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菊芳
(厦门大学 教育研究院,福建 厦门 361005)
潘懋元先生是教育史研究的行家,亦是高等教育史学科建设的倡导者和前驱人物之一。毋庸置疑,于高等教育学科体系而言,高等教育史学科有其独特的地位和作用。早在高等教育学创建之初,潘懋元就深刻认识到这一点。几十年来,他在高等教育史学科的建设上不遗余力,成效甚多。温习潘懋元先生高等教育史学思想,总结他在高等教育史学发展上的建树,尤为必要。本文试从学术研究、学科建设及人才培养三方面,探析潘懋元先生对高等教育史学发展的贡献。
在高等教育史研究领域,潘懋元始终立于前沿。高等教育史有如高等教育学这颗大树的根,根深才能枝繁叶茂。[1]换句话说,开展高等教育史研究,是高等教育学走向完善的必由之路。因而,潘懋元以“板凳敢坐十年冷”的勇气和决心,从教育人物起步,深入挖掘近现代大学校长的教育思想及其教育家精神,渴望为现代高等教育教学与管理觅得经验;同时,面对校史问题争论不休的现状,他勇于发声、发出新声,为校史研究注入全新的思路与观点。
其一,他聚焦近现代大学校长研究,以资教育实践。几十年来,涉略众多教育名家的潘懋元,在高等教育领域,尤为关注大学校长的教育思想。近现代大学校长的教育思想及其治校方略,来源于近现代中国革命、建设、改革的不同发展阶段,历经实践检验且不断调整完善,带有本土化特征,可以为办成、办好中国特色的高等学校提供镜鉴,为我国高等教育强国的建设与建成助力。
近代大学校长中,潘懋元对蔡元培所费功夫最深。众所周知,蔡元培对当时及后世的教育界影响极为深远,理清他的教育思想及实践,便能大致勾勒出近代大学教育的基本轮廓。因此,潘懋元“花了很多时间阅读了大量资料,研究蔡元培的教育思想,弄清楚蔡元培教育思想的哲学根源”。[2]119五十年代中期,他撰成长文《蔡元培教育思想》,发表于《厦门大学学报》,从政治活动和教育活动引入其基本思想与根源,进而勾画蔡元培整个教育思想体系,最后引出他关于高等教育的若干主张,环环相扣、层层深入,较为全面地展现了蔡元培教育思想尤其是高等教育思想的概貌。该文发表后,引起其他研究者的注意。1980年,国内蔡元培研究的权威高平叔先生,先后赠他《蔡元培年谱》和《蔡元培教育文选》各一册。借助新史料,潘懋元潜心修改前文,并发表于《辽宁高等教育研究》,全文近3万字,注释高达60余条。其用功之深,不言自明。《蔡元培教育文集》和《蔡元培年谱长编》相继出版后,主编高平叔邀他撰写读后感。潘懋元对两著评价甚高,亦再次强调:“中国教育问题的研究,绕不开中国教育历史的探讨,而研究中国教育历史,绕不开蔡元培的教育思想与实践”。[3]
实际上,出生于1920年的潘懋元,恰恰成长于民国大学校长的熏陶和教诲之下,是近代高等教育的亲历者和见证者。1941年,他考入国立厦门大学教育系,目睹时任校长萨本栋“舍身办学”,不仅使东南半壁的高等教育不至于消亡、东南部的青年不因战争失学,更呕心沥血,让厦大得以成为“加尔各答以东最好的大学”。青年时期的潘懋元,对何为一流大学、如何办一流大学有着切身感悟。几十年后,他撰文肯定私立厦门大学校长林文庆,在掌校十六年间,苦心经营、鞠躬尽瘁、广邀名师、英才辈出,使这所私立大学成为南方之强;[4]482亦在特殊时期,旗帜鲜明地表示,长汀精神就是本栋精神。同时,毫不吝惜地赞扬近代大学校长靠着“教育救国”的理想,矢志不渝,奔波于动荡的社会和连绵战火之中,在夹缝中为学校求生存、谋发展,为近现代社会培养了一批栋梁之材,可谓“功在百年”。从而,进一步阐明其“教育家精神”在于:“在那样复杂艰难的历史条件下,他们所取得的办学实绩、办学经验和他们所表现的办学精神乃至任何力量,也就显得难能可贵”。[5]点明此乃今天学界研究他们的意义所在。
现代大学校长中,潘懋元对王亚南着墨最多。王亚南是解放后厦门大学首任校长,掌校近二十年。潘懋元认为,亦师亦友的王亚南对自己的影响可谓是“醍醐灌顶”。从师生到同事,从最初接触到后期共事,他对王亚南的了解和理解不断加。1944年,正读大三的潘懋元选修了王亚南开设的“高等经济学”课程。彼时的王亚南教授,便要求学生用研究的方法进行学习。这门课,让潘懋元自感收获颇大。建国之初,在王亚南的支持下,潘懋元得以先后赴中国人民大学和北京师范大学进修研究生,学成返回后,投入厦大的教学改革实践,并取得了较好的效果。这段经历为潘懋元后来开展高等教育学研究积累了经验。院系调整时,厦大教育系并入福建师院,在潘懋元左右为难之际,亦是王亚南建议他结合行政工作,研究高等学校的教育。这一提议,不仅让他学会驾好行政、教学、科研的“三套车”,更启发了他未来的研究方向——高等教育学。[6]因此,潘懋元从五十年代便开展高等教育研究,提倡开展理论研究、编写高等教育学讲义,方能在改革开放后,在较短的时间内,迅速建立高等教育学科,使厦门大学成为全国高等教育研究的发源地。
对于将大学办出特色的校长们,潘懋元亦不吝赞扬与推广。自上世纪起,他多次为这些大学校长的论著作序,肯定他们的工作与成绩,并期待高校能找准定位、科学发展。如福州大学前校长黄金陵的《八年大学校长》、天津大学前校长吴咏诗的《吴咏诗高等教育文集》、吉林工业大学前副校长陈谟开的《陈谟开教育文集》、泉州幼师前校长陈雅芳的《树人之道——在百年女校里探索》和《治校之道——女校长的管理文化与心理素质》等著,他均一丝不苟,认真点评并介绍,加深了读者和研究者对他们办学理念的认识。他肯定吴咏诗办出中国第一个高等教育管理双学士学位班,带领一批热心高教的老师,研究高等工程教育,促进天大向综合性、研究型、开放式的方向发展;亦嘱咐陈雅芳任何时候都不可抛开女子教育、幼师教育的特色。现如今,国家倡导高校分类发展、合理定位、办出特色,避免“千校一路”。这既是高等教育发展的趋势,也与研究者的倡导和呼吁密不可分。
蔡元培等大学校长“既是潘懋元模仿和推崇的对象,也是潘懋元个人人生的真实写照”。[7]显而易见,教育家型校长,是潘懋元极力所倡。他曾在1978年至1984年担任厦门大学副校长,深知教育家型校长对一校治理之重要影响。探索过去大学校长治校的经验与规律,是为了启示现在和未来的高等教育治理。这是潘懋元研究大学校长群体的初衷所在、也是意义所在。
其二,深入探究大学校史,观点独到,丰富研究成果。一校之历史地位及其影响如何评说,一校之建校时间的确切以何为标准,向来是学界争论不休的问题。潘懋元对大学校史研究的重视由来已久。他对中国第一所近代高等学校的论述与考证,自成一家之言。1998年4月,潘懋元在《汕头大学学报》发表《福建船政学堂的历史地位及其影响》,修改后同年8月发表在《教育研究》;其后又在《东南学术》发表《福建船政学堂的历史地位与中西文化交流》。针对当时认为京师同文馆或天津中西学堂或京师大学堂,是中国近代第一所高等学校这三种流行的观点,他分别从创办时间、设置专业、课程体系三个维度,将福建船政学堂与之一一比对,提出“一所高等学校的历史,创办时间排序第一或前列,固然有它的历史意义,标明它的风气之先,起先驱作用。但更重要的是看它在历史上的影响,对推动中国高等教育事业的发展,以致在文化、经济、政治近代化发展中所起的积极作用”[8]的观点,进而阐明福建船政学堂在建立高等教育体制、为国家培养高级专门人才、促进中西文化交流上,相对清末许多高等学校,影响更深。也仅仅在这个意义上,福建船政学堂或许可以说是中国近代第一所高等学校。此观点视角独特、论证充分,为中国近代第一所高校之争提供了新思路。
对于大学建校时间的界定,他坚持“信史”,并提出一定标准。在南开大学80周年校庆纪念会上,他称赞该校在校史问题上实事求是,从1919年南开大学举行开学典礼算起,不盲目追溯至1904年创办的敬业中学堂。同时,他以教育史研究者的责任感深刻地指出,编写校史的意义在于昭示后人勿忘前人筚路蓝缕之功、发扬光荣传统以加强凝聚力、总结经验以探讨办学规律;同时,更以一贯严谨的风格提出追溯大学校史要坚持“信史”、“以当时的文书档案为准绳,而不能以同处一地或有某种人事关系为凭”。[9]在大学校史标准争论不休的阶段发声,为学界的校史研究注入了新观点。此外,他主编的《中国近代教育史资料汇编·高等教育》中对京师大学堂、北洋大学堂、山西大学堂等大学堂以及高等农工商实业学堂相关资料的整理与编纂,《中国高等教育百年》中对京师同文馆、福建船政学堂、厦门大学、西北联大与西南联大等校史问题着墨甚多。
值得一提的是,潘懋元对抗战时期的大学史亦有研究,尤其是多年来几近被忽视的西北联大。长期以来,关于两大联校的研究呈失衡之态势,西南联大热潮不减,西北联大门庭冷落。2012年9月,在西北大学隆重举办了“首届西北联大与中国高等教育发展论坛”,潘懋元以《薪火传承 文化中坚》为题发言。他指出,大学是一个国家的标杆、丰碑、灯塔,西北联大扎根西北,形成了西北尤其是西安的高等教育体系,这个体系一直影响到今天。观今宜鉴古,面对教育实践的问题,潘懋元常谦虚道:“每求于教育史……希望获得某些启示与论据”。[10]如今,作为经济弱省的陕西,却是高等教育强省;西安的高等教育,在全国尤为突出。个中原因,或许正是:“西北联大所开辟的高等教育体系,深深地塑造了整个西北、整个陕西的高等教育,尤其是对西安地区的高等教育产生了深远影响……”。[11]在潘懋元看来,西北联大的意义正在于发挥了“薪火传承,文化中坚”的作用。2013年,潘懋元撰写文章(与张亚群合作),重点阐明西北联大的办学特色及其启示,肯定了西北联大对西部高等教育不可磨灭的贡献,重申了其在中国近代高等教育史上的应有地位,强调依靠大师西部同样可以办出一流学府,呼吁加强西部学科建设与师资建设。[12]这些观点,在当今西部大开发、支援西部高等教育、建设高等强国的背景下,其特殊意义不言而喻。
潘懋元一直将建设高等教育史学科的重要性,纳入到建设高等教育学科乃至中国特色教育体系的高度来看。学科创立之初,高等教育史是较为薄弱的领域,一是未意识到解决相关问题对高等教育学科建设的作用;二是未理清高等教育理论与高等教育历史、高教改革实践与高等教育历史两对重要关系,容易坐而论道、脱离实际;三是高等教育史资料匮乏,亦未形成专门的研究队伍与平台。这对整个高等教育理论研究与应用研究来说,是一短板。因此,潘懋元率先提出高等教育史领域诸多现实问题,首倡开展相关理论研究,并力挑重担,耗费十余年,编纂资料、编写专著和教材,组织学会,壮大全国高等教育史的研究力量和队伍。
第一,作为国内最早聚焦高等教育史研究的学者之一,潘懋元率先提出高等教育史领域诸多亟待解决的问题。“在高等教育理论研究过程中,我更加清楚地认识到教育史,尤其是高等教育史研究的重要性”,[13]1984年11月,刚刚改名的厦门大学高教所主持召开了“全国教育史研究会第二届理事会”。当理事会谈及教育史年会的研讨主题,潘懋元一口气提出高等教育改革中亟待解决的诸多教育史问题,如“传统教育与现代教育的关系、教育观的历史演变、功利主义与人文主义教育思想的发展及其影响、大学职能的演变、大学在创造与发展文化上的历史作用、通才教育概念的演变、大学科学教育发展的历史、中外古今启发式教学的比较、学位制的历史演变、学分制的历史演变、私立大学的产生发展及其作用、中国留学教育在社会发展中起的作用及其经验教训等等”。[14]265遗憾的是,这些问题在当时未引起理事会重视,也未能被列为年会中心课题。但他并未放弃,反而坚定了不断拓宽拓深研究的决心。实践证明,他的眼光精准长远且深邃独到,几十年后,不仅高等教育学成为“显学”,这些高等教育史的选题,也早已成为该领域的热门问题和焦点问题。往往提出问题比解决问题更难且更有价值,在这个层面上,潘懋元先生于高教史研究之引导不容忽视。
第二,他严谨地论证了高等教育历史与高等教育理论、改革实践的关系,指出高等教育史是高等教育理论的三大源泉之一,奠定了其在整个高等教育学科体系中的地位。有学者准确概括:理论源于实际,高于实际是潘懋元高等教育思想的特色;[15]潘懋元的高等教育史学理论是“论从史出”与“以论治史”的辩证统一。[16]246-254恰是因为,在他看来:“历史的观点,最能从宏观上把握高等教育的本质、功能和规律”。[17]8历史有太多的相似之处,因此,从历史中获得的理论和规律自有其非凡意义。正是意识到教育规律一般可以从教育史上总结和揭示出来,潘懋元才多次强调研究高等教育理论需要有一定的高等教育史知识,方能增强研究的深度与广度,避免浮于表面的就事论事。譬如,潘懋元的“教育内外部关系规律及其相互关系”就是研究了教育从古至今的发展规律而总结出来的。多年来,他通过运用这两条规律研究和解决中国高等教育的实际问题,证明了其真理性。
在埋头高等教育理论研究的过程中,潘懋元总结出:“人们认识教育规律不外乎三条途径:第一,纵观教育历史的演变所推论出来的;第二,从国际教育比较研究所概括出来的;第三,从现实的教育实践经验所总结出来的”。[18]1992年,《高等历史与高教研究》(与刘海峰合作)一文发表在《高等教育研究》,首次系统论述了高教理论与高教历史、高教改革实践与高教历史的关系,将前者的关系概括为“论从史出”,将后者的关系总结为“鉴古知今”,提倡“以论论史”,并阐明“学习和研究高等教育发展史有助于我们深刻理解和掌握高等教育客观规律,提高理论研究水平”。[19]1994年,在全国首届高等教育史研讨会上,他明确提出,教育史研究是教育理论的三大源泉之一,[20]从而奠定了高等教育史在高等教育学科体系中的重要地位。
第三,他牵头整理、编写高等教育史料与专著,为学界开展高等教育史提供条件。缺乏史料,是开展史学研究的最大掣肘。实际上,潘懋元本人在开展研究的过程中,也多次受到史料不足的束缚。早期有关教育思想家的研究成果,不得不历经几十年反复填补、修改、完善。面对中国高等教育史资料极为匮乏的现状,1984年5月,厦门大学高教所应上海教育出版社之邀,与华东师大、杭州大学、福建师大等单位,合编由陈元晖主编的多卷本《中国近代教育史资料》,承担编辑高等教育卷。1993年12月,潘懋元与刘海峰主编的《中国近代教育史资料汇编·高等教育》由上海教育出版社出版。该卷资料耗费近十年之久,收辑了1902年至1921年间有关中国高等教育制度与实况的资料,包括各类学堂、学校的介绍及高等教育统计和评论等,共857页、67万余字,颇为厚重。其书内容丰富、囊括大量的一手资料,实为研究中国近代高等教育史不可多得的宝库。2007年4月,该书经补充完善后再版。2003年,潘懋元先生主编的《中国高等教育百年》出版,该书分历史、体制、理念三编,汇集了一批从事高等教育研究的专家学者的真知灼见,兼顾教育发展的时序性和学科发展的系统性,从不同视角呈现了中国高等教育的百年嬗变。《复旦教育论坛》高度评价此书将历史理性与当代现实统一起来。张慧洁称它“开拓了学科研究的新视野,是一部学科方法论上的创新之作”、“作者在资料奇缺的情况下,克服困难,完成写作……这对于学科建设和发展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21]
面对外国高等教育史资料极为稀少的情况,1978年10月,刚成立5个月的厦门大学高等教育科学研究室,创办了《外国高等教育资料》,既发给本校教师干部作参考资料,亦向外校单位寄发一百多份,作为交流资料。该刊物成为“文革”后第一份外国高等教育研究的刊物和“文革”后高等教育研究最早的刊物之一,具有非凡的开创性意义。九十年代,潘懋元组织一批中青年研究者,编写相关教材。2003年,他指导的1995级博士生黄福涛,主编的《外国高等教育史》一书,由上海教育出版社出版。这是潘懋元主编的“新世纪高等教育研究丛书”中的一册,也是国内第一部外国高等教育史专著。正如潘懋元所评:作者精通英、日、法诸国文字并粗通德、俄语,使得该书史料充实;又分清历史源流,解决了前人未能理清的近代大学如何形成与发展的历史问题;注重课程演变,阐明了课程改革是中世纪大学嬗变为近代大学的核心。该书的出版,是我国外国高等教育研究领域的重大突破。
第四,他支持成立专门研究机构与学会,倡导学术论坛的举办,为高教史的学科建设与发展搭建平台。1985年3月,在厦门大学高教所最初设置的四个教研室中,就包含高教理论与历史研究室,突出了高等教育史的重要地位。2010年1月,下设于厦门大学教育研究院的教育史研究所正式成立,进一步强化了高等教育史研究优势、促进学科建设与发展,其科举学研究、中国近现代高等教育史研究、高等教育考试研究,在全国处于领先地位。毋庸置疑,这些成就的取得,与早期的沉淀和积累密不可分。高等教育史领域有诸多不同观点存在,难免“百家争鸣”,因而“很有必要开展学术交流,让各地学者有机会聚集在一起深入探讨问题”,[22]促进高教史研究的繁荣。在潘先生的努力下,1984年,首届中国大学校史学术研讨会在厦门大学举办;同年,全国教育史研究会第二届理事会在高教所召开。1994年10月,全国高等教育学研究会成立不久,在潘先生和刘海峰教授的倡导下,厦门大学高教所主持召开了首届全国高等教育史学术讨论会,潘先生向与会学者报告了《从高等教育理论建设看高等教育史研究的重要性》,表明高等教育理论建设需要高等教育史研究的支持,希冀高等教育理论工作者与高等教育史专家的紧密合作。这次会议有力推动了国内高等教育史研究的进一步深化。世纪之初,潘懋元已然看到“随着高等教育史研究的逐步深入,该学科对丰富和完善高等教育学科具有积极意义,同时将对进一步推进高等教育理论发展发挥重要的作用”。[23]2012年11月,厦大教育研究院主办了主题为“鉴古知今的教育史研究”的第六届两岸四地教育史论坛,潘懋元先生再次强调“教育史是教育理论的源泉”,鉴古知今,方能更好地相互理解并相互促进;2014年,中国高等教育学会校史研究分会第十三届学术年会在厦门大学召开;2018年11月,第十二届海峡两岸暨港澳地区教育史论坛在厦门大学召开……厦门大学教育研究院的教育史研究不断获得国内外同行的认可,正是潘先生与诸多同仁多年努力的结果,也是高教史学科不断完善的现实写照。
人才培养是学科建设的核心要义和最终目的所在,拥有一支专门的研究队伍,对建设学科至关重要。为此,潘懋元首开课程,编写讲义,指导硕博士对高等教育史领域的一些核心问题进行专题研究,不仅填补了该学科的诸多空白,有着开荒之义,更重要的是形成了学术梯队,为学科的持续发展注入动力。
其一,他首开高等教育史课程并编写讲义,将其列为学位课程,开全国风气之先。课程与教材是开展教学活动的重要载体。1982年1月,厦门大学高教研究室制定的《一九八一年第二学期入学研究生第一学期培养计划》,将中外教育史作为教育系的四门基础课程之一,以此培养硕士研究生。1983年的新方案,又将高等教育发展史作为六大限制性选修课之一。这种设置,与潘懋元将其作为三大源泉之一的理念基本吻合。1985年,他主编的国内第一本《高等教育学》下册出版,专列一章讲述高等教育发展简史,包括古代高等教育、外国近现代高等教育、中国近现代高等教育三个部分。当时,该著既是高教所硕士生所用教材,更是国内多所院校教师和干部学习高等教育理论的教材。1986年,潘懋元在厦门大学高教所开设“高等教育史”课程,这是全国高校最早开设的《高等教育史》硕士学位课程,潘懋元是首位开设此课的学者;[24]此时高教所已获批博士点,这门课程也成为硕士和博士的必修课。同时,他组织编写了内部讲义,作为高等教育史课程的教材,在高教所试用。据1988级硕士生班余小波回忆,“高等教育发展史”课程,先由潘先生讲完绪论,再由刘海峰和邬大光两位青年教师分别讲授中国高等教育史和外国高等教育史。
“高等教育史”课程的开设和讲义的编写,为其他院校开展高等教育学研究生教育提供了镜鉴,也使高等教育史学科受到了应有的重视,并作为高等教育学的固定课程延续下来。至今,厦门大学教育研究院依旧开设“中国高等教育史”和“外国高等教育史”两门研究生学位必修课程,且有“中国近代高等教育专题研究”和“教育史学”作为选修课程,实是与潘先生早期的实践一脉相承。
其二,他指导学生开展高等教育史专题研究,填补领域空白,培养学术梯队。自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潘懋元先生指导一批硕博研究生从高教史领域选题,撰写学位论文,触及了古今中外高等教育史的各个方面(表1)。这与潘懋元“一边进行研究,一边培养研究生,师生共同创建新学科”的策略是一致的。这些选题,有不少是潘懋元在八十年代提出的待解问题,如私立高等教育、大学文化、近代科学、教育思想与实践、世界高等教育历史、学制演变……同时,一些关键性选题前后相关,符合高等教育实践和学科建设需要,并非只凭一时兴趣。譬如,对高等教育近代化的专题研究,既有朱国仁和刘少雪分别从西学东渐和书院改制出发,探讨中国高等教育近代化历程,又有黄福涛着眼欧洲高等教育近代化。且潘懋元指导朱国仁和黄福涛同时开展中国和西方高等教育近代化研究,“一是高等教育学科建设的需要,一是当前教育改革借鉴的需要”,[25]117从而形成中外对比与互鉴。再如,指导李均做“中国高等教育研究史”这样极具挑战性的问题,著成学科自身发展的专门史。同时,不忘立足自身环境,指导学生对厦门大学的文化进行历史探索与解读、聚焦抗日战争时期的厦门大学谈民族认同问题等等。
表1 潘懋元(含合作)指导高等教育史方向学位论文统计① 厦门大学教育研究院资料室:《历年硕博士论文》(1985年—2020年)
潘懋元非常注重与国内外相关领域知名学者合作指导学生,使学生得以博采众长、开拓视野。譬如,硕士生张宝昆撰写蔡元培高等教育思想与实践,他便请高平叔教授指点,从而获得了大量一手资料,使论文有了较高的质量,得以公开出版;博士生黄福涛研究欧洲高等教育近代化,曾在长春专门学习日语一年,在厦门大学高教所和日本广岛大学大学教育研究中心各二年,得到了关正夫、有本章、大塚丰等日本知名学者的联合指导。加上黄福涛多年勤耕,才产出《欧洲高等教育近代化》和《外国高等教育史》这样颇有份量的专著。再如,他与刘海峰教授联合指导博士生研究中国高等教育近代化,先后有朱国仁、刘少雪、张亚群,分别从西学东渐、书院改制、科举革废三类撼动近代高等教育根基的大事件出发,较为全面地呈现了国内高等教育近代化的曲折之路。“当一门学科发展到一定阶段的时候,进行自身学术史的回顾便显得必要”,[26]4高等教育学科创建二十余年后,他与刘海峰再度合作,指导博士生李均著成《中国高等教育研究史》。这是我国第一部高等教育学史专著,论证了中国教育学科的创立与发展走的是自主创新的道路,其意义和地位非同一般。现如今,凡欲了解中国高等教育学科的发展历程,都难以绕开此著。对于八十年代就提出的大学文化问题,潘先生指导博士生郑宏作了系统研究;对于他亲历的抗战时期的厦门大学,他站在民族认同的高度审视,指导石慧霞开展研究,向后世呈现更为生动、真实的长汀精神和本栋精神。
潘懋元始终不忘提携后进,支持、鼓励他们的研究工作。每逢弟子有高教史著作出版之际,或学界后学有相关成果面世之前,均盛邀他赐序。先生均欣然应允,并深入点评、提出自己的见解和对研究的期许。如周川等著《百年之功——中国近代大学校长的教育家精神》,潘懋元深入解析:“近代”一词,既是时代标志,更包含着此群体的基本政治属性,即新兴资产阶级教育家;“近代”也把他们与古代、现代的大学校长区分开来,“指明了他们在近代高等教育发展中作为开拓者的历史地位以及筚路蓝缕之功”。[27]同时,肯定了作者以校长就职先后为序、并每篇附录“教育言论要目”、大量搜集著作、传记、校史档案和旁稽回忆、纪念文章的用心,期待他们能在再版时补充资料,加深叙述,使其更加完善。再如,朱国仁《西学东渐与中国高等教育现代化》和黄福涛《欧洲高等教育近代化》,均是在1995年完成的博士论文基础上,精心修改后出版。朱国仁聚焦传统文化与中国高等教育近代化的关系,黄福涛主要讨论欧洲中世纪大学如何嬗变为近代大学。而潘懋元一直主张,课程的近代化,是高等教育近代化的核心,其主要标志是近代科学进入中国高等教育的课程之中并占据主要地位;[28]序而科学技术进入大学课程,是中世纪大学嬗变为近代大学的核心。[29]序这个全新的观点无疑为两部著作的构思与撰写提供了最关键的思路,也成为两部专著的特色所在。黄福涛在高等制度史易写、高等教育课程史难写的情况下,牢记潘懋元“课程是教育活动的核心,只有课程能直接反映科学技术的发展,间接反映生产力的提高”的观点,[30]序全力攻克此难题,才使另一大作《外国高等教育史》不仅史料充实、分清了历史源流,更突出课程演变。使此著在诸多的外国教育史专著中独树一帜。李均的《高等教育研究史》,亦是在博士论文基础上修改而成。从硕士到博士,李均一直在厦大高教所这个高等教育学的策源地生活学习,许多文献资料不仅存在于资料室,更存在于诸多学者和学生的头脑中,使他得以搜集到大量手稿、书信、记录、口述等珍贵的一手资料,使得该著有了特殊的意义和价值。潘先生肯定他“以翔实的资料证明了中国高等教育理论,并非依附理论”。[31]3同时,潘懋元先生对学生总能因材施教、因题施教、因时而教,既及时予以鼓励,肯定研究的价值所在;又不乏指导,严谨准确地指出其应当努力的方向。譬如,对朱国仁之著,提出该书对“留学教育、教会大学、女子高等教育等与中国高等教育近代化的关系,尚未论及”,期待作者继续研究并完善;对黄福涛之著所得结论,谨慎地表明:“这一结论是否正确,是否足以全面地解释从中世纪大学到近代大学嬗变的过程,还有待于读者的鉴定、认可”。这种谦虚严谨,是对后学的身教言传,是治学之品质,亦是做人之榜样,可谓经师与人师的有机统一。这对高等教育史学科建设、学者群体及治学精神的形成,无疑有着潜移默化的作用。
有学者统计,潘先生在教育史方面的成果,除了10余部有关教育史的编著、专著外,上百篇的论文、序文、演讲报告被收入《高等教育文集》、《潘懋元论高等教育》、八卷本的《潘懋元文集》等书目中,未被收入的尚有20多篇。[32]如此斐然成就,不愧为“中国高等教育史学科建设的重要倡导者之一”。[33]264通读《潘懋元教育口述史》,便知潘懋元先生能取得如此斐然成就,实为他扎实的学术功底和史学理论的外在表现。大学期间,潘先生系统修读中国教育史和西洋教育史,选修中国史、西洋史、经济思想史、因明学(逻辑学)等课程,培养了扎实的专业能力,并扩宽了学术视野。他的导师是中国教育史大家陈景磐先生。在厦门大学任助教时,他有意识地研究教育史,曾写过《中国历代教育公费考》这样有分量的文章在《大公报》发表。幼年承自父兄的传统教育、青年接受的西方教育、以及后来马克思主义教育思想的熏陶,形成了他雄厚的知识基础和长远的目光。
新中国成立后,潘懋元亲历过难以忘怀的“教育大辩论”,亲见因不遵循教育规律而遭受重创的中国高等教育。这些让潘先生对于高教史研究的重要性与必要性有着极为深刻的见解,对学科发展有着强烈的希冀。至今,潘先生仍不断告诫高教史研究者:高等教育史学科建设必须突出高等教育的特点。“只有系统学习和深入探究潘懋元的教育史学与高等教育史研究成果,才能全面认识和准确理解其高等教育思想的形成过程、发展脉络与理论精髓”,[34]方能进一步深入理解他对这一学科发展的突出贡献,领会他在2019年《教育史研究》正式创刊之际嘱咐其“为我们教育理论工作者提供更多去伪存真、由表及里的信史”,体悟他对学科发展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