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残花

2022-10-29 19:25王丽萍
山东文学 2022年3期
关键词:儿子孩子

王丽萍

刘子清一进门就被一股气味打了一下,皱着眉头说,怎么一股子旧衣服的霉味?

这是一股陈腐之气,陶晓湖知道,杨菲菲又来了,她可能躲在这间屋子的某个角落,或在衣柜里,或在书橱里,也或许就在她和刘子清的对面。一年多来,杨菲菲已经不是第一次来了。有时刘子清在家,有时刘子清不在家,那时的味道很淡,刘子清没有察觉,陶晓湖也不说明,只是安然地“接待”她的到来。这一次,杨菲菲的味道有些浓,刘子清一进门就闻到了。

刘子清反反复复说了几遍,陶晓湖始终不言语,仍旧坐在沙发上看书。这让刘子清很恼火,他最受不了的就是陶晓湖的这个劲,不阴不阳、不温不火、不理不睬,真他妈妈的让人憋气,他倒希望陶晓湖跟他发一次泼。

原来的陶晓湖不是这样,尤其是刚结婚那几年,刘子清的公司刚起步,就像新买下的一栋毛坯房,陶晓湖与刘子清没黑没白地拼,一年多的时间,才把“房子装修成家”。那时刘子清劝陶晓湖辞职跟他一起干,陶晓湖说做生意最好不要开“夫妻店”,再说,她舍不下自己的工作。但刘子清每天回来还是跟陶晓湖说一说一天遇到的事情,很多事情还是希望陶晓湖给他拿个主意。陶晓湖虽不懂做生意,却能帮刘子清分析事情的利害。

只有高中学历的刘子清,没想到是个做生意的好手,几年下来,公司发展得有模有样了。刘子清还给陶晓湖买了一辆“富康”。

陶晓湖开着富康回娘家时,母亲就说,你让子清自己单干还是对的,男人啊,只要不是太憨,就会被女人调教成块料。

陶晓湖没有接话,径直说道,妹妹的工作刘子清的父亲帮着安排了,进了市立医院;弟弟当兵的事,刘子清的父亲也答应了,今年秋天可以走。母亲听着,意味深长地舒了口气,刚想要说些什么,陶晓湖就说,修路呢,得绕道,先回去了。母亲追着走到大门外,在陶晓湖发动起车子的时候,还是扳着车窗说了一句,过日子就是图个实在,图个看得见摸得着的实在……

刘子清的公司发展越来越大,大得有了自己的智囊团,已无需再来跟陶晓湖讨主意,陶晓湖也渐渐不再关心刘子清公司的事。陶晓湖一旦把心从刘子清的公司收回来,就觉得与刘子清之间没有了生活交集,常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发呆。母亲就说,抓紧要个孩子吧,有了孩子过日子才有盼头。

结婚5年多了,陶晓湖一直没有怀孕,到医院一查,陶晓湖患有先天性输卵管发育异常,没有生育能力。母亲有些惶恐,陶晓湖似乎并不着急,刘子清反应也不是多强烈,说父母跟孩子也是缘分,我们还年轻,慢慢来。

那天母亲突然又说,现在看来,你当初嫁了子清是对的,你没有孩子他也不嫌弃你,今后在家里还不会受气。

陶晓湖听了心里顿时升起一股悲凉,突然有种想哭的感觉。她明白,母亲终于说出了藏在心底的一句真话;终于搬走了压在她心头的那块石头;终于觉得陶晓湖与刘子清扯平了。

陶晓湖大学毕业那年,打算跟男友一起去深圳。母亲说一家人拼死拼活供出你个大学生,你不能光考虑着自己过得舒坦,你得帮帮这个家。

陶晓湖说到了深圳收入会很高,她会把一个人的工资寄回来养家。

母亲说,你那男友家也是个穷窟窿,钱都给了家里你们怎么过日子?再说你妹妹、弟弟的前程可都指望着你。昨天你姑父来电话说,他领导的侄子条件不错,你去见见吧,咱这一家子可都指望你呢。

姑父领导的侄子就是刘子清,那时刘子清在机床厂当钳工。与陶晓湖见面后,刘子清开始上夜校,说是要参加自考上大学。陶晓湖清楚刘子清根本考不上大学,上夜校也只不过是在陶晓湖面前表现自己的上进罢了。陶晓湖就说,你的社会关系那么好,还不如下海呢。那个年代下海很时髦,说某某某下海了,不管在海里怎么样,都让人心生羡慕之感,觉着“海里”的都是有魄力、有前程的人。

陶晓湖那时劝刘子清下海,说是为了赶时髦倒不如说为了自己的虚荣心。自己当年的几个女同学,有的嫁给了医生,有的嫁给了公务员,有的嫁给了单位的领导,最不济的也是嫁给个高校毕业的男生,自己嫁个高中学历的钳工,真的是羞于说出口。若刘子清下海,说自己嫁给了个经理总比说嫁了个钳工好听得多。

刘子清下海之事他的父母是不同意的,同时对陶晓湖也很有看法,无奈刘子清正陷进“爱河”里无法自拔,对陶晓湖言听计从,父母也就只好坐视不管了。

刘子清常说这公司的母亲是陶晓湖,如今公司长大了,“母亲”早已经隐退得没有了迹象。已经是大老板的刘子清还是很希望陶晓湖能来掺和掺和,然而陶晓湖躲得让刘子清的心经常发虚。

刘子清使劲嗅一嗅,那股子旧衣服的陈腐之气像是一只大个的绿头苍蝇在眼前嗡嗡飞舞,让他感到焦躁不安。他去检查垃圾桶、下水道,想看看这味道是哪里来的。然而在厕所、厨房、垃圾桶里,竟闻不到这些气味,再转到客厅、卧室、书房,那气味就又来了。

开橱子,拉抽屉。橱子门被开得嘎嘎地叫,抽屉被拉得呼啦呼啦地响。刘子清的气恼发泄在家具上,心里畅快了很多。嘟哝着来到客厅时语气就缓和了,怎么大冬天的一股子霉味,旧衣服的霉味,不该是有什么东西坏了?可东西坏了也不该这味?

陶晓湖做出无奈的表情,耸了耸肩说,你难得回来吃一次饭,五点了我去做饭。放下手里的书,走进厨房去。

刘子清看着走进厨房的陶晓湖,琢磨她刚才的话,陶晓湖这种不冷不热的态度是不是因为自己回家太少了?的确,为了生意上的事,刘子清常一连四五天不回家,可那时陶晓湖每天都会去公司给自己送点吃的,并没有表现出不乐意,再说这么多年来,他是了解陶晓湖的,陶晓湖对他的宽容和理解,常让他周围的朋友羡慕不已。尤其是这几年,常听到谁谁谁的老婆闹到公司了,谁谁谁的女秘书被老婆打了,谁谁谁跟老婆闹分居了……陶晓湖在这些方面从没给自己带来任何麻烦,就连他和杨菲菲……想到杨菲菲,刘子清突然就皱起眉头,不愿再想下去。

该吃饭的时候,儿子回来了,那种味道一会儿就不见了。刘子清就问陶晓湖,你在家这么久,没闻到那些味道吗?

陶晓湖边给儿子夹菜边说,可能是从外面传进来的?也许是楼上装修的的气味吧。

晚饭后,儿子去自己的房间写作业,陶晓湖进了厨房,一阵阵轻微的碗碟碰撞声后,哗啦哗啦的水声从厨房传来。这是刘子清最向往的一种状态,只是这种状态不常有,当然责任应该在自己,这些年忙生意,在家吃饭的机会太少了。想到这,刘子清起身走进厨房。陶晓湖背对着厨房门,手里正拿着一块洁白的抹布擦拭灶台。抹布叠得四四方方,在白色大理石台面上轻轻缓缓地滑来滑去,这让刘子清觉得陶晓湖不是在干家务,而是在表演一个很喜欢的节目,而那灶台和抹布仅仅就是个道具。刘子清突然感觉自己有些多余,可又不想转身离开,就轻轻咳嗽一声。陶晓湖回过头,脸上一片漠然,用询问的眼神看刘子清。

刘子清就顺口说了一句,找点水果吃。

陶晓湖放下手里的抹布,转身到橱子里取水果。她拿出三四个苹果放进水池泡上,又拿出一个火龙果开始剥皮,切块。刘子清本想就这么看着陶晓湖洗水果,却听到陶晓湖说,你回吧,我这儿马上就好。

刘子清本还想说,我来洗水果吧。可话在嘴里打了个旋又咽了回去,木木愣愣地站了片刻,回了客厅。不一会儿陶晓湖端着水果走出来,把果盘放在茶几上后,抬眼看了一下表,就端着切好的火龙果走进了儿子的房间,瞬间,从儿子房间传来母子欢快的对话声。刘子清也很想到儿子房间去,起了几次身,还是放弃了。嗨!我毕竟是有儿子!只要儿子过得欢快,什么就都有了。刘子清想着,走进了自己的卧室。

在刘子清发现家里的气味后,陶晓湖就坐在沙发上想杨菲菲。那年杨菲菲就是站在这间客厅的中间,一身淡粉色可体的套裙,脖子里系着条淡紫色的丝巾,丝巾打成蝴蝶结,在“蝴蝶的翅膀上”绣着一朵洁白的小花,古铜色的长发直直地垂在脑后,脸上淡淡的妆,浑身上下透着青春的张力,就那么站着,满脸的自信。陶晓湖端坐在沙发上,平静地看着杨菲菲,温和礼貌地请她坐下喝茶。这让杨菲菲满眼的诧异,她感到自己面对的好像不是“敌人”,而是自己的好姐妹,身子忽然摇晃了一下,像是鞋跟太高没站稳。杨菲菲的摇晃陶晓湖似是很担心,轻轻哦了一声,但依旧平静温和地看着杨菲菲,招呼她坐下来喝茶。杨菲菲的眼神有些慌乱,嘴张了几次想说话,却始终没有说出一个字。她轻轻舒了口气,垂下眼睑,像是面对考官自己答错了题目,等待考官的决定。

陶晓湖看着站在面前的杨菲菲,端起茶杯慢慢地喝了一口说,看到你,我就想起了当年大学毕业时的自己,从乡村到都市我们经历了太多的艰辛,所以我们青春比别的女人更显得宝贵,希望你把握好自己,特别是关键的那几步,把握不好会葬送了自己的一生。

杨菲菲闻声,抬眼去看陶晓湖。她看到陶晓湖的眼神诚恳、优雅、平静。再次垂下眼睑,眼里就有些湿润了。她深吸一口气,并拢双脚,深深地给陶晓湖鞠了一躬说,我辞职,不会再来打扰你了。说完,有些踉跄地开门走了。

陶晓湖起身站到窗前向外望去,院子里的蔷薇花正开得娇媚,杨菲菲穿过这一丛丛摇曳的花枝向外走去,脖子里系着的绣着小白花的丝巾随风摆动。

看着杨菲菲的背影,陶晓湖的心情异常沉重。杨菲菲的造访她虽有些意外,但似乎又是期待了很久。说实话,刘子清跟杨菲菲之间的事,作为妻子她早就有所察觉,只是给彼此保留着面子就没有挑明,没想到刘子清的父母却暗地里纵容着刘子清,甚至有时为他们打掩护。陶晓湖明白这里面的缘由是因为自己不能生育,他们在考虑刘家偌大的产业要有人来继承。她无奈地笑笑,细想着自己与刘子清的关系,扪心自问,自一开始,陶晓湖就没有爱过刘子清,只是为着作为家里的长女、身上的责任而无法拒绝母亲的请求。虽说嫁给刘子清后自己始终尽着一个妻子的本分,可在情感上,自己到底是没有倾入。刘子清呢,最初是爱自己的,现在呢?自从公司做大以后,刘子清已逐渐疏远了陶晓湖。刘子清的行为不但没有惹恼陶晓湖,反倒让她有了一种释然,她知道这些年来在某种意义上她只是“利用”了刘子清,在良心深处始终有种不安,尤其是刚结婚那几年,刘子清对自己言从计听,对自己的娘家提供了很大的帮助。表面上,这都是一个女婿该做的,且刘子清也是心甘情愿,甚至有些讨好式的主动去做。陶晓湖心里很是痛苦,她觉得自己不但变卖自己的爱情,还践踏了刘子清的爱情。她常想,等刘子清发达了,有了足够的能力了,自己就离开他。

所以杨菲菲的出现,陶晓湖并不感到悲伤,对于刘子清和他的父母的所作所为虽然感到恶心,但也不存在怨恨。有时候她甚至想找杨菲菲谈谈关于爱情,也想弄明白杨菲菲和刘子清之间是否真的是纯粹的爱情。如果她和刘子清真的那么相爱,自己就会跟刘子清离婚。这样不但成全了她和刘子清,也成全了陶晓湖。

杨菲菲那次走后,真的就辞了职,去了无人知道的地方。刘子清再回到家,就像是做错事的孩子,不敢抬头去见陶晓湖。陶晓湖却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着往常一样的日子。

在杨菲菲走后的那年初冬,陶晓湖接到一个电话,电话里传出一个虚弱的女人的声音。

陶晓湖吗,我是杨菲菲,我可能活不了几天了,有件很重要的事想托付给你……求你无论如何尽快到我这儿来一下,一会儿我把地址发给你……

杨菲菲的电话让陶晓湖很是诧异,想着她在电话里的语气,陶晓湖决定还是去看看。

第二天,陶晓湖按着杨菲菲给的地址去了。那是一个城乡接合部处的家庭式旅馆,陶晓湖到了打听时,旅馆的老板说,这几天是有个叫杨菲菲的刚生下孩子不久的女人住在这,可今天一大早,大人孩子就一起被接走了。

刚生了孩子?杨菲菲?她走了才半年多啊,这么快就结婚生子?不对,难道孩子与刘子清有关?也不对,若是那样,杨菲菲应该找刘子清才对,不会来找自己?那这个生孩子的杨菲菲,就不是自己要找的杨菲菲。那杨菲菲又去了哪里?她到底有什么重要的事情相托?还是担心自己不来,改变主意先走了?想想杨菲菲昨天在电话里的口气,她一定是遇到了问题。陶晓湖就试着拨打昨天的电话号码,可一直没有打通。就考虑着要不要跟刘子清说一下?想了想还是算了。看来这事刘子清帮不上忙,或者杨菲菲不想让刘子清知道,否则她会直接给刘子清打电话。她要真有事,也许还会打电话过来。

然而从那以后,陶晓湖再也没接到过杨菲菲的电话,时间久了自己也就不去多想了。

在陶晓湖接到杨菲菲的电话后不久,刘子清突然对陶晓湖说,跟你商量个事,我们领养个孩子吧……当然,你要不同意就算了。我也没别的意思,只是突然有了这么个想法。

刘子清说完,就像是做了错事的孩子,不敢抬头看陶晓湖。陶晓湖片刻没有说话,最后问道,你那有合适的孩子?

听陶晓湖这么一说,刘子清满脸殷勤地说,是啊是啊,我朋友老家的,超生个男孩,上面有两个男孩了,不想挨罚,也养不起,我朋友知道咱家的情况,就私下跟我说了。

你调查好了吗?不是人贩子?孩子健康吗?还有领养的一些手续合不合法?

这些我都调查过了,万无一失,只等你点头。

陶晓湖看了一眼刘子清。

刘子清突然意识到自己多说了话,就赶紧解释说,我知道你早就想领养个孩子,所以在这方面下了些功夫,只是一直没有合适的,这次的,关键真的太合适了……

领孩子的地方是临县的一个小村子,在村头一个养牛场的牛棚里,刘子清进去和一个六十多岁老太太简单说明来意,然后把一个大牛皮信封递给老太太。

老太太说,这可是大命换来的小命,就值这个钱?

刘子清推了一把陶晓湖说,这是我妻子,钱的事她说了算。

老太太没敢抬头看陶晓湖,就有些慌张地把钱揣进腰里,转身进了里屋,不一会,抱着一个婴儿出来递给刘子清,头也不抬地说,你们就是他的父母了,但愿这孩子有福。说着眼里掉下了泪。陶晓湖心里很不是滋味,刚想上前跟老太太说几句贴己的话,老太太却连推带搡地把他们推出了门。

孩子正睡着,虽然车子有些摇晃,但睡得却是安详踏实。陶晓湖望着那粉嫩粉嫩的小脸,心里慢慢荡起了一层做母亲的感觉,把孩子从车座上托起,抱在了怀里。

陶晓湖抱着孩子,不时把脸凑上去亲一下,她好像已经找到了当母亲的感觉。刘子清从后视镜里看到陶晓湖的举动,自己也不觉哼起了歌曲。

陶晓湖觉得这孩子跟自己真的是投缘,只要自己逗着,看着他,就会咿咿呀呀地咧着嘴笑,也很少哭闹。孩子笑的时候,眯起的眼角总让陶晓湖想起杨菲菲,想起杨菲菲的那个电话,也想起那天老太太的神情。过了一段时间,她悄悄开车去了领养孩子的那个村子。

又进了那个养牛场。里面却空无一人。然后她就进了村子,打听村子里是不是有个叫杨菲菲的?还真就站在了杨菲菲家的门前。

大门是黑油漆的铁皮门,红砖的门楼,大门半敞着,陶晓湖就推门进了院子。院子不大,北面三间堂屋,两间已经盖好,不知西边的那间为何只垒了墙体,没有封顶?看着这样的院子,陶晓湖就想到自己出生的家,心里有说不清的滋味。

陶晓湖刚进了院子,见一个头发花白、面容憔悴的老太太从屋里出来问道,找谁啊?

陶晓湖发现,这老太太就是那天抱孩子的老太太,禁不住微微一笑,摇了摇头。就很温和地说,大娘,我是杨菲菲的朋友,听说她病了,过来看看她。

老太太看着陶晓湖一脸的疑惑,什么也没说,就带着陶晓湖进了屋。陶晓湖今天化了妆,换了衣服和发型,断定老太太没有认出她。

堂屋里是水泥的地面,摆着质地粗糙、低廉的红色人造革沙发和印着大红牡丹花的玻璃茶几。老太太进了屋,就挑开东北墙角的一个门帘,有些迟疑地把陶晓湖让了进去。屋里光线有些暗,老太太开了灯,陶晓湖看到了躺在床上的人。尽管面色蜡黄,尽管人瘦得脱了相,尽管盖在俗艳的大团红花面的被子底下,陶晓湖还是认出了杨菲菲。

陶晓湖觉得杨菲菲像一个纸画的人,贴在床上。看到陶晓湖杨菲菲也不意外,只是无力地苦笑一下。陶晓湖心里突然一紧,遂感到了生命的脆弱。想想五年前自己第一次见到杨菲菲时,还是个花朵一样的女子。

五年前的那个秋天,刘子清的公司招聘员工,那天陶晓湖正好去公司找他有事,刘子清就把一叠子简历递给她说,5选3,帮我长长眼。陶晓湖还就真看了一下,挑出三张,两男一女,女的就是杨菲菲。

刘子清说这个杨菲菲是学化学的,不太符合我的要求,你为什么选她?

陶晓湖说,几百人里选到现在都是些人精了,哪个都不差,但杨菲菲来自临县的乡村,乡村里出来的孩子吃苦耐劳,做事认真,更看重这份工作。

刘子清就笑着按陶晓湖的决定,录取了那三位应聘的毕业生。陶晓湖后来在刘子清的公司里见过杨菲菲,杨菲菲还专门谢过陶晓湖,说陶晓湖是她的大恩人。杨菲菲身材高挑,皮肤白净,长发挽成一个髻用根簪子别住,白色的套裙工装衣领里喜欢系一条丝巾。丝巾打成舞蝶状,在细长的脖子里翩翩起舞。陶晓湖想,这女孩子真像是一株水仙花。看到杨菲菲陶晓湖就想起当年的自己,不由叹口气,她真的想再活一回。

后来刘子清说,老婆你的眼力真是不错,那个杨菲菲真是个好帮手。再后来刘子清就不再提杨菲菲了,就是偶尔陶晓湖问起,刘子清也含含糊糊地搪塞过去。陶晓湖就不再问了。

陶晓湖坐到床边的一个凳子上,看着杨菲菲说,你那天有什么事要托付给我?

杨菲菲无力地闭上眼,两行清泪顺着眼角流进了头发里。

陶晓湖说,是孩子吗?

杨菲菲没有睁眼说,已经晚了,被我妈妈给卖了!

孩子是你和刘子清的吧?

杨菲菲抖动着嘴唇没有说话。过了很久说,我辞职时孩子已经快三个月了,我躲到同学那儿打算打掉它的,医生说月份太大,我的体质不好,手术可能会有危险需要家属签字,我到哪里去找人给我签字?就犹豫着想办法,没想到一晃两个月就过去了,我感到孩子在肚子里胎动,竟有些舍不得,决定生下这个孩子。再到医院检查时,医生说我的体质不适合生孩子,若强行生下,可能就会有生命危险。我当时就感到这是上天对我的惩罚,犯下了错就要付出代价的。我想把孩子送给你,作为对你的一点补偿,也是我对孩子选择的最好去处。我也想到,你可能会想到孩子是谁的,但也无所谓,反正我死了,只要你不说,没有人会知道孩子的身世。没想到孩子让我妈妈给卖了……我对不住孩子,也对不住你。

陶晓湖看着如一张薄纸般的杨菲菲,心中只剩下怜悯之情。就跟杨菲菲说,你妈妈把孩子卖给了刘子清。

杨菲菲猛然睁开眼,双手向空中抓去,试图要坐起来。她妈妈赶紧过来,把她从床上拖了起来。杨菲菲靠在妈妈身上,用尽全身力气转过身子,在床上给陶晓湖跪了下去。

杨菲菲再躺回床上时,已经气若游丝。

杨菲菲说,本来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真是天意……

刘子清没有再来看你?

杨菲菲闭着眼没有回答,过了一会说,陶晓湖我们本该是对好姐妹的……是我走错了路。我怕撑不了几天了,求你带孩子来让我看一眼行吗?不要让刘子清知道。

陶晓湖第二天就带着孩子来了,虽才相隔一天,她感到杨菲菲又薄一些。陶晓湖把孩子抱近杨菲菲说,孩子跟我很投缘,会是个让人疼爱的孩子。

杨菲菲努力想做个表情,可已经没有了能力,动动嘴唇,眨了眨眼睛,像是攒足力力气说,陶晓湖,如果有下辈子,我做牛做马报答你……

杨菲菲呼出一口气,那气味是一股陈旧衣服的霉味,陶晓湖皱了一下眉,赶紧用手捂住了儿子的口鼻。

过了三四天,刘子清回家时,又闻到了那股子霉味。他就问陶晓湖,你是不是在家里放坏了什么东西?

陶晓湖说,没有。

家里那么大的怪味你没闻到吗?

闻到了。

那怎么不处理?

我不知道怎么处理。

两人对话时,刘子清是带着情绪的,陶晓湖却依旧平静。接下来,儿子就一直发烧,连续几天不退。儿子在发烧时经常说胡话,动不动就惊叫,“妈妈别走!”“妈妈别走!”

陶晓湖抓着儿子的手,轻声地叹口气,闭着眼睛念叨着,你走吧,这里真的不需要你,孩子是我的,你不要来打扰他了。

陶晓湖念叨之后,儿子真的就会很快好起来,而且家里也没有了那种气味。可过不了十天半月,家里就又有了那种气味,儿子也就继续跟着发烧。陶晓湖不给儿子打针、吃药,只会在深夜时对着黑洞洞的房间念叨那几句话。这让刘子清的后背直发麻。

刘子清突然意识到,这是陶晓湖报复他的手段。她用“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手段在报复他。陶晓湖就是陶晓湖,当年自己跟杨菲菲的事,闹得连父母都看不下去,可陶晓湖却不温不火,还有杨菲菲的离去,不知陶晓湖用了什么手段,竟让杨菲菲那样决然而去。

那天在杨菲菲租住的房间里,杨菲菲对刘子清说自己怀孕了。刘子清听后兴奋得跳了起来,说不管用什么手段都要跟陶晓湖离婚娶杨菲菲。

杨菲菲说,陶晓湖一不要钱,二不要名,你还真不好跟她离。刘子清听了这话一下子耷拉了头。后来杨菲菲说,我去找她谈吧。杨菲菲就自信满满地去见了陶晓湖。杨菲菲回来后,一脸的灰色。刘子清就追问结果。杨菲菲说了一句,你老婆有毒。第二天就辞职了。

刘子清说,辞了也好,我养得起你,你好好在家给我生儿子吧。

杨菲菲却说,我今天就去打胎!

刘子清一下子慌了,忙抓住杨菲菲的手臂说,只要你给我生下这个孩子,要多少钱都行。

杨菲菲看着刘子清,嘴角抽了一下,轻蔑地说,我知道你老婆为什么不在乎你了。

刘子清说,她在不在乎无所谓,我现在只在乎你肚子里的孩子,只要你给我生下孩子,你就是我们家的功臣,陶晓湖会自动退出的。

然而第二天,杨菲菲不辞而别。刘子清找了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找到。突然有一天,刘子清接到杨菲菲母亲的电话,说杨菲菲生了个男孩,问是不是刘子清的。

刘子清摸不透杨菲菲那边的情况,没有接话。

杨菲菲的母亲又说,杨菲菲要把孩子送人,如果刘子清想要就带钱来抱孩子。

杨菲菲的母亲在电话里报出自己想要的数,刘子清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杨菲菲的母亲又说,孩子是她偷着给刘子清的,让刘子清千万保密。

刘子清考虑了一夜,断定那个孩子就是自己的,第二天就跟陶晓湖说了收养个孩子的事。

如今,孩子落在了陶晓湖的手里,就凭陶晓湖的智商,很有可能猜测到那是他和杨菲菲的私生子。想到这,刘子清的脸上冒出了冷汗。这些年,因为和杨菲菲的事,也为了儿子,刘子清一直在陶晓湖面前低头做人。杀人不过头点地,这女人用这种妖术来对付自己,也太狠毒了。对付自己不要紧,可千万不要对儿子不利,这可是我们刘家唯一的希望。刘子清想着,决定立马采取措施。

第二天刘子清就把儿子送到了父母那里,并把孩子的身世告诉了父母,叮嘱父母千万不要让陶晓湖单独接走孩子。父母欣喜之外让刘子清一定把事情搞清楚,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都要保护好孩子。

刘子清在办公室走来走去,脑子里一团乱麻。当年他跟杨菲菲的事陶晓湖没有跟他打闹,并不代表她不计较,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自己到底还是没有看透陶晓湖,她是用了什么妖术,让家里有那种气味?让儿子不断发烧?不管怎么说,他决定马上行动,必须确保儿子的周全。

刘子清匆忙下楼,驱车上了青云山,到青云寺找静心大师。一见面,静心大师就说,刘施主身上阴气太重,怕是家里有不干净的东西吧?

刘子清使劲点头,说了家里最近的怪味和儿子的病还有妻子的异常。并请大师去家里做做法事。

静心大师双手合十道,善哉,善哉,刘施主多年来一心向善,为本寺布施不菲,老衲自当前往。大师提出做法事时陶晓湖最好在家,那样更为灵验。

刘子清就按静心大师的吩咐,与大师躲在楼下的车里,趁着陶晓湖出门买菜的空当,二人“潜伏”进刘子清的书房的。房门紧锁,没有第三者知道房内发生的事情。

陶晓湖买完菜回到家,径直进了厨房,她正在厨房里忙着,就听到“呀——”的一声惊叫,急速从耳旁划过。只是那声音有些特别,又尖又细又轻,既是清晰的,又有些虚拟,还像是从遥远的空谷传来。陶晓湖心里咯噔一下,再细听时,没有了任何声迹,那“呀——”的一声,仿佛是自己的幻觉。

刘子清的书房里,静心大师在地板上打坐,嘴中念念有词,突然睁开眼问刘子清,你可听到了什么?刘子清满脸的惊慌,他说他听到了一个女人惊恐的求救声,可那声音酷似已经离开自己七八年的杨菲菲。

儿子也是这个时候进门的,进了门就一声惊呼:“妈妈不要——”急速向阳台冲去。

陶晓湖在厨房听到了儿子的呼喊,丢下茶具跑了出来,见儿子正冲向阳台,便喊着“儿子你怎么了?”慌忙跟了过去。儿子跑到阳台,转身看到陶晓湖,扑在她的怀里就哭了。

儿子说,刚才一进门就看见妈妈拉开阳台的窗户跳了下去。陶晓湖蹲下来抱住儿子,抚摸着儿子的头说,傻孩子看眼花了,妈妈不是在这儿吗?

儿子抓着陶晓湖,还是不放心地走到那扇玻璃窗前向外看,什么也没看到。陶晓湖抚摸着儿子的头说,儿子没事的,妈妈正在做饭,你回自己房间去吧。儿子像是有些不放心,抓着陶晓湖的手不走。陶晓湖略有所思地走近儿子看的那扇窗户,见窗户的缝隙里流着淡黄色的液体,她慢慢凑过去闻了一下,那液体有着一股浓烈的陈腐之气。

陶晓湖起身深深吸了口气,牵着儿子的手说,儿子陪妈妈到厨房做饭吧。儿子脸上还挂着泪水,乖巧地跟着陶晓湖去了厨房。

两个多月了,家里再也没有过那股子陈腐之味。刘子清没有提过,陶晓湖也不去提。陶晓湖生日那天,收到花店送来的一大束鲜花,只是这花不是常见的玫瑰、康乃馨等之类,而是些洁白的、卵形的小花,自己似曾在哪里见过。她问送花的人这是什么花?谁让送来的?

送花的女孩说这话叫白残花,是用来表示忏悔或道歉的意思,昨天一个穿白色套装的女人来订的,应该是不好意思当面给您道歉,用花来表示吧?

陶晓湖把花摆在茶几上,仔细端详着,突然就想起了杨菲菲丝巾上的那朵花。

起身走到窗前,已是深冬,院子里的花丛只剩下灰褐色的枝秆,石径边蔷薇花细长枝条,无力地伸展着,一阵风吹过,瑟瑟发抖,有些无奈与无助。陶晓湖想起了那年春天,杨菲菲穿过花丛时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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