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娟
意象是一种客观物象,是指经过创作主体独特的情感活动而创造出来的一种艺术形象(艺术通象)。如果按照《说文解字》的定义来看,意象可解读为“意思的形象”,深度解析为:为了更加清晰地理解或描述出一种潜藏在内心深处的情感,以某种真实存在的事物,或经过臆想创造出的事物为载体,完成情感的赋予。总之,意象通过抽象、通象等来产生更有深度的意象,是人类大脑意识活动的产物。“伤感”是诗词中常见的情感,基于美学视角对诗词中的伤感意象进行分析,能够发现不一样的“美”。
千百年来,无数文人骚客以多种真实存在的事物寄托伤感之情。时至今日,提及某些事物,人们自然而然地便会产生对应的情感。这些常见的伤感意象(或者说是被人们赋予了伤感之情的事物)包含以下几种:
第一,梧桐树。有凄凉悲伤之意,代表性诗词为“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其后直接点出“愁”——“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但仅仅以李清照的《声声慢·寻寻觅觅》中关于梧桐树的描写便判定梧桐带有伤感之意略显牵强(梧桐承载了滴滴点点的细雨,这才是“愁”的主因,更多地集中在“细雨”身上,梧桐略显“无辜”)。除此之外,元代徐再思的《水仙子·夜雨》中写道:“一声梧叶一声秋,一点芭蕉一点愁,三更泪梦三更后。”与李清照《声声慢》异曲同工,徐再思同样将“梧桐”和“雨”视为一个“伤感组合”,呈现出“梧桐叶上的每一滴雨,都让人感到浓浓的秋意”的景象。而在我国的传统文化中,关于“秋天”的理解有两种,分别为丰收和凋零。而上述诗句中的“秋”明显带有悲凉之意。因此,梧桐树和雨形成“组合”之后,被人为地赋予了悲伤、哀婉之情。
第二,杜鹃鸟。我国古代有“望帝啼鹃”的神话传说。望帝是传说中周朝末年蜀地的君主,名叫杜宇。后来禅位退隐,不幸国亡身死,死后魂化为鸟,暮春啼哭,至于口中流血,其声哀怨凄悲,动人肺腑,名为“杜鹃”。基于此,杜鹃在我国古典诗词中经常与悲苦之事联系到一起。诗仙李白曾作“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的诗句;白居易在《琵琶行》中更是写出了千古名句“杜鹃啼血猿哀鸣”。文天祥则在《金陵驿二首》中写道:“从今却别江南路,化作啼鹃带血归。”总之,无论是杜鹃鸟还是杜鹃花,都带有一丝神话色彩,且寄托了历代诗人的无尽伤感和哀怨,故杜鹃花鸟是名副其实的伤感意象。
第三,鸿雁。我国古代素有“飞鸽传书”的通信方式,而在诗人的笔下,鸿雁才是“信使”。古代的交通便利程度极低,人们如果前往他乡,对故乡亲人的思念之情只能通过写书信的方式聊以寄托。鸿雁意味着思乡之情爆发,所谓“思乡怀亲,羁旅之悲”概莫如是。代表性的诗词比较多,如:曹操的《却东西门行》开篇点出“鸿雁出塞北,乃在无人乡”。受《三国演义》的影响,绝大多数读者对曹操印象不佳。但从中国古代历史演变的角度以及东汉末年群雄割据、三国鼎立谋求统一的历史阶段来看,曹操无愧于伟大的政治家和军事家的称谓。实际上,曹操大半生都处于军旅奔波的状态,故“冉冉老将至,何时返故乡,狐死归首丘,故乡安可忘”充分显示了曹操对家乡的思念,这种思念通过鸿雁寄托和抒发。晏殊在《诉衷情·芙蓉金菊斗馨香》中写道“鸿雁来时,无限思量”,其中的“无限”看似是一个中性词,实际上仍然凸显了“悲凉”,即“不知道鸿雁此次捎来了什么样的消息,家中的亲人还好吗?”正是因为“不确定”,才导致各种各样的胡思乱想。总体而言,“鸿雁来时锦书寄”,寄出的很有可能是无可名状的悲伤。
上文围绕梧桐、杜鹃花鸟、鸿雁等古诗词中的常见伤感意象进行了梳理,但伤感意象绝不仅于此。比如芭蕉,“一点芭蕉一点愁”,彰显了孤独与忧愁;又如羌笛,凄切之声溢于言表,有名的诗句为“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总之,生活中随处可见的事物,如果恰好出现在悲伤之地(如远离家乡的“远方”),恰好赶上诗人心情低落的时刻(如人生失意、背井离乡、亲人离去等),那么这些事物便会被人为地赋予悲伤的情感,最终形成伤感意象。
从美学视角来看,任何事物都值得深入分析,而诸多伤感意象的表层之下,隐藏着令人心悸的凄凉美感。但需要注意,此种“美”必须加引号,原因在于:这种“美”含有巨大的魔力,既能够让人们感到心灵受到震颤,又会本能地抗拒,毕竟没有人希望“悲伤之事”发生在自己身上。这也正是古诗词中伤感意象之美的独特之处。比如李清照在《如梦令·其二》中,将海棠花作为伤感意象,寄托哀思:“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昨天夜晚下的雨虽然不大,但风很大。这样的条件下,海棠花如何了?怀着担忧的心情问了问侍女,却被告知海棠花并没有凋落,还好吧,应该还是绿肥红瘦的姿态。这首词短短几句话,委婉地表达了李清照对海棠花的怜惜之情,但同时也流露出了内心的苦闷。其中涉及一个值得所有人都应深入思考的问题——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一个人才会围绕景物进行感叹?答案实际上不言而喻,如果身边有知心人,那么情感会相互寄托在对方身上,看到景物时,会自然联想到积极的一面;而身边没有志同道合之人,剩下的便只是顾影自怜。因此,李清照以景衬情,委曲精工。《如梦令·其二》轻灵新巧而又凄婉含蓄,极尽传神之妙的同时,也彰显出了一种哀婉之美。上文提到,伤感意象是人为赋予的一种“附加属性”,伤感之意来源于人们的心情。电视剧《海棠依旧》讲述了建国后,周恩来总理为国事操劳,直到生命尽头的故事。在中南海西花厅之中,盛开着海棠花,每次周总理回到西花厅,看到盛开的海棠花,都会感到一丝温暖之意。同样是海棠花,为什么李清照和周总理会产生截然不同的感受?原因便在于“有无知心人”。李清照顾影自怜,苦于没有“悦己者”;周总理不仅拥有志同道合且相伴一生的革命伴侣邓颖超,还肩负着为无数中国人谋幸福的历史使命。因此,李清照的内心是空虚的,周总理的内心是充实的。在不同心境、不同感受之下,海棠花便被赋予了不同的属性。从海棠花本身来说,盛开的景象是“美”的,无论是温暖的充实之美,还是哀婉之下的凄美,都值得人们基于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情感加以鉴赏。
李白在《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中写道:“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开篇似乎便为整首诗词定下了哀婉的基调,而当很多人读到“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时,似乎更加认定了整首诗以“佩刀”和“杯酒”作为伤感意象,是李白为了抒发自己郁郁不得志之情而作。但实际上,这样的认知是小看了李白,小看了“诗仙”的狂放、不羁和洒脱。李白是一个矛盾的人,但他的矛盾之处与一般人不同。李白自比诸葛亮、管仲、谢安一类能够出将入相、匡扶国家之人,他也希望唐玄宗能够给予他机会,让他能够实现自己的抱负。但李白的性格与他的理想本身便存在重大冲突,他随性妄为,对官场事务一窍不通。李白的诗词不能完全按照字面意义去理解,必须深入探索文字之下令人动容的潇洒。从这个视角进行理解时可以发现,所谓“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确实体现出了李白“曾经有过愁的念头,也对自己不能施展抱负有过一丝的伤感”。但这两句诗并没有“一头扎进伤感之中”,而是采用“自说自话”的方式,自己提出了充满寓意的人生哲理——水流不可能因为一时被刀划过而停止流淌,在受到阻隔之后,会形成更大的动力进行冲击;饮酒固然能够在一段时间内忘记忧愁,但“愁”本身并不会消失,当酒醒之后,没有解决的忧愁之事依然存在,如果继续消极,只会“更加忧愁”。因此,李白的真正胸怀在于“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这才是真正的李白,这才是“诗仙”不同于俗世之人的特性。但李白毕竟不是真的仙人,他是“谪仙”,依然需要在人间生活。那么面对这些人生中的不如意,李白给出的“终极答案”是“待明天清晨,我会散开头发,驾一叶扁舟游览江河湖海之上”,这才是真的快乐。通读《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可以发现,李白选定佩刀和杯酒作为伤感意象,他也确实在一定程度上感受到了愁苦。但李白的自我调整能力极强,他在不如意的情况下,依然能坚持洒脱、豪迈、狂放不羁,这与他在《梦游天姥吟留别》中所述“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相互映照,呈现出了一位谪仙独有的气度。而这种气度呈现出的美感,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从《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梦游天姥吟留别》《蜀道难》等诗词中,可以认识充满着乐观主义情怀、以“潇洒”驱散“愁云”的李白。“伤感”不算什么,既能够赋予意象伤感之情,那么让这种消极情感消散同样在一念之间。但上文提到,李白是一个充满矛盾之人,他将豪迈、狂放、不羁发展到极致,在人们对他的理解似乎定性之后,又能够以一种极其突然的方式迅速完成“回落”,令人产生“这是李白吗?这怎么可能是李白”的疑问。正是在这种对比之下,人们感受到李白身上的无尽伤感产生的美。比如《长相思·其一》,“长相思,在长安,长相思,摧心肝”——“长安,摧心肝”五个字让李白展现在世人之前的形象发生了颠覆性的改变。由此引发了一个问题,李白因为什么执念于长安,何以达到“摧心肝”的程度。若要回答这个问题,重点依然在李白的性格及其抱负的矛盾方面。李白希望出将入相的想法并不是一时的心潮澎湃,而是根植于内心深处的最大理想。他也有幸直接见到了一个国家的最高统治者。但唐玄宗毕竟是开创了开元盛世的伟大君主(尽管在其统治后期逐渐昏聩),其识人之能无需置疑。只需在有限次数的接触中,便确定了李白根本不可能出将入相(李白的“洒脱”如果用于国家治理,必定会产生灾难性的后果),故只给了李白翰林院的职位。当现实与理想之间存在巨大的鸿沟,即使是李白,也只能黯然离去。但也正因如此,盛唐时期的都城——长安城成了李白心中的执念。“孤灯不明思欲绝”,李白自己对自己因何而愁似乎都捉摸不定,唯有“卷帷望月空长叹”。“叹”的内容明面上是“美人如花隔云端”——“美人如花”实际上映照“长安城的美好”,而这种美好自己曾经真实体验过,但现在,却如云端之花,可望而不可即。青冥之高天、渌水之波澜,天长路远的艰难别说肉体,即使是魂魄也难以承受,这种连睡梦中都再难抵达的痛苦,真是让人肝胆欲裂。对李白的心境进行充分解读后,似乎有一种“自虐”的感觉——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放弃那些幻想,依然游戏人间,依然自由自在地生活,难道不是一种更好的选择吗?为什么一定要执着?根植于内心的最高理想,恰恰是一种无时无刻不在支撑自己的精神力量,这种力量是凄美的,带给人们无尽痛苦却根本无法放弃——如果连内心深处真正的诉求都可以无视,那么人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这样的心灵自我冲击本质上是一种无法复制的美,任何一个人都会拥有。因此,读懂李白《长相思·其一》的伤感意象,既是在理解李白,又是在认清自身,这样的“美的体验”无法被替代,只属于每一个个体。
对李白的诗词以及李白的性格、抱负进行分析后,可感受到李白伤感意象之中的“对立”之美。除了这种风格的美之外,在诗词中还有一类以伤感意象为基础,搭配其他要素之后,完成“升级”的“壮美”。比如唐代著名诗人孟郊创作的五言乐府诗《游子吟》,采用白描的手法,通过回忆一个看似平常的临行前缝衣的场景,凸显并歌颂了母爱的伟大与无私,表达了诗人对母爱的感激以及对母亲深深的爱与尊敬。此诗情感真挚自然,千百年来广为传诵。这首诗短短三句共三十个字,以“手中线”和“身上衣”为伤感意象。也许有些人对此会感到不理解——一篇歌颂母爱的五言乐府诗怎么会与“伤感”扯上关系,游子所穿的衣物是母亲一针一线亲手缝制,体现了浓厚的母子亲情,应该呈现出一片祥和之感才对。问题的关键恰恰在“游子”身上。上文提到,在古代社会,背井离乡的行为本身自带伤感性质,不知何时才能再次见到家中亲人。在此种情况下,远游之人才会触景生情,对家中亲人的思念之意才会逐渐提升。因此,诗词中提到了“游子”二字,固然能够展现母爱的伟大,本质却依然是即将背井离乡而必然产生的伤感之情。但此种伤感却与一般性质的伤感之情有极大的差异。知名评论员梁宏达在《梁知》节目中曾经提出过一个观点:世界上所有的爱都是为了相守,唯独母爱是为了离别。该观点的内涵为:朋友之间的惺惺相惜、亲密恋人之间的浓浓爱意、赡养长辈的天伦之情,无一不是希望对自己重要的人能够维系在自己的身边。但母爱(实际上也包含父爱)则不同,雄鹰如果对自己的孩子不狠,那么雏鹰永远无法翱翔九天。父母终有一日会离去,如果孩子缺乏生活下去的技能,那么父母在天之灵也无法安心。因此,这种“爱孩子,但却不能溺爱孩子,甚至在必要的情况下还要发狠逼孩子”的行为,才是最深沉、最深刻、最伟大的母爱(父爱)。从上述视角对《游子吟》进行解析,可以看到,“手中线”和“身上衣”两种伤感意象承载了千钧重的母爱,这便是升华之后的壮美。此种壮美如果搭配其他要素,则可进一步升华。在《经典咏流传》的舞台上,知名音乐人鲍比达先生以《游子吟》为词,采用三重乐章的方式进行谱曲。在第一、第二乐章之中,呈现出的母子深情具有“私人性质”,就是普通的游子和普通的母亲。但在向第三乐章过渡时,曲目之中的厚重感逐渐提升,整首作品直接呈现出“宏大”之感。在我国传统文化中,祖国同样被视为母亲。因此,在旋律的烘托下,一篇《游子吟》的伤感意象在某个特定要素的支撑下,升级成了“家国情怀”的壮美,令人震撼。
伤感意象的浅层美已经令人动容,但在我国古代诗词中,很多伤感意象之中含有恰恰与之对立,或是层次上全面“升华”的另一种美,当读者能够加以领悟,自己的心境会上升至新的高度,特别是对潜藏在“哀婉、悲伤”之下的“豪迈、洒脱、雄壮”之情进行深度领略时,会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