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云憬
与宋元曲韵反映的南部通语相对应,在北方的金朝也存在着一种通行于北方的北方通语。这里我们要考察金代北方通语中阳声韵的一些特殊通押,通过观察金代北方汉语通语的一些特殊之处,探讨古音的遗留、语音的演变和方音的影响。
庚指金代北方通语中的庚清部,支指支微部。两部的通押在金代的4种文体中出现了2例:
侯善渊《益寿美金花》:“性劲始止。”
《郊庙乐歌·第三爵登歌奏嘉禾之曲》(四古):“穗至岁祭声清遂至。”
支庚通押属于阴阳互叶。这种现象是阳声韵失落鼻音韵尾与主元音相同的阴声韵读音相同或相近,属于方言现象,同时这种现象主要涉及的是金代北方通语支微部中的齐祭韵系,支、之、脂、微等韵涉及不多。这种现象在《敦煌词》中能看到,如:
聪明儿,秉天性。莫把潘安、才貌相比并。弓马学来阵上骋。似虎入丘山,勇猛应难比。善能歌,打难令。正是聪明,处处皆通娴。久后策官应决定。马上盘枪,辅佐当今帝。
这首词全词叶“性、并、骋、比、令、娴、定、帝”,“帝、比”与“性、并、骋、令、娴、定”互叶当是阳声韵失落鼻音韵尾读同阴声,而非阴声韵添加鼻音韵尾。
这种现象在唐五代的对音材料中也有反映。依据充足的汉藏对音材料,罗常培先生在《唐五代西北方音》中认为唐五代时期西北方音中的庚、耕、清、青等韵的字后鼻音韵尾已经消失,已经混同齐、荠、霁、祭等韵,因而罗先生把齐、荠、霁、祭等韵与庚、耕、清、青等韵合并在一起,组成了齐摄。[1]
这种现象陆游《老学庵笔记》也有记载。《老学庵笔记》卷6有这样一段话:“四方之音有讹者,则一韵尽讹。闽人讹‘高’为‘歌’,‘劳’为‘罗’,秦人讹‘青’为‘萋’,谓‘经’为‘稽’……”“青”与“萋”、“经”与“稽”即属于主元音相同的阴阳互叶,金代的这两用例无疑证实了这种现象的存在。
这种现象在现代晋方言中仍然存在,乔全生先生在《晋方言语音史研究》中认为,在晋方言并州片梗摄丢失鼻韵尾后,庚清两韵读同祭韵,青韵读同齐韵。[2]
东指金代北方通语中的东钟部。这种通押在晋南诗人侯善渊的词里发现1例:
侯善渊《益寿美金花》:“悟暮梦送。”
鱼东通押也同样属于阴阳互叶,这种通押同样与鼻音韵尾的失落有关。
李范文先生认为,12 世纪末的汉语西北方音的鼻音韵尾处在消失的阶段,并没有全部消失。而乔全生先生进一步指出,鼻音韵尾消失以后,前面的元音发生了两种分化,一种是前面的元音鼻化,另一种是鼻音韵尾消失,前面的元音没有鼻化。通摄的字有些就是如此,它们不像曾梗摄一样失落鼻韵尾变成开韵尾,而是继续保留了后鼻韵尾,仅有个别字失落鼻韵尾读同阴声,如晋南方言汾河片的“梦”字。
在西夏文的《番汉合十掌中珠》中“同铜动土”就在同一韵,这说明“同铜动”失落后鼻音韵尾与“土”读音相同,“梦”与“悟”的通押大概就源于此。
在现代的晋方言中还有一种情况就是阴声韵与前鼻音韵的通押,比如在晋方言的南区运城片有一种情况就是“门煤”的韵母相同,“魂回”的韵母相同。[3]只不过这种情况即使是在晋方言区也比较少见。
阳指金代北方通语中的江阳部,庚指庚清部。庚东两部的通押在金文中有3 例,在词中有1 例,在曲中有3 例。东阳通押在诗中出现了1 次,在词中出现了1 次。庚阳通押,金文有2 例,金词有2 例,词中的2例都是王喆的。
王喆《五更出舍郎》:郎唐狂庄量阳评庚。
王喆《无梦令》:“洚绛冻送众送送蝀董。”
张陟《大夏国葬舍利碣铭》:“情清行明庚诚清形青壤养倾清。”
失名《潍县龙泉院碑》:“王阳精清光唐妆洋羊张阳藏唐疆阳藏唐凉阳乡伤阳惶唐详方芳阳当唐王量场阳傍唐扬殃阳。”
商道《双调·夜行船·尾声》:“风东生庚病映情清镜映经青。”
在《诗经》中,中古庚清、江阳和东钟的关系比较密切,江韵的一部分属于东部一部分属于冬部,庚韵的一部分属于阳部,而中古江阳又合并成了一部。在西汉和东汉的韵文中,庚东、东阳、庚阳都有很多通押的韵例出现。
关于庚东相混,在《敦煌歌辞·悉昙颂》的《俗流悉昙章》中,最后一首的下阕用“通、聋、舂”与“灯”相通,龙晦先生据此认为庚东相混可以上溯到唐朝。在敦煌歌辞《证无为》中以“僧、人”与“容”相叶,由这两个例证我们可以看出,在唐代西北地区有庚东相混的现象。这种现象到宋代仍然存在。刘攽《贡父诗话》记载“(宋初)向敏中镇长安,土人不敢卖蒸饼,恐触‘蒸’字讳。”周祖谟先生据此论证在宋初的长安方言中存在东蒸相混的现象。不过上面几例庚东通叶涉及的都是蒸登韵,不涉及庚耕清青。东钟与庚清的通押在现代其他方言中仍然可以看到,通押也涉及了庚耕清青。在山东东莱方言的东潍片,“东=登”“争=中”“擎=穷”“兴=兄”,即eng、ong,ing、iong 两对韵母合并[4],在以青岛话为代表的胶东方言区也同样存在庚东不分的情况。
关于东阳的通押,陶贞安在《敦煌歌辞用韵研究》[5]中认为ong 与ang 声音相近,因此从很古的时候就能合韵,但是东汉以后东韵逐渐高化成ung,与阳韵越来越远,不再合韵。三国魏晋南北朝时期,有很多江阳同东钟通押的韵例,但主要涉及的是江韵字,阳唐则少见,如卞兰《赞述太子赋》“聪双龙凶恭同蒙”。[6]在敦煌变文中江阳唐已经合并成为了一部。[7]不过,在敦煌诗歌用韵中,东钟与江阳出现了5次通押,其中4次是王梵志的诗。王梵志诗中押入东钟的江韵字有“棒、项、巷”3 字,这3 字上古属东部。这不可能是出于泥古,因为王梵志以白话诗著称,那么他的用韵应该更多地反映当时的口语,这说明在王梵志的方音中,还有一些东阳混用的古音残留。[8]
在晋宋时期,和东汉时候相似,还有少数作家把庚部的一类字和阳部字通押,但是到了齐梁,便很少看到了。[9]乔全生先生指出江宕同曾梗的通押由来已久,在《变文》中就有这样的例子。颜师古《匡谬正俗》也记载了如“杨盈”“上盛”的发音相同这样的例子,同样证明了这种现象的存在。而12 世纪西夏文、汉文互注音中,宕摄字与梗摄字共为一韵。[10]这种现象在现代晋方言中同样可以找到证据,在汾河片方言中就有江宕摄与曾梗通摄文读系统同韵的现象。乔先生认为这应当是唐五代、金代晋南方音的直接遗衍。张陟是西夏人,西夏的统治区域在现在的宁夏、陕西、甘肃、新疆一带,所以我们猜测庚阳通押仍然体现的是西北方言的特点。
刘晓南先生指出东钟与江阳相混是现代闽南音的一大特点[11],并指出“以现在对唐宋用韵的考察,作为闽方言的押韵现象,东钟江阳通押最早出现于宋代。[12]罗常培在《厦门音系》中指出,宕江通的混用,真实的情况是一部分宕摄字转入通摄,一部分通摄字转入宕摄,而江摄的字44%转入宕摄,30%转入通摄。
这5摄之间韵尾不同,主元音也略有差别,但却在金代文人的作品中存在着大量的通押现象,特别是在晋南诗人侯善渊的作品中臻通通押就有20例,详见表1。
表1 深臻曾梗通5摄通押用韵形式及次数(附宕梗、宕通)
根据我们的考察,这5摄的通押韵例,常常是以某一摄为主的主从通押,而比较少见入韵字数相差无几的等立通押;而且这几摄字之间的通押互见也并不是对等的,多出现A 摄的字常常押入B 摄的情形,而B摄字押入A摄则比较少,比如梗通之间的通押,通摄字押入梗摄要多于梗摄字押入通摄;而臻梗之间的通押,两摄字的通押互见则几乎相差无几。臻通之间的通押,臻摄字押入通摄的次数也同样要多于通摄字押入臻摄。不过在这里出现了侯善渊的两个例外的韵例:《龙》(杂言):“龙钟群文雄风东坤魂仑谆文”,《真》(杂言):“新真穷通宫东尘神真”,这两个韵例几乎是一种势均力敌的等立通押,侯善渊的20 个臻通通押的韵例再加上这两个韵例如此特殊的表现,我们判断在侯善渊的诗词中臻通通押不可能是偶然通押或个人用韵习惯,而可能是在侯善渊的方言里有臻通混用的方言基础。其实深臻曾梗通5摄之间的混用在山西诗人用韵中都显得更为普遍,因为这5 摄的通押韵例中山西诗人的用例占了四分之三还要多。
周大璞先生认为这些韵之间的通押是因为韵腹相同或相近,而乔全生先生认为这5 韵之间的通押是韵母演变的初始阶段或某种方音的合并阶段,是当时某种方音的反映,因为当时的这种方音白读已经丢失鼻韵尾,所以对文读中的前后鼻音就显得漠然,谈吐中前后鼻音归并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今天的晋方言就是如此。[13]这5 摄同韵从唐五代就已经开始了,例如在敦煌变文中就有很多这5 摄通押的现象,如“因、僧、轮、循、人”“霖、中、音”通押等,[14]这些韵例已经显示出这5摄混用的趋向。而在宋辽金这种通押继续存在,如在12世纪藏文注音的西夏残经中这5 摄的字已经共为一韵,甚至在现代的晋方言的各片中仍然存在这种现象。比如在现代晋方言的并州片,深臻曾梗通5摄的舒声合流,不过这5 摄同韵,是文读音,白读音却不尽相同。[15]在现代的兰银官话中,深臻曾梗通5摄为同一套韵母。[16]这说明深臻曾梗通5摄的舒声合流是西北方言的特点,这种特点从唐五代的西北方音中开始显露,并持续到现代的西北方言中。
侯善渊、刘志渊、姬志真等人是山西人,在现代的山西方言中仍然存在5 摄混用的现象,那么金代这些人用韵中的深臻曾梗通5摄之间的通押也应该是方言现象。王处一是山东东莱人,东莱即现在的山东黄县,黄县属于胶辽官话的登连片,在这个方言片,在梗摄字合口的情况下有合入通摄字的现象。[17]刘迎是山东益都人,益都即现在的山东青州,在青州方言中,通摄字在零声母的情况下实际读成了梗摄的合口音。[18]在现代山东方言中的这种现象让我们猜测金代的时候山东方言中这种梗通通押的现象应该也存在,或者还要普遍。
另外,关于深臻梗3 摄在山东诗人用韵中的混用,鲁国尧先生在《宋代辛弃疾等山东词人用韵考》中指出,在宋代山东词人用韵中,真文、侵寻、庚清3部基本是分用的,但也有普遍的不同程度的合用现象,但鲁先生认为这并不是方言现象,而是用韵较宽所致。[19]因此,在金代山东诗人的用韵中出现3部的混用我们也同样不认为是方言现象,而是主要元音相近造成的用韵较宽造成的。因为在宋代或者金代没有找到数据能够证明深梗臻3摄之间在方言中有混用的现象。而王寂是河北玉田人,在现代的玉田方言中,同样已经看不到5摄通用的情形,也找不到什么资料能证明在金代或者金代前后时期的用韵或者方言中存在深臻曾梗通5 摄混用的现象,而且王寂的这个用例只有1 例,所以我们认为偶然通押的可能性很大。
在金代的4 种文体里面,因为主元音相近,山咸、江宕分别通押的韵例比较多,甚至在曲韵中因为山咸通押很多,比例超过了10%,我们把咸摄并入了山摄(表2)。散曲与诸宫调因为与实际口语更为接近,因而更能反映实际口语中山咸2 摄的通押有深厚的语言基础。
从表2 中我们也可以看出山咸之间的通押,以咸摄字押入山摄为主,山摄字押入咸摄则比较少见,-m 韵尾读同-n 韵尾,这正说明闭口韵-m 韵尾的消变,与-n 韵尾逐渐合流。山宕(江)与咸宕(江)也有一定数量的通押,但是数量比较少,这说明与-m韵尾向-n 韵尾的逐渐靠拢不同,-m 韵尾与-ng 韵尾、-n韵尾与-ng韵尾在普遍的大的范围内还是保持了一定的距离。
在敦煌变文中就已经可以看到山咸摄之间的通押,如“坛、缠、缘、船、潜”相通,在晋方言中乔全生先生认为4 摄的同韵可以追溯到200 多年前的《杂字》,该书记载了很多咸山摄字与江宕摄字互注的例子:如用“汤”注“滩”,用“良”注“连”,用“奸”注“江”,用“丹”注“当”[20]等,这说明200多年前晋方言中咸山与江宕是混用的。在现代晋方言中,有的片山咸和江宕通押,而有的则是山咸和江宕有条件的部分通押。比如乔全生先生在《晋方言语音史》中指出,“在晋方言中原官话汾河片中有近20 个方言点咸山摄与宕江摄同韵”,但是在有的点,山咸和江宕有条件地部分通押,比如在祁县、文水、汾西,山合一“官”与山合二“关”不同韵,宕摄只与山合二“关”同韵,而不与山合一“官”同韵。[21]
元好问是山西人,上文已经说过在现代的晋方言中仍然保留咸山摄与宕江摄通押,但是是有条件的通押。赵秉文所在的河北磁县属于邯郸方言的晋方言区,磁县方言同样具有晋方言的特点。因此,元好问与赵秉文的韵例我们认为是受方言的影响。
马钰是山东宁海人,宁海即现在的山东牟平,在牟平所在的烟威方言中没有发现这种山咸江宕4摄混用的现象。而王寂是河北玉田人,在玉田所在的唐山方言中,这4摄混用的现象也同样没有。而且同样我们也没有找到数据能够证明在金代或者金代前后时期的方言中有山咸江宕4 摄混用的现象,因而马钰和王寂的韵例我们看作是用韵较宽所致。如:
赵秉文《祭姬平叔文》:“胆寒犯梵撼感黯豏。”
王寂《丛蔓聚奇赋》:“渐琰赡艳缆阚簟忝歉陷觇盐鉴鉴卵缓嗛忝验艳僭㮇占艳厌艳念㮇剑酽俭琰憾勘湛豏灔艳坫㮇芡琰淡阚垫㮇蘸陷暂阚陷陷颔感。”
马钰《卜算子》:“算缓象养唤换难翰灿翰伴缓。”
元好问《御史张君墓表》:“堂唐乡良阳庞江方阳旁唐璋粮阳唐藏唐昌忘阳滂唐芳常阳光唐。”
马钰《和完颜尼福海所闻空中颂四章》(七古):“念㮇上漾田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