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国芳,江西临川人,1997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小小说集20部。
这天很晚了,我还开着车在外面兜,而且在一条我根本不熟悉的乡间小路上。灯光里,我看见路两边全是坟,这些坟高高低低,在车灯里拉出长长短短的影子,然后一晃一晃地从我眼前消失。忽然,我看见王静站在路边或者说站在坟堆里,当然,这时候我不知道她叫王静,是她后来告诉我的。王静穿着白衣服,衣袂飘飘的样子,像陈瑞歌里唱的那只白狐。车近了,王静不停地向我的车招手。显然,她要拦车。
我当然停了车。
王静上车后,我问她说:“你是一只白狐吧?”
王静说:“你聊斋看多了吧?”
我说:“不是,在这样的地方看见你,我忽然想到陈瑞那首《新白狐》。”
王静说:“我会唱这首歌。”
说着,王静唱起来:
我是一只苦难的白狐
生来就被命运捉弄
…………
我说:“乱唱。”
王静说:“我没乱唱。”
我说:“那歌是这样唱的。”
说着,我唱起来:
我是一只守候千年的狐
千年守候千年无助
…………
王静说:“千年的狐,我没那么老。”
我说:“你说话挺好玩的。”
王静说:“我是一只狐或者说是鬼,你不怕吗?”
我说:“不怕。”
王静说:“为什么不怕?”
我说:“我断定你是人,不是狐。”
王静说:“不错,我是人,我叫王静。”
我就是这时候知道她叫王静的,我问她:“这么晚了,你怎么会一个人站在坟堆里?”
王静说:“都怪一个王八蛋,我坐他的车去抚州,他在车上动手动脚,我骂他,他就把我推下了车。下了车才知道,这儿是一片坟地。”
我说:“那男人怎么能这样?”
王静说:“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人。”
我表示反对,我说:“也不能这么说,我就是好人,要不,我不会让你上车。”
王静说:“这倒是。”
不久,车驶离了那片坟地,随后,我看到一个村庄,村里有灯,闪闪烁烁,渐渐近了,王静突然说:“停车。”
我说:“做什么?”
王静说:“我到了呀。”
我便停下车,王静随即拉开车门要出去,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便问了一句:“这是什么地方?”
王静说:“凤岗。”
王静说过,我以为她会下车,但没有,她忽然看着我说:“对我而言,这个晚上很难忘,一个人半路上把我推了下来,你却把我带回来,我想交你这个朋友,可以把你的手机号码告诉我吗?”
我想都没想,便把一串数字报了出来。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我接到一个电话,是个女孩的声音:“知道我是谁吗?”
我立刻就想到她是王静,但我没这样说,我说:“新白狐。”
王静说:“我告诉过你,我叫王静。”
我说:“我知道。”
王静说:“我想去抚州,来接我吗?”
我说:“这么晚了你还要去抚州?”
王静说:“不错。”
我说:“你现在在哪里?”
王静说:“凤岗。”
我说:“那天在凤岗见到你的时候是晚上,我不知道我认不认识那条路。”
王静说:“你肯定认识路,我相信你。”
我说:“好的,我来接你。”
开车出来后,我凭记忆走上了一条乡间小路。但中途出事故了,那是一条铺着水泥的小路,我往前开,却忽地开到一条小河里了。我吓坏了,慌忙跳下车。奇怪的是,车并没沉下去,而是浮在水上。我跳下车后,奋力把浮在水上的车往岸边推。奇迹出现了,那车竟然被我推到了岸边。随后我上了车,一踩油门,车竟然又被发动了。
不久,我到了凤岗并見着了王静。她看见我身上湿湿的,就说:“怎么啦?”
我说:“不知为什么,车开到一条小河里,幸亏没沉下去,要不然,就见不到你了。”
王静说:“不好意思,不是我让你来,也不会出现这么惊险的事。”
我说:“不怪你,是我自己不小心。”
王静说:“不管怎么说,我觉得很愧疚。”
这句话说过,王静好久都没说话,我侧脸看了看她,发现她一脸忧伤的样子,于是我问她说:“怎么啦?”
王静说:“其实我很恨你们男人。”
我说:“为什么?”
王静说:“我跟你说个故事吧,有一个女孩,她在抚州打工,也就是在餐厅当服务员。有一天,一个客人让她喝酒并把她灌醉了,随后,在她迷迷糊糊时,客人把她强暴了。女孩醒来后,说要告那人,结果被那人直接从八楼扔了下来。事后,调查结果说女孩因为喝醉了不开心,自己跳的楼。”
我说:“那王八蛋太坏了,他能摆平一切,一定是个有权有势的人吧?”
王静说:“是个有钱的人。”
我说:“你知道这事,你也可以去告她呀。”
王静说:“那女孩就是我,我都变成鬼了或者说变成你眼里的新白狐了,怎么告他?”
我说:“你这不是一个好好的人嘛,怎么是鬼呢?
王静说:“我就是鬼。”
我说:“好,那我现在把你带到抚州去,我倒要看看你这只鬼在满城灯光里怎么现形。”
王静说:“我不去抚州了,喊你来,我只是想见见你。”
我说:“你是怕现形?”
王静说:“我才不怕哩,我真的想见你。跟你说,那天下车后,我居然会想你。”
我说:“我也会想你。”
王静说:“真的?”
我说:“真的。”
王静说:“喜欢一只狐?”
我说:“是的。”
王静说:“可是我是一只苦难的狐。”
说着,王静又唱起来:
我是一只苦难的白狐
生来就被命运捉弄
…………
唱了一会,王静不再作声,但看得出,她不开心。
见她这样,我问:“你怎么了?”
王静叹一声说:“要是早认识你多好啊。”
我说:“现在也不晚呀。”
王静说:“晚了,太晚了。”
过后,我和王静经常见面,每次都是晚上,王静打电话过来,问我:“在哪呢?”
我说:“在抚州。”
王静说:“来接我吗?”
我说:“凤岗吗?”
王静说:“当然。”
有时候王静打电话不一定让我去接她,她只说:“想你。”
我说:“知道。”
王静说:“你会想我吗?”
我回答:“当然会想。”
我真的也会想王静。一次想她,便开车去凤岗,路上,我并没打她电话,我想到了再打,让她惊喜。到了凤岗后,正想打她的电话,忽然手机响了,是王静打来的,王静说:“在哪?”
我说:“凤岗。”
王静说:“你怎么会在凤岗?”
我说:“想你呀,便来看你。”
王静说:“真的吗?”
我说:“真的。”
王静说:“我也想你才打你电话,看来我们心有灵犀。”
我说:“我也觉得。”
很快便见到王静了,但王静像以往一样很不开心或者说很伤心,我便问:”你怎么总不开心?”
王静说:“我怎么会开心,因为我就是那个被人强暴后从楼上扔下来的人。”
我说:“我不信,因为你现在好好的。或许,那女孩是你,但你命大,一点事都没有,既然这样,你也应该高兴,因为一切都过去了。”
王静说:“没那么容易过去,我其实很恨你们男人,尤其是那些有钱的男人,你也是有钱人吧?因此,我那天让你把车开到河里了,但你不是那个人,而且半夜三更来接我,我不能害你。”
我说:“我说好好的我的车怎么会开到河里去了。”
王静又说:“我不会害你,但那个有钱的人,我不会放过他,我会让他遭到报应。”
我看着王静,没作声,但过后,我去找了个熟人,我问他:“是不是有个女孩跳楼的案子?”
熟人说:“有呀,一个女孩喝醉了酒不开心,从八楼跳了下来。”
我说:“是有人灌醉了那女孩,然后把女孩从八楼扔了下来。”
熟人说:“这种无中生有的话别乱说。”
我说:“怎么是无中生有呢,我见过那女孩,是她亲口跟我说的。”
熟人说:“那女孩早死了,你怎么见得到她,你见到鬼差不多。”
这个熟人说对了,我是见到鬼,但谁会相信这世上有鬼呢?我这才发现,对别人而言,我的话的确是无中生有。
熟人接着说:“这个案子早结了,确实是女孩喝醉了不开心,从八楼跳了下来。”
我说:“我不信,我觉得是那个人把女孩从八楼扔了下来,但这个人有权有势,你们才这样结案。”
熟人说:“你今天怎么啦?一直在这里胡说八道。”
我气呼呼地走了。
这个晚上,我又去了凤岗。快到时,突然看见前面很多电筒光乱闪。我停车走了过去,看见一伙人在那儿,我问一个人:“怎么回事?”
那人回答:“出事了,一辆小车直接开到小河里了。”
我说:“不要紧吧?”
那人回答:“还不要紧?当时就沉了。”
我说:“不至于吧,有一天晚上我也把车开到了河里,但我的车浮在水上,没沉。”
就有人拿电筒照我,还说:“胡说八道,汽车开到河里还会浮?”
我说:“真的。”
有人说:“那你命大,这个人的汽车一开到河里就沉了,人也没了,现在还在打捞。”
一个人说:“听说这人很有钱。”
另一个叹息:“真可惜。”
我忽然觉得这事可能跟王静有点关系。王静说过她被一个有钱的人强暴了,她恨那些有钱的人,要报复他们,现在真有一个有钱的人把车开到河里了,这分明是王静在报复呀。这样想着,我打了王静的手机,想问问她。但让我没想到的是,王静的手机根本打不通。我打了一遍又一遍,手机里回答我的,始终是这样一句话:“你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
毫无疑问,我这天没见到王静。
以后一段时间,大概有一个月到两个月吧,我经常會打王静的电话,但听到的还是那句暂时无法接通的话。电话都打不通,我当然见不到她。越是见不到她,我越想她。一天想着她时,我开车往凤岗去。那时候也是晚上,车到那一片坟地时,我希望王静会像以前一样站在路边或者站在一片坟堆里,向我招手。但这是我的一厢情愿,王静没有在我的期望中出现。很快,我到凤岗了。我记得上一次,我就在这儿接到她的电话,那时候我正想打她的电话,但她先打了过来。现在,我希望再接到她的电话。但我的手机始终没响。我打了过去,但还是那句:“你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
我真的想见到王静,为此,我没走,就待在那儿,我想像半夜或者更晚一些,王静会出现,然后我们挽着手在月光下走着,唱着那首“我是一只苦难的白狐,生来就被命运捉弄”的歌。但这只是我的想象,王静一直没出现。后来太晚了,我迷迷糊糊在车上睡着了,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我走出汽车,看见我的车停在一片废墟里。附近并没什么村庄,倒是不远的地方有一条路。我迅速把车开到那条路上,然后,就看见一个人,一个穿白衣服的衣袂飘飘的女孩。我觉得她是王静,迎了过去,看着她说:“你来了?”
对方说:“你认识我?”
我说:“认识呀,你是王静。”
对方说:“你认识王静?”
我点点头,说:认识。”
对方说:“可是王静死了,你不知道?”
我说:“胡说。”
对方说:“这样的事,谁会乱说。”
我说:“什么时候的事?”
对方说:“已经有好几个月了,一个有钱的人灌醉了王静,然后把她强暴了。”
我接嘴:“然后还把她从楼上扔了下来。”
对方说:“你知道这事?”
我说:“但我不相信这是真的。”
对方说:“这是真的,不过那个有钱的人也没得到好下场,前不久,他把车开到河里,淹死了。”
我张大了嘴巴。
后来我再没见过王静,我去找过那个叫凤岗的村子,这地方我在晚上去过很多次,但再去时,怎么也找不到。当然,我们抚州倒有一个叫凤岗的地方,但那是一个乡,现在叫崇岗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