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沛
木工班偏安一隅,不隶属任何车间,名副其实的“独立王国”。特殊地位源于历史。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搬运社填充材料车间迁出,在西郊建厂。我们木工班与外聘的建筑队同时到达,他们放线,我们提供木橛。他们挖地槽,我们做门窗框。地基打好,竖起门框才能砌墙,墙砌到一米高,就得放窗框。之后是房梁叉手。扣好房顶最后一片瓦,建筑队卷铺盖走人,我们还要做门窗扇、安门窗扇。木工班六条汉子,忘本、老秦、军师、闺女、刀鱼和我就成了填充材料厂名副其实的创始人。
忘本是班长,姓汪,行六,名六本。这个名字太差劲了——谐音“忘了本”,简化为“忘本”。那年代以阶级斗争为纲,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在我十来岁的时候,有个剧,大概是话剧吧,内容忘了,剧名记得牢牢的:《刘介梅忘本回头》。忘本可是一大罪状,列宁说的嘛,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
话扯远了。汪六本人前人后被叫为“忘本”,甚至一些老伙计,他的好友,见了也不称老汪,而叫他“老忘”,他只好咧嘴一笑,该递烟递烟,该沏茶沏茶。人人都这么叫,他有什么办法?约定俗成,寡不敌众啊。
我刚从乡下回城,还是“学徒工”呢,当然不敢叫,而是恭恭敬敬叫汪师傅。木工行当,师傅是最恭敬的称谓,比班长不知高出多少倍。
汪六本家是农村,在铁路边上,过去客车有慢车时,他家村头有个小站,叫郎家庄站。汪家庄和郎家庄紧挨着。那年他家盖屋,我们去帮忙。那时单休,星期六下了班,木工班五条汉子倾巢出动(老秦不参加,他是正经八百的师傅,哪能跟我们瞎掺和)。忘本居首带路,五辆自行车,浩浩荡荡,沿铁路边小路,说说笑笑成一字长蛇阵,像出游。小路窄,杂草丛生,还常有枕木下石子滑落,自行车一跳一跳。刀鱼显本事,几次要超军师的车,都没成功。我在最后,我前面是闺女,太阳照在背上,他瘦瘦的两个肩胛骨撑起衣服,像要冒出来。快到郎家庄时,我的自行车大梁突然断了,全体人停下,想办法,印象深刻。人多,活不多,几个门窗框,再就是房梁叉手檩条。门窗扇等细活是下一步的事儿,那得用细料,忘本还没备料呢。那时穷,农村人家盖起屋,门窗框内空空如也,有嘴无牙有眼无珠好几年司空见惯。至于干活,都是老俗套,在谁家干都是干,反倒记不清了。肯定是住了一夜,甚至两夜,但怎么住的,吃的什么,也没有印象了。
汪家庄没什么好看的景致。
汪六本人高马大,声若春雷,看似大大咧咧,实则挺有心计,上头,下头,各色人等都能应付。木工班最大的好处是自由。不论我们干什么,甚至有人因私一两天不上班,都没人过问。换一个人当班长,恐怕做不到。建厂之初,有基建科,科长来找王六本,都是先递烟,称汪师傅,或老汪。后来基建科没了,厂里有些需要维修的木工活,都是行政科长来,也是先递烟,称汪师傅,或老汪(忘)。科长班长一人一支烟,吞云吐雾之间,事儿就商量妥了。送走科长,他与军师卢涌泉通通气,排兵布阵,若是小打小闹,一般是我和刀鱼。若是大工程,就安排谁随他去进料,谁去现场量尺寸,其他人干什么。他威信挺高,一言九鼎。
木工班是从搬运社维修车间木工班分割过来的。搬运社的工人都是拉地排车扛大包的苦力。除老秦之外,汪六本和其他几个资格比我老的,军师,闺女,刀鱼,之前都是拉地排车的,也都没有文化,何时、如何成了木工,不得而知,总之出路不正。这没什么,令人羡慕嫉妒的是——那时不知道恨——他们的工次。他们是按拉地排车扛大包定的工资,五十多,甚至六十多。我下乡四年,牛筋巴力回城,再“学徒”三年,厂子建好才刚刚出徒,每月二十七元五角,不到他们的一半。时下工资动辄三五千,上万,甭说差二三十元,就是差二三百元也不算事儿,那时不行啊,一个人一月的生活费也就七八块钱。干一样的活,甚至,我干得比他们还好,还多,工资却不及他们的一半。这心情,你们想想吧,设身处地的。
工资高还在其次,主要是技术不咋的。就说汪六本,虽然我一口一个师傅叫着,他那两下子,实在不敢恭维。他一般不干细活,有什么事,不管公事私事儿,都安排我们干。他一拿家伙什儿,锯啊,木刨啊,老秦就在一旁撇嘴。有一次他不知哪根筋不对付,竟然趴下身子吭哧吭哧刨木条,木条有二尺长,一寸见方。半天,刨了两根。趁屋里没人,我过去拿起来一瞅,俺那娘哎,瓢棱不说,还弯,两根木条一碰,哪两个面也碰不严实。两根木条肯定做不成什么。但他也没继续刨,这两根弯弯曲曲的木条也被扔进了废料堆。
技术不咋地,但人不坏,尤其对我,很不错,粗活,危险的活,从不让我干,比如上电锯。过去,原木解板,厚木板解成木条,都是拉大锯,两个人一上一下,或一左一右,你来我往讲究配合得当。电锯比拉大锯可快多了。电锯安装在平台上,圆形的,锯齿很大,平台中间一条缝,露出半个锯,一合电闸,电锯忽忽转,续上木料,噪音刺耳,尘土与锯末齐飞,木料与锯台共颤。脏,累,而且危险。我从不敢靠近。汪六本在上首操作,军师或刀鱼在下首接着,把一根根大料解成小料,或者把檩条太突出的节疤去掉,取直。有时候军师或刀鱼也在上首操作。我不上凑,闺女也不上凑。他也胆小,说话细声细语,刚刚送出喉咙眼儿,所以得了“假大闺女”的外号,简称闺女。
说电锯危险,是真危险。有一天快下班时,不知为什么只剩了班长汪六本、刀鱼黄隆盛和我。刀鱼在上首操作,汪六本在下首接着,拉些并不急用的木条。我在旁边顺拉好的。刀鱼干得有些随意,有些忘情,我越是害怕,他越是显本事,手随着木料一直走到锯片附近,看得我心惊肉跳。突然噪音没了,看时,刀鱼回身拉下电闸,甩着左手轻声说:“被它咬着了。”我还没反应过来,汪六本已直跳起来,拿起刀鱼的左手一看,二话不说,就去推自行车:“快,去医院!”刀鱼跳上后货架,我也骑车随在后面。那时公路是沙土路,没几辆汽车,汪六本骑得飞快,我紧着蹬才能跟上。到医院,汪六本对我说:“你甭进去了,你看着车子。”跟了这一路,我并没发现刀鱼伤在哪里,重不重。一会儿刀鱼左手小手指缠着纱布出来,对我笑笑:“没事儿,没事儿。”脸有些白。
从医院出来,汪六本载着刀鱼,我跟着,一直到了刀鱼的家。老黄师傅和黄大娘当然心疼儿子,但当着汪六本的面,没半句埋怨,还要留我们吃饭呢。那时人厚道,重情义,讲面子。不像现在,一同喝酒,喝出毛病,家属告到法院。
刀鱼休了几天工伤。再上班时,逐个向我们展示。伤得确实不重,小指头的指甲盖少了半个——本来就没大点儿,现在几乎看不到了。
忘本不让我干电锯,当然含有嫌弃我胆小的因素,不过自从水塔建成,他对我就彻彻底底地好。
忘本呼风唤雨,上下贯通,大嗓门总带着九分得意。不过也有时候吃气,比如那次建水塔。
那时候县里没有自来水公司,每个厂都得自打水井,自建水塔。生产和生活用水自行解决。水塔像个巨型蘑菇,下面像一节粗大烟筒,用红砖垒成,上面顶着个圆柱形的粗大水罐。水罐得用混凝土整体浇筑。钢筋工绑好钢筋后,来叫汪六本。半晌,汪六本回来,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都停下手里的活,过来,得弄个这个,这是图纸,谁能看开?”
口气空前的严厉,脸色空前的凝重,把我们都吓住了。连刀鱼都不敢嬉皮笑脸。
没人吱声。老秦那天没在,在他也不上凑。他有言在先,建筑门窗框之类,他一概不问,更何况支胎子板这样的粗活。连无所不能的军师也哑火了。
寂寞中,我悄悄拈起被冷落的图纸。
我没看过建筑图纸,但我会看家具图纸,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家具》,大开本,各种家具的立体图、结构图、剖面图我都仔细研究了。而且,因为小学同学的父亲是火车司机,我得以随同学爬上过火车站废弃的水塔。
汪六本有些不耐烦地问:“你能看出个米和豆?小偶?”
“尺寸、弧度,都标着呢,差不多吧。”
“差不多不行——那家伙横着呢。不行我去找个人给看看。”
“谁横啊,汪师傅?”
“还能是谁啊,土匪那个鳖种!横得他呀,我想问问尺寸,他说:连这个都看不开,还当班长?”
原来他吃了土匪的气。
虽说木匠泥瓦匠不分家,但手艺人嘛,总是互相不服气,特别是泥瓦匠,对木匠一直羡慕嫉妒恨。他们在外面干,我们在屋里干。吃饭时他们在外面坐小板凳围矮桌子,我们在屋里坐高凳围八仙桌,而且比他们多上一个菜,这是一直以来的规矩,明规则。听说土匪走到哪儿打到哪儿,特别是对一块盖房的木工头儿,总要找碴打上几仗。这回活该汪六本倒楣。
我仔细看看图纸,觉得能替他报仇雪恨:
“他横?咱更横,走,找他去!”
“怎么,小偶,你看着图纸有毛病?”
“嗯,还不是一处毛病呢。到时候你大气喝斥着他,毛病我来挑。”
“好!”他一下来了精神,噌地跳下案子,“你们甭去,就让小偶陪我去,治治这个狗东西!”
那伙人正在树荫下横竖,土匪倚着树干打盹,哈喇子流到胸毛上。被汪六本一脚踢醒,揉着眼懵懵懂懂。
汪六本声色俱厉:“你他娘的懂四六吗?弄个什么破图纸?还说我看不开,你他娘的糊弄谁啊?”
土匪可不是善茬儿,炸起络腮胡,瞪大黄眼珠,龇出黑门牙:“鸭子不会凫水,别怨河弯弯,干不了明说,图纸能有什么问题?我亲自画的!画了半晚上呢!”
“就知道是你小子画的,别人弄不出这笑话儿——小偶,你跟他说!”
图纸主要问题有三:一是没预埋上水管和下水管,二是上盖没留出入孔,三是内外壁没预留检修工上下的蹬脚扣。这样的水塔如果浇筑完成,就是空心的水泥疙瘩,既不能用,也不能修,连内壁的胎子板也拆不出。
土匪蔫了,黄脸红到肩膀:“我操!昨晚喝多了。我改改——你这小师傅,心挺细的啊。”
“甭啰啰,赶紧重画!耽误了事儿再找你算账!”汪六本得理不饶人。
我与汪六本全胜而归。大家七嘴八舌庆贺一番。我享受完众人夸赞,列出用料尺寸和数量:“汪师傅,你安排人备料吧,我和钱师傅仔细研究研究图纸。”
汪六本说:嗯,下手!
外面电锯震耳欲聋。我对闺女说:钱师傅,咱到水塔上看看,那儿凉快。
闺女说:看也白看,我可看不开。
我说你甭管。其实也不用真去。要不咱出去转转,等电锯不响了再回来?
回来,我用手锯拉出一大一小两个弧形,说,照这个样子,大的内圆要准,小的外圆要准。一种二十四根。多几根不要紧,不能少了。
于是手锯电锯一齐响,拉够,我指挥着往弧上钉木板条。汪六本看出门道:“小偶,行啊,还是有文化好!”
第二天一上班,我们全体出动,浩浩荡荡去支胎子板。到达现场,傻眼。前天,我们来钉水塔底的胎子板时,这个平台很大很宽敞。昨天,我和汪六本来时,平台依然很大很宽敞,怎么过了一夜,平台一下子瘦了好几圈儿,除了一处能站人,其他地方,也就勉勉强强放上外圆的胎子板。这——怎么固定?
显然,吃了气的土匪让手下人连夜把平台弄小了。好家伙,这得费多大的劲啊,而且,他们浇筑混凝土时也非常不方便啊。土匪真可以啊,为了跟汪六本赌气,为了给我们木工班出难题,可谓无所不用其极。换了别人,想不出这么恶毒的点子,下不了这么狠毒的手。
我们面面相觑。地排车上胎子板堆得老高,也没人动手卸。
“土匪,你、你你!”汪六本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跺跺脚,他当然明白症结在哪儿,但不能认输,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那谁,把胎子板卸下来,咱们回去,拉料,先加大平台。他娘的!”
土匪双手抱胸,笑眯眯抬头望月,余光看我们受窘。
我没参与卸胎子板,而是爬上去打量一番,下来,我对忘本说:“汪师傅,甭回去拉料了。你让人回去拿点大钉子,越大越好。”
钉子拿来,我让刀鱼和闺女跟我上到平台上,把外圆的胎子板一块一块拼装好,然后,挪动着高梯子在外胎子板外围底部,用厚而短的木块,密密麻麻钉了一圈儿。那天风有点儿大,胎子板上部无依无靠,晃晃悠悠。
我让闺女和刀鱼下去休息,一个人站在那个唯一能站人的地方,对土匪说:“土师傅,行了,叫你的人下手,浇筑罐底。”
土匪一直在笑着看我们支胎子板,听我喊,吃了一惊:“这——就能浇啊?”
“能!”
“真能?”
“真能。”
“那——出了问题呢?”
“出不了问题!”
“好,这可是你说的,”土匪吃过我的亏,不敢发火,“弟兄们!下手!”
土匪不惜工本缩小平台,为的是让我们没法干,没想到把他的手下害苦了。那时没有机械传送,混凝土由小工接力,一皮桶一皮桶往上传,平台边缘小,除了我站的一处,其他地方站不上人。光是浇筑罐底的二十多公分,就费了老大的功夫。我让他们把罐底震实,抹平,然后我叫闺女和刀鱼再上来,把内圆胎子板一块块吊上来,弄进圈里,拼装好,在两重圆胎子板之间,用粗号铁丝拉紧。之后,我又指挥着建筑工在两圆之间浇上二十多公分厚的一圈儿,震实。我攀着脚手架下到地面,拍拍衣服上的土:“汪师傅,咱收兵回营。”
土匪说:“哎,哎哎,这能行?”
我故意不理他。
汪六本小声问我:“这——能抗得住?”
我轻声答:“能。”
“可不能出事儿!”
“你放心,出不了事儿。”
汪六本带头往回走,一边走一边哈哈大笑:“没有金刚钻,敢揽瓷器活?走!”
回屋,汪六本连说解气、解气、太解气了,这回可把土匪制服了。土匪这回可是熬了服苦药自个儿喝了。大伙正高兴呢,随着一股强风,门咚地一声被踹开,土匪凶神恶煞,络腮胡中间龇出黑门牙:“老忘!你们弄些屌啥?胡戳狗顶,纯粹是糊弄公事儿,我当时就说不行,不结实,得多加固加固,你不听,你看看你看看,龇出来了,偏了!”
四双眼睛一齐盯住我。汪六本的目光前所未有的严厉,像皮鞭。我拔脚往水塔跑,顾不得品咂另三双目光。虽然是头一次做,但我觉得不会出问题,难道说——?爬上去一看,咳!小工们传上一皮桶混凝土不容易,图省事儿,不挪梯子,逮着一处可劲浇,模板当然受不了。我大声说:哪能这么浇?快!把这儿的都均开!均开,捣瓷实,然后一圈儿一圈儿一层一层均匀浇,浇一层捣实一层!
把堆积一处的混凝土扒开,摊均,变形的模板立马恢复原样。
我不敢离开了,监督,指挥,混凝土一层层浇上去,模板一动不动。
土匪苦着脸在下面仰着头看。肯定是盼着模板出问题。我不理他,而是紧盯着小工们,生怕他们再违规操作。尽管速度很慢,一层层一圈圈儿浇,更慢。眼看浇到一米多高了,我彻底放了心,准备下去。突听有人大喊:
“他妈的,你是猪啊!”是汪六本,他指着土匪破口大骂,“没吃过死羊肉,还没见过活羊满街跑?一帮笨猪!把胎子板弄坏了我还没找算你呢!走,小偶,不跟他们胡啰啰了。”原来他紧跟着我而来,站在我身边多时了。我由于太紧张,太专注,竟然没看到他。
土匪尴尬地笑,摸出香烟递给汪六本,还要给他点上。汪六本黑着脸不理他,香烟也不接。
回屋,军师、闺女和刀鱼六只眼迎上来。汪六本大手一挥:“不是咱的事儿!是他们不会弄!他娘的,土匪净瞎咋呼!别呆着了,该干啥干啥!小偶,你和我去办点事儿。”
“骑车子吗?”
“甭。”
厂门口有棵大柳树。树荫下有个卖西瓜的。汪六本挑了个大的,让卖瓜的一切两半,再花成荷花状,但不切透。他抱一块,让我抱一块,撅嗒撅嗒往西走。西瓜汁水顺着指缝流,香气直往鼻孔钻。太馋人了,哪怕舔舔手指也好呀。西边是冯家庄,冯家庄有他的朋友或是亲戚?我想,这么聪明的人,咋办这么缺心眼儿的事儿?你早早地把西瓜切开,浪费多少汁水?还得走多远啊,大太阳底下。只二十几步,到厂的西墙,西墙外有条小路,路边一溜白杨树,白杨树下有一堆一堆红砖摆的座位,工人们午饭后在这儿打扑克,吆吆喝喝连骂带咒直打到上班铃响,才脸红脖子粗不情不愿往厂里走。汪六本坐下,示意我也坐下,我们一人半个西瓜,掰下一瓣一瓣通红的“荷花”,吃。
西瓜很甜。我一上午没喝口水,三五口一块,六七口一块,顾不得喘气,西瓜根本不是咽,而是有只小手从胃里伸到嗓子眼往下拖拽。那滋味,爽!
吃了一大阵,肚子快满了,汪六本抹把嘴:“刚才,差点让他们唬住,他娘的!”
我笑笑,咬一口西瓜慢慢品。
“我心里也犯嘀咕啊。按说,土匪给咱做局,咱没办法,就得先把平台扩大,才能加固胎子板啊。你怎么敢这么干?一里一外两个圆胎子板,你就那么一放,晃晃悠悠的。我说固定固定,你说甭。被土匪一咋呼,我也有点儿毛。你告诉我,为什么你就敢不多固定固定?是跟土匪赌气?”
“汪师傅,我不是跟土匪赌气。”
“真的?”
“真的。一开始,我也觉得这下咱得扩大平台了,否则没法弄。可后来我上去看了看,一琢磨,甭扩大平台——”
“其实扩大平台费不了多少事儿啊,再说木料啊钉子啊又花不着咱的钱。”
“汪师傅,不是花钱不花钱的事儿,是用不着。”
“不行,你得给我讲讲。你怎么想出这蹊跷点子的呢?”
看他真想弄明白,我就细细讲。放上外围的圆胎子板之后,我们利用平台剩余的边边角角,将外围底部固定,外圆往外就动不了了。浇筑完水罐的底,二十厘米厚,这一下,外圆位置和大小就固定了。再放上内圆的胎子板,一圈一圈一层一层浇筑,内圆有混凝土挤着,越挤越紧,外圆用粗铁丝拉在内圆上,只要内圆跑不了,外圆也就跑不了。所以,不用再特意固定。当然,不能违规操作,尤其不能逮着一处可劲浇混凝土。
“哦,你是借用混凝土固定胎子板?”
“对。汪师傅脑子真好使,一点就通。”
“这是,中学里教的?”
“中学里没教这个,我琢磨的。你想啊,圆形,你只要四下同时往里挤,它不越挤越结实?它没处跑啊。要是往外撑,就能撑坏,所以咱们用粗铁丝拉住外面的,把它拴在里面的圆胎子板上。”
汪六本闷着头,啃完一瓣西瓜,瓜皮扔得远远的,又问:
“我还是想不大明白——你就不怕里面那个圆胎子歪了?万一?”
“歪不了,四下里混凝土挤着呢,它往哪歪?浇得越高,它越歪不了。再说咱们不是还在上面正中心吊了个秤砣,正对罐底的圆心,以防万一?”
“说来说去,还是靠混凝土,这叫‘自紧自’,对吧?”
“对,差不多是这个意思,越浇越牢,万无一失。”
那么大的西瓜,少说也有十斤,我们两个居然都吃完了。
他眯起眼,透过密集的树叶望上去,大约是看细碎残乱的日光,也许琢磨胎子板怎么就不用横七竖八地钉上许多粗的细的木条支撑固定,他神情非常专注,微微皱着眉头,努力地思考或回味着什么。良久,他瞅着树冠,深情地说:
“小偶啊,你在咱木工班,跟着我干,忒屈才。”
“不,不不,汪师傅……”
“小偶啊,我要是说了算,我就给你长两级工资,不,三级,四级,跟我一样多!他娘的!”咬得牙钢钢的,极为诚恳,那表情,令我无法忘怀。
老花不姓花,姓秦,秦始皇的秦。花也不是花痴的花,而是花钱的花。花钱有什么稀罕的?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哪一样不得花钱?日常生活断不了钱,但都是小钱,买房子,孩子上学,孩子毕业托人找工作,定亲,结婚,孩子生孩子,都得花大钱。若是家中有人病了,医院就是无底洞,有多少钱也不够填的。
那,花钱的花怎么就成了老秦的外号呢?
说来话长。老秦原来人称“秦老抠”,但不广泛,至少不像忘本、刀鱼、闺女、军师等外号某些时候可以当面叫。我资历最浅,老秦也不敢叫,而是恭恭敬敬称他秦师傅,且很有几分发自内心。
木工班所有人都称他秦师傅。当面。
老秦自称是正式拜过师的。春节后上班,头几天我们照例不干活,七嘴八舌分享过年观感。他总是说:“年三十傍晚,我提了二斤点心,去看俺师傅……”态度很虔诚,更透着骄傲。木工班正式拜师学艺的,仅他一人。虽然他师傅姓何名谁一直是谜,连家离他不远的刀鱼也不知道。每次老秦说完,刀鱼总是瞅他不在时说:俺那附近,没听说有像样儿的木匠啊。
——名师出高徒。手艺行当讲究出身。而我们这些师出无门的,相形之下,便成了杂牌军,野路子。不论我们干什么,都遭老秦讥笑,包括锉锯、磨刨刃这种小事,但究竟错在哪儿,他并不说,总是止于讥笑。长了,我们也都疲沓了,他说他的,我们该怎么干还怎么干,很有些将错就错一错到底甚至偏错的意味。他无奈地笑笑,叹口气,接过忘本或军师奉上并替他点上的香烟,一口一口抽得心安理得,一脸不屑。
他从来不散烟。而且我注意到,他口袋里根本不装香烟。每天都是“抽随烟”。抽烟的,没有自己掏出一支点上抽的,总是让让张三,让让李四,散一圈儿,最后才自己点上。忘本和军师每人每天散大约三次,老秦跟他们抽的一般多,上午三支,下午三支。
那时候香烟贼便宜,二十支装,一包八九分钱,一毛多。三毛多的就是高档烟,小卖部里根本不进——卖不动。
慢慢地,我琢磨出背后人称他“老抠”的原因了。抽烟只是其一。那时候工人义气,有一阵儿,实行轮流请客,间隔大约十天八天,也许半月,打一次牙祭,俗话说的“打打馋虫”。忘本和军师家是农村而且太远,就在厂里请,一般是中午,前一天临下班,忘本或军师就喊:明天中午咱们喝两口,该我了。酒不能白喝,闺女,刀鱼,我,都从家中带点东西。那时候都穷,也没啥值钱的,一瓶原装的酒(两毛几)啊,一包花生米啊,撑顶,一个沙丁鱼罐头(五毛),算是大破费。老秦总是一毛不拔,而且酒不少喝,肴不少吃,哪样肴稀罕,他的筷子就不离哪样,鸡啄米似的。他右手放下酒杯摸筷子,左手夹着香烟和勺子,手、眼、口、鼻、耳一齐忙活——最紧张的时候,他把燃着的香烟夹到耳朵上,像我们木工干活时夹铅笔——那个贪婪劲儿,像八辈子没吃过好东西。
吃了忘本的,喝了军师的,该我们请了。我们住得近,下午下班后,在家里设宴(那时也有酒店,但我们从来不去,不光是为省钱,而是在家里请客,显得隆重,而且实在、亲切)。这也得论资排辈。闺女先请,刀鱼再请,最后我请。到别人家喝酒更不能空着手。家里还有老人,还有孩子呢。我不大懂,请示母亲。母亲问,他家有什么人?有老人,就买包茶叶,有孩子,就买点糖果。如果不清楚,就提二斤点心,大人孩子都能吃。
轮到我时,我的父母很重视。家庭成分不好,我父亲还戴着顶帽子,哪有客人敢来?父亲那时拉地排车,热天,总是黄昏才回家,中午太热,多歇歇晌,三点以后才干,太阳快落时,贪图凉快,总是多干一会儿。计件,多拉多挣。那天下午父亲没上工,从三点开始忙活,做了七八个菜,像过年。芹菜炒肉,醋溜肉片,辣子鸡,粉皮拌黄瓜,西红柿炒鸡蛋,还有必不可少的五香花生米。先做凉菜,热菜等客人到了下锅。大概是第一次到我家吧,而且——后来据军师说——我家还有老人,我爷爷还壮实着呢,他们带的礼品都很多,点心,酒,茶,嘀里嘟噜一大堆。唯独老秦两手空空,打着哈哈说:“我先到北屋看看老人家。”
之前到闺女家,到刀鱼家,老秦也是提着十个红萝卜(十个手指),大大咧咧,进门,该说话说话,该吃喝吃喝,面不改色心不跳,一副理所当然。
他肤色黢黑,黑得发亮,估计脸红也看不出。
一轮过去,又一轮。再到我家,就不那么隆重了,我父亲收工从街上捎回只烧鸡,随便炒两个菜。他们带的东西也少了。老秦呢,外甥打灯笼,照旧提着十个红萝卜。
事出反常必有妖。后来我得知因由——老秦的工资比忘本、军师、闺女和刀鱼都低一大截!缘由还得从他的出身上找。早年,忘本等一干人在搬运社推小车拉地排扛大包出大力流大汗时,老秦(那时该称小秦吧)却跟着师傅干木工,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干干净净轻轻省省。形势发展,某年某月搬运社要成立木工班,选了几个机灵的,从外面找了个科班木工师傅,就是老秦。一行不知一行。老秦只知道来到就是正式工,而且当师傅,说了算,兴冲冲而来,果然,手下一帮粗手大脚的,全不在行,他说怎么干就怎么干,一上班,甭他张嘴,刀鱼屁颠儿屁颠儿给他沏茶,点烟。当月没注意,到第二个月月底,发工资,发现刀鱼比他多出将近二十块!忘本、军师、闺女等人比他多得更多。这还了得?他跑到财务科瞪眼。财务科长说:“工资表是政工科定的,我们只管发。”政工科长说:“没错啊,你这还是劳动局特批,特事特办的呢,若按规定,新入厂的,得经过三年学徒,之后定级。你是进厂就按二级工啊!”
“那,他们为什么那么多?几乎比我多一倍!咹?”
“不光他们啊,搬运社的老工人,都是按扛大包拉地排车定的工资,就这,他们还嫌低呢,说:过去单干,挣得比这多得多。秦师傅,这是政策,我们也没办法。”
政策的事,老秦不懂,工资比徒弟低这么多,当师傅的情何以堪?一口气咽不下,遂称病,拂袖而去。在家里闷了好几天,等着徒弟们来请他,求他,他好拿拿行市,借机提提要求,不料除了住得近的刀鱼来看了他两回,不痛不痒不咸不淡问了两句,别人一个也不到。其实,搬运社的所谓木工班,不过是修修地排车,包括换辐条,补胎,换轴承,用不到多少木工技术。忘本、军师、闺女、刀鱼本来就不笨,有师傅没师傅都能应付。老秦这才感觉到在搬运社当木工师傅的好。晚去早走没人管,说了算,天天喝茶抽烟,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混满一个月,发工资。想到工资,胃气又上犯,肝也痛。老婆给他捋了前胸捋后背,劝解说:“你跟你徒弟比,越比越生气,你若跟你的师兄弟们比,你不算差的啊。”这句话让他开了一丝丝窍儿。他的师兄弟,有在农机厂的,有在铸造厂的,还有在国营大厂,阀门厂的。都才是一级工,大厂子听着好听,发到手的工资并不多,活路却多得一茬儿接一茬儿,规矩又多,开会,学习,上班签到,下班画押。来了急任务,晚上还要加班儿。
看来,有些气,咽不下也得咽。
算算,差几天就开工资了。于是,觍着脸,快中午时来到搬运社木工棚。忘本、军师、闺女、刀鱼等正眉飞色舞高谈阔论,刀鱼坐在他的案子上,声调最高:“他屌爱来不来,死了张屠户,不一定就吃混毛猪——”突有所见,从案子上一跃而下,冲到门口,扶住他一条胳膊:“秦师傅,你——好点儿了?”
忘本、军师、闺女也齐打呼叫师傅,亲热无比。忘本跑上前,扶住他另一条胳膊。他是班长,理应跑在刀鱼前面。军师摸烟、点烟,闺女搬条凳,泡茶,木工班像过年。
那时我还在乡下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这一幕根据零零碎碎的画面拼接而成。
老秦自此口袋里不装香烟。
无论吃哪位徒弟的请,也理所当然。军师分析,工资比老秦更低的我,有可能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但也不一定,也许,在老秦眼里,我是他徒弟的徒弟呢?
口袋不装香烟,到徒弟家白吃,倒也罢了,关键是,自此一改常态,在家里也坚壁清野,实施最严格的节省制度。他给老婆立下规矩,十一点之前,不准赶集买菜。买时,要选剩得最少的,晒得最蔫儿的,价钱越低越好,最好是摊主走了,撇在地上的菜叶。“不是一样吃?你九点撅嗒撅嗒买来,看上去新鲜,那是刚洒了水。死贵烂贵买回家,你迂迂磨磨,到傍黑天才做饭,与十一点烂贱烂贱买来的,有什么两样儿?!”
——老秦中午在厂里吃徒弟的混饭,老婆孩子在家好歹糊弄一顿,不开伙。
其他方面,凡是花钱的事项,都照此办理,规定得极细。借用一句滥俗滥俗的话,恨不得一个铜钱掰成两个花。
还有理论呢:工资,要向最高的看齐;花钱,要向最穷的看齐。吃不穷喝不穷,算计不到一世穷。“我就不信咱攒的钱会比他们少,到时候看,刨出底子才知道有疤没有疤,出水才看两脚泥!”说这话时,老秦咬着牙,两腮的肌肉一块块跳动,像含着只小老鼠。
都是刀鱼说的,趁他不在的时候。
老秦经常不到岗。他公开说:“你们一星期歇一天,上二十六天班儿,我得隔一天歇一天,还不一定能找补过来。”
“那是,那是,”汪六本递给他一支烟,替他点上,“秦师傅,你愿意来就来,不愿意来就歇着,一切有你大徒弟我给你顶着。”
“嗯,这还算是句人话!没‘忘本’!”
我们都轻轻一笑,有节制的那种。
老秦的特权之一是,不论什么场合,都可以叫徒弟的外号,不论有意无意。
不知是哪根筋搭错,老秦突然要请客。我们全体蒙呆。这回是忘本率先醒来:“师傅,你甭破费,也别叫俺师娘操持了,想喝酒,我这就去买。”
军师敲边鼓:“老汪说得对。师傅,你想中午喝还是晚上喝?我去弄肴。”军师像香油,抹哪儿哪儿香,抹哪儿哪儿滑溜,他到伙房去跟到自己家厨房一样,不一会就弄回两样希罕菜,当然少不了肉。
军师这么说着,我眼前便出现了香喷喷油滚滚的猪头肉。有一次军师请客,问老秦想吃什么。老秦说:“老长时间没吃猪头肉了,馋得舌头都瘦了。你看看有卖的没有。”军师回过头咧了咧嘴,不到十点骑车上街,直到十一点半,下班铃响过,才气喘吁吁回来,荷叶里托着大约七两猪头肉,说:“跑了四个店,才凑了这么点儿!”
老秦一筷子下去,夹起最大最肥的一块,少说也有三两,吧嗒吧嗒嚼得嘴角流油。其他人不敢怠慢,五双筷子一齐插下去,筷子抬起时,荷叶上便只剩了油。
闺女抬起的筷子是空的。
事后,刀鱼拍着紧贴后腰的肚皮说:“别看它瘪瘪着,二斤猪头肉,肥的,谁敢打赌?”没人敢打赌。那年头人人肚子里少油水,煮得稀烂、热乎乎弥漫着香气的猪头肉,如果放开吃,谁也能轻轻松松吃下一斤半。
但老秦没接军师的话茬儿,而是硬硬地说:“我说我请,就是我请。你们谁不想去,随便。”
忘本和军师赶紧争着往老秦手中递烟。军师抢了先,给老秦点上。忘本把手中的香烟夹到老秦耳后:“去,去!都去!早就想去看看师娘了。”扭脸对我们,“那什么,今晚上谁也不许缺席,有事儿的,早安排安排。”
所谓“事儿”,就是到朋友家帮忙做家具。这确实得提前跟人家吱一声,不然人家炒好菜做好饭烫上酒,等到大石桥桥孔里?
下午刚上班儿,老秦说:“那,我先回去预备预备了。”
“秦师傅,甭多预备,我们主要是看看师娘。”刀鱼终于得以弥补上午没捞着说的话。眼瞅着老秦骑着车子走远,回头对我们一撇嘴,双手一撑坐到老秦的案子上,“我操,秦老抠这是要干什么?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忘本瞅瞅窗外,确信老秦没杀回马枪,太阳正往西边落,抬屁股坐到案子上:“老卢,这事怎么弄?”说时,隔空扔过一支烟。
军师伸手接住,点上。
刀鱼抢话:“怎么弄?反正咱不能学他,提着十个红萝卜!”
军师吐出一大口烟,张大嘴,口中的余烟呈圆环状,一个接一个次第而出,渐大,渐淡,渐无。
“六个!”刀鱼给他数着数。
“不但不能提着十个红萝卜,还得多拿呢。你们想啊,咱这是第一次进他家门啊,这事儿,还真得好好合计合计。”军师说。
“我也这么琢磨。”忘本皱着眉头。
“我靠!”刀鱼从案子上跳下,“你们合计着,我先去跟俺伙计吱一声。他那个的!”
这种事儿,闺女和我照例不说话——过河随大流。
当晚,我们大包小包嘀里嘟噜前往秦府。刀鱼带路。果然离他家不远,钻进一条细巷子,拐两拐,到了。
小院,师娘,都平平常常。过年的话说完,坐到堂屋小矮桌前,大家都有些傻眼:小桌倒还说得过去,楸木的,做工精细,漆得锃亮,大约是老秦的手艺。小桌当中,规规矩矩,不多不少,摆了四个比醋碟(当地人称之为醋浅子的那种)略大的小碟,一红一绿一黄一白,颜色倒也漂亮,但肴讲究的是色香味俱全,不能光好看啊。红的是生拌西红柿,好歹还加了点白糖。绿的是生拌黄瓜,连个虾皮也没加,盐倒加了不少。黄的是炒鸡蛋,那一盘,绝对不超过两个鸡蛋,同样齁死人。最绝的是白的,就是白萝卜,切成两寸长、比筷子略粗的方条,堆在那儿。
我喜欢吃萝卜,顺手摸起一根,老秦手一伸:“先别吃,这是待会儿醒酒的。”我讪讪放下,过后才知道自己成了杀给猴子看的那只鸡,血淋淋的。
说到酒,俺娘哎,就半瓶,还是散装的。老秦亲自分摆酒盅。轮到刀鱼和我时他说:“你两个还没成人(没结婚),不让你们喝了。”竟连酒盅也没给我们摆,生生剥夺了我俩喝酒的权利,顺便变相剥夺了我俩吃肴的权利。那酒盅小得,我从来没见过,比娘儿们做针线活戴的顶针大不了多少。肯定是家传,市面上绝对没有卖的。他亲自斟酒。军师接过酒壶先为他斟,他不错眼珠瞅着:“行了,行了,别太满。看,滴到桌子上了。”口气中那个心疼,惋惜,若不是当着我们的面,肯定用手指肚把那滴绿豆大的酒抿起来咂咂。
这顿酒喝得,要多憋屈有多憋屈。
平时,刀鱼一张嘴虽然总往裤腰带以下溜,但可以活跃气氛。今天他被我连累,捞不着喝酒,也不好意思夹酒肴(过后他骂:嗐!那叫肴?请着我吃我也不稀吃!看看就饱了),赌气装哑巴。这种场合,闺女和我本来就是哑巴,更何况我已挨了一刀。见刀鱼和我捞不着喝酒,闺女也自觉地只沾沾嘴唇,筷子也只象征性地蘸了蘸黄瓜盘子里的酱油醋。只得靠军师说话了。可不论他说什么,老秦总有把木杈顶着他,让他难以为继。忘本更说不得话。也许,老秦要的就是这种半死不活的氛围。好不容易挨过七点半,军师连连向忘本递眼色。忘本举起小小酒盅:“师傅,天不早了,我们也都喝足了,我们该走了,你和师娘拾掇拾掇,早歇着。”
饭还没吃呢,以为老秦会虚让虚让,略加挽留,却随口应答:“嗯,那就这样。你们来,我和你师娘很高兴。以后我只要叫,你们就麻溜溜来。”
起身时我扫了一眼,矮桌上,酒还有小半瓶。菜也各有半盘,特别是那盘白萝卜条,还整整齐齐地码着,只有我动了的那根,侧躺着,似乜斜着眼嘲笑我。
拐出第一个弯儿,刀鱼就骂上了,操娘日祖宗,一家伙穿透秦家十八代女人。军师咂咂嘴:“别骂啦!喝没喝足,吃没吃着,还有精神头儿骂?这时候若还有饭店开着门,咱先去把肚子填起来是正理儿!”
响鼓不用重槌,刀鱼一点就透:“我操,还用去饭店?走,往这拐,到我家!”
那时候电视机远没普及。老刀鱼两口可能已经躺下,被窝里商量是不是再弄条刀鱼出来。门啪啪啪响,像强盗光临,老刀鱼披着衣服开门,不胜惊讶:“哟?你们不是在秦老抠家喝酒吗,怎么?——”
“什么怎么不怎么?少啰嗦!家里有什么,看看,麻麻溜溜做几个菜!”
刀鱼喝斥老刀鱼像喝斥条狗。
“老黄师傅,你看,这么晚了——”军师假意客套。
“老卢,你甭玩这些虚玄套!来来来,喝酒!”咕咚咕咚,刀鱼给每人倒上一茶碗,满满的,像汽车灯。老刀鱼端来的花生米还没放下,我们已经喝了两大口,忘本、军师和刀鱼的茶碗已经见底,我和闺女各喝了一小半。
“来,压压!”刀鱼抓起半把花生米,咯吱咯吱嚼得满口生香。
老刀鱼端来一大盘油汪汪冒着热气的炒鸡蛋,嗫嚅地说:“就——这四个鸡蛋了。”
“先吃着!”刀鱼对我们说,又命令老刀鱼:“看看,萝卜,黄瓜,西红柿,咸菜,不论什么,只要能往嘴里填的,都切吧切吧,盛来。”
“对对对。你看你看,忘了还有黄瓜了,要不然黄瓜炒鸡蛋。”
“生吃更过瘾。对了,捣上头蒜,凉拌吧。”
刀鱼娘抖抖索索出门,一会儿抖抖索索回来,又一会儿,凉拌黄瓜和西红柿炒鸡蛋就上了桌。我猜她去邻居家借的鸡蛋,或许还借了西红柿。这时候一瓶酒已经见了底。我和闺女还各守着半茶碗酒。
毕竟是突然袭击,没有肉,但大伙同仇敌忾,拿老秦做了下酒菜。这一顿酒喝得酣畅淋漓,气冲牛斗。忘本、军师和刀鱼击掌为誓:“以后谁若再进秦老抠家的门,谁就是丫头养的。”
没想到毒誓刚发出,忘本就带头食言,命令我们全体出动,带上礼品,前往秦府探视。
不是赔礼道歉。老秦病了。中风,左腿画圈儿,左手揣了匣子枪,话也说不囫囵了。他老婆说,半夜起来小解,滚下床,以为又是喝多了呢,天亮才去医院,医生说耽搁了。
木工班唯一正经八百的木工师傅,废了。
他们怎么想不好揣度,我倒是想起秦师傅的好。他嘲笑我们不会磨刨刃,不会磨凿,不会锉锯,有一回边嘲笑边小声念叨:刨刃如舌舔,凿要两角尖,锯齿两边分,中间鱼肚宽。我悄悄记下,细细琢磨,竟悟出几分真谛。老秦所说,是细木工的要领。木刨,尤其是最后光桌面的细刨,刨刃如果磨得平而锋利,极易刮出细痕,虽看不出,但能摸到,是谓“泥瓦匠怕瞅,木匠怕摸”。凿两端略尖,中间微凹,打铆时不易滑动。锯子中间的齿分得开一些,不夹锯。忘本军师闺女刀鱼都是修地排车出身,最细的活也就是做个门窗扇,哪里在乎这些细枝末节?老秦明知说也是对牛弹琴,说时满眼嘲讽,所以并不说透。
有一回,屋里没其他人,老秦还曾对我说:“小偶,你别跟他们学——那叫啥木匠?”
老秦从此不再上班——也上不了班儿了。用忘本或军师的话说:“这下可遂了他心愿,不用隔一天上一天班了,总算‘找补’过来了吧?”
他的案子一直支在那儿。忘本的朋友来了,就在那儿泡水喝茶。
人不来,影响却一直不减,甚至随风长。
“嘿!秦老抠直接换了个人咧!每天早饭后,拐拉着腿端着匣子枪上街,一瓶酒,半斤猪头肉,一包烟,风雨无阻!”
“嘿!秦老抠又栓了一回,这是第四回了,医生说,叫你少吃肥肉别喝酒,不听。再栓,就甭来了。”
“老花出不了门了。见天叫他老婆去给他买猪头肉,酒,烟……”
“谁是老花?”我们一齐问。
刀鱼愣愣神:“哦,就是秦老抠啊,街坊给他改了名了,说是他老婆说的,眼下就会说四个字:花!吃!不存!”
“‘花!吃!不存!’?啥意思?”
“早晨掏钱给老婆:花!买回猪头肉,他把老婆支开,一个人埋头大嚼,吃饱喝足,把荷叶里的肉渣渣往老婆跟前一推:吃!有一回女儿给了他老婆几个钱,他老婆拿出存折要去银行,被他看见,劈手夺下:不存!就会说这四个字。最多的一个字是‘花!’所以他老婆就叫他‘老花’,大伙也跟着叫。”
“哈哈哈!老花,有意思!哎刀鱼,你啥时去老秦——不,老花家啦?”
“我没去!”
“那你咋知道得这么清楚?”
“咳,俺那一片儿,都当笑话说呢。邻居们见面这个问:花?那个答:吃!然后击掌哈哈一笑:不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