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玉
(新疆师范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学院,新疆 乌鲁木齐 830017)
“娘”通常用作女性称谓,最早出现在甲骨文中,“‘妇娘示三。’娘为女字”[1]333。但此时“娘”仅作专有名词表示女子姓氏或名,与后表示“女子、母亲”义的“娘”并不一致。南朝梁顾野王《大广益会玉篇》中“娘,女良切,少女之号”[2]17,南北朝时期“娘”开始用来指称年轻女子,具有[+女性][±年轻]的语义特征,但同时具有[+女性][+血亲][+长一辈]等语义特征,用来表示“母亲”义的功能,则由其现代汉语异体字“孃”所承担。如:
(1)列娘去二月九日夜,失车栏夹杖龙牵,疑是整婢采音所偷。(萧统《昭明文选·奏弹刘整》)
(2)旦辞耶娘去,暮宿黄河边。(郭茂倩《乐府诗集·木兰辞》)
文雯认为,晚唐时期是“娘”开始代替“孃”的界限[3],此后“娘”假借“孃”指称“母亲”的用法开始增加。如:
(3)大众志心须静听,先须孝顺阿耶娘。(《敦煌变文集·董永变文》)
(4)我那时节不识爷、不识娘,也无远近,那里肯使半文。(《全元曲·散家财天赐老生儿》)
(5)你个爹和娘数千年浑没孩儿,千方百计觅得你归来养。(《永乐大典·张协状元·第四出》)
此时“娘”已逐渐具备[±年轻][+女性][±长一辈][±血亲]等语义特征,并就此作引申,扩大后的词义可指各年龄层阶段、具有不同特征的女性,如“女儿、女主人、大家闺秀”等。
(6)不知足下生来,有郎娘否?(李昉《太平广记·顾总》)
(7)文襄既尚魏朝公主,故无别号。两宫自余姬侍,并称娘而已。(李延寿《北史·列传第一·后妃上》)
(8)你到家拜上你家娘,你说西门大娘说,迟几日还要请娘过去坐半日儿哩。(兰陵笑笑生《金瓶梅·第一回》)
除指带有某些特点的女性外,“娘”也常作为构成姓名的要素,一般与出生顺序有关,与年龄、身份地位等条件无关。如:
(9)先生召其女七娘者,乃一老妪也。(李昉《太平广记·王先生》)
(10)又有个小妮子,是自幼伏侍孩儿的,唤作红娘。(王实甫《西厢记·楔子》)
随着时代的发展,除“年轻妇女”“母亲”“长一辈或年长的已婚妇女”等义项外,带有“娘”语素的聚合也开始用来指男性,如名词“娘娘腔”,用来指“男子说话时发出类似女子的声音与腔调”。例如:
(11)娘娘腔不说,走路还一扭一扭,指头还老翘着,浪不叽的,没个男样!(李佩甫《羊的门》)
随后,“娘娘腔”词义扩大化,作谓词性成分来形容面容柔和秀美、衣着打扮偏阴柔或行为举止偏女性化的男性,可由“太”等程度副词修饰。例如:
(12)男士涂脂抹粉更有“娘娘腔”之嫌。(《工人日报》2003-11-06)
(13)我觉得他这个人太娘娘腔了。(玛格丽特·米切尔《飘》)
在以“娘”为核心语素的新词里,其中受日本动漫游戏产业(ACG)影响下的“X娘”结构(如“伪娘”),及带有强烈轻蔑色彩的“娘炮(儿)”等词在人们的日常交际中占据了一席之地。顾名思义,“伪娘”的生理性别并非女性,而是“作女子装扮,使人从外表上看误以为是女子的男子”。“娘炮(儿)”作为由“娘”构成的指称男性的新兴流行语,使用活跃于互联网语境范围内,指面容精致阴柔、身材纤细,在性格气质、言语或动作行为等方面彰显出女性特点的青年男性,使用时带有非常强烈的轻蔑色彩。
今天,粉丝经济的发展加上大众(尤其是女性消费群体)对偶像艺人“高颜值”的偏好,促使明星“颜艺”商品化。从层出不穷的选秀节目和网剧中我们不难发现,许多男性艺人尤其是青年偶像愈发注重其外表的精致,传统意义上的“硬汉审美”逐渐朝“中性化”甚至“女性化”发展。例如:
(14)男星“娘化”与“阴柔化”的原因,不能完全推给女性。(微博“杨培川1996”2021-08-21)
(15)颜值下跌太严重!鹿晗出席活动被吐槽“姨化”,法令纹明显老十岁。(微博“Gstay_呦呦”2020-11-30)
(16)近年来,“娘炮形象”在影视界和娱乐圈愈演愈烈,成为一种社会问题。(《光明日报》2021-08-27)
例(14)可以用来表现部分抵触男艺人“精致柔美化”的网友的立场,除了“太娘了”“娘化”等词,还逐渐产生了如例(15)“姨化”等具有轻蔑义的表述。例(16)的“娘炮形象”被官博点名批评是“具有病态的审美风潮”“影响恶劣”,体现出主流价值观念对“娘炮”的定性是归于消极感情色彩的。
但另一方面,由于如今更加多元化的大众审美观和逐渐提升的民众包容度,人们对于形容男性“娘”的看法也有所改观,在一些语用场合,“娘”是带有积极感情色彩的。如:
(17)男孩娘起来就没妹纸什么事了,全程盯着小哥哥。(微博“Vincent_熊雪天”2019-04-28 )
(18)据说女孩帅起来,男孩靠边;男孩娘起来,女孩靠边。(微博“沈阳Up造型梓亮”2015-11-06)
(19)吴青峰谈男生“娘”:“娘”什么时候成了贬义词?女性特质是温柔的力量。(微博“娱乐牛小妹”2021-08-26)
例(17)至(19),是人们形容具有“舞姿优雅、注重仪表整洁、性格温柔体贴”特征男性的用法,根据语境分析,此时使用“娘”是具有明显的赞许、认可之义的。
然而,除了用来调侃、批评某些男性之外,今天的“娘”依旧可用于新兴女性称谓语的构成,专指具有某种明显特征的女性角色,见表1。
表1 “娘”类新兴女性称谓语
由此可见,“娘”作核心语素可构成定中结构新兴女性称谓语,其外形表现为“典型特征+娘”,该结构感情色彩多为褒义。
除作定中结构的新兴称谓语的中心语之外,“娘”还具备形容词的功能,用来评价穿着打扮、行为举止等方面具有某种典型性女性特征的女性,并带有一定的调侃色彩。如:
(20)周冬雨:“对不起我太娘了!”(微博“微博综艺”2019-12-03)
(21)我老公嫌我太娘了,可我好像就是个女生啊。(微博“假彩虹糖糖不太甜”2022-04-24)
(22)我真的很擅长做个家庭主妇,可是命运安排了我不能这么娘!(微博 “沫儿就是沫儿”2022-04-23)
(23)我开始看柴米油盐了,开始和老刘磨磨叽叽,生孩子后咋就这么娘了。(微博“慧子LUCK” 2022-04-14)
例(20)中的周冬雨本就是女性,因在节目练习时被吓到,故自嘲“太娘了”来调侃自己“胆小”,产生幽默的综艺语用效果。例(21)中“娘”是信息的焦点,说话人精心打扮,自拍晒图,被配偶调侃与平时不修边幅的状态不一致,是说话人表述的言外之意。例(22)与(23)的“娘”与传统意义上“女主内”的观念联系紧密,与“贤惠、勤俭持家、精打细算、承担家务”等的思想观念与动作行为相关,这里的“娘”是近似与“豪情万丈”“不拘小节”等表义相对的形容词用法。
1.内容的变化——从“孃”到“娘”
语言要素即语言内部要素间的相互作用往往助推着词义的演变。 对于“娘”来说,可以将词义中的某些特征从源域映射到目标域之中,然而这一过程的转化基础,存在于义项之间的相似性。中古汉语的“娘”原指“年轻女子”,此时“母亲”的义项还由“孃”所承载。到了近代汉语时期,假借“孃”表示“母亲”义的“娘”由于自身字形书写和语音诵读都更为简单,所以逐渐接触到更多词义并加以吸收,如:以“年轻女子”为基本义,引申出的“女儿”义;以“母亲”为基本义,引申出“女性长辈、社会地位高的女性”义等。这正是“去繁就简”的语言观的体现。同时,汉字是记录汉语的书写符号系统,既要精准表达语义,还要便于识别及使用。由于“娘”所表示的语义范围逐渐扩大,故“孃”的使用范围及频率在逐渐缩小与降低,最终结果便是“娘”取代“孃”,成为正体字。
除词语替换的情况外,还有消亡旧词的复活。近代汉语中“娘”有“大家小姐”及“当家主母”的尊称义,但随着封建社会消亡,这些词义已不具备“生存意义”。但旧词的消亡并不一定是永久的,例如影视剧作品中常常出现的称谓“小三”,使得“当家主母”义被“复活”,作为对原配妻子的戏谑称呼。如:
(24)她这架势大有正宫娘娘数落小三的模样。(芥沫《芸汐传》)
2.形式的新生——“娘”的异化
辛仪烨认为,当前流行语最活跃的形式之一便是在“框”中“填”的框填形式,并将框填流行语分为三类:话语框填、词语框填和形式框填[4]。
词语类流行语多属于框填结构。“娘”原本的语义特征是[+人类][+女性],经过长时间的发展,逐渐演变成为[+人类][±女性],可用来指“声音、外形、性格等方面具有某种女性特点的男性”。当具有[±女性]区别特征的“娘”与其他成分搭配构成新词或短语时,它的运行要先选取一个词作母体,同时提取构成该词的实词性成分或构词语素为“框”,再继续生产新的词语流行语。这些新的形式与用法,不论从结构上看,还是从功能上分,都具有一定的规律,见表2。
表2 语素“娘”构成词语流行语的形式与结构分类
综上,按结构类型来分,以“娘”为核心构成的短语包括主谓结构、定中结构和动宾结构,在句中使用常居主语后,做整句的谓语成分,如“长相娘”。按功能类型来分,以“娘”为核心的词主要是名词性结构,用来指称具有某种明显特征的男性或女性,如“伪娘(男)、眼镜娘(女)”;以“娘”为核心的短语主要是谓词性的,常用来作评价,回答“某人怎么样”的问题,如“小刘动作特别娘”。
由此,对于带有[±女性]语义特征的语素“娘”来说,它与其他成分的组合关系可归属词语框填和形式框填,其外在表现形式来源有两个:一是提取出的实词性成分或构词语素形成的词语框填;二是依靠于习惯性的构成形式构成的形式框填。
“词汇和社会的发展、人们对现实现象的认识的联系最为紧密。新事物的出现、旧事物的消亡和认识的深化,都必然会在词汇中打上自己的印记”[5]262。自古代汉语到现代汉语,“娘”的含义随社会现象与交际要求的变化而变化。
1.社会现象因素
新事物、新概念的出现以及大众的情感表达需求,都推动着“娘”的演变及异化。多元文化的交流与碰撞、网络技术的发达、新媒体平台和智能手机的普及,使得大众可获取更为丰富、新奇的新闻讯息,拥有更多、更宽广的交流渠道以及更加自由与多元的审美追求。相应地,人们对非传统主流形象的接受度和包容度也在逐渐提升。传统意义上女子应有曼妙的韵味,男子应有阳刚的气概,但许多网友纷纷表示,美不仅仅只有一种类型,所以“娘”不应只包含消极色彩。例如,在日本流行文化影响下,为对应某些事物,汉语进行了新词的创制。如:用“伪娘”表示“通过人为手段使他人误以为是女性的男性角色”,日语可记作“おとこのむすめ”或“男の娘”;用“猫娘”来指称“带有猫耳或尾巴的女性角色”,日语记作“ねこむすめ”或“ネコ娘”。这些新词先后被提取出框架,在虚拟和现实语境中持续性衍生使用。
然而换个角度来看,目前国内娱乐产业发展正盛,塑造出大批面容清秀、扮相精致的艺人,其中男性青年偶像偏阴柔美的外形与传统观念中男子阳刚外表的巨大差异,造成了年轻一代及其父辈审美意识的冲撞。由于对子辈正确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塑造上的重视,社会层面和家庭层面总会对热衷于商品化、资本化的偶像明星文化的青少年给予正向的引导与教育,帮助其构建正确合理的人生规划,而非盲目追星,荒废学业。因此,在正式场合或主流媒体平台上对于具备[+男性]语义特征的“娘”的使用,大多是批判性的。
2.语用心理因素
词义的演变与社会心理因素也是分不开的。作为流行语结构的中心成分,使用者赋予了“娘”新的词汇义和语用义,这些变化贴合了现实生活客观存在的需要,迎合了大众追求个性化表达的内心需求,满足了人们逐新趋异的社会心理,同时还具有时下流行的“贴标签”的评价功能。从交际角度来看,具有[+男性][+俊美][+性情温和]等语义特征的“娘”可表现出语言表达及认知层面的“经济性”,即趋向于省时省力地完成交际,以及试图以最小的认知努力来获取某个对象中的最大信息量。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一“省力行为”也是当前社会层面对于“娘”的使用持正反意见的分歧来源之一。
词语最能反映社会发展和变迁,词义变化也同社会发展紧密相关。今天,在语言因素与非语言因素的作用下,原本用于女性的“娘”因此具备了[±女性]的双重语义特征,同时衍生出一批具有时代特色的框填结构形式,既有名词性称谓词,又有形容词性评价语。除“娘”表女性义的基本演变之外,用来指称男性的“娘”从最初消极色彩较轻的“娘娘腔”到具有强烈贬损义的“娘炮”,再到如今具体语境中作为对具有“身姿优雅、仪表整洁、性格温柔体贴”等特征男性的肯定性评价,“娘”在语用中的色彩义经历了称赞女性的褒扬、鄙夷男性的贬损,再到如今女性的自我调侃和善意描述某些男性的历程。这些形式、用法的出现及再产,是对社会现象变化发展的忠实记录,也是对主流思想及价值观念转变的直观映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