有话语权,他们之间的博弈,我这个人事总监无缘置喙。

不好!我突然一激灵预感要出事,下意识地往边上一闪身。好悬!差点就被人踩着鞋后跟当街绊倒,幸亏是在人行道上,要不得多危险啊。结果虽然伤害不大,但侮辱性极强。我勾起几乎被踩掉的鞋子正要理论,才注意到莽撞的“肇事者”居然认识,是公司新入职的业务员小袁。

小伙子一愣神,随即上前深鞠一躬,“对不起,理总监……您,您人没事?哦,太好了。要不,我先走一步,改天再给您赔不是。”他急匆匆地自问自答完毕,就忙不迭地要走,临了又甩出一句“鞋子您放心修,费用算我的”。

要搁平常,我会显得既大度又亲切地一挥手“走你的,不碍事!”心情好的话,还可能会加一句“冒失鬼,以后走路看着点儿”……这有惊无险的事就算翻篇了,就像一片树叶坠落于水面,悄无声息也无关紧要。然而,小袁的敷衍,及与他眼神交接的一瞬捕捉到异样,让我改变了主意。

之所以会记住这个新人小袁,从根子上讲,与我七年前的那场大病有关——当时有个大项目,利润可观,我自然是志在必得,就带着一美女新人前去对接。好运来了挡都挡不住,我顺风顺水地把项目或明或暗的各个环节都搞定了。在最后的答谢饭局快结束时,却出了点小岔子。对方负责人喝大了,非要那天原本就说身体不适的女业务再走一圈酒。于公于私,我都希望她能圆了这事,以免节外生枝。可是,当看到那姑娘隐忍、委屈的模样,向来将公司利益绝对置顶的我却迟疑了——竟然看到了当时还是我老婆的君端着酒杯,被一群油腻男人围在当中劝酒,酒精在她的杯子里晃啊晃,我的心跟着在晃并拧作一团,抽搐剧痛。我稳住心神强打精神,以敬每人三杯酒走一圈的代价喝出了威风,也把自个喝进了医院急诊室,这给我留下了诸多后遗症,断送了我肥得流油的大区经理的位子,还成功加深了君对我的成见。

住院期间我在自责、怨恨、懊悔中苦苦煎熬,消沉到彻夜难眠,为自己一时的妇人之仁痛到锥心刺骨。这种苦还没法解释——所有人都知道我为了公司把自个喝得胃出血,却盛传我为英雄救美为贼心付出了代价。上班后,我被要求到集团办公室报到,没名没分地苦熬了三个月,被孤立被嘲笑,其间老板让我少安勿躁,对我未来的去向却避而不谈。在我是递交辞职信主动离开,还是大闹一场被辞职中最后抉择时,终于迎来了转机:人事从办公室独立出来,我成了集团人事部第一任总监。这事还得感谢我之前的一念之善,也就是别人眼中的那次怜香惜玉——我后知后觉地得知,我代酒的那女业务居然是大老板的亲外甥女,而我在办公室打杂期间的淡定从容,顺利通过了来自集团高层的集体考察,最终我一波三折地完成了事业上的重大转型。

在之后列席的一次高层会上,集团例行通报了几个拟上马的项目。多年的销售经验让我当即意识到,其中一个看似完美的项目其实隐含着安全隐患,便当众直陈弊端,据理力争,硬生生拦住了那笔数额不小的投资。二老板当场发了飙,要我以职位和股份为自个做担保。在之后的几个月里,我再次承受了莫大的压力。好在,那项目果真出了事,集团因暂缓介入躲过一劫……只要是为了公司利益,我不怕得罪人,也扛得住压,做事总有理。于是乎,我便成了很多人嘴里耿直的“老理”,并传出“老理说谁谁谁那天被他说服了,某某某对他甘拜下风……每天中午想约饭向我老理取经、学业务的人多了去了,本公司、本集团的就不用说了,还有慕名而来的粉丝们”等等谣言。没错,他们说我用的就是“粉丝们”这词。

事在人为。通过我的努力,集团人事部不光负责五险一金、档案工资、猎头培训、企业文化等常规工作,甚至业务考核、纪检督察我都有了话语权。办公室的职权在我的日益蚕食下,现已沦落为管管车辆和其他插科打诨的一些琐碎事。人事部事务繁忙,即便偶尔我有些闲暇,也是一副“日理万机”的模样。这您一定懂的,除了担心“上行下效”,我也得让自己旰食宵衣的工作状态要经得起集团上下的随时“检阅”。

作为人事总监,我需要掌握公司里的真实动态,而不是各部门虚假的口头汇报或书面总结。对我来说,同事间的小饭局是个绝佳的信息获取渠道,于是乎,“粉丝们”和“伪粉丝们”对我所有的崇拜和敬仰,最终都体现在了饭局上,溶解在了酒精里。整日里能把吃请挂在嘴边的,除了我真是没谁了。其实,这不过顺应了彼此需要罢了。

众所周知,我是大老板的心腹,得力干将。除了碍于个别高层的反对,没给我副总的名分,其实我这些年过得相当风光,这令公司那些土龙沐猴既不甘心,又对我心怀忌惮——传言,集团里有不少部门的负责人会时不时提醒那些“聪慧”的下属,该去向老理“取经”了,甚至还诌了顺口溜编排我:少说话多敬酒,崇拜的眼神持续有,老理不说尽兴不许走。要求一旦发现所属部门被我惦记上了,务必及时预警……其实,这一切我都知道。

“别急着走啊。”我伸手拦住“闯了祸”的小袁。

其实,我脸上从来都不乏笑意,绝大多数人却说从我身上感受不到“平易近人”四字应有的内涵——认为我眼睛里总是闪烁着审视、挑剔的意味。他们说,若谁被老理以同样的眼神蹂躏过,一定会认同这种说辞。之前,在我做大区经理时,很多人曾说我的小眼睛里总闪烁着算计的精光……这些恶评,只当是对我职业素养的肯定,我并不介意。

只是,这小袁……怀疑的因子一旦产生,就不会凭空消失,就像汇入水中的墨滴会在心里一点点洇开,丝丝缕缕,相互勾连,然后迅速地生长蔓延。

说起集团那次招新,作为人事总监,我自然对其中款曲了然于心。不提那批新人的业务能力,个别人的综合素质也是一言难尽。其中,自然就包括这个小袁——他居然在不到两个月中迟到了三次,这也算是特殊的自我推介吧,的确令我牢牢记住了他。我做业务时,不仅会提前做好功课,还会比约定时间提前一刻钟到现场,以示对职业本身和客户的尊重。年轻业务员们的工作作风,我没法认同。方才,小袁的冒失差点令我当街出糗,道个歉却那么敷衍了事,莫不是受了某些老员工的蛊惑误导?

我知道,公司那些自以为“不得志”的“白骨精”们会竭尽所能给我泼脏水,说我老理靠着巴结老板当上大区经理,乐极生悲大病一场,跪求老板这才转岗做人事总监,看似风光,骨子里不过是只忠犬而已。没啥真本事还好为人师,爱装腔作势,被戏谑为理前辈、理总监、老理——永不犯错,总是站在公司利益的制高点,自诩为公司利益的“守护神”。据传我老理得知这些恶评之后,居然不怒反喜认为很在理,还常拿这些梗自我吹嘘,当然切入点完全转向。可见,我老理也是妙人一个,势不可挡地向老顽童逼近。他们还会说这老理黔驴技穷,竟然把“忠犬文化”上升为企业文化,真是令人贻笑大方,难道让全集团学习他如何投机逢迎,如何打官腔假公济私……对于那些颠倒黑白的恶人们的舆论战,我要么岿然不动,要么将计就计,他们能奈我何?只是,最近我隐约有些破功的迹象。

那次,是二老板首次介入招新,其间还曾有意无意地替小袁等几人开脱过——说此时正是市场衰微、用人之际,一定要务实,要以考察新人业务潜能为主,其他方面入职后可以再磨合、调教……虽说我也中意同事们给的“耿直”人设,我却不会真傻到因这事再次当众折了二老板的面儿。这劳动纪律嘛,以后是各下属公司自个的事,员工再怎么散漫也是主管衣服里的虱子,痒不到我身上。试用期的业务考核如同大考,小袁若是过不了关,那时二老板的真实意图就该图穷匕见了……

让我的备胎大刘顺利接班,再让小袁等未知数留在集团,再加上大老板的鼎力加持,够不够和二老板一博的筹码?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很多事情若摊开了讲,着实令我心烦意乱,颜面尽失:前妻君自从与我离婚后,事业逐日飙升。至于生活上嘛,我选择掩耳盗铃,不听不问,以保持心态平和。君有着难以自弃的天生丽质,再加上位者的自信、常年高标准的保养和高雅不俗的品位,令她看着比年轻时更具魅惑。不知道这迷死人不偿命的女人,如今便宜了哪个王八蛋。这次,若能顺利出任集团主管人事的副总裁,我也算事业有成了,不至于在她璀璨的光芒下显得太过寒酸吧……要不然,这人事总监的位子我可不介意一直坐下去,要鱼死网破地对付那帮土鸡瓦狗,我也不乏杀招。

方才与小袁以那种匪夷所思的方式在街头偶遇,看他那表情应是意外。只是,我又隐隐觉得哪里不对。这小子明明有话要说,却似乎被理智拦截了,也就是所谓的欲言又止。

我有意默不作声,只是静静地以眼神关照小袁,给他以心理威慑。不出所料,孩子还是太嫩,很快就被我犀利的目光灼得心里没着没落。

“理,理总监,吃过午饭了吧?”

我没吱声。

“您,您吃的炒粉吧?”小袁试探道。

我挑了挑眉头还是没作声。小袁没话找话:“您是在西西里家吃的炒粉,口味还不错吧?”

难道被监视了!这第一反应令我惊愕不已,嘴角职业性地微微勾起,饭后困一下子消失殆尽,大脑瞬间重获清明,开始高速运转。我确信那家只有十来张台,一眼能看穿叫西西里的小饭馆里没有熟脸,只是其中有没有“粉丝”,就不好说了。我头一次对自个的高知名度心生悔意。这小袁怎么会知道我在西西里吃的炒粉?

“呵呵呵,何以见得啊?”我笑眯眯地追问。

“嗯……猜的……”

“少耍嘴皮子”,这初涉江湖的小崽子也敢来搓磨我,我依然笑眯眯地,讲道:“人常说‘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不过,这话我可不认同。毕竟这吃饭啊,食品安全是头等大事,哪能随便乱吃:既要健康卫生,又要色香味俱佳,还要考虑价格、交通等因素。最重要的是,和谁吃饭,以什么样身份出席饭局,是做主位呢还是副陪。这里边的学问可就深了,以后你小子自个琢磨吧。

“这说话嘛,就更讲究了,什么场合说什么话,是必需的——无论对内还是涉外,工作或是日常,面对老弱妇孺还是高官权贵,这话绝对不可以乱讲。讲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不仅仅是个人素养和格局品位的镜子,更代表着咱们集团的形象和声誉。所以,集团要求员工忠诚,而敢于说真话、办实事,便是对公司对集团最大的忠诚。咱们集团的企业文化,你培训过,应该了解吧。

“作为人事总监,集团上下都知道我担子重工作忙,中午想吃个囫囵饭都难,短信、电话没完没了地响……今中午吃饭时,好像……好像真有你说的炒粉。这不是公司有急事,我就先出来了嘛。我说小袁啊,大中午的,怎么溜达到这儿来了?”

一个个名字从我眼前滑过,到底是谁这么下作,找这么蠢的人来监视我。会不会是大刘?大刘是我的副手,高学历海归,据说可能是二老板推荐的,所有人都认定他是我的备胎。不过,这大刘会做人,不仅平日里对我尊敬有加,工作上也是尽可能地配合,可以说方方面面都做得无可挑剔。只是,作为大刘晋升的拦路石,他怎么可能不嫉恨我,难道打算熬退我接班?二老板和他都没那么天真,之所以大刘至今还规规矩矩的,无非是在养精蓄锐,培植势力……

上次选新,给二老板和三老板各增配了助理。俩助理条件旗鼓相当,只是二老板的胜在酒量,三老板的助理更有眼力价。大刘说私下打听过了,俩老板都挺满意的,这与我从其他渠道获得的反馈基本一致,却还是感觉心里不踏实。关心则乱。我的好事将近,不由得不思虑。若是二老板的某些想法提了速,那我与小袁路遇真就没那么简单了。

小袁抹了一把额角的汗,嗫嚅道:“碰巧,我只是碰巧……”

“碰巧?直说吧,你怎么知道我吃的炒粉?要不是亲眼所见,可不能信口乱说,更不能以讹传讹,通常谣言就是这么出炉的。”我笑得依然平和,慢条斯理悄悄逼近。

“这……我,瞎猜的。”小袁瞅了瞅攥着的手机,掩饰不住的焦虑。

“猜的?”

“真是猜的,千真万确!”

“小伙子,做老实人说老实话,这是对公司最大的忠诚,培训时我可没少强调……”

十有八九是有人要背地里搞事。我这些年怼过的人不少,直言弊端的事更多,虽说表面上都了结了,私底下定是结了梁子。再说了,我在大区经理和人事总监位子上待了不少年头,挡了太多人的晋升之路……一定是被跟踪了,难怪一路走来总觉得被人侧目以视……我竟然浑然不觉,这,这还了得。

“……还是不说了吧,我自个瞎猜的。”小袁一脸懊悔:今儿出门,怎么就忘了看黄历呢。

“年轻人哪有不犯错的,要知错能改,未来的前途……也是不可限量啊。”我笑意更加浓郁。

“您多想了,这事儿没那么严重……”

“还是太年轻啊”,我笑道,“对公司忠诚,头一条就是讲实话。”

“那讲了实话……就能走了吗……您不会怪我吧。我真有急事。”小袁紧握的手机再次躁动起来,他瞟了一眼丧着脸再次摁断。

“照直说了你自然能走。我也不会怪你。”

“口说无凭……”

“你想要什么凭证。”我来气了,“你这孩子得寸进尺啊。”我装模作样要掏电话,“要人证还是得集团给出个证明,要不我给你发个誓?”

这鬼天气烤得人口干舌燥。小袁面色通红,头发汗涔涔的,年轻的面孔显得狼狈不堪。他语气坚定:“算了吧。还是不说了,说了对我也没啥好处。”

“好处,你想要什么好处?过一阵有个外出培训的机会,这让谁去嘛……我还是有话语权的……”我目光殷切地看着小袁:“年轻人要想上进,就得有人提携。所有的机会都是给有准备的人的……”

小袁急得原地直打转,汗水密密匝匝顺着额角往下流,他最后一跺脚说:“好,那我可说了。第一您不能生气。”他顿了顿又说,“第二您不能生气……第三还是您不能生气……还有,那培训,那名额就算了,我有自知之明。”

“嘿嘿,你这孩子还怪懂事的。不说了,培训名额就给你一个。”

“培训啊,您真不用考虑我。那,那我说了?”

“外训这种好事,别人可都是挤破了头争的。到你这儿,反而推三阻四不想参加。哦,我懂了,你就没打算在公司长干,只想在公司镀个金。不过,既然你还没辞职,我暂时还管得着你吧。小袁,接着说。”

“理总监,您千万别误会,我是铁了心扎根咱们集团,多好的待遇啊,肯定打算长干的。我不是不想参加外训,我是……是有自知之明啊。你这次可以帮我,以后做业务还不得靠自个真本事不是。您老千万别误会。刚才那事容我解释……那,我照实说了啊?”小袁一脸无奈。

“别磨叽,快说!”

“您刚刚吃的是西红柿肉酱炒粉……其实,是这样的……”小袁说得吞吞吐吐,他瞄了瞄正在手心里又是震动又是吼叫的手机,最后索性指了指我前胸:“喏,您自个瞧。”

我低头看了一眼,便愣住了:浅蓝色工服衬衣的胸口处,晃晃悠悠挂了一截炒粉,一小坨西红柿肉酱在阳光下油汪汪地泛着光亮。

“哈哈……年轻人,真是好样的!任何时候都要敢于讲真话!”我强忍着阵阵眩晕,虚弱地拍了拍小袁肩膀,侧转身迅速将那坨尴尬物扒拉掉,“哈哈哈,好苗子,有前途!对了,你这大中午的到这儿,是要……”

“这,也要交代?我懂,要对公司忠诚要讲实话……我,谈了个女朋友叫丫儿,我俩人是一见钟情的那种……西西里是她家开的,就在路那头,没课时丫儿会去帮忙。”小袁气呼呼地说道:“她家是这片儿唯一的炒粉店。最近……这不是快试用期考核了嘛,我想加把劲留在公司。为这事儿,我都放了丫儿好几次鸽子了。她凤颜大怒,限我今中午务必去店里打卡认错……”

小袁瞟了一眼又开始闹腾的手机,火急火燎地撒腿开溜,“理总监,该说的不该说的我都说了啊,我对公司那是绝对忠诚,对我媳妇儿……那也得忠诚……您老对我千万千万要高抬贵手啊,这找个工作难着呢!”

“媳妇……忠诚……”我在心里默默念叨着,眼前闪过一张脸庞,那张脸光芒四射,自信得让我不敢直视,却一如当年般令我心悸。

那一年,还是小理的我顶着县高考状元的光环,第一次踏进了这座都市。即便只是从公交车窗里见识到的高楼,也令我头晕目眩,再等我如务工人员一般背着装了被褥的蛇皮袋挤下车,看着从眼前疾驰而过的汽车和齐刷刷过马路的都市人,心里和脸上都写满了惊叹,从那刻起我狂热地爱上了这座城。

在校园里,我头一次看到有着环形的标准跑道、被铁丝网隔出的篮球场、羽毛球场,大得惊人的操场,甚至没有底气去踩那如茵的草地。虽然我一眼就能断定,那些不是蔬菜也不是庄稼苗儿,是贱得不能再贱的杂草。

在阶梯教室里上大课时,第一次撞见了那张令我之后痴迷了近三十年的脸庞。仅仅就那一瞥,我便沦陷了,兴奋得直搓手:终于找到了此生奋斗的原动力。

那个美得不可方物的少女叫君,是这座城市的原住民,家庭背景优越。君的青春靓丽吸引到的可不仅仅是我,而是一批爱慕者。君就像邻居家那只骄傲的头羊,身后总是呼啦啦跟着一队“咩咩”叫的群羊。头羊走到哪里,羊群就跟到哪里,沿途会遇到各色草皮,会碰到阴晴雨风各种天气。后来,头羊君意外受了大挫,羊群的规模开始日渐萎缩,只有我一直没日没夜地跟着她,最后我成功地站到了她身旁。很多曾经的追随者都后悔了,酸酸地说“让这小子捡了个漏儿”。没人敢说头羊君是他们放弃的,毕竟头羊就是头羊。

幸福总是短暂,很快便到了大三。这时我才知道,农村学生毕业后会被分回老家工作。如果我没有领略到这座城市的种种好,如果没有君,我会很乐意回老家安分守己地工作,找一个本本分分的女人结婚生子。只是,我深深爱上了这座城市,深爱那只充满活力、带着羊群四处流浪的头羊君。君也坦承,绝不会跟我去那个真的有好些羊群的偏僻小城。我痛苦了半个月,终于从可能失去爱情的恐慌中理出了头绪——考研是我唯一的出路。

我开始捧着复习资料在走廊、洗手间昏暗的灯下刻苦复习,每当昏昏欲睡眼皮打架时,只要一想到头羊君我便会瞬间迸发出斗志。带着功利心去学习很熬人,但比起在乡下干农活却轻松了很多。农村生活给了我一副好身板,到后来做销售也成了我的一大助力。

当年,为了拿下一个大客户,我连着一个月每天赶早去他们公司报到。甚至,心里期盼着能下场大暴雨,那样的话,从小在涝池里泡大的我就可以救客户于危难之中。除了凭空做梦,我也做足了功课——客户及其家人的生日、结婚纪念日等大日子,我随口都能报出来,就连他家狗子吃哪个牌子的狗粮,我都了然于心……作为公司的“忠犬”,我付出的何止是汗水?所以,对于新人小袁们的懒散,我更多是恨铁不成钢的无奈。

当最终收到研究生录取通知时,我兴奋得一会儿嗷嗷乱叫,一会儿又泪流满面——我终于拿到了这座城市的入场券。我有资格依然站在头羊君身边,那种快乐和成就感,我日后在工作中也曾体验过,却只是不完美的替代品。我和君的关系虽然历经波折,岳父母最终还是接纳了我。君毕业后留校做了老师,我进了一家国企,婚后有了宝贝儿子。

当我觉得生活幸福得蜜里调油时,口才形象俱佳的君作为青年学者开始频频出现在某电视栏目的嘉宾席上,并再次赢得了一批高质量的追随者,已成为大理的我又开始频频做梦,梦到美丽的头羊率领着羊群长途跋涉。不久,君辞了职,开创了自己的企业。很快,我也辞了职,不过没有胆识单干,误打误撞进了现在就职的这家企业,伴着它由小公司变成了大公司,再发展为集团公司。

因为公司做得顺风顺水,君那自信的眼神愈发折射出迷人的小星星,高跟鞋“嘚嘚”敲得我心慌。她回家越来越晚,经常到外地一出差就一个星期。不是不信任她,我只是无法控制自个儿的情绪,又开始频繁地做梦,梦到自己再也跟不上头羊的步子,头部落到了中部、后部,最后我居然掉队了……那种沮丧和疲惫感,从梦里蔓延到梦醒,持续了好些天。

我是做销售的,免不了应酬,会去一些充满诱惑的场所。通常我只负责陪喝酒、订宾馆,客户玩客户的,无论他们怎么诱导如何激将,我就不上道儿。有一次,君再次出差了,我又梦到了自己跟着头羊在陡坡上攀爬。累啊,真是太累了,最终我“咩咩”叫着双膝跪瘫在了地上,头羊却领着羊群翻过一道山梁,头也不回地走了。那天夜里我醒了好几次,就如戏剧中场休息一般,再度睡着后梦竟然接茬上演。起床后头晕目眩,我就像连轴转割了一坡地的麦子般疲惫不堪,浑身无力。当晚,我按惯例安排好客户就打算回家休息。客户喝大了,对我一阵言语蹂躏,非得拽着我陪着玩。至今想不明白,我怎么就鬼使神差地同意了。

对婚姻不忠,这种事怎么会发生在我身上。我陷入深深的内疚当中,无法面对自个儿,更无法面对君。我想尽快找个理由出趟差,缓一缓情绪,无论如何不能让君知道。我失魂落魄地还没理出头绪,君便出差回来了。我做贼心虚,一点小伎俩在君面前无所遁形,她瞧了我几眼便说“开荤了啊”!女人的第六感啊,真他妈的神!确认我掉了队,君也没闹,只是说以后各过各的,互不干涉。儿子大一点后,君正式提出了离婚。

为了儿子,我从大理拼成了老理,又从老理磨成了同事口中的“忠犬”,再后来我有了现在的妻子晨。

站在记忆与现实的接驳处,我望着撒丫子追随爱情而去的小袁,忽地释然了:若能守护住自己在意的东西,就算做只别人眼中的“忠犬”又何妨?眼前闪过了西西里炒粉店那位小美女吊诡的微笑,真想抽自个一巴掌。糗大了!一坨西红柿酱炒粉居然让我小题大做,煞费苦心……真相,原来如此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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